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民瘼与文图记忆*
——论余治《江南铁泪图》
2021-03-26张宏生
张宏生
太平天国战争绵延14 年,波及18 省,对社会秩序造成了极大冲击,江南尤其是重灾区。大乱过后,人们以各种不同方式反映这场战争,其中,余治的《江南铁泪图》是较为特别的一种。对于这部书,前人主要从社会史、生活史等角度作过一定的研究,本文则拟通过词、文、图的结合,从战争与记忆的角度展开思考。
一、《江南铁泪图》的缘起
余治(1809—1874),字翼廷,号莲村、晦斋、寄云山人,无锡人。科场不顺,曾五应乡试而不中,乃在乡里设馆教学,以行善事,挽风俗,正人心为使命,造成了很大影响。余治的社会活动在太平天国战争中达到高峰,他曾帮助筹办江南北团防事,著《劫海回澜说》《解散贼党启》《江南铁泪图》等,到处宣传,有效地配合了清廷平定局势的行动,因而先后被保举为训导,加光禄寺署正衔,又赏戴蓝翎,加五品顶戴。俞樾曾经高度评价余治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对社会做出的贡献:“当江浙陷贼时,君著《劫海回澜文》,又绘《江南铁泪图》,见者无不感泣,乡愚妇竖咸切齿腐心愿与贼俱亡。东南之底定,固由师武臣力,而君之书未始无功也。”①俞樾:《余莲村墓志铭》,《春在堂杂文续编》卷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12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324—325页。而这一切,都是和他志在行善的追求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当时人多称他为“善人”②如李鸿章说:“莲村余君,吴中善士,久耳其名。”(俞樾:《余莲村墓志铭》引,《春在堂杂文续编》卷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12 册,第325 页)应宝时说:“余君莲村以好义积善闻于江南北,知与不知,称之曰‘余善人’。”(《余孝惠先生年谱序》,吴师澄:《余孝惠先生年谱》卷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56 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297页)叶裕仁说:“(余治)奔走劝募,如拯溺救焚,不遗余力,所救济者不啻亿万计,故‘余善人’之名,遍于吴越间。”(《尊小学集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9页)。
《江南铁泪图》,光绪间刊本,其创作时间,据书中所言:“江南自遭贼难,民不聊生,诡状殊形,惨难殚述。幸赖圣主洪福,大宪公忠,得以扫荡廓清,出离水火。”③余治:《江南铁泪图》,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据光绪刊本影印,第88页。因此可以得知是作于战后不久,或即同治三年(1864),即清军攻进南京城,取得对太平天国的全面胜利之后。
《江南铁泪图》之得名,是因为“江南被难,情形较他省尤甚,凡不忍见、不忍闻之事,怵心刿目,罄笔难书,所谓铁人见之,亦当堕泪也”④余治:《江南铁泪图•序》,第3页。。铁人堕泪,当然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但也有所本。据《三辅黄图》:“神明台,武帝造,上有承露盘,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⑤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卷2注引《三辅黄图》,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5页。又《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帝徙盘,盘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⑥陈寿:《三国志》卷3《魏书》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0页。所以,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诗序就说:“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⑦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卷2,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第94页。金铜仙人为汉武帝所建造,矗立于神明台上,原是大汉强盛的象征,现在却被魏官强行拆离,因此,不觉眼中堕泪,伤感不已。前人所记铜人之泣和此处的铁人之泣,内容并不一样,但化无情为有情却是一样的,而且,都是经历了沧桑变化,其中的脉络也可以互参。
以付诸视觉冲击的直观性描写,打动读者心灵,唤起读者同情,是余治喜欢使用的方法。早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当时江南大水,苏州、常州一带成为泽国,“哀鸿遍野,呼号日闻”,余治“蒿目惨心”,日思夜想,认为绘图的形式有着特别的效果,能够唤起爱心,赈济灾民,于是创作了《水淹铁泪图》24 帧,“日泐数十函,乞救于远近富人”,使得“见者动心”⑧吴师澄:《余孝惠先生年谱》道光二十九年,《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56册,第320页。,筹集了不少资金。15 年后,他受到启发,又一次采取这种形式,进一步创作了42帧图⑨后来,铁人下泪的表述一再出现,《申报》记载:“《河南奇荒铁泪图》,大约取虽令铁人见之亦应下泪之义也……今此图一出,虽野老、村夫、妇人、孺子,无不能阅,阅之亦必有因之感动者,其于赈捐必大有裨益也。”《申报》第12 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229页,光绪四年二月十二日。。
但是,虽然我们知道《水淹铁泪图》起到了较好的效果,可是由于暂时未能看到原图,尚不知其具体形式是怎样的。《江南铁泪图》无疑是继其后而作,但虽然声称是“图”,实际上是由词、文、图三个部分组成,文字和图像互相印证,互相阐发,构成了一种特别的书写模式。作者的创作初衷主要是为了赈灾,“以救灾恤邻之道,全委于江北之人”⑩余治:《江北劝捐启》,《江南铁泪图》,第93—94页。。但是,其中对太平军暴虐和难民悲惨生活的描写,展示了一段历史,再现了当年的创伤,因此,在客观上就保存了一段回忆,并进一步试图唤起民众的回忆。
余治在这部著作中,对太平军给予了严厉的否定和批判,这里有他自己的动机、目的和观察角度,也有他自己的基本立场,并不能作为对太平天国运动的全面评价来看待。李洁非在其近著《天国之痒》中对太平天国的既有研究和认识做了一番总结,指出文革之后,“对太平天国的一味赞颂渐为检省目光代替”,而20世纪90年代以降,“对太平天国看法更多滑向负面,而突出地究问它自身的非理性以及于历史的破坏作用”①李洁非:《天国之痒》,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517,2页。。李著有其高度和立意,不过在他的“对太平天国摈弃主观、不预设立场和倾向的精密梳理”②李洁非:《天国之痒》,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517,2页。中,也有不少有关太平军残暴行径的记录,因此,《江南铁泪图》的描写应该有其一定的依据,或也可以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提供一点对太平天国研究的思考。
