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莱斯利》与塞奇威克的文化他者再现
2021-03-25金莉
金莉
引 言
凯瑟琳·塞奇威克(Katherine Sedgwick)是19世纪上半叶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与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James Fenimore Cooper)、威廉姆·库伦·布莱恩特(William Cullen Bryant)一起被评论界列为美国本土文学的开创者之一(Kelley, 1987: xi)。塞奇威克写作的时代,适逢已经取得政治上独立的美国正努力获得文化上的独立,对于建立自己民族文学的呼声颇高。美国人希冀“利用美国独特的景观、历史、民间传说、地域特点、种族和族裔的混合及其民主社会结构,创造一种与英国和欧洲不同的民族文学”(Karcher, 1998: xi)。当时人们的普遍共识是,只有独特的美国经历才能够产出独特的美国民族文学,而印第安题材当之无愧地成为“最为真实的美国经历”(Kerber, 1975: 271)。印第安主题在19世纪初的美国社会享有很高的关注度,这些“印第安故事”把白人对于大陆的征服视为是必然和正义的,将印第安人描绘为拒绝被白人文化同化的仇敌(Baym, 2007: 67),白人对于印第安领土的占领成为维护白人所代表的文明的防御行为。作为美国文学的探路者,塞奇威克擅于从美国历史中挖掘素材,她在自己的代表作《霍普·莱斯利:马萨诸塞州的早期时代》(HopeLeslie;or,EarlyTimesinMassachusetts, 1827,以下简称《霍普·莱斯利》)中也探讨了印第安问题,从另类视角再现了北美殖民地时期白人与印第安人的文化冲突和作为文化他者的印第安人。
《霍普·莱斯利》是一部引人入胜的美国历史小说,塞奇威克将罗曼史与历史现实主义相结合,创作了一部富有美国时代特征的文学作品,追溯了美国道德特征的根源(Kelley, 1987: xiii)。它“提供了对于历史的激进重新阐释,质疑了美国最具典型意义的边疆神话的基础,展现了女性在事关社会公正方面的文化参与”(Kalayjian, 1996: 64)。塞奇威克在创作中借用了当时流行的囚掳叙事体裁和历史罗曼史的写作策略,但却通过对于这些文学传统的背离,对于北美殖民地的印第安文化他者进行了重新阐释,以此削弱了主流白人叙事,质疑了白人与印第安人文化冲突的真相,挑战了早期美国文学中“对于土著美国人的认知和政治回应”(Kalayijian, 1996: 64)。
白人-印第安人冲突的另类历史解读
在小说的序言中,塞奇威克声称她将小说时代背景设在17世纪的新英格兰地区,以此追溯美国的早期历史。她仔细查阅所能找到的历史资料,其中包括约翰·温斯洛普(John Winthrop)、威廉姆·布雷德福(William Bradford)、威廉·哈伯德(William Hubbard)在内的大名鼎鼎的清教徒所撰写的新英格兰历史,但不打算以此代替“真正的历史”。受当时流传甚广的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历史小说的影响,塞奇威克希望以文学创作“挖掘自己民族的过去,引起人们对于早期定居者的兴趣,构建一种与母国不同的文化身份”(Kelly, 1987: xxi.)。塞奇威克批判了清教徒先驱们撰写的殖民地历史中白人对于土著美国人的种族主义-民族主义的观点,这些历史歌颂了白人定居者的扩张主义行为,同时也展示了白人对于印第安人的偏见和歧视。塞奇威克意识到历史仅在表面上是客观的,但都是从那些持有权力并且认为他们对于权力的行使是正确的人们的角度撰写的(Ross, 1996: 325)。“历史就是叙说人的反射”(Crosby, 2011: 364)。塞奇威克的小说则呈现了关于白人-印第安人关系的另类历史,从一开始就挑战了读者的“文化先入之见”(Kalayjian, 1996: 66)。塞奇威克在小说的前言中批判了关于印第安人是野蛮的、不开化的和无法同化的劣等人种的白人霸权观念,宣扬了印第安人的人性(Kalayjian, 1996: 66)。塞奇威克在“前言”中说,
