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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的历史修辞法
——论《尤利西斯》的四段演说词

2021-03-25张治超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都柏林内尔

张治超

引 言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2000)不仅是一本关于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市民生活的书,它还展现了20世纪初爱尔兰面对的多重历史图景,其中既有奴役和屈辱的苦难记忆,也有爱国者们所宣扬的光辉岁月。随着《尤利西斯》情节的推进,乔伊斯越倾向于“拿英语反复实验折腾”(王友贵,2011:15),整部小说的历史意识的表达方式随之发生改变,即从直白的主题争论逐渐变为更加隐晦微妙的形式策略。在《尤利西斯》的开头,作为主人公之一的斯蒂芬采用准哲学式措辞和别人谈论历史,每一句谈话都透露出对历史的反思。但随着小说的语言实验愈加放肆,斯蒂芬对历史的反思逐渐被文本的形式层面所承担。随着小说“形式的表意作用”(戴从容,2002:11)愈加强大,对历史的多种反思在文本形式层面也得到愈加明显的体现,特别通过第7章里4段演讲词运用的修辞法巧妙传达了对民族主义历史观的讽刺。尽管学者们早就认识到《尤利西斯》里历史意识和语言修辞之间的关联,但除了个别学者探讨古典修辞学对乔伊斯语言观和历史观的影响外(Spoo, 1994:116-120),多数学者还是更加关注《尤利西斯》第14章语言实验外表下所隐藏的有机体式历史进步观(Bazargan, 1985:271-280; Benstock, 1987:59-67; Levine, 1990:131-159)。海登·怀特对元历史的定义和实践已经证明文本的深层修辞结构预示着作者对历史或虚构事件的解释(怀特,2004:2),因此尽管小说语言的修辞法看似是文本外在的美学修饰,但实际上它构成了文本意义的基本来源之一。

在《尤利西斯》里,发生于报社办公室的第7章“埃奥洛”(Aeolus)建立了一个由多种声音和修辞模式展开互相竞争的场域。此章不仅忠实还原了爱尔兰人相聚时夸夸其谈的场景,而且借助充斥着民族主义色彩的演说词和斯蒂芬的“李子的寓言”(Parable of the Plums)表现了修辞法在历史话语深层结构里的动态功能以及后帕内尔时代都柏林人对历史经验的普遍质疑。如果说《尤利西斯》展示了现实的流动性是如何被多变的词语表达出来的,那么第7章“埃奥洛”就揭示了词语是如何被民族主义之风所役使的。直至此章最后,斯蒂芬讲述的“李子的寓言”才嘲讽和颠覆了对爱尔兰历史的民族主义叙事。

想象的风景

《尤利西斯》第7章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发生,其内容几乎全由报社办公室里各色人物的夸夸其谈组成。他们先后朗诵的4段演说词最能表明修辞能指和历史所指之间的不稳定关系,4段演说词包括丹·道森(Dan Dawson)对爱尔兰自然景色的溢美之词、西默·布什(Seymour Bushe)在恰尔德谋杀案庭审中的辩护词、约翰·泰勒(John F. Taylor)为盖尔语辩护的演讲以及斯蒂芬的“李子的寓言”。前3段带有强烈民族主义气息的演说词是由聚集在报社里的都柏林市民们引用和朗诵,最后那段“李子的寓言”则是斯蒂芬的个人即兴创作。每一段演说词不仅包含对古今关系的特定立场,而且它们的情感强度按演说词出现顺序呈直线上升态势。泰勒的演说词使第7章民族主义情绪达到最高潮,直至最后斯蒂芬那具有爱尔兰口头文学特点的寓言故事仿佛浇了读者一头冷水,让读者从庄严崇高的热情里清醒过来。读者最后只会看到斯蒂芬描绘的琐碎日常生活图景,即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想要从纳尔逊纪念柱顶部眺望都柏林全景”(Joyce, 2000:183)。也就是说,第7章从开头就一直逐步积累并强化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最后却突然转变到这种情绪的对立面。这种从渐强到突降的反高潮模式是《尤利西斯》里许多预设目的最终受挫失败的形式演绎,特别是第2章“失望之桥”(Joyce, 2000:29)主题在修辞结构层面的回响,毕竟这种结构模式巧妙地暗示了爱尔兰在民族独立事业上一直遭受挫折失败的历史命运。