二、《江南铁泪图》的书写模式
《江南铁泪图》共42幅图,在次序上虽然不一定有着严格的分类,但大致由四个层面构成:
一是太平军的暴虐。《江南铁泪图》中有10幅直接写太平军的暴行,涉及的内容有奸淫抢掠、勒索钱财、掳人入伙、滥施酷刑、追逼难民、强抓壮丁、强暴妇女、逼人贡献、焚烧寺庙等,写出太平军所到之处对社会的破坏,对人民的残害。这是要说明祸患之由来,哀恸之根源。
二是战乱中百姓的悲惨生活。这部分内容较多,共23 幅图。如逃亡中或倒毙为猪狗所食,或死在路旁无人安葬;父母死于战乱,遗下孤儿,哀哀痛哭;兵过之后,荒芜的田地,全无生理;浩劫之中,焚掠一空,耕织之具全无;到处饥民,无法谋食,只能投河自尽;饥民家中无法过活,万般无奈,卖儿卖女;难民家中断顿,全靠草根树皮为生;冬天到来,寒风呼啸,冻死者甚多;难民到处乞食,途中往往迎风倒毙;难民无以过活,至有售卖人肉者……这一部分是作者最重要的关注点,因为这不仅是曾经发生的事,而且是正在延续中的社会现实。
三是乱后重建。这部分共有6 幅图,分别为皇帝下诏,赦免被胁迫加入太平军而主动归降者;各级官员关心难民生计;江南民众喜迎王师;光复各郡县后,凡主动投诚者,概行赦免;鼓励耕织,恢复生产。其中尤其强调了对于被太平军掳去当兵者一概赦免,有两幅图反复言之。这是因为,当时被太平军掳掠从军者不少,战争延续十几年,国家伤了元气,人口大减,急需补充,因此必须区别对待,安定人心。
四是乱后反思。这部分共有3幅图,号召民众痛定思痛,指出此一劫难,主要还是由于人事不修,应该深刻反思,才能求得社会的太平,特别提出要重视对乡约的宣传,以凝聚人心。
从这个脉络看,这42幅图,体现出回忆—行动—反省的模式,在这个模式中,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至少有以下几点:
第一,从生活史的角度看,其中有很多细致、琐碎的记载,或者是为宏大的历史叙事所忽略的。如《假托盘查,团丁截杀》一图,文曰:“被掳难民,时时乘间逃出,或面有刺字,或身有银洋,或头发未剃。各处乡民,往往借名团练,以盘查为名,指为奸细。并不解官,抢其银物,剥其衣服,甚至害其性命。”③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4页。太平军所到之处,百姓争相逃难,造成大量难民。这些难民本身是战争导致的社会问题,同时也会衍生出其他社会问题,如依附当地的武装力量,引致动乱等。这幅图所说的是被强迫加入太平军的百姓,逃出后,由于脸上有刺字,或者留有头发,有明显特征,因而被地方武装截查,指为奸细,搜刮钱财,甚至害其性命,这就使得那些百姓才离狼群,又落虎口。这一类的描写,写出了难民悲剧的多元性,可能是大时代的小插曲,但也是珍贵的历史记录。余治所设想的读者多生活在较底层,这些细节,很可能多少在他们身边也发生过,或者耳熟能详,因此,能够使人感同身受。
第二,这种以词、文、图相结合的形式所呈现的画面,本身带有故事性。这其中固然追求的是普遍性,但往往也重视个人化的经验,以增强真实性。如《乞借难通,情极自尽》一图,写难民人人自顾不暇,经常借贷无门,文中即举例:“有无锡北乡某,向其亲家借米一斗不得,徒手回,号哭一场,即自沉于河。”①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又《吊打逼银,穷搜地窖》一图:“尝有友为余言:有长洲某家巨富,应完钱粮入百金,庚申春,官以急用军事托友向借上忙银三百两,某托言无有。迨常郡警报至,雇船向钱庄提宝银八百只。正欲出城,而贼已到,遂并陷城中,被吊打逼出地窖银七万两而死。”②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虽是听闻之词,但往往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这就不是泛泛之言。有时,则更是他自己的亲眼所见,如《黄口孤儿,哀寻爹妈》一图,其文曰:“向在莫城难民局,傍晚出向街头看视,见屋檐下有七八幼孩相拥卧,时值雨后,衣尽湿,地复沉滓,皆忍冻骨战。促起问之,则皆常郡人,或八九岁,或十二三岁,父母非死即掳,一无依赖。又幼年之人,照应不能入厂,故沿街露宿耳。”③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又《罗雀掘鼠,人肉争售》一图,其文曰:“壬戌秋,闻宜兴、溧阳人相食,犹信疑参半,以汀南民风柔弱,当不至此。至癸亥秋冬,则常郡、阳湖、无锡各乡,竟有市卖人肉者。目击情形,至于此极,实为数千年来所仅见。”④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正因为是自己亲眼所见,写得就更加具体,更加细致。显而易见,这样的书写,对于读者来说,也更加易于感知,所达到的效果也就更好⑤[美]梅尔清(Tobie Myer-Fong)在其《浩劫之后:太平天国战争与19 世纪中国》(What Remains:Coming to Terms with Civil War in 19th Century China,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中对这些图像的真实性有所保留,认为带有修辞手段和象征性意义,这有一定道理,不过,余治强调自己的耳闻目睹,正是为了打消人们的这种看法。梅说见其所著第52页。按此书尚未翻译成中文,书名的中译取自张笑川《日常生活史视野下的太平天国战争研究—评梅尔清〈浩劫之后:太平天国战争与19 世纪中国〉》,载《清史研究》2014年第1期。。
第三,记忆不完全是为了展示过去的一段历史,更重要的是总结经验教训,提出救世良方。如《创巨痛深,前车共凛》一图,谓“江南人民,共遭荼毒”,是“人心所自招,宜其痛定思痛,改过向善矣”⑥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恐惧修省,劫海同超》一图也指出:“此番大劫,亘古罕见,揆厥由来,总由人事。人事不修,天怒随之。”⑦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明代思想家王阳明认为:“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⑧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页。而要认识这个理,必须做到知行合一。“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⑨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第96页。吉水认为,余治《庶几堂今乐》,“其最大题目,则根据王阳明《传习录》、刘蕺山《人谱》所载论戏之言,欲借梨园挽回人心世道,表彰忠孝节义,惩治奸盗邪淫”⑩吉水:《近百年来皮黄剧本作家》,梁淑安:《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戏剧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73页。按《传习录》载王阳明论戏之语云:“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第113页。。这一观念,也贯穿在《江南铁泪图》中,而余治提出的修“人事”,具体的做法就是奉行“乡约”。《江南铁泪图》的最后一幅题为《乡约重兴,宏宣教化》,词曰:“不教终沦禽兽,由来世教堪忧。煌煌圣谕溯源头,无奈具文已久。天道昭彰可畏,人心悔改能不。