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大学:文学、人文教育及文科生*
2021-03-26段怀清
段怀清
梁启超在其《李鸿章传》之“洋务时代之李鸿章”一章中,毫不隐晦地批评李鸿章对于西方及洋务,尤其是对当时中西之间的差异与差距“一知半解”甚至“孤陋寡闻”,从而导致其办理洋务的最终失败:
其于西国所以富强之原,茫乎未有闻焉,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铁路耳机器耳,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①梁启超:《李鸿章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3,43,40—41,45页。
这种批评,梁启超并没有仅及于李鸿章,还将其延伸到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晚清洋务运动,以及李鸿章之后三十年国内相关思想舆论:“此近日举国谈时务者所异口同声,而李鸿章实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辈也。是所谓无盐效西子之颦,邯郸学武陵之步,其适形其丑,终无所得也。”②梁启超:《李鸿章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3,43,40—41,45页。
无论梁启超对于李鸿章及晚清洋务运动成败得失之议论评价是否公允,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他看来,李鸿章等晚清洋务派对于当时西方的认识,是一种片面的、割裂式的认识,将“西学”的西方(即科学技术的西方)与政教文教的西方脱离开来并分别对待之,事实上形成了一种在晚清本土士大夫阶层中颇有影响的立场观点,即要西学,不要西方。而即便是对于西学,在梁启超看来,李鸿章的认知也是极为狭隘、功利和偏于实用的:“其间有兴学堂派学生游学外国之事,大率皆为兵事起见,否则以供交涉翻译之用者也。李鸿章所见西人之长技,如是而已。”③梁启超:《李鸿章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3,43,40—41,45页。而“要西学,不要西方”这种立场观点的进一步概括提升,就是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体用说”。某种程度上,从李鸿章的“中西说”到张之洞的“中西说”,分别代表了晚清洋务运动在认知思想上的两个阶段,并成为其间最具有影响力的立场观点。
而在梁启超看来,李鸿章的上述立场观点,相较于晚清那种盲目排外的顽固立场主张,无疑有其明察与睿智,不过,梁启超坚持认为,李鸿章“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尝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内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可以医新症;固知非变法维新,则战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习不除,则事无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甚于今日”,却“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④梁启超:《李鸿章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3,43,40—41,45页。。梁启超这种中西方之竞争,既不在“西学”,亦不在“国”,而在“国民”的立场与认知,与他在维新变法之后的思想转变有关,这些从其《少年中国说》《新民说》《新中国未来记》等通俗启蒙文本中已显见端倪。从器物层面,到西学层面,到政教层面再到国民层面,晚清官吏士人对于中西之间异同的认知判断与中国如何革新进步的主张诉求,呈现出时间维度的展延性以及层累而成的认知结构。