语言快感与人性之真
2021-03-26宋宁刚
宋宁刚
因为共同参加过一个学习班,我和陈红相识。虽然算不上多么熟悉,她的爽直率真,以及言谈中不时闪现的精辟断语,却令人印象深刻。后来读过她的一些诗文,感觉都很不错。她的诗集《海马不是马》(太白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出版了,我好奇、也期待看到,她笔下更多的诗行,期待看到她定格于文字中的诗与思之灵光。
《海马不是马》的写作时间跨度有大约二十年。根据作者自述,她年轻时曾写过一些诗,后来中断了十几年,直到三十多岁后才又重新拿起笔。诗神来去,往往出人意料。作为写作者,有时不得不受其驱遣,或停笔,或疾书。
一
诗集第一辑“荷尔蒙的河流”中收录了不少爱情诗,想必这些诗多是她年轻时所写。这些诗作虽属“少作”,却还是很有些令人称道的地方。最突出的便是,其中没有浪漫的情绪和华丽的修饰,更多的是具有鲜明日常和口语倾向的魅与智,其心性的率真与表达的爽利,一目了然。或许是个性使然,虽然她生活、工作在陕西多年,在写作和行事风格上,却与她老家四川的当代诗人——如“民间”派的写作,多有精神上的亲缘。也因此,她的诗在西安乃至陕西的诗歌版图中,就显得别具特色。请看《念》:
我从不祈祷爱/不向上帝也不向佛祖/更不向真主/我不念经也不念你/你就住在我心上/你没住在我心上/你已融化在我心里
高度口语化的诗歌语言,读来充满快感,又不乏巧思,同时也看得出诗中之“我”直接、率真和诚挚。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年轻时的情绪,在有意识的自省与节制方面,尚需加强。不过总体来看,陈红的诗歌表达,其鲜明的特点已然显现。类似的例子,在诗集中也还有很多。
相比《念》这样甜蜜的情诗,另一些况味更加丰富和深长的情感之诗,就更为耐读:
你应该感谢我/对你的拒绝,小明子/你身在你的生活中/很难明白/你已经在踏实的幸福里/额外的爱情,只会/让你宁静温暖的人生破碎/你爱上我的/其实只是你未能承受的/自由灵性的生活/而不是我(《额外的爱情》)
这首《额外的爱情》所传达出的,是由岁月的更迭而带来的生命体认,它的语调更为深沉,也更耐人寻味。在流畅的诗行里,有“我”认知和体悟,也有由于时光流逝带来的生命经验,它不仅向读者展示了“我”的私密的情感一隅,也传达了“我”的选择和立场,更带给读者更多的遐想和深思的空间。说这样的诗是时光之诗、生命之诗,当不为过。
这些更像是中年的认知与智慧,与前些年国内一些诗人(也是四川人,如欧阳江河等)提出的更加倚重生活经验的“中年写作”倒很是相应。不过,陈红的“中年写作”更贴近生活,也具有更加浓重的烟火味。毋宁说是民间派的“中年写作”。
二
在《海马不是马》这部诗集中,像这样叫人读来心头有豁然之感的充满智慧光芒的诗句,几乎俯拾即是。如《不同道》:
我剪掉长发出门的时候/青春的尾巴也偷跑了/还有一篮子的荷尔蒙/也在时光里慢慢消散/我年轻时看不上的男人/终于再次单身/他们半秃着头/腆着肚子/拖着青春的幻影/微笑,自信地向我挥动/爱情/以为我人到中年/以为女人年老色衰/彼此就没了距离/他们很难明白/熟悉的我们/从来就没有走在同一条路上/以后也不会
这样的诗,对于许多中年人(无论模糊了界限感、多少有些自以为是的中年男子,还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中年女性)来说,不啻为当头棒喝。的确,在当下中国,“以为女人年老色衰/彼此就没了距离”的认识,显得太普遍。遗憾的是,多数人对此几乎没有什么察觉,或者多少有些察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屈从于现实生活的“(潜)规则”。而陈红,作为一个女性诗人,不仅明显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毫不含糊,“熟悉的我们/从来就没有走在同一条路上/以后也不会”。她几乎是在宣告这一点。