北美印第安人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尽管被战胜、但从未被奴化的种族。他们不会屈辱地活着……这些性格特点会被一个不偏不倚的观察者,从与我们先辈撰写的历史的不同角度被审视。在这些历史中,他们很自然地被作为“粗暴的狗”来对待,他们宁死不屈的态度,也被认为是出自愚蠢或恶毒的固执。但他们自己的历史学家或诗人,如果他们有这样的人的话,自然会更为公正地赞扬他们心灵高尚的勇气与忠诚。(Sedgwick, 1987: 6,金莉,译.下同)
塞奇威克在其小说前言中特别指出,她的小说不是关于真正历史事件的“历史叙事”,尽管里面含有真正的历史人物。她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也不是为了展示历史,而是用来说明“时代的特点”(character of the times)。因此,塞奇威克关于殖民地的历史版本是她特有的历史再现。《霍普·莱斯利》提供了一部迥异于清教历史学家著述的“另类历史”,选择从印第安人的视角对殖民时期的佩科特战争进行了重新阐释,逆转了白人文化的印第安种族刻板形象。塞奇威克的叙事策略不仅表现了对于合众国白人意识形态的潜在反抗,也显示出她用来质疑“客观”历史叙事的可能性的自我意识(Gould, 1994: 653)。
《霍普·莱斯利》回溯了北美殖民地时期白人定居者的边疆经历以及白人与印第安两种文化冲突的历史,尤其是发生在17世纪30年代的佩科特战争。早期的白人历史叙事中,都把佩科特战争的起因描述为是英国人为保护自己,而先发制人地攻击了佩科特人的行为,是白人征服新世界的特征(Katz, 1991: 206)。难能可贵的是,塞奇威克一反早期白人历史叙事传统,从印第安人的角度描绘了发生于1637年的佩科特战争,从塞奇威克小说的叙事来看,它是英国殖民者残酷杀害佩科特印第安人的战争,是一种血腥的种族灭绝行为,也是一场“蓄意大屠杀”(Jennings, 1976: 213)。
在传统历史叙事中,佩科特战争是因为三名英国人被杀而引起的(尽管他们都是粗鄙下流的恶棍),马萨诸塞英国殖民当局以此为借口来渲染佩科特人的“野蛮”,并于1637年出兵征讨。在这次战争中,白人放火烧毁了佩科特村落,约400至600名佩科特人,其中多是妇女、老人和儿童,惨遭杀害,这些手无寸铁的人被枪杀、刀劈、或烧死。部落剩下的人被驱赶到一处沼泽地,除了一些非战斗人员,其他人都被在近距离杀死,白人将手中枪膛里的子弹全部倾泻到印第安人身上(Kalayjian, 1996: 66)。但可怕的是,白人殖民者对这样的屠杀行为全然没有愧疚感,反而表现得心安理得,并竭力为这场大规模的血腥屠杀行为进行辩解,就连普利茅斯第一任总督、清教领袖威廉·布雷德福(Bradford, 1908: 339)也这样形容这场战争:“看到他们在烈火中燃烧是一种可怕的场景,血流正在凝固,还发出可怕的恶臭。但这场胜利是一种甜蜜的牺牲,他们 [白人殖民者] 颂扬上帝所创造的奇迹,将他们的敌人围困其中,并且给予他们如此神速的胜利”。著名清教牧师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也在布道中说,“仅在一个多小时内,就有五六百这样的野蛮人下了地狱”(Osborn, 2000: 5-6)。而后来的历史学家也同样从白人的立场看待这一事件,如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1892:134)坚持认为,后代人“不能埋怨这些清教徒……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唯有如此更为优秀的种族才能保护自己并将他们的进步事业继续下去”。
《霍普·莱斯利》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塞奇威克从印第安人的视角展现了清教徒定居者与佩科特人之间的可怕战争场景,使在历史中无声的印第安人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给予他们一个控诉白人殖民者罪行的机会。印第安部落首领的女儿马加维斯卡陈述了佩科特战争中白人殖民者对于沉睡中的女人、老人和儿童的有预谋的攻击,白人偷袭了并且放火烧掉了整个村庄,而他们就是从他们曾经在此取过暖的印第安人灶台上取火的,