如果将洋务派的“中西说”与此间来华传教士团体内部所生成的“新民说”“新中国说”以及梁启超的“新民说”“新中国说”相互参照,会发现一条晚清一个世纪之间关涉中西知识、学术、思想、价值乃至信仰的历史线索。而这样一条线索中,有一种社会现象在上述三种语境中均有存在,即洋务派对于新式学堂、学子留洋的推动,来华传教士团体对于教会学校以及各种中文报刊的推动,梁启超对于新式报刊媒体以及思想文化启蒙的推动。在这三种思想实践中,事实上都渗透着对于一种新的知识体系、知识价值以及知识信仰的探索与建构,而贯穿其中的,则是一种新的知识分子主体的塑造。所不同的是,在来华传教士语境中,这种朝向现代的新知识与新知识分子,无论是在设计层面还是实践层面,一定程度上都打上了西方的或基督教的烙印;而在本土洋务派的语境中,这种新知识与新知识分子,在新知识与旧知识的纠缠博弈之间,事实上又往往呈现难以调和的结构性的内在矛盾与持续冲突。相较之下,在梁启超的语境中,似乎试图完成一种超越,既超越前一种现代化运动中的西方性与基督教性①这种“西方性”与“基督教性”,有时候亦被笼统地称之为“侵略性”。而在中法教育以及中法大学的推动者看来,以“中法大学”为载体所开展的中法之间的学术文化交流,与那种带有“侵略性”的文化教育交流是不同的:“中法教育,虽由中法两国人士所组织……其作用完全为造就中国学生,与其他国际教育含有文化侵略意味者,截然不同。”(参阅《发刊旨趣》,《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又试图超越洋务运动中中、西之间事实上难以调和的结构性矛盾与持续冲突。不过,从结果来看,梁启超的这一社会理想,至少在他的时代显然并没有如愿以偿。
尽管如此,上述思想探索尤其是社会实践,却不断累积、催生出近现代之交中国的知识、思想与社会的持续性、结构性的转型。这一转型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有了一个明显的阶段性呈现或突破,其中现代性的诉求、内涵、特质以及可能性,相较之下表现得更为明确、清晰、稳定甚至不可逆。而作为1920年代中西之间,更具体而言中法之间教育合作的一种尝试,后来又成为一个典范的中法大学,似乎可以作为晚清以来“西学东渐”与中国近现代转型实践之间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个案。而通过对于这一个案的考察分析,尤其是对于其中所涉及的文学、人文教育以及文科生的考察分析,不仅可以更进一步地了解、认识历史上的中法大学,而且对于晚清以降“西学东渐”在现代语境中的存在及其发展,尤其是对于作为新的知识与思想主体的现代知识分子群体的形塑方式与建构过程,亦能产生更为深刻的认识触动。正如李石曾在《中法大学概况》一文中开宗明义所指出的那样,“中法大学定名之意义有三:一曰学术之意义;二曰组织之意义;三曰学制之意义”②石曾:《中法大学概况》,《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这已经表明,1920 年代初期中法大学的成立,在“学术”“组织”以及“学制”诸方面,就已经被赋予了相对独特的意义③对于中法大学在组织上的创新及独特意义,李石曾在《中法大学概况》一文中曾描述道:中法大学,浑称也,析言之又有北京中法大学,广东中法大学,海外中法大学。每大学复分为若干部,每部又分为若干组。如北京中法大学大学部分为文学哲学数理化学及生物四科(参阅《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 年第1 期)。另,从1930 年3 月蒋梦麟回复李石曾的公函来看,中法大学是作为私立大学重新备案的。。它既是晚清以降“西学东渐”的阶段性产物,见证了“西学东渐”在现代中国的发展延续,同时又以其独特性,而将这一中西之间的知识、学术、思想与文化运动,推进到一个全新的或现代的高度,“中法大学是兼取法国大学制之长而组织的……包含了中法教育运动的全体”④《发刊旨趣》,《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对于“西学”更加丰富、更为深入开阔的认知视野,以及更为浓厚强烈的交流学习意识和更为全面深入的相互融合,尤其是在科学技术之外,对于人文学术的重新发现与高度重视。在此方面,中法大学在近现代以来的“西学东渐”史以及中西教育交流史上,都具有引人注目的特殊地位和突出贡献①中法大学之中国方面的自主性,在李石曾《中法大学概况》一文所附“中法大学协会”结构图中亦可见一斑。另在该文中亦屡有涉及,譬如“中法大学之组织,其最可注意者,则大部分为中国自动的教育,以中国代表团为之中坚”(《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