潜移默化釜薪抽,化俗全凭善诱。”文曰:“乡约一事,为化俗一大端。而奉行不力,日久遂成具文,并以为迂而不行者有之。殊不知此事原为劝化愚民起见,圣谕十六条,不过一个式样,其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期于感动人心之处,全在于临时说法。如能实力奉行,无不可见成效。盖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惟在于诚心感动耳。”⑪余治:《江南铁泪图》,第38,8,22,62,80,82,84页。“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皆可以为尧舜”。王阳明认为:“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⑫王阳明:《传习录》中,《王阳明全集》,第49页。“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①王阳明:《书魏师孟卷》,《王阳明全集》卷8,第280页。奉行乡约就是从这一思路出发的,这是余治思想中的重要一环,也是其平生的四大愿望之一②余治曾这样说过:“予生平有四大愿,一复小学,一行乡约,一毁淫书,一演新戏。”齐学裘:《见闻随笔》卷1《余晦斋杂论》,《续修四库全书》第1181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44 页。。
乡约是清廷对基层民众进行教化的重要举措,一般在朔望宣讲,宣讲的最重要的内容即康熙的《圣谕十六条》:“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良善,诫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身命。”③《圣祖仁皇帝实录》卷34,《清实录》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61页。从立意上来说,清人曾这样认为:“《圣谕十六条》,尽善尽美,普天之下,共懔然于大哉王言矣。”④王鑫:《洙津区乡约》,《王壮武公遗集》卷2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44册,第2282页。事实上,它也确实包罗广泛,涉及生活的各个层面。“地方官及绅士通过注解和演绎《圣谕》,又辑入前人嘉言以作宣讲时的辅助材料,致力于推广庶民教化,‘圣谕十六条’也成为此后二百多年士民必读之教化条目。”⑤游子安:《从宣讲圣谕到说善书——近代劝善方式之传承》,《文化遗产》2008年第2期。而这种“绵延有清一代,甚至民国之后仍保留讲约的方式,其宣讲对象涵盖各阶层各种族人民,用力不可谓不勤,学者由清初至清末一直有阐扬圣谕之书籍问世,也可看出其在清代社会的地位”⑥戴宝村:《圣谕教条与清代社会》,《“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1985年第13期。。不过,虽然立意高远,但是制度化以后,照本宣科、僵化呆板的宣讲形式,也可能影响其效果,往往“听之者寡,而讲之者亦怠”⑦《军机处录副奏折》(内政类·道光朝)第54 号,转引自段自成:《论清代的乡村儒学教化——以清代乡约为中心》,《孔子研究》2009 年第2 期。,就如余治所说:“日久遂成具文。”尽管如此,余治仍然很自信,认为乡约能否发挥作用,端看如何操作。而且,这也有他自己的具体实践予以证明。咸丰四年(1854),江阴各乡有抗完漕粮之事,余治奉命赴乡劝谕,“比至杨厍镇,见民情震动,询知对江之寿兴沙有剧盗王锦标啸聚肆掠,军械悉备,官捕莫敢正视。时福山镇叶总戎奉制军密札,将会江常各营,刻期进剿”。余治通过综合分析,认为“此沙四面临江,向多私贩,民俗强悍,宜使散,不可使聚。若遽加剿办,各盗必铤而走险,既恐贻害沿江各邑,而本沙良善,反致玉石不分。万一剿办不能尽善,则莠民得志,害更无穷”。他的做法是“与朱朗夫上舍、门下徐子济茂才渡江”。到达那里,“集沙民宣讲乡约,晓以天理,惕以王法”,“老幼环听,且有感泣者”。余治见百姓心动,“即传学宪令:速缚盗魁以献,众皆免”。第二天,“众果擒锦标至,余党悉解散。未几又擒南岸盗首薛嘉禾”,“不烦一兵,而全沙悉平”⑧吴师澄:《余孝惠先生年谱》咸丰四年,《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56 册,第323—324 页。。这是他宣讲乡约立竿见影的效果。当然,他后来也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如何宣传乡约及时进行调整,务求达到更好的效果,如宣讲的通俗化:“宣讲圣谕,惟直解最为明彻。惟恐照本读去,乡民尚未能尽解,故必须参以方言里语,罕譬曲喻,引古证今,反复开导,方能耸听。尤须按切地方风俗,对症发药,惕以王法,动以人情,警以天理,更晓以果报,务使听者于欢欣鼓舞之中,有感动奋发之意,斯为得之。”⑨余治:《宣讲乡约新定条规》,《得一录》卷1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913 册,台北:文海出版社,2003年,第9页下—10页上。所以,最后这幅图,可以说是曲终奏雅,是对全书的一个收束。太平军起事是由于人心败坏,战乱中造成的种种伤害是由于缺少善良,恢复生产的关键在于聚拢人心。吴云说,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余治“往来江南北,足迹所至,辄举古今来福善祸淫之说,家喻而户晓之,思所以正人心、励风俗,以挽回劫运”⑩余治:《学堂日记》,吴云序。。正人心,正是全书的基本思想。所以,虽然《江南铁泪图》的基本目标是劝善,但蕴含其中的重要追求却是正心。在这个意义上,余治此举,也可以视为其大力提倡、深入奉行乡约的一个侧面的表现。
三、俗调:庶民教化的文学选择
根据下层民众的特点而厉行教化是余治的重要思想,这一点,从《江南铁泪图》中的文学追求也可以看出来。
《江南铁泪图》共42幅图,前面各配有一首《西江月》,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偶然的。
词兴起于唐五代,大盛于两宋,至清代,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历史。词的重要文体特征之一,就是要求按谱填词,所以,择调就是一个基本的操作方式。按照龙榆生先生的看法,不同的词调,有着不同的声情与之相配合,但在创作实践中是否真的全部如此,尚可存疑,尤其在后世词史的实际发展中,还有非常复杂的情形。清人对词调有着非常全面的研究,除了对各调的前后传承、平仄声律等进行细致考辨外,有时,批评家们对词调高下等第也有思考,就如词的创作有雅俗之辨一样,词调也有雅俗之辨。比如,吴衡照在其《莲子居词话》中,就专门提出“俗调”的概念,在他所列举的诸俗调中,首先就提到《西江月》①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3,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454页。。后来,这一看法也分别得到谢章铤和陈廷焯的同意②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2,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346页;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7,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943页。。那么,为什么他们都认为《西江月》是“俗调”呢?