敌人朝我们冲了上来。他们已经包围了栅栏并且开火了……我们的勇士匆忙迎战;他们将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妹和孩子的棚屋围住;他们奋力杀敌,似乎毫不顾及危险,誓为拯救他们的家园献出生命。啊哦!那个可怕的打斗场面,现在仍然在我耳边回响!那些我们从来未曾听到过的枪声……就这样,这些陌生人在我们的家里,杀死了我们部落数百人。(Sedgwick, 1987: 48-9)
被围困住的佩科特人没有屈服,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表现出巨大的勇气:“许多人被杀死在沼泽地里,但是……落在那些掌握了权力的人们手里,他们宁愿坐在那里被枪杀或被刀劈,也不去告饶以求活命”(Sedgwick, 1987:54)。通过马加维斯卡之口,塞奇威克使小说中白人男主人公埃弗雷尔(与读者)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了解了这场战争并且认识到自己白人同胞犯下的罪行。是白人首先袭击了印第安部落,其可怕的杀戮行为导致了之后印第安人的报复行为。塞奇威克正是把埃弗雷尔和马加维斯卡之间(种族间)的坦诚交流作为达到相互理解和改善关系的前提,具有积极的意义,而作为马加维斯卡故事的倾听人的埃弗雷尔表示了对于“她的英勇和苦难的人民的同情和钦佩”(Sedgwick, 1987:54),印第安人马加维斯卡由此成为历史的诠释人。“塞奇威克文本中的历史学家既不是布雷德福,也不是哈伯德,而是马加维斯卡。这位白人眼中的野蛮人描述了白人与印第安人的冲突,她的诠释贯穿整个文本。她叙述的是一个关于清教徒如何残害了其族人的大屠杀故事”(Kelley, 1987: xxxi)。
塞奇威克从印第安人的视角揭露了“历史叙事关于他们所谓的客观事实在阐释中的偏袒,以此挑战了清教自以为是的史学”(Pelegri, 2009: 136)。马加维斯卡的叙事突出了带有偏见的现存历史的本质以及清教使命与基督教人性之间明显的矛盾之处。在重新定义和重新评价白人与印第安人关系时,塞奇威克也改变了传统的白人囚掳叙事模式。白人所撰写的囚掳叙事都是以印第安人对于白人无端的暴行和残杀开始,然后是白人的囚掳经历,最后以这些被掳者的被赎和拯救而结束。塞奇威克的小说虽也延续了这种模式,但是将角度进行了转换,从而取代了已有文化假设,将侵犯者变为受害者和含冤人(Kalayjian, 1996: 67)。读者在小说中首先见到的是印第安人被白人的俘虏和囚禁。正是在无端受到袭击的佩科特村落,一个16岁的印第安男孩被杀、一个印第安女性被俘后身亡,被俘虏的佩科特儿童随后沦为奴隶。而在白人看来,这种强加的奴役是“一种慈悲的举动”。正如成为奴隶的两位印第安儿童马加维斯卡和欧耐克的白人主子所说,“你已经被从野蛮人那里带走,安置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里……我们的文明生活比起你们的漂泊生活更好也更幸福,而你们的生活方式并不比野狼与狐狸的生活方式优越”(Sedgwick, 1987: 24)。马加维斯卡和小说中另一位白人角色迪格比都讲述了佩科特战争的始末,它对于迪格比来说是打击印第安力量的正当惩戒行动,而对于马加维斯卡来说则是对于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的屠杀。对于佩科特战争的再阐释不仅颠覆了传统的囚掳叙事,也指出正是白人实施了这些他们一直指控印第安人所犯下的野蛮罪行。