一、中法大学的文科生与人文教育
就主导力量而言,清末民初的“西学东渐”,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由来华传教士为主体并由其所主导的阶段;来华传教士及本土文士共存并相互主导的阶段;本土知识分子群体为主体并主导的阶段。其中第三个阶段尤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中法大学为其标志。
从时间及社会发展的进程来看,上述第三个阶段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留学生群体的出现,尤其是留日与留学欧美中国学生群体的出现。其中留法学生译者群体的登场以及主要由他们所完成的中法文学的现代交通与翻译,颇具特点而且成就斐然。
由于主导力量的不同,事实上对于“西学东渐”的要素结构,亦产生显而易见之影响,中法大学大学部的学科专业设置,就是这种“西学东渐”要素构成的一种体现。“学文科理科者大有其人,学政法医药者大有其人,学工业农业商业者亦无不有人。”②《发刊旨趣》,《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而在创办之初,对于中法大学在“西学东渐”史上的定位以及中西学术结构性互动交流关系中的功能,亦早有阐发:
吾国儒哲之思想,固甚发展,然于近代学术,则恒感不逮,必图有以补充之。观夫法兰西之学术精微宏博,皆有重大之发明。如以哲学兼天算大家者则有戴楷尔;发明物理学最新最大类电者,则有居礼;为化学无机有机生物三大创发家者有鹿化西、裴在辂、巴斯德;为生理学大家者有裴乃德纳;为达尔文进化学先导之动物哲学其著者为陆谟克;与斯宾塞之统系哲学相颃颉而又开社会哲学之先河者为孔德;如阐明社会经济等精意有符业、蒲鲁东;以地理学大家贯通人地之观念者为邵可侣。此学问之淹博,发明之精锐,鸿儒硕彦难以屈指数也。③石曾:《中法教育问题》,《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
正是与上述观点或者对于法国学术乃至近现代西学的认识相对应,北京中法大学创办之初,开设有“文科、哲学科、数理化学科、生物学科,名为四院”④石曾:《中法教育问题》,《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即服尔德学院、孔德学院、居礼学院和陆谟克学院。中法教育交流最早的发起者与推动者对于文科和哲学科的重视,从上述四院的设置中可见一斑。尽管1920 年代中国留日、留美学生对于文科(包括文学)的现代学科及专业意识业已生成,但作为现代中国一所甚为独特的私立性大学的中法大学,从创办伊始即已有如上所述之明确的现代学科及专业意识,仍显弥足珍贵。这些学院的冠名方式,固然表现出对于法国科学研究与学术文化的崇仰,同时亦显示出20世纪初期中国科学研究和学术文化现代化与自主化的基本样态,其中对于文学和人文教育的特别关注,以及在相关学科建设方面的积极探索,亦成为20世纪中国在高等教育、学术机构和人才培养诸方面进行建构的重要见证。
作为现代中法教育交流与合作的最早倡导者及重要推动者之一,李石曾对于法国教育的认识与阐述,成为中法大学学科建设、学术研究以及人才培养之教育思想的理论基础。在《法兰西教育》一书中,李石曾对法国大学制之精神及实践所展开的介绍说明与阐发引申,就专门涉及“科学与文学教育”①《法兰西教育》一书分别就“普通与高等教育”“科学与文学教育”“卫生与实业教育”“美术与音乐教育”“教育学与群学教育”专题予以介绍说明。这既是李石曾尝试全面系统地介绍法国教育的一部学术文献,也是李石曾对于中国现代教育包括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的一部思想文献。其中对于教育之宗旨的阐述,即可见李石曾对于现代教育的基本认识:“教育之为言广矣。凡人生发展之事事物物,无一不与之密切相关。故教育为人类与社会之炉铸也。”(参见《法兰西教育》,北京:留法俭学会,1913年,“总论”第1页)。而这种科学与人文教育兼顾并重的思想,恰恰是李石曾从法国教育思想及教育实践中发现并总结出来的:
教育由普通专门分析为专科者,又各若干类,曰科学;曰文学;曰卫生;曰实业;曰美术;曰教育;曰群学。循环贯合,其绪不可谓不繁,然求其主要之义,则不外乎改进人类,由误谬而趋于正当,以达于较良而已。然则即谓教育为求正当之人生可也。
夫教育以身体为本位,以智能为方法,以社会为结果者也。是故以学术为改良人类之具,以实业为养育之术,以人群组织之正当为归。学术人格愈正当,实业生活亦愈正当,而人群社会亦愈正当。故正当所关者至重,吾人即以正当与不正当,以定教育之良否取去可也。②李煜瀛译述:《法兰西教育》,第5,21—22,16页。
在李石曾的学校教育及学科分类设置理念中,文学与文科,已经不辩自明且不可动摇地处于整个专科分类结构体系之中,与科学等并列。“今以理科与文科并言,因其皆学理之科,而非致用之科,此其性质相类处。且此二科往往在一校中亦并列之一原因也。”③李煜瀛译述:《法兰西教育》,第5,21—22,16页。这种知识分类及分科思想,与晚清以降笼统以“西学”而命名称呼“中学”之外知识的方式迥然有别,亦显示出现代西方的知识分类及分科思想,在当时中国教育界已经明确,并且成为学校教育体制的一部分。在这本小册子中,将哲学、心理学、史学、文学、地理学、古物学、外国文学、教育学、经济史、宗教史等专业一并归属于文科④李煜瀛译述:《法兰西教育》,第5,21—22,16页。,这既与现代学科分类基本一致,同时亦有当时的一些时代性。而无论是晚清以降“西学”中的文科,还是“中学”中的文科,在这种现代分类标准与教育体制下得以归并融合,事实上确立了中国现代教育制度中学科分类、专业设置的意识与规则。而文科生与人文教育,亦因此而得以名正言顺地存在。这种类型的学生及教育,既不同于中国传统经学教育体制中的“经学生”,亦不同于科举教育及考试制度中的儒学生,也不同于晚清“西学东渐”语境中“中学”“西学”并存体制下的“新学生”,而是现代教育制度下的文科生和人文教育。
里昂中法大学开办伊始,人文学科及人文学术的教育训练即为其中重要组成,这也是现代高等教育学制与体制的基本要求。1922 年的里昂中法大学在为来法中国留学生提供法文补习外,另应学生要求,开设文、实两科,“文科设哲学、社会学、史学、文学史等”,“教员十五人,俱是高等学校或文科大学教授”⑤照生寄于里昂:《里昂中法大学状况》,《民国日报》1922年4月21日。,此亦可见当时留法学生中选择文科的学生,具有一定数量及比例。
据《1921—1946 年里昂中法大学海外部同学录》⑥李尘生编:《1921—1946年里昂中法大学海外部同学录》,《欧华学报》第1期,1983年5月。,其中收录473 名留法学生个人注册登记信息,其中,明确标明文科学生者凡97人。相较而言,选择理工农医法商专业的学生依然占据绝大多数。不过,即便如此,在此25 年间,能够有近百名中国留学生选择文科作为自己的留学专业,一方面表明,晚清以来所开启的以科学技术工程为主体的“西学”之“东渐”,在进入1920年代之后,其知识格局、知识标准及知识价值,已经发生了明显改变。“西学”中的人文类学科专业的地位在留法学生中有显著上升,更确切地讲,是现代人文学科及人文教育地位的提升在中法大学得到了显著体现。究其缘由,当然与晚清以来“中学”与“西学”冲突博弈之中“中学”地位的下降或者式微有所关联——留法学生在“西学”中所发现并学习的“新文科”,也就是以西方人文知识、人文学术、人文价值与文化为主体的专业知识和学术研究,不仅成为当时留法学生关注的兴趣所在,也成为他们所学习攻读的专业,后来亦成为他们毕生的事业或职业。而这一切,不仅意味着晚清以来的“西学东渐”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进入“现代”语境,无论是“西学”抑或“中学”,均没有单方面地获胜或落败——人文学科和人文教育在现代教育中的存在与延续,是世界范围内现代高等教育制度的重要构成,也是这种教育及其制度的重要特性。
二、中法大学的“文学生”