第7章的第一段演讲词以隐喻的方式向听众呈现了一个欲望的意象,即一片未被城市文明所玷污的爱尔兰乡村自然风光。但它其实是19、20世纪之交许多民族主义者们对爱尔兰的想象图景,而非根植于现实基础上的形象。在新闻标题“爱琳,银色海洋上的绿宝石”(ERIN, GREEN GEM OF THE SILVER SEA)下,报社里的人们取笑了税务官丹·道森演讲词里对爱尔兰乡村景色的夸张描述。虽然遭到众人的嘲笑,道森演讲词的语言实际上和乔伊斯在第12章“独眼巨人”(Cyclops)里戏拟的爱尔兰文艺复兴时期泛滥的文学语言并无太大区别:

抑或,请再看看那蜿蜒曲折的潺潺溪水,在西风之神泽芬尔的吹拂下冲击着拦住去路的岩石,流向海神尼普顿掌管的波涛汹涌的蔚蓝国土,长满青苔的河岸被明媚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森林巨人的枝叶凌空遮盖,将阴影披在溪流那忧思的胸膛上……我们的灵魂荡涤在无与伦比的爱尔兰美丽风光中,她的美丽是举世无双的……(Joyce, 2000:157-160)

这篇演讲词由于其中过分的溢美之词和空洞的辞藻而遭到众人揶揄:“真是夸夸其谈!……别再说那些言过其实的空话啦!”(Joyce, 2000:159)演说词里大量的修饰语和对古罗马神话典故——海神尼普顿与西风之神泽芬尔——的自动化指涉特别引起了博学的迈克休教授的厌恶。当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尔德·布卢姆走进报社办公室时,正好遇见众人一边听奈德·兰伯特朗读报纸上刊登的道森演说词一边大加嘲讽。布卢姆问众人在笑什么,迈克休教授告诉他道森演说词的标题“我们美丽的国土”(Our lovely land),布卢姆没听清楚,问了句:“谁的国土?”西蒙·代达勒斯立马尖锐地回答:“丹·道森的国土”(Joyce, 2000:158)。斯蒂芬之父西蒙·代达勒斯显然认为演说词所描述的这片美好国土只存在于演讲者丹·道森对爱尔兰自然美景的幻想之中。敏锐的读者也可以看出,虽然丹·道森的演讲词表面上滔滔不绝、优雅华丽,但它异常缺乏对爱尔兰历史和现状的关注。就像第13章里格蒂·麦克道威尔那妇女杂志风格的内心独白看似丰富却缺乏现实的女性心理基础一样,丹·道森的演讲词里一连串修辞语言也没有建立于某个切实的历史和政治的集体共识之上。

19、20世纪之交不同立场的民族主义者们对未来爱尔兰国家图景的设计存在各种差异,但各方对爱尔兰的农业国定位却是空前一致的:“在不同版本的爱尔兰发展蓝图中,爱尔兰基本上都是以农业国的形象出现……直到今天,爱尔兰在各种宣传手册上的主打形象,仍然是其绿草如茵的乡间美景和田园诗般的乡间生活”(陈丽,2016:163)。为了摆脱大英帝国殖民话语对爱尔兰民族和国家形象的单向塑造,像丹·道森这些民族主义者表现出强烈的浪漫化原始主义姿态。他们淡化爱尔兰乡间政治上缺少话语权、经济上贫穷落后的现实,极力渲染田园诗般的爱尔兰乡间景色,以一种隐喻方式打造一个去英国化的民族和国家形象。就连像叶芝这些带有民族主义倾向的爱尔兰文艺复兴作家们也时常强调爱尔兰乡村在文化上的特殊性,尤其认为爱尔兰乡村生活比英国现代都市生活更加天真纯洁、贴近自然。他们描绘爱尔兰清新秀丽的乡间景色以及简单质朴的农民生活,将爱尔兰塑造为工业化、城市化英国的对立面。于是,爱尔兰乡间成了没有受到腐败堕落的英国现代工业文明玷污的最后一块净土。在爱尔兰农业国定位颇成共识的情况下,乔伊斯却不赞同叶芝、道格拉斯·海德等人对爱尔兰乡村的美化。乔伊斯的所有小说都选择了都柏林这一城市空间作为情节发生地,并且重点关注叶芝所鄙夷的市民阶层的现实生活。这一选择本身就包含了他对田园牧歌式农业国理想的批判,可以说“他对都柏林城市场景的钟爱未尝不是一种故意的逆向操作,在同一‘城市/乡村’二元对立的基础上反向表述自己的不同观点”(陈丽,2016:241)。总之,乔伊斯对爱尔兰文艺复兴时期的田园话语的批判正是建构在它本身的逻辑基础和修辞结构之上。如果叶芝、道格拉斯·海德等文人学者站在“城市/乡村”二元对立的一头来颂扬农业爱尔兰的乌托邦愿景的话,那么乔伊斯就站在“城市/乡村”二元对立的另一头来表现比爱尔兰农民更能代表爱尔兰民族形象的市民阶层的精神瘫痪。