这是一个不那么简单的问题。所谓雅俗,从内容、风格、情调等方面,都可以予以讨论,但我们在这里可以转换一个角度。
词发展到明代,进入低谷,这基本上是清人共同的看法,以至于有“词至于明,而词亡矣”的极端结论③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3,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823页。。饶宗颐、张璋先生主编的《全明词》,仅收词20 000首左右,后来周明初先生等的《全明词补编》,增补了5 021首,这两个数字加起来,连《全清词·顺康卷》的这两个朝代都不如,可见词的创作,在明代的传统文坛上确实比较沉寂。
我这里特别指出是“传统文坛”,意味着还有一个可以与之进行对照的通俗文坛,如小说、戏曲、日用图书等,在这些文体中,词却非常活跃。例如,据龚宗杰统计,现存265 种明代传奇中,就有词作1 773首。在明代杂剧和传奇中,前者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调是《西江月》,后者则是使用频率第二高的词调是《西江月》④龚宗杰:《明代戏曲中的词作研究》第一章《明代戏曲中词作的定量分析》,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张仲谋和汪超曾分別指出,明代话本小说和日用类书中的常用词调,占前三位的是《西江月》《鹧鸪天》《临江仙》⑤张仲谋:《明代话本小说中的词作考论》,《明清小说研究》2008 年第1 期;汪超:《明词传播述论》第四章《面向大众的民间书册传播》,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祝东则具体统计《三言》《二拍》中用词约190首,其中用《西江月》一调者有40首左右,数量上位居最前列⑥祝东:《“三言二拍”多用〈西江月〉词原因探析》,《内蒙古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大致揣测为什么《西江月》被视为“俗调”:能够在一种“俗”的文体中受到如此的重视,一定与其在接受过程中的受欢迎程度有关。祝东分析“三言二拍”中之所以大量使用《西江月》一调,是由于其在格式声情上本身就带有俚俗化的倾向,词学创作批评史上以此调撰写形成了警世传统,以及在《草堂诗余》等一类通俗词选本与小说的互动关系中,此调成为首选之词⑦祝东:《“三言二拍”多用〈西江月〉词原因探析》,《内蒙古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有一定道理,不过,细究起来,暂时不说《西江月》一调的基本题材等,即使词在刚刚兴起时,词调确实与特定的声情有关,发展到元代以后,也大大淡化了。《西江月》一调在通俗文学中很受欢迎,可能更在于它的调式更加口语化,更加上口,六字句和七字句、平声韵和仄声韵交替,配上世俗化的内容,既浅显易懂,又具有一定的文学性。说书系统中的小说和说唱系统中的戏剧都喜使用,正说明这一点,而余治将这个本来多被挪移到小说和戏曲中的词调用来和图搭配,这并不仅仅来自题画词的传统,更能够说明余治本人的文化倾向。
在清末历史上,余治主要是作为慈善家和戏曲家而做出了卓越成就,这二重身份在他身上有机地交织在一起。
余治非常重视通俗文学的教化作用,他撰有《庶几堂今乐》,自序表述创作动机:“余不揣浅陋,拟善恶果报新戏数十种,一以王法天理为主,而通之以俗情。”为什么起名为庶几堂?“《孟子》云:‘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天下之祸亟矣,师儒之化导既不见为功,乡约之奉行又历久生厌,惟兹新戏,最洽人情,移易风俗,于是乎在,即以是为荡平之左券焉,亦何不可也。名曰《庶几堂今乐》。庶几哉,一唱百和,大声疾呼,其于治也,殆庶几乎!”①余治:《庶几堂今乐自序》,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4册,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2258页。甚至认为戏曲的功能超过正统的儒家教化。他不仅撰写剧本,而且组织演出,陈去病《论戏剧之有益》一文曾记其效果:“当洪杨时,梁溪有奇人余治者,独心知其意,尝谱新剧数十出,皆皮簧俗调,集优伶演之,一时社会颇欢迎焉。”②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戏曲研究卷》,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4页。
他这样从事戏剧活动,也和天下局势有关,尤其是和对太平天国战争的认识有关。他认为,搞好教化,就能正人心,敦风俗,让社会走上正轨。正如他在《庶几堂今乐题辞》中说的:“皇上待尔曹,也算得如天浩浩同怙冒(到底不会待差你),为甚的跳梁小丑奋螳臂,忘恩负义反面作长毛(可惜都是大清朝好百姓,不过念头一错,便反转面孔)。最可怜愚俗人被招摇,误归邪教,痴心都想天门跳(上了圈套,个个做梦)。”因此,为避免民众上当受骗,就要向他们灌输儒家的忠君爱国思想,而一般的文艺形式无此追求,也无此境界:“古文词汗牛充栋,半多覆剖蠹鱼销(可惜),学时髦自诩风流,见几多艳曲淫词灾梨祸枣(文章之厄莫甚于此)。美年少习轻佻,伤风败俗人心蛊毒此中包(真堪痛恨)。”“所以俺近年来编几本劝世文,带病医人,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老实话),只求他愚蒙易晓,初何敢效文人结习感愤更牢骚?”③余治:《庶几堂今乐题辞》,《庶几堂今乐》,光绪六年得见斋刊本卷首。这是他从事戏曲活动的夫子自道,是他功利主义的文学创作观的集中体现。
余治既然对戏曲创作和演出如此投入,则他当然了解词在戏曲中的作用和地位,也了解《西江月》一调在戏曲中所承担的角色。俞樾在为余治《庶几堂今乐》作序时曾指出:“天下之物最易动人耳目者,最易入人之心,是故老师巨儒坐皋比而讲学,不如里巷歌谣之感人深也;官府教令张布于通衢,不如院本平话之移人速也。君子观于此,可以得化民成俗之道矣。管子曰:论卑易行。此莲村余君所以有劝善杂剧之作也。”④俞樾:《余莲村劝善杂剧序》,《春在堂杂文续编》卷3,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12册,第294页。余治看到了戏曲的“感人”和“移人”的功用,看到《西江月》一调从词的领域挪移到戏曲的领域所发挥的作用,而在通俗文学的范围内,顺便再将其请回,作为图的导入者,就好像是戏曲中的开场词一样(戏曲也确实常见以《西江月》为开场词者),也正是题中应有之义。前面提到,余治重视乡约在地方治理中的作用,但对于“日久遂成具文”的讲说方式不以为然,认为要有效果,“感动人心之处,全在于临时说法”,最好还能够用当地的土话,容易懂,也容易打动人心。这些,都可以说是有“从俗”的目的。不避俗,正是他主动的追求。谢章铤曾指出:“道录佛偈,巷说街谈,开卷每有《如梦令》、《西江月》诸调,此诚风雅之蟊贼,声律之狐鬼也。”⑤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2,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346页。这里用“巷说街谈”来给《西江月》等词调定位,再明确不过地说明了在一些批评家的心目中,所谓俗调的概念。与词相参照,余治也非常注重文学的说唱性,如针对社会上的溺女陋习,他认为,“虽有煌煌告示以禁之,种种篇章以劝之,而蚩蚩之氓,既不识字,又不明理,即诫之深,言之切,何能家喻户晓”,因此,“惟有将古今溺女、救溺彰彰报应,编成俚语,明白晓畅,或说因果,或唱道情,于乡村市镇各处宣扬”①余治:《得一录》卷2《保婴会规条》,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911册,第7页上。。他选择《西江月》一调,也正是看中了其语言容易“明白晓畅”,节奏较为明快,篇幅也较为适中。