1928 年10 月6 日,《中央日报》登载“中法大学学生放洋”新闻一则,提到毕业于北京中法大学服尔德学院、成绩排名前5的同学将赴法留学,其中包括郭麟阁、林崇墉、虞和瑞、沈宝基、贾鸿儒。这也是北京中法大学选派赴里昂中法大学留学的5名文科生。而这些在北京中法大学服尔德学院完成了本科教育的毕业生,他们的国文和法文,按照服尔德学院的“本科功课总表”,分别包括“国文功课”:基本国文甲(名著选读)、基本国文乙(中国文学史大纲、文字学大纲)、中国文学史(唐以前)、中国文学史(唐以后)、中国诗词、中国文字学、中国小说史、戏曲源流、中国文字学、目录学及校勘学、国学概论、金石学、文学批评;“法文功课”:基本法文甲(修辞、翻译)、基本法文乙(法国文学史概论、法文练习)、十七世纪法国文学史(附中古及十六世纪文学史)、十八世纪法国文学史、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史(附法国文学批评)、古典派散文、近代散文、古典派戏剧、近代戏剧、法文诗、上古西洋史(附希腊及罗马神话史)①《北平中法大学服尔德学院要览》,1930年,第12—13页。。尽管服尔德学院分设中国文学系和法国文学系,但上述“国文功课”与“法文功课”却反映出“文学”——无论是中国文学抑或法国文学——作为一种学科专业以及一种学术教育训练,在1930年代之初的中法大学存在的基本面貌。此时距离里昂中法大学的开办,尚不足十年,而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制度,仍处于初创阶段。
在《1921—1946年里昂中法大学海外部同学录》近百名留法文科学生中,选择文学者几乎占一半以上。事实上,此间20 余年,曾就学于里昂中法大学(包括北平中法大学)且选择文学专业并在法中文学翻译、研究及教育领域有所贡献者并不在少数。知名者即有苏雪林(1921)、叶麐(1921)、袁振英(1921)、黄涓生(1921)、区声白(1921)、曾觉之(1921)、黄曾樾(1924)、张若名(1927)、岑麒祥(1928)、沈练之(1928)、颜实甫(1928)、敬隐渔(1928)、郭麟阁(1928)、沈宝基(1928)、方光焘(1928)、罗世弥(罗淑,1931)、吴达元(1932)、戴望舒(朝寀,1933)、齐香(1933)、罗大岗(1933)、刘嘉槐(1934)、沈毅(1935)、段薇杰(1936)、马怀镛(笙伯,1936)、李治华(1937)、王振基(1937)、朱锡侯(1937)、周麟(1937)等②参阅李尘生编:《1921—1946年里昂中法大学海外部同学录》,《欧华学报》第1期,1983年5月。。
如果单就一所大学中国留学生选修文学学科的人数而言,里昂中法大学绝对位居前列。这种现象,既与里昂中法大学这一学校的特殊构成有关,也与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等中法教育交流的早期倡导者、推动者们对于现代教育的认知理念密不可分。
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早期留法学生在法国的学习教育、游历观光、恋爱婚姻乃至参与当地的公共事件、社会运动等,不仅成为留法中国学生域外经历中颇为引人注目的现象,事实上也影响到这个文学生群体作为中法文学之“中介者”身份的建构与实践。他们不仅是中法两种语文“纸质”文本形式的“中介”,也是中法两个世界、两种现实生活的“中介”。他们彻底改变了晚清以降本土学习“西学”者仅从“纸质”文本想象西方世界与西方生活方式,将中西尤其是中法之间的关系,从“纸质”文本引领延伸到现实世界和当下生活之中。这种改变,很大程度上与这些中国在法文学生的个人体验与书写实践密不可分③参阅段怀清:《法兰西之梦:中法大学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台北:秀威经典(秀威咨询科技有限公司),2015年。。而这些体验与书写,将原本分隔的两个世界逐渐拉近,至少为更多汉语世界的读者了解外部世界,提供了更容易亲近和产生信任的中文文本。