有了前面的叙事作为铺垫,塞奇威克在下一章节中描述的印第安人对于英国人的报复就显得情有可原。她描述了在印第安人的报复行动中清教徒女性弗莱彻夫人和她的子女被害。弗莱彻的幼子被印第安人举过头顶然后猛地甩到门阶上,一条幼小的生命就这样被杀害。小说还描述了印第安人的其他暴力行为以及埃弗雷尔的被俘与几乎被害。塞奇威克通过把马加维斯卡关于佩科特战争的叙述置于对于印第安人的屠杀的描述之前,显然是对于读者的心理暗示,这种安排不仅说明虔诚的基督教徒同样具有不亚于土著人的施暴能力,也因为的确是白人的暴力行为发生在前,从而部分上削弱了印第安人行为的残忍性。是文化冲突、印第安人对于自己家园和土地的维护以及清教徒的征服与扩张激发了两个种族之间的持续争端(Kelley, 1987: xxxiii)。塞奇威克通过在小说中强调佩科特印第安人之间的亲情与对于朋友的好客,证实了印第安人的人性,进而揭露了白人殖民者对于在他们刚到达新大陆时对于他们坦诚相待的印第安人的背叛。马加维斯卡正是这样告诫埃弗雷尔的,“听我说,当复仇时刻到来之时……记住它是被[白人]挑起的”(Sedgwick, 1987: 47)。印第安人不是生来报复心重,他们的复仇是出于在清教徒手中受到的不公正对待(Nelson, 1992: 196)。埃弗雷尔在印第安人的袭击中被俘,马加维斯卡的父亲、部落首领毛诺诺托决定以他的血来祭奠自己被白人杀害的儿子。马加维斯卡恳求父亲放过埃弗雷尔,却遭到父亲的拒绝。毛诺诺托悲愤地说,“我的人民、我的子女,就像落叶被风卷走一样全都被清除掉了—我们曾聚集在一起的温馨家园现在只剩下空寂和黑暗—蓟草爬上了我们的炉台,野草覆盖了我们的小路。马加维斯卡,难道你已经忘记你的兄弟了吗?”(Sedgwick, 1987: 74-75)塞奇威克指出,印第安人以血还血的报复行为起源于白人的背信弃义。
在小说中,塞奇威克通过将印第安人与白人人物角色并置的方式使得读者通过双重视角去看待这两个种族(Karcher, 1998: xxi)。塞奇威克对于北美殖民地历史的再现,表达了她对于印第安人的同情以及对于他们行为的理解。塞奇威克一反当时白人关于印第安人的流行观点,毅然从正面将印第安人描绘成具有亲情和种族忠诚、渴望自由和正义的人;她质疑了针对土著人的殖民暴力,对将种族之间交往作为相互理解与进步的基础进行了思考;她颠覆了传统的囚掳叙事,揭示了种族通婚与拒绝被赎的俘虏的历史真相;她挑战了欧洲中心论的文化优越;也呼吁白人实践他们所说教的基督教原则(Kalayjian, 1996:71)。塞奇威克的小说没有蓄意表现印第安人的野蛮和残暴,而是促进了对于白人与印第安人人性的认可,将其作为防止种族冲突的前提,塞奇威克以此提供了关于殖民地历史的一种另类解读。
作为文化他者的印第安形象塑造
在《霍普·莱斯利》中,塞奇威克着重描写了北美殖民地定居者对于印第安人的态度以及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虽然部分白人对于印第安人持同情态度,把他们作为可以同化的族群,甚至反对针对印第安部落的军事行动以及对于其族人的杀戮,但遗憾的是,殖民者中持有这种心态的人并不占多数,多数白人视印第安人为敌人、异教徒、野蛮人或魔鬼。塞奇威克在小说中驳斥了印第安人生来低劣的观点,将他们塑造成与那些“披着文明的外衣的人们”同样具有人性的人(Kelley, 1987:xxix)。塞奇威克正是通过对于文化他者形象的再现,表达了她对于印第安人的态度,她歌颂了印第安人的人性和高尚品质,以此挑战了北美殖民地流行的白人至上论和种族压迫。
塞奇威克这部探讨新英格兰早期历史的小说独具匠心,她以两名性格坚强的女性为中心人物,她们的交集贯穿统领了小说情节结构。两人来自不同的文化,一名是社会地位较高的白人女性霍普·莱斯利,另一名则是印第安部落首领的女儿马加维斯卡。塞奇威克正是以这两位女性的经历为轴线,描绘了早期北美殖民地白人与印第安人的交往与冲突,并以她们作为挑战清教权威的典范。与当时包括库珀在内的作家所塑造的印第安人物不同的是,塞奇威克赋予印第安人马加维斯卡以声音,从她的视角刻画了白人文化与印第安文化的冲突,而她的声音为新英格兰历史带来了不同的展现。马加维斯卡具有许多优秀品质,但她显然不符合白人社会的理想女性形象。她善良、独立、具有牺牲精神,但她也是骄傲的、愤怒的、具有尊严的。她曾从父亲复仇的斧下救下了埃弗雷尔;她回到充满危险的白人定居点附近只是为了实现她将霍普的妹妹费丝带给她姐姐的承诺;她在法庭上谴责了白人的非正义;她赢得了她的部落人民和她的白人朋友的“尊重”,对于他们来说,她“似乎是……上帝创造的最高贵的人之一,是美丽、独立和不朽道德的见证”(Sedgwick, 1987: 334)。塞奇威克通过塑造这样一位强有力的文化他者形象,重新审视了早期殖民地历史以及新英格兰白人定居者在将印第安人逐出其家园中的不光彩角色。