通过这些诗行,我们不难看出,虽然人到中年,作为诗人的陈红,她的认知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年轻的生命才具有的敏锐、纯粹与锋芒,甚至一直保持着独具个人觉知的“挑剔”。这是一种不苟同、不合作、不流俗、不自降身价的认知与人生态度,也是具有人性启蒙性质的诗性认知与生命觉悟。
同样的认知和觉悟,也体现在《尊重》《先锋》《信仰》《天真》《没入流俗》等诗作中。这些诗,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诗人源于日常但超越日常之上的诸多观察和思考,显示出她极为出色的诗性敏感与生命自觉。
不仅如此,上述这些诗,也引起笔者的另一重思考,即国内诗歌界前些年曾讨论过的“跨文体”写作的问题——其核心之一,便是不分行的“诗”,或曰超越分行这种形式的诗。从1980年代末至今,不断有诗人尝试类似的创作,如昌耀、西川、朱朱等,都在其诗集中收有不分行的“诗作”。青年诗人如破破等,也在诗集中收有类似具有跨文体形态的作品。
笔者以为,陈红的这类诗,若是不分行,更可以被认作是跨文体写作的优秀之作。留意到这些诗的题目的严肃与宏大,就更是如此。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因其特殊的形象性和思想性,如果舍弃掉分行的形式,似乎也更会显示出其绵密、紧凑和智性的特征,对诗和散文的创作,都很有启发。
三
如前所说,陈红为人为文(诗)都率真而敏锐。如果将她的诗放在女性写作的背景中来看,其诗歌写作的独特性就会更加鲜明。她不迷信权威,常以令人惊异的平等心看待不同时空里的“大人物”。比如曹操:
曹操在此挥毫写下风流千古的“衮雪”/可我不能那样写/所有人都说是错的/因為写“衮”字的时候,我不在水边/我想,并不是因为我不在水边/只是因为我不是曹操(《我不是曹操》)
比如帕慕克:
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里/我看见一堆美人用过的旧物……//在同名小说里/我看见伊斯坦布尔一个有钱的花花公子/一个恋物癖男人的自私……也看到了一个土耳其文人对爱情/高潮细腻的艺术化表达/用文字和造物的双重美化/唯独没有看到的/就是纯真(《帕慕克的爱情》)
这样的诗,读来不仅醒目,而且醒脑。诗人独出机杼的诗性发现与认知,通过诗行表现出来,带给读者的,也是具有警醒意味的新的省思。读这样的诗,我们也会惊讶,诗人具备怎样一个强大的自我意识和认知判断。
除了上述颇见思想力度的诗作,从诗艺的角度来看,诗集《海马不是马》中最后一部分短诗,也颇有可观之处。它们从另一个角度显示了陈红诗歌写作的警句特征。如《猫》(即使再小/也是个猎手)和《秋天的上午》(一只猫/坐在自己的影子上/晒太阳),都只有短短几行,却力道十足,有着匕首般的锋芒、甚至箭镞般的穿透力。
无须讳言,诗集中的诗并非都精彩——实际上,这对大诗人来说也基本不可能。不过,有些具有共性的问题,如果作者多一份注意,对于诗作纯度的整体提升,还是会有所助益。像《谎言》中的诗句:“多年后,我才知道/一句好话/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拉住即将崩溃的生命/谎言有时也是光亮/为绝望的人照出一条/金光大道”,如果在使用像“救命稻草”“金光大道”这样过于烂熟或负载有特定含义的词语时,更审慎一些,整首诗也会更浑成、圆满。本质上说,诗的质地也只有通过对词语更加精审的使用,才可能保证。
总体来看,陈红对写作有着很深的信赖,或者说,写作对她是一种日常需要式的存在。如她所说:
我一直走在写作的路上/一个人不走在写作的路上/也会走在其他路上/不管什么路/直的还是弯的/好的还是坏的/不好也不坏的/最后惊觉/所有的路都是通向死亡的路/但我还是愿意在写作的路上/走向死亡(《路》)
这样的诗句中,以一种更加日常和显白的方式,重写了对辛波斯卡式对生存之虚无的认知,及其可能的抵抗——一如后者所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种种可能》)。有理由相信,有着优良精神质素与诗性底色的陈红,在以后的写作中,会做得更好。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