在积极参与中法文学交流(包括翻译)的留学生中,大多数都进行文学创作。而在这些创作中,亦有不少是与他们在法国的学习生活相关者,像苏雪林的《棘心》、曾觉之的《归心》、徐仲年的《彼美人兮》、《双尾蝎》等。这些作品,均不同程度地涉及并描写了法国,对于法国的自然地理与人文环境以及社会民风民俗等,都带有个人真切体验的兴味与情感,就像徐仲年在其《陈迹》“小引”中所言:“在某一环境中所产生的感想,决不致会在别一环境中重生起来。所以今日的‘陈迹’,便是畴昔喜怒悲欢的结晶品……自十八岁上便独身来法国求学。从父母荫蔽之下,突然接入社会中,虽则心上未免恐惧,然而究竟看到些闻到些在家中不易看到闻到的事物。这几篇东西便是遗下的纪念。”①徐仲年:《陈迹》“小引”,上海:北新书局,1933年。
毫无疑问,在留法学生们的留学体验中,无论是祖国抑或是异域,未必都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景观人事。而这些留法文学生的异国体验本身,亦并非只是一种正能量的经验与收储,其中也免不了会有诸多挑战、挫折乃至失败、颓废与绝望,亦恰如徐仲年所言:“在家时总以为人生是玫瑰色的;到法后觉得历年所视为玫瑰色的人生是灰色的;自一九二五年下半年起,就发现人生本是无色的,所谓玫瑰色,灰色,都是我个人的有色眼镜。”②徐仲年:《陈迹》“小引”,上海:北新书局,1933年。
在留法学生有关留学生活的文学书写中,“文学生”徐仲年的《海外十年》可以作为此类异国书写中非虚构写作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而对于里昂中法大学,徐仲年的《海外十年》及《春梦集·一别音容两渺茫》中均有直接描写。
同样地,作为一部个人留法回忆录的《海外十年》,也并非只是对于留学生活的正面描述,其中亦有不少类似于郁达夫《沉沦》中的人生感慨、家国兴亡一类的自我纠结。“精神上面,确比从前老得多,情感方面,也失去了以前的锐敏。哦,游学!游学!所为何事?所获何益?”③徐仲年:《海外十年》,南京:正中书局,1936年,第5,5页。
对于清末民初国内青年学生中流行的出国留学,徐仲年在其留学生题材的长篇小说《双尾蝎》以及个人留法传记《海外十年》中均有涉及,其中直接描写了非常个人化及个性化的一些“隐私”,某些方面甚为坦率,并无隐晦。譬如,对于自己出国留学动机,《海外十年》这样叙述道:
常在刊物内读到《巴黎游记》《巴黎繁华记》……一类的文章。老实说,我当时对于巴黎,对于法国的感想,是不健全的,只知道巴黎是一绝大的淫窟,法国是个花天酒地的国家。——我想目下还有不少人作如此想吧……所以,当时之想去法国,多少含些“玩玩”的意味。④徐仲年:《海外十年》,南京:正中书局,1936年,第5,5页。
类似的描述或动机,我们在钱锺书的《围城》中似亦能读到。至于《留东外史》一类“现形记”式的著述对于留学生海外生活的描写叙述,有的流于放诞猥亵,此不赘述。但不能否认的是,无论上述文本中对于留学生们的海外生活学习如何描写叙述,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留学生们的出国动机及海外留学生活,绝对不会千篇一律。
从上述提及的那些文本中可以发现,留学生们的海外生活体验是多层面、多侧面的,也是颇具个体性与个人性的。它们也不仅局限于大学、知识界和学术界,对于留学所在国的社会及日常生活,也有基于个人直接体验的感受与认知。上述体验,也不仅限于时间意义上的当下,还延伸到留学所在国的历史文化之中。无论是这样的体验还是这样的书写,在晚清以来“西学东渐”的第一甚至第二阶段,都是不多见的。
更关键的是,留学生们由此而生成或建构起来的与留学所在国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并非一边倒式的认同与皈依,而是带有一定自我主体性的、较为客观的观察、反思甚至批判。这些观察、反思与批判,并非仅仅出于民族主义立场与情绪的自我认同及盲目排外,而是对于晚清“西学东渐”以来逐渐占据强势地位的“西学性”及“西方性”的某种自然且必要的反思——与晚清那些本土文化民族主义者及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反西方立场不同的是,进入20 世纪以来的这些留学生们,对于西学及西方,不再只是流于知识、理论以及抽象的想象,他们在异国他乡的实际生活与文化体验,赋予他们一种不同于晚清那些本土文士的全新身份与多层面的经验积累。