虽然小说以“霍普·莱斯利”为题目,但最令读者难忘的角色无疑是印第安女子马加维斯卡。塞奇威克的同代人库珀因把印第安人带进美国文学而遐迩文坛,但塞奇威克却以塑造了一位有血有肉、充满正能量的马加维斯卡而超越了库珀的成就,她成为“早期美国小说中唯一具有实质性内容与力量的印第安女性”(Kelley, 1987: xxvi)。小说开始时,在佩科特战争中被俘的马加维斯卡,被留在白人清教徒家中做佣人。但她不是一个任凭白人摆布的人,她性格坚强、自信,为自己的印第安身份而骄傲,她讲述的佩科特战争真相,使曾多次听到白人叙述过这场战争的埃弗雷尔颇为震撼,“这些事件从马加维斯卡的唇里吐出就具有一种新的形式和色彩”(Sedgwick, 1987: 53)。埃弗雷尔最终意识到是白人的挑衅导致了印第安人的攻击。后当毛诺诺托欲杀死被俘的埃弗雷尔为自己死去的大儿子复仇时,马加维斯卡挺身而出,她用自己的手臂挡住了父亲复仇的板斧,以失去手臂的代价将埃弗雷尔拯救下来,助他逃脱。这一举动不免使人联想到约翰·史密斯和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的故事。波卡洪塔斯是印第安部落首领的女儿,也正是她从族人手里救下史密斯(Bell, 1970: 217)。马加维斯卡与霍普一见如故,相互信任,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帮助霍普与失散多年的妹妹费丝见面。在小说的几次监禁和逃跑情节中,是发自良知和真实情感的行为,使两个女孩子惺惺相惜,结下了跨越种族和文化隔阂的友谊。
马加维斯卡也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霍普的妹妹费丝幼时被印第安人俘虏,后留在印第安部落生活,还嫁给了马加维斯卡的弟弟欧耐克。在马加维斯卡将费丝带回到白人社会与霍普见面而不幸被捕后,她在法庭上毫无惧色地为自己进行了辩护。小说反复展示了马加维斯卡对于自己种族的忠诚和自豪感。马加维斯卡最初是因来自一个正在预谋攻击白人定居点的印第安部落而被捕的,但后来对于她的控告便上升到“魔鬼崇拜”的指控。在审判中,马加维斯卡的自辩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个捍卫正义、大义凛然的印第安人高大形象跃然纸上。马加维斯卡在回答总督温斯洛普的问话时说,“你曾许诺……我垂死的母亲……要善待她的子女。以她的名义,我要求你,给我自由或给我死亡”(Sedgwick, 1987: 293)。马加维斯卡在法庭审判时的讲话带有对于帕特里克·亨利(Patrick Henry)革命话语的明显呼应。塞奇威克将18世纪的美国革命话语带入17世纪的小说世界,映射了白人殖民者试图从英国统治下独立出来的无畏革命精神,而这样的革命话语从一个印第安女性口中说出就具有特别的意义。马加维斯卡不是作为敌人,而是作为革命者重申了美国建国的原则。身着印第安人服装的马加维斯卡在法庭义正词严:“我是你们的囚犯,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我拒绝你们审判我的权利。我的人民从来不会生活在你们的枷锁之下,我的民族也没有任何人会承认你们的权威”(Sedgwick, 1987:286)。她的言辞回响着独立宣言所表达的革命精神(Insko, 2004: 179)。
在对马加维斯卡的审判中,作者还通过人物之口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上帝的选民现在或者过去都不是被选择来消灭异教徒的,而是为了扩大上帝的领域范围,其目的在于使这些陌生人和异教徒们皈依成为上帝的奴仆和子女”(Sedgwick, 1987:283)。这种态度,固然表现了某些白人殖民者对于印第安人的同情,但也反映了白人的种族优越感。其实就连霍普这样一位颇为独立的女性也不能幸免,她在听到妹妹与一位印第安人成婚的消息后,心中十分不安,后来当马加维斯卡把费丝带来见她后,她看到一身印第安人装束的妹妹,顿时像“刀子刺中心脏一样浑身发抖”,心里涌出一阵阵“厌恶的感觉”(Sedgwick, 1987: 188)。