当然,在余治的文学创作中,除了《西江月》这样的词之外,诗也是如此。咸丰七年(1857),清廷和太平天国的战争正酣,他“念乡约为救时要务,而终患乡愚之不能家喻户晓,遂用俚语别撰诗歌各种劝世”②吴师澄:《余孝惠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56册,第325—326页。。用“俚语”,是他的重要文学精神。《西江月》只是一个词牌,创作时,当然可以用雅语,也可以用俚语,但在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中,俚语入词无疑使得它有了另外的生命力,这也是余治如此使用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江南铁泪图》的词史书写
从“俗调”的角度来看《江南铁泪图》中的《西江月》,体现了余治的教化思想的一个侧面,而从词这一文体的发展而言,这一组词也有特别的价值。
作为一个理论命题,“词史”之说主要是清人提出的。这一论述的渊源,当然来自唐代以来人们对杜甫诗歌的认定,如唐代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③孟棨:《本事诗》(与《续本事诗》《本事词》合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页。宋代陈岩肖沿着这个思路,也说:“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④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7页。当然,陈岩肖这段话也是出自《新唐书》卷210《杜甫传》:“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8页。沿着这个传统,清初陈维崧提出词应该“存经存史”⑤陈维崧:《陈迦陵文集》卷2,《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31页。的主张;清中后期的周济则认为:“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已(己)饥已(己)溺,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630页。如果说,陈维崧所说的“存经存史”,虽然暗示了具体事件的重要性,但更为强调的是一种观念的话,周济所论则多是从个人的感慨出发,通过个人的忧患意识、推己及人等,表现出时代的变化,带有常州词派浓厚的比兴寄托色彩。而至晚清,人们谈到词史时,在上述两种倾向外,又更为偏重回到唐宋人所体认的杜诗传统,即对时事的表现。如丁绍仪评价陶樑描写嘉庆十八年(1813)陈爽、陈文魁等率天理教徒突入大内滋事的《百字令》,就说:“正可作词史读也。”⑦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12,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723页。更为明显的是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的论述:“予尝谓词与诗同体,粤乱以来,作诗者多,而词颇少见。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减偷,则诗史之外,蔚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惜填词家只知流连景光,剖析宫调,鸿题巨制,不敢措手,一若词之量止宜于靡靡者,是不独自诬自隘,而于派别亦未深讲矣。夫词之源为乐府,乐府正多纪事之篇。词之流为曲子,曲子亦有传奇之作。谁谓长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扬时局哉。”而赵起写于太平天国战争中的《晚唱词》,正是“诗史之外,蔚为词史”⑧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3,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529页。之作。明确从“纪事”的角度,将诗史和词史接续起来。因此,余治所写的这42 首《西江月》,也可以纳入这个系列中讨论,尽管其性质和赵起之作还有不同。
从对战争本身的描写来看,《江南铁泪图》最集中反映的是生灵涂炭,百姓被残杀。其开宗明义第一幅图,题为《逆焰鸱张,生民涂炭》,画面是太平军所到之处,杀人放火,百姓扶老携幼,四散奔逃。词曰:“可恨跳梁小丑,频年扰乱江南。生灵荼毒痛心酸,约略死亡过半。到处情形惨酷,丹青难画难传。凭君铁石作心肝,肠断一声河满。”文曰:“粤匪自咸丰癸丑陷金陵,大肆焚掠……庚申春,总统殉难,苏常相继失守。各属城乡,无在不遭毒害。屠戮之惨,罄笔难书。目击情形,曷禁痛哭!”①余治:《江南铁泪图》,第4—5,48页。余治对江南的这种描写,在其他文献中,得到了证实。例如南城破后,“死难者十之三,被贼杀者十之一,迫而为兵四出者十之五,逃散者十之一”②王永年:《出金陵》(癸丑七月十六日),《紫苹馆诗钞》,《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 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94 页。。“有仓卒路遇者俱被杀,城初破,尸横街巷皆满”③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戴逸、张同乐主编:《中国近代史通鉴·太平天国》,北京:红旗出版社,1997 年,第463页。按张汝南作有《江南好》百咏,也是以组词的形式写太平天国战争造成的破坏,保留历史记忆,不过虽然也是意在“江南”,但全是写南京,和余治更大意义上的江南,仍有不同。,“(城北)尚有百姓潜伏者,贼以搜物至其处,觉焉,乃惊散男子,驱女子赴水汉西门外,尽杀之,弃诸河”④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戴逸、张同乐主编:《中国近代史通鉴·太平天国》,第444页。。如果稍稍推开一些,如在南京的近邻扬州,太平军曾于咸丰三年、六年、八年,三次攻陷这座城市,当时的记载是:“扬州因死尸堆积如山,不堪其臭……官军埋尸,有一、二里之长。”⑤鹤湖意意生:《癸丑纪闻录》,《太平天国史料专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15页。而在靠近江苏的浙江,据左宗棠战后的说法:“通计浙东八府,惟宁波、温州尚称完善,绍兴次之,台州又次之,至金华、衢州、严州、处州等处孑遗之民,则不及从前二十分之一矣。或壮丁被掳而老稚仅存,或夫男惨亡而妇女靡托。臣师行所至,灾黎环吁马前,泣诉痛苦情形,幽咽莫辨,亦惟有挥泪谢之而已。”⑥左宗棠:《浙省被灾郡县同治三年应征钱粮分别征蠲折》,《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9,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第641 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79 年,第353—354 页。按照左宗棠的估计,金华、衢州、严州、处州四府人口损失率高达95%,显得夸张。曹树基、李玉尚(《太平天国战争对浙江人口的影响》,《复旦学报》2000年第5期)通过研究,得出了战前和战后四府人口的变化:金华,战前约308 万,战后185 万;衢州,战前约122 万,战后61 万;严州,战前约101万,战后约46万;处州,战前约129万,战后约86万。