这种体验也常常带有一些自我超越的意味,它并没有完全否定异国体验及其意义,但又并非依然沉浸沦陷其中而不能自拔——这种类似体验及个人处境,在不少留法文学生的异国叙事书写中较为常见,苏雪林的《棘心》中醒秋的经历即可为一例证。当然,这种身份与体验,有时候也给他们造成一些身份选择和认同归属方面的困扰。作为一种语言与文化的中间人,留学生们难以避免受到两个方向的拉扯甚至争夺。《棘心》中醒秋与母国之间的情感关系,被“母亲”这一形象化的象征所一再昭示提醒,并让其在异国他乡的学习生活,涂上一层道德伦理上的愧疚乃至负罪感。很难简单地评价某些留学生对待家人及祖国的类似心理,就与难以简单地评价《海外十年》《围城》中的留学生们在出国之前或之际的那些较为复杂的个人心态一样。而恰恰是上述那些心理上的自我矛盾、纠结以及所呈现出来的内在张力,扩展了此间留学生文学中对于西方形象及西方世界的想象描述,而且也丰富并深化了留学生在此类文学文本中的自我形象塑造。与晚清较为表面和平面的海外游记相比,民国时期的留学生文学,无论对于异国他乡还是对于父母之邦的描述,乃至对于留学生个人与群体的描述,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尝试、改变与提升。
如上所述,留学生的异国亲身体验,并不只是简单地影响到他们的文学创作,实际上,留法期间学习法国文学或西方文学,给留学生带来的体验,既是现实的,也是丰富多样的。像张若茗因为撰写博士论文而直接与纪德建立起来的通信联系,像敬隐渔、徐仲年等人亲见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并由此建立起来的文学关系,像戴望舒等与法国青年学者艾田伯等就中国国内的左翼文学建立起来的交流等,都是“文学生”在法国求学期间与法国文学建立起来的“活生生”的实际联系。而这种联系,在晚清中国与西方的文学关系中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完全不同的。
多少与这种新生成的语言文学有关,中国文学亦因为这些留法“文学生”的“中介”,进一步融入世界文学的现代语境及现代进程之中,逐渐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同时也为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提供重要的世界性因素及内生动力。
中法文学关系乃至在现代汉语里的法国文学,实际上是一种不断被塑造建构的文学关系及文学形态①中法大学创设之初,即在北京中法大学开办有服尔德学院。“是院即文科院,注重法国文学,并及史地。”“今设于北京皇城根,分甲乙两部……乙部设于京西金山,为中国教员及法国教员而设,以便中国教员研究法国文学,法国教员研究汉学。此服尔德学院之略况也。”(参阅《中法大学概况》,《中法大学半月刊》1925年第1期)。如果说在清末“西学东渐”的第一个阶段,塑造建构这一关系及文学形态的力量,主要来自于来华传教士群体的话,到了第二个阶段,本土文士的力量尽管尚较微弱,但亦能尝试着较为自主地开拓一些双边文学交流专题及领域,甚至独立地翻译、生成尽管数量不多但影响不小的翻译文本,成为这一阶段最为突出的一种文学交流现象及重要的文学交流成果。与前面两个阶段相比,清末民初留学生群体的出现,尤其是随着留学日本、欧美的一些人文社科类留学生的学成归国,晚清以来中西之间的跨语际、跨文化交流的主题及主导力量,亦开始由来华传教士过渡到本土留学生知识分子群体,随之而发生转移的,还有这一交流过程中实际存在着的文学权力。
这种权力,是一种文学上独立自主开展跨语际、跨文化交流合作的权力。它可以由来华传教士或者本土文士乃至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分别来决定引进翻译的文学类型及作家作品,并通过他们所习惯的文学语言及文体形式,将这些域外文学文本转换成为中文文本,将一个更为丰富多样的异域文学世界乃至生活世界,一并引入中文的文本世界及日常生活之中,生成具有各自阶段性特点的中西文学交流互动。
三、中法大学与中国现代文学教育及文学研究