她竭力劝阻费丝返回印第安部落,希望妹妹能够回归白人社会。霍普的表现代表了传统清教徒对于不同种族通婚的普遍反感以及她下意识的文化优越性。而马加维斯卡自豪地告诉她,她的妹妹是嫁给了“一位印第安人。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最强壮、最敏捷的森林之子的血液,他永远不会背叛朋友,也不会从敌人那里逃跑,他们的灵魂会回到伟大的神灵那里,就像它们从那里来时那样纯洁无瑕。你觉得与这种血液混合会玷污你们的血液吗?”(Sedgwick, 1987:188)。霍普最终还是尊重了妹妹返回印第安人部落的决定,甚至帮助被监禁的马加维斯卡逃跑。小说结尾埃弗雷尔和霍普曾试图劝说马加维斯卡留下生活在白人中间,充满种族自豪感的马加维斯卡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离他们而去,消失在西部的丛林之中。塞奇威克无法完全颠覆当时的文化标准,但是她的确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塑造一个更为自由的女性主体和一个更加包容的土著美国人种族的存在而改变了传统,尽管这种存在也是受到局限的(Crosby, 2011: 339)。塞奇威克所塑造的印第安人女主人公扩展了文学创作的边界,马加维斯卡这位印第安部落首领的女儿,成为小说的“指导性精神力量”(Crosby, 2011: 344-345)。
除了构建对于佩科特战争的权威白人历史版本的挑战之外,小说也通过马加维斯卡的父亲,佩科特印第安部落首领毛诺诺托这一人物塑造呈现了印第安人在白人殖民者征服北美大陆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马加维斯卡曾对埃弗雷尔说,父亲的性格是因所受到的伤害而转变的(Sedgwick, 1987: 56),从而将毛诺诺托的行为置于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下,并驳斥了印第安人本质上“野蛮”的普遍清教观点。小说明确指出,毛诺诺托最初没有预见到白人殖民者的危险性,他热情好客并提倡与白人和平相处:“他曾经是英国人的朋友;他曾经建议与白人和睦相处,结为友盟;他保护过他们的贸易商;将他们被俘的人还给他们”,但是他被无情地背叛了:“他看到自己的人民或被屠杀,或从家里和狩猎场被屈辱地放逐,他的妻子在囚掳中去世,子女作为奴隶生活在敌人的家里”(Sedgwick, 1987: 50-51)。他的转变是由于白人对他家庭成员的戕害和部落的摧毁而造成的,他的妻子和大儿子被害,另外两个子女马加维斯卡和欧耐克成为白人的奴隶,他对此悲愤交加,坚持要拯救自己的子女,并对受到的极大伤害进行复仇。马加维斯卡曾愤怒地质问道:“你们英国人告诉我们你们的法律之书比写在我们心上的更好,因为它教给人们慈悲、同情心和宽恕,如果你们有这样的法律而且相信它,那么你们还会这样对待一个被俘虏的男孩子吗?”(Sedgwick, 1987: 51)曾经是白人朋友的毛诺诺托,因为自己和部落的灾难而仇恨白人,因而他对于埃弗雷尔的家贝瑟尔的攻击也是在所难免的。塞奇威克以印第安人的不幸遭遇为他们的暴力行为进行了辩护。除了从个人层面上抒发对于毛诺诺托的同情之外,塞奇威克也以毛诺诺托为例展现了印第安部落的整体命运。印第安人或是呼吁刀枪相向,或是提倡慷慨待客,但最终都无法阻止白人殖民者的侵略行为和扩张脚步。塞奇威克的印第安文化他者形象具有说服力地建构了被清教叙事压制的历史对话(Nelson, 1992: 197)。
文化他者在未来美国社会中的位置