另外,还有抓住这场战争的某些重要特性来写的,如第23幅《寺庙焚烧,神像毁坏》,绘一队太平军,手持兵器,高举火把,推倒菩萨,焚烧寺庙。词曰:“邪说横流酿祸,托名天父为宗。何来三教庙重重,此日都归无用。 毁尽庄严法相,焚完金碧瑶宫。让他应劫一时雄,天福终归自哄。”文曰:“贼借天主教为名,而又另造一种邪说,如赞美之类。文理既不可通,意见尤属可笑。因天主教不崇象教,遂胆敢焚烧寺庙,毁坏神象,自以为是,肆无忌惮……无数琳宫古刹,金碧辉煌,尽为灰烬,良可慨也。”⑦余治:《江南铁泪图》,第4—5,48页。太平天国信天主,仇视佛教,“遇庙宇,悉谓之妖,无不焚毁。姑就金陵言,城外则白云寺、灵谷寺、蒋侯庙、高座寺、天界寺、雨花台亭、长干塔、吕祖阁、天后宫、静海寺,城内则鹫峰寺、朝天宫、十庙等处”⑧《粤逆纪略》,《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第31页。。“从南京直到安庆……寺庙尤其是他们摧毁的对象。我发现摧毁寺庙是他们的一贯举动,在他们曾经到过的任何地方,看不到一座供奉偶像的寺庙。”⑨这是1859 年西人伟烈亚力牧师的记载,见《伟烈亚力牧师的报道》,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9 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210页。江南一带,丛林发达,像唐代诗人杜牧笔下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⑩杜牧:《江南春》,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49页。,至清代可能不复如此繁盛,但规模仍在,香火依然,更是江南人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余治记录此事,就不仅是对具体事件的记忆,而且还提到了文化根基的高度。
当然,余治此书以回忆的形式带入,目的还是为了募捐,所以他也会选择最具有刺激性的场景加以描写,如《四野流离,转填沟壑》一题,词曰:“忽听一声贼到,人人胆落魂销。家财万贯愿甘抛,虎口余生暂保。 随处风餐露宿,谁怜梗断蓬飘。强颜乞食学吹箫,半作他乡饿殍。”画面中,人们扶老携幼,或挑担,或拄杖,奔走于道途。道路两旁的沟壑中,随处可见倒卧的尸体。这是对孟子表述的形象展示:“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①《孟子·梁惠王下》,徐洪兴:《孟子直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54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倒毙在野外而无人安葬,只能填充沟壑,堪称最悲惨的事情之一。词的上片写流离失所的原因,下片写沦为他乡饿殍的过程,无疑能够激起读者强烈的同情心。
所以,从词的发展历史来看,这42首词在艺术上,或许显得粗糙,但通过回忆所展示的内容,却非常珍贵。在表现社会政治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在表现现实事件的具体和深切上,都是词体文学发展中以前所少见的,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五、从流民图到耕织图
图像是《江南铁泪图》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构成历史记忆的重要元素。在余治看来,以效果论,图像有着独特的功能:“图像挂幅,其感化比劝善诸书更捷更广。宜倩好手,绘善恶报应各图,刊刻传布,裱作挂屏,悬诸茶坊酒肆,或寺院庙宇……茶坊酒肆一日中属目者数十百人,较之以善书与人者,其广狭已殊,即不识字者皆可会意也。”②余治:《日记故事续集》卷下“建祠感化”条跋,无锡三洽堂刻本,第17页下。同治七年(1868),他重刊《学堂日记故事图说》,其引言曰:“是编所集,善者可以劝,恶者可以惩,皆榜样也。而且绘而出之,近而可信,显而易明,更足资观感而动彝良,是榜样之最善者也。贤父师欲望子弟为好人,当无不乐为讲说而责其日记者,当勿以事近因果而忽之也。”③余治:《学堂日记故事图说》,清同治十三年温州府学署刻本。也是出于这个动机。
余治刊刻的42幅图,相关内容的说明,已见上述,而从传承的角度看,其来源主要有两个:一是流民图④王一村已将“流民图”和“铁泪图”联系起来做了一定的考察,见其《清末民间义赈中的灾情画——以“铁泪图”为中心的考察》,《农业考古》2016年第4期。,一是耕织图。余治将这两个传统结合在一起,很有创意,也体现了他的思想倾向。
流民图起于北宋,据说是政治斗争的产物。据《宋史·王安石传》:“(熙宁)七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神宗)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招圣虑,但当修人事以应之。’帝曰:‘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之未修尔。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监安上门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谓帝曰:‘安石乱天下。’帝亦疑之,遂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⑤脱脱等:《宋史》卷327《王安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47—10548页。郑侠绘制流民图,主要目的是为了“去安石”,推翻新法。其流民图今已不存,但在后人记载中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其样貌,如明代鲁铎《观郑侠流民图》:“旱风吹沙天地昏,扶携塞道离乡村。身无完衣腹无食,病羸愁苦难具论。老人状何似,头先于步足无气。手中杖与臂相如,同行半作沟中弃。小儿何忍看,肩挑襁负啼声干。父怜母惜留不得,持标自售双眉攒。试看担头何所有,麻糁麦麸不盈缶。道旁采掇力无任,草根木实连尘垢……”⑥鲁铎:《观郑侠流民图》,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卷5,《续修四库全书》第1623册,第265页。于此可以了解,郑侠所画,是流民扶老携幼,奔走道途,鹑衣百结,缺吃少穿,贫病交加,甚至有饿死沟壑、售卖小儿者。这幅画面,影响后世至深。