如果稍微留心一下那些曾经参与从事过中法文学交流或法国文学中译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就会发现他们几乎都是复合型身份,集文学翻译者、批评者、研究者、教育者、作者于一身。这种复合身份的出现,尽管在现代文学知识分子群体中并不罕见,但对晚清以来的中西文学交流、外国文学在汉语里的现代转换,却是一种极大的超越,产生了很大的实际影响。因为这种复合型身份的获得及具体实践,那些现代本土译者的话语权力——无论对于外语还是现代汉语——亦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而这种文学权力——文学的批评权、研究权以及教育权等的集合——的现代结构形态,改变了晚清以来本土文士在外语、外国文学以及外国文化方面存在的缺陷或不足,同时也因为在现代大学及相关公共机构中所拥有学术身份与学术权力,加持了他们在中法与中外文学交流方面的翻译身份及翻译权力。这种加持,既是晚清以来“西学东渐”持续推进的结果,也是现代留学教育的结果。而且,这种权力还渗透扩展到公共社会或相关领域,为这些文学及思想文化的“中介者”,提供了更广泛亦更具有社会知名度的评价与认同。
这是一次重要的“转移”,从晚清直至民国初期的“西学东渐”史来看,这一“转移”其实既是此间“西学东渐”的方式改变,亦是“西学东渐”的一种重要结果——毋庸置疑,这种复合型身份译者的出现以及数量的增加、影响力的提升等,其本身就是“西学”尤其是“现代学”地位及影响提升的一种体现,也是“西学东渐”逐渐深入并不断内化的一种体现。事实上,参与到这一翻译实践之中并扮演着重要角色的译者,他们在本土文化教育事业中,亦有着更稳固也更扎实的根基。像中法大学的留学生苏雪林、张若茗、曾觉之、徐仲年、敬隐渔、沈宝基、陈绵、罗大冈、戴望舒、李治华、朱锡侯等,他们于文学翻译之外,在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以及文学创作方面的贡献,同样引人注目。甚至他们的一些游记类创作——尤其是海外游记——似乎成了他们这种复合型身份的一种尤为适当的文学表现。像李健吾的《意大利游简》①李健吾译:《意大利游简》,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之类的文学文本,在上述留学生译者那里几乎人人都有过类似的写作,而他的《福楼拜短篇小说集》②李健吾译:《福楼拜短篇小说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前面的长序,显然是译者对于福楼拜这样重要的法国小说家乃至整个19 世纪法国文学的批评、研究以及翻译的多方面专业素养的一次集中释放与体现。这种集中体现,同时见证了晚清以来西方文学的汉译质量的显著提升,不仅有着译者与文学作者、批评者、研究者及教育者身份的融合,而且,在作者一面,也是将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或剧作家等多方面文学才能与文学实践整合起来的一种见证。类似的见证在李健吾翻译福楼拜《情感教育》③李健吾译:《情感教育》,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前的长文中亦可得见。它们不仅见证了这些法国文学中译者复合身份的构成形态,而且也见证了他们所拥有的不断加持的文学权力——在双边语言文学上所表现出来的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从容的自信和素养。
事实上,这种翻译实践中的译者,往往亦会以一个专家或复合身份而引人关注。这里所谓复合身份,显然并非仅限于翻译或译者一途,而是扩展到对于翻译对象——原文作者及其作品乃至其所属时代文学——的专业水准的把握和语文转换。李健吾对于福楼拜的翻译,仅在20 世纪中期之前,就已经完成并出版了《福楼拜短篇小说集》《情感教育》《圣安东的诱惑》《三故事》《包法利夫人——外省风俗》等,甚至还有一部关于福楼拜生平及文学的专著《福楼拜评传》。
原本分属于两种或多种不同语文的国别文学的时代,因为“中介”的翻译转换,逐渐为一种更具有融合性及理想性的“世界文学”的理念及实践取代。母语文本与外语文本之间的差别或隔膜,也在更快速地消磨削减。而这些新的译者,显然已不再只是不同的国别文学的“中介者”,事实上也在越来越积极地扮演着现代文学或者“世界文学”的生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