在这部创作于19世纪20年代的小说中,塞奇威克也对美国这个多种族国家的未来走向以及被视为文化他者的印第安人在未来社会中的位置进行了探讨。不同的文化和人民能否和平共处、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从一个角度来看,欧耐克和费丝的婚姻似乎展示了这一可能性。欧耐克与费丝的婚姻颠覆了传统的囚掳叙事模式,从小被印第安人俘虏的费丝成年后嫁给了宠她爱她的欧耐克,断绝了与白人文化的一切联系,拒绝返回白人社会。欧耐克与费丝情深意笃,其结合象征着欧洲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交往的一种另类选择的可行性,但也是不被绝大多数白人所接受的。但需要指出的是,他们的婚姻并非是两种文化的完美融合,因为幼年就被印第安人掳走的费丝已经完全融入了印第安文化,对于自己成为印第安人俘虏前的文化身份少有记忆,在她身上已罕有白人文化的痕迹,她不仅在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上完全印第安化,甚至已经不太会说自己的母语——英语,更无法适应白人社会的生活。在她最终追随欧耐克返回印第安部落时,她的身份已不再是欧洲白人而是被印第安化的白人。费丝与欧耐克的婚姻并非是两种文化的交流与互补,她早已成为欧耐克的“白鸟”(white bird),而非可以将其文化与印第安文化进行融合的欧洲白人(Kelley, 1987: xxxiv)。克罗德尼指出,塞奇威克在小说中描绘了一个白人女性与一位印第安人的爱情,这个爱情包含着对于林中生活的适应。但塞奇威克几乎没有提供费丝在印第安人中生活的任何细节,仅仅强调了从白人到印第安人的身份转变对于她的吸引力(Kolodny, 1984:81)。但小说中费丝被印第安人的同化是从正面进行描述的,而不是被视为一种堕落(Slotkin, 1973: 453-454)。正像马加维斯卡对霍普所说的那样,“当她[费丝]从你这里飞走,不要为她感到悲伤。野花会在你们的花园里枯萎,森林就是她原始的家,她在那里会快乐地歌唱,就像鸟儿找到了它的伴侣”(Sedgwick, 1987: 331-332)。费丝与欧耐克的婚姻是幸福的,这一情节安排挑战了早期文学中在描述种族间通婚时一贯的不友好立场,塞奇威克通过对于印第安文化的肯定以及对于费丝与欧耐克婚姻的认可提倡了种族宽容,这种呈现代表了与玛丽·罗兰森(Mary Rowlandson)囚掳叙事的彻底背离,在罗兰森笔下,土著美国人不仅被白人定居者视为劣等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被认为是低级的(Ross, 1996: 329-330)。
塞奇威克在小说结尾安排了白人与印第安人种族间的通婚,并将它描绘成一场幸福的婚姻。这种情节安排并非偶然,因为塞奇威克自己的祖先中就有种族间通婚的先例。尤妮思·威廉姆斯(Eunice Williams)是塞奇威克母亲家族的远房亲戚,她在童年时被俘,成年后嫁给了印第安人,并且拒绝返回白人社会。的确,在早期美国文学中关于被俘的白人拒绝返回白人社会的描述并不多,因为这种现象并非是白人社会喜闻乐见的,这些拒绝被赎的白人的行为代表了对于殖民主义中心假定的质疑,即盎格鲁-欧洲文明与土著文化之间并不存在着优越与低劣之分。西方文化的不可阻挡和积极推进,就依赖于这个神话来阐释后来被称为“天定命运”的行为。塞奇威克在这部小说中披露了一个“历史真相”,也是一个“文化秘密”,即的确有一些白人公开放弃了他们具有特权的世界而选择了印第安生活(Kalayjian, 1996: 70-71)。
塞奇威克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她虽然同情印第安人,但她也在小说中描绘了印第安种族的惨淡前景。通过小说人物马加维斯卡,塞奇威克称赞了她在土著美国人身上发现的高尚文化价值。但在小说的结尾,塞奇威克还是把她的印第安女主人公送回到荒野。小说结尾霍普将马加维斯卡营救出来之后曾恳求她留下来与她的白人朋友生活在一起,但马加维斯卡的回答也充分说明了印第安人的心态:“印第安人与白人无法交融,成为一体,就如同白天与黑夜无法变为一体一样”(Sedgwick, 1987: 330)。在白人对她的审判中,她更是慷慨激昂地表明了印第安人的态度:“相信我的话。我是你们的敌人。阳光和阴影不能混在一起。白人来了——印第安人消亡了。难道我们会去握那些打向我们的手吗?”(Sedgwick, 1987: 292)马加维斯卡清醒地认识到她无法在马萨诸塞州继续生活下去,而必须西移。