沿着这一传统,明清两代都有《流民图》的创作。明代周臣的《流民图》(亦有人称之为《乞食图》)“原为册页,共有十二开,画24 个乞丐形象,现分别收藏于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和夏威夷火奴鲁鲁美术馆。”①陈传席:《海外珍藏中国名画·晋唐五代至明代》,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310页。对于这幅图,周臣有自题:“正德丙子十一年秋七月,闲窗无事,偶记素见市道丐者往往态度,乘笔砚之便,率尔图写,虽无足观,亦可以助警励世俗云。”可见主要是画的乞丐。明人张凤翼更明确指出其思想:“是册凡数种,其饥寒流离、疲癃残疾之状种种,其观此而不恻然心伤者,非仁人也。计正德丙子,逆瑾之流毒已数年,而彬宁辈肆虐方炽,意分符剖竹,诸君亦鲜有抚首其民者。然则舜公(周臣)此作,殆与郑君《流民图》同意,其有补于治道不浅,要不可以墨戏忽之也。”认为直接传承郑侠,有着批判现实的锋芒②见周臣《流民图》,藏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至于清代,2018 年北京匡时的春拍中,有扬州八怪之一闵贞的《流民图》,据其拍卖介绍:“此幅《流民图》长卷,纸本,设色,以小写意画法绘各色流民一百人……所绘的人物衣衫褴褛,表情哀伤。虽然人物众多,但在画家的笔下却无重复累赘的问题。妇女、儿童、老人、男子,不同的流民各有情态。他们有的人持竹板卖唱,有的人聚在一起生火煮食,还有人捕蛇,有人哺乳,也有持拐的盲人踽踽而行。没有对现实生活的提炼与观察,像这样具体而微的情境是画不出来的……观此图,当不难体会到闵贞作为一个艺术家悲悯的用心。”闵贞生活在所谓的“乾嘉盛世”,却敏锐地看到了盛世背后隐藏着的深刻的社会矛盾,作者虽然没有明说,其中或也蕴含着批判现实的精神。至于规模,里面人物达百人之多,显然又是对前人的一个发展。
余治的《江南铁泪图》虽然不叫“流民图”,但流民确是其中表现最多的内容,明显从这个传统发展而来。“东村(周臣)此笔,盖图写饥寒乞丐之态,以警世俗”③文嘉跋周臣《流民图》,见周臣《流民图》,藏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这个“警世俗”,可以作普遍意义的理解,因此,就余治所作而言,反思灾难形成的原因并激发向善之心,也同样可以视为“警世俗”。从具体图像看,《江南铁泪图》从前代流民图中获得的资源甚多,包括衣着、行头、器具等,都大致一样,还有饿死沟壑、卖儿鬻女等,也是同样的书写模式。但是,整体而言,《江南铁泪图》也有自己的特色:其一,词、文、图结合的形式,或为以前所未有;其二,反映了特定的事件,如溺婴,有其地域性;其三,背景非常明确,具体指向一场特定的战争,容易引起集体回忆;其四,格局较大,构成了一个较为系统的序列。当然,上述郑、周、闵都是名家,郑作的绘画水平今已难考,但周臣是吴门画派的重要画家,闵贞更是以扬州八怪之一而为世人所熟知。在这一方面,余治所刊刻的作品无疑太粗糙了。这种粗糙,一方面可能确实是画工的水准不够高;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余治所追求的,可能并不是细节上的精雕细刻,而是对内容的及时展示,其画面突出的是容易引起共鸣的视觉效果,从而吸引读者关注的目光。在这个方面,他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
从赈济劝善的角度看,流民图和耕织图在某种意义上有着互相生发的作用。作者试图通过对战乱和流民惨象的渲染,激发社会的同情心,从而共同努力,改变命运,男耕女织,各安其位,这样,社会就能走向繁荣,人民就能安居乐业。
耕织图出现很早,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南宋绍兴年间楼璹任於潜令时,曾绘制《耕织图》45幅,包括耕图21幅、织图24幅,各配以诗。其原本虽已散佚,但作品问世后,影响巨大,仿作不断,至清代,由于康熙皇帝的重视,宫廷画家焦秉贞仿楼本而绘制《御制耕织全图》46幅,耕、织各半。此后,各朝皇帝,大都有所绘制,由朝及野,形成热潮。这是因为,此种形式符合了帝王重视农桑、体恤民情的统治需求。康熙皇帝曾亲作耕织图,序曰:“古人有言,衣帛当思织女之寒,食粟当念农夫之苦。朕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爰绘《耕织图》各二十三幅,朕于每幅,制诗一章,以吟咏其勤苦,而书之于图。自始事迄终事,农人胼手胝足之劳,蚕女茧丝机杼之瘁,咸备极其情状,复命镂板流传,用以示子孙臣庶,俾知粒食维艰,授衣匪易。”④康熙:《耕织图序》,张廷玉《皇清文颖》卷首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4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1986年,第132—133页。说得非常清楚。
《江南铁泪图》中共有耕织图各一,前者题为《牛种有备,惠及耕夫》,词曰:“粒食善谋全局,莱芜顿辟崇朝。多方补助护良苗,非种诛锄已早。 好趁一犁春雨,催耕布谷无劳。西成转盼庆丰饶,只有正供仰报。”文曰:“乱离之后,户口散亡,田多荒废,欲谋耕植而牛犁耒耜荡焉无存,买办无钱,耕夫束手。幸上宪垂情及此,给赀补助,设局劝农,并拨种粮,俾令播种。此生民大计,非区区小补也。苟有人心,能无感动。”图则绘犁田、锄草、车水、饷耕等①余治:《江南铁泪图》,第76—77,78—79页。。后者题为《机杼代谋,欢腾织妇》,词曰:“但得机丝有赖,何愁日断炊烟。朝朝抱布见青钱,活命全叩恩宪。 久矣姬姜憔悴,顿看喜上眉尖。买丝争欲绣平原,妆阁心香一点。”文曰:“江南人民生计,最重耕织。耕之利固大,然必须先有资本,且必待夏秋两熟收成,为期甚远。若纺织则资本既轻,一举手间,便能得利。日获数十文,即可自糊其口。故俗语有云:不怕升米六十钱,只怕棉贵布价贱。今布颇有利,苦于纺织无具,无可藉手。幸蒙上宪拨款制备绵车步机,且命立居劝织,从此老幼男妇,皆可自食其力。”图则是送机、纺线、织布、卖布等②余治:《江南铁泪图》,第76—77,78—79页。。上海博物馆所藏南宋佚名的《耕织图》,构图分为上下两块,上部描绘“耕”,下部描绘“织”。耕图所绘,分别为开垦、除草、种稻、灌溉;织图中有两间房子,内容则涉及挑茧、收茧、拨茧和织作。二者相较,有类似之处。虽然艺术水准不可同日而语,但传统上还是一脉相承。
不过,余治专门绘制耕织二图,有着非常迫切的现实考虑,又和一般意义上的重视农桑不完全一样。因为太平天国战乱对江南造成了极大的摧残,战乱中,人民或死伤枕藉,或离乡背井,造成大量土地荒芜。“江、浙、皖三省,被贼蹂躏之地,几于百里无人烟。其中大半人民死亡,室庐焚毁,田亩无主,荒弃不耕”,“江南地方,自粤逆窜扰后,田地类多荒芜”③李文治:《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北京:三联书店,l957年,第157—158页。。平定浙江的主要指挥者之一的左宗棠有这样的描述:“浙江此次之变,人物凋耗,田土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见届春耕之期,民间农器毁弃殆尽,耕牛百无一存,谷、豆、杂粮种子无从购觅。”④左宗棠:《沥陈浙省残黎困敝情形片》,《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第641册,第198页。可见,为了医治战争的创伤,为了安定人心,尽快恢复生产是迫在眉睫之务。在《江南铁泪图》中,如果说流民图是悯,则耕织图就是劝。这也正延续了长期以来的劝农传统。