她和她的族人对于自己土地的丧失和部落人们生命的逝去满怀怨恨,白人的背信弃义更是使两个种族的和平共处变得毫无可能。对于印第安人来说,白人在北美大陆的定居意味着他们和他们文化的消亡。而塞奇威克与其同代人一样,也展示了印第安人的消亡不可逆转。无疑,阳光和阴影无法同时出现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旦阳光照进来,阴影就会消失,反过来亦是如此。它意味着只能是其中一个种族占领这片土地。《霍普·莱斯利》表达的也是这层意思(Tuthill, 2005: 99)。马加维斯卡与其他的印第安人一样,会默默无闻地消失在那些无人所知的西部地区。19世纪白人社会显然无法容纳马加维斯卡的反叛性格,《霍普·莱斯利》为新国家的女性性格列举了多种可能性,但是这些可能性也是有局限性的(Emerson, 2007: 32)。塞奇威克无法为她的土著美国人物角色想象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是她也没有屈从于一种将印第安人同化的解决方式。她没有让马加维斯卡留下来成为一个白人化的印第安女性,一个按照白人定义的高贵野蛮人(Kalayjian, 1996: 68)。
塞奇威克无法想象其同代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即让印第安人也成为美国人,她的确也参与了对于“正在消失的印第安人”的描绘,其作品中带有那个时期文学中非常普遍的“挽歌式风格”,即哀悼了同时又表现了印第安人迁移的不可避免(Fetterly, 1998: 509)。同时,虽然塞奇威克将印第安人称为“土地的最早拥有者”,但她又称颂了清教徒在新大陆开辟森林、耕耘荒野的英勇业绩(Tuthill, 2005: 104)。因此,尽管塞奇威克“清楚地意识到重新审视种族建构的必要性,但她深陷于盎格鲁-美国的历史遗产之中而无法有效地解决‘印第安问题’”。虽然如此,她的小说挑战和修正了她所处时代关于历史、种族和性别的流行观点,通过马加维斯卡的另类历史叙事直面盎格鲁-美国对于印第安人政策的残酷后果(Nelson, 1992: 202)。塞奇威克小说的重要意义在于她指出了“这个国家在土著美国人的消亡中所起到的作用”(Crosby, 2011: 346)。
结 语
当包括温斯洛普在内的殖民地领袖把新英格兰的定居视为上帝赋予他们的神圣使命时,印第安人就成为白人殖民者完成这一目标的障碍和绊脚石,印第安人也被描绘成异教徒、野蛮人、魔鬼和野兽。塞奇威克以自己的创作揭示了一个不同的过去。在她的笔下,印第安人对于白人的反抗和对于自由的追求不是出于其野蛮本性,而是他们抗争侵略和压迫的英勇不屈的表现。很显然,塞奇威克所刻画的北美殖民地清教徒与土著居民的矛盾和冲突源于美国白人殖民者领土扩张的根本目标。“《霍普·莱斯利》因此成为对于这个国家道德观念的极大挑战”(Kelley, 1987: xxxiii)。
其实就在塞奇威克创作《霍普·莱斯利》的19世纪20年代,美国政府已经开始了对于印第安人的大规模强迫性西迁,印第安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去往保留地。17世纪的清教徒或许还希冀同化土著印第安人,但杰克逊时代的种族主义者甚至拒绝考虑这一可能性。塞奇威克通过马加维斯卡这样一位品质高尚、有尊严的人物塑造说明塞奇威克对于其笔下的文化他者具有深深的同情。她的小说作品提供了对于美国历史的另类解读,质疑了美国边疆定义的基础,也展示了女性在社会正义方面的文化参与(Kalayjian, 1996: 64)。诚然,塞奇威克通过对于历史的另类解读塑造了令人同情的土著美国人群像,但也描绘了一个将印第安人排除在外的新政治秩序(Tuthill, 2005: 96)。塞奇威克的小说表明印第安人不被认可为这片土地的共同居住者,而给予清教徒将自己视为这片土地的主人的全部权利,这是他们认为他们有权享有并且一心要获得的权利(Tuthill, 2005: 101)。塞奇威克对于殖民时期文化他者的描绘说明塞奇威克在批评清教社会的种族主义时,也呈现了杰克逊时期流行的同样社会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