劝农是汉代以来地方官员的重要职责之一。司马迁《史记·文帝纪》:“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无以异。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⑤司马迁:《史记》卷10《文帝本纪》,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缩印《百衲本二十四史》,第182页。房玄龄等《晋书·职官志》:“郡国及县,农月皆随所领户多少为差,散吏为劝农。”⑥房玄龄等:《晋书》卷24《职官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46页。由于这种社会氛围,劝农也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如束皙《劝农赋》:“惟百里之置吏,各区别而异曹;考治民之贱职,美莫当乎劝农。”⑦束皙:《劝农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晋文》卷87,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962页。陶渊明《劝农》诗:“六章节节相生。第三章言虞、夏、商、周,熙熙之世,士女皆农。第四章言叔季即贤达亦隐于农,矧众庶可游手乎?第五章正言劝农,第六章反言劝农,章法好绝。”⑧吴菘:《陶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教师56级4班同学编:《陶渊明诗文汇评》,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4页。余治之重视劝农,自无别议,需要提出的是,他不仅一如既往,从前代汲取资源,注重用文学手段表达这一内容,而且特别注重通俗文学的功用。作为一个戏曲家,他对汤显祖的《牡丹亭》有着自己的见解。《牡丹亭》的第八出开宗明义,题为《劝农》。这一出在清代有着重要的影响,据说每年的三月初一,宫里都要应民间春耕之景上演此出。而有清一代的戏曲和曲谱选集中所选的《牡丹亭》折子戏,《劝农》也都入选其中⑨徐正芳:《浅谈〈牡丹亭劝农〉的作用与价值》,《北方文学》2012年第1期。。余治显然了解这一点,对通俗文学在教化中所起到的作用深深认可,但也是基于此,他对《牡丹亭》中的《劝农》感到美中不足:“院本《劝农》一出,想见循吏风流,与民同乐。近世梨园竞演之,田夫野老乐观之,诚佳剧哉!顾力田而不知孝弟,厚其生,未有以正其德,长吏之缺事也。”⑩余治:《庶几堂今乐题解》,《庶几堂今乐》,光绪六年得见斋刊本卷首。“厚其生”的前提是必须“正其德”,所以他有《后劝农》一戏,写一个县官,“劝农到乡”,却对孝行非常鼓励。如至杏花村,见一乞丐,带着七十六岁老母,到处乞讨,非常孝顺,于是认为这是“地方风化之幸”,因而“速取花红美酒,赏给孝子。再取衣服两件,与他母子更换”,并进而指出:“世人真不可貌相,只在心头一点良。”①余治:《后劝农》,《庶几堂今乐》,黄仕忠主编:《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第15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6—197页。由此可见,余治非常用心地琢磨在通俗文学中写什么和怎样写,他将耕织二图放在《江南铁泪图》的系列中,既是他的一贯思想的体现,也是他在通俗文学上的追求。
另外还要指出的是,余治的耕织二图,前者说“幸上宪垂情及此,给赀补助,设局劝农,并拨种粮,俾令播种”,后者说“幸蒙上宪拨款制备绵衣步机,且命立居劝织”,都有一个“上宪”存在,这就将自己的来自民间的行为和朝廷的根本大计结合到了一起。结合全书最后对“乡约”的强调,就可以看出,这部著作又有了代言体功能,而突破了单纯的个人立场。全书的图像叙事大致都能在历史上找到符合国家意志的思路,从这一点出发,也能够更好地理解余治的基本思想。
结语
《江南铁泪图》是余治于同治三年所刊刻出版的一部书,主要目的是通过展示江南百姓在太平天国战争中所经受的苦难,激发同情心,从而募集款项,赈济难民。
这部书大致由四个部分组成,分别写太平军的暴虐,百姓的苦难,乱后的重建和反思。由于这样的内容和结构,其实际效果又大于仅仅追求同情的劝善书,注入了独特的历史记忆,并展示出难能可贵的反思。
这部书在形式上由词、文、图构成,应该是考虑了不同层面的读者需求,希望得到更为广泛的赞助。在此之前,余治曾有《水淹铁泪图》,形式可能较为单一,现在加上了词和文的部分,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彼此呼应的序列。这或者是余治通过总结所进行的新尝试。
从词的部分说,余治选择了《西江月》一调,是用俗调表达特定的情怀,和他对通俗文学的提倡密切相关。而继承杜甫“诗史”的精神,以太平天国战争为中心,用联章词的形式来描写战争给人民生活带来的种种影响,这在清词发展过程中有一定的独特性,也是清初以来“词史”理论在一个方面的体现。
余治采用图像的方式叙事抒情,有他自己的创作习惯和现实考虑,而从传承的角度看,和北宋以降的流民图和耕织图的传统深有渊源。他将这一传统赋予了新的时代内容。
说到图像,顺便还要提到的一点是,余治的历史记忆促使他采取了这种方式,并用这种方式去传达特定的历史记忆,可是这一作品一旦成型,本身也就成为历史,为后人提供了记忆。如“丁戊奇荒”②光绪三年(1877)和四年(1878)间,华北地区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饥荒,由于这两年分别是丁丑年和戊寅年,因此史称“丁戊奇荒”。时期,谢家福等人撰有《河南奇荒铁泪图》,后又有《中州福佑图》《仳离啜泣图》《天河水灾图》《秦饥十二图》等,大约都是受到《江南铁泪图》的影响。朱浒曾经举例比较了《江南铁泪图》和《河南奇荒铁泪图》,如《江》有“草根挑尽,树皮劘光”一图,《河》有“树皮草根,剥掘充饥”一图,其中的人数、动作、背景、画面布局等要素都基本相同;《江》有“卖男鬻女,临别牵衣”一图,《河》有“卖男鬻女,饥肠分离”一图,基本结构也都差不多③朱浒:《地方性流动及其超越——晚清义赈与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177—179 页。按朱氏也指出了二者的不同之处,即河南与江南在地理环境上的不同,所导致的细节处理上的一些变化,如江南的树上有叶子,河南的树上就是光秃秃的。关于铁泪图与“丁戊奇荒”的研究,还有[美]艾志端(Kathryn Edger⁃ton-Tarpley)撰写的《铁泪图:19世纪中国对于饥馑的文化反应》(曹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其中也简单提到余治之作对后世的影响。。这就充分说明了余治《江南铁泪图》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