失败的领袖

第二段演说词的修辞方式变为转喻模式,用具体的雕塑艺术指代抽象的法律变迁——没有实际关联的二者之间只存在某种间接的相似之处。相比上一篇演说词里模糊的田园乌托邦图景而言,这种修辞模式使得民族主义者的描述对象变得更加具体化了,开始集中到具体的人物和事件上,即摩西和帕内尔及其民族大业。

当奥莫洛伊(J. J. O’Molloy)朗诵高等法院律师西默·布什在法庭上对陪审团发表的演讲片段时,斯蒂芬对这番演说的反应其实一定程度上包涵乔伊斯的亲身感受,因为乔伊斯于1899年10月旁听过这场公开庭审(Ellmann, 1982:91)。经过一番辩论,西默·布什不仅成功指出控方证据不足的弱点,他的演讲也给乔伊斯留下深刻印象。虽然当时对庭审的新闻报道没有提及奥莫洛伊引用的这段演说词(Ellmann, 1982:756),但西默·布什很可能在辩护中强调旧约的同态复仇法(lex talionis)被后世更宽容的罗马法律吸收传承,并且旁征博引地用米开朗琪罗创作的摩西塑像来让自己的观点显得更加形象。讲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传统犹太律法经过后世罗马法律的扬弃后变得更加缓和宽容、更具普世意义,就如同犹太立法者摩西的形象经过罗马教廷的米开朗琪罗的雕琢才焕发出永恒之美一样:

那座仿佛凝固着音乐的塑像,那位头上长角、令人畏惧的神性人形,那个智慧和预言的永恒象征。如果雕塑家凭借想象力或手在大理石上雕刻的那些脱俗的灵魂或是能使灵魂脱俗的形象值得永存不朽的话,那么它就是永存不朽的。(Joyce, 2000:177)

奥莫洛伊的朗诵效果是十分显著的,至少使斯蒂芬受到这段演讲的感染:“斯蒂芬涨红了脸,他的血液被语言和手势的优雅所吸引”(Joyce, 2000:177)。即使只朗诵一小段西默·布什的演说词也能对听众产生如此大的震动,这是因为在小说发生的1904年都柏林人对1899年那场庭审还记忆犹新,听众只需听一段对摩西雕像的描述就可以脑补整篇演说的逻辑观点。这段演说自有其历史语境,无可避免地唤起19、20世纪之交爱尔兰人集体意识里的一个文化所指,即从摩西下意识联想到的帕内尔。二者之间的联系在1904年是牢固的,而在1899年——距离查尔斯·斯图尔特·帕内尔逝世才8年——则更加紧密。

“摩西—帕内尔”类比几乎可以将19、20世纪之交任何关于爱尔兰历史和政治的争论议题变得崇高化和感伤化,因此西默·布什看似是超历史和纯审美的论调其实同时在历史和政治两个层面上发挥着影响力。帕内尔努力试图带领爱尔兰同胞们摆脱大英帝国的奴役,但由于个人绯闻被曝光导致支持率锐减,最终遗憾没能通过议会斗争为爱尔兰争取到自治(Home Rule)地位(郭军,2010:57-67),就像旧约里领导以色列民族的摩西同样遗憾地未能到达允诺之地一样。二者之间本来只存在微弱的相似性,但这一点却被笃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所重视和放大。在大众对爱尔兰历史政治的通俗化解读里,民族主义运动领袖帕内尔就经常被比作摩西,而且这种说法在帕内尔有生之年便相当流行(Dasenbrock, 1991:138)。乔伊斯终其一生都非常崇拜帕内尔,他收藏过一本由巴里·奥布莱恩(R. Barry O’Brien)写的《帕内尔传》(TheLifeofCharlesStewartParnell, 1846-1891),这本红极一时的畅销书就是用“帕内尔—摩西”类比来结束全书的。或许受《帕内尔传》的影响,1912年乔伊斯在《帕内尔的阴影》(TheShadeofParnell)里第一次将帕内尔比作摩西:“他就像另一个摩西,带领一个动荡混乱的民族从耻辱之屋走到接近允诺之地的边缘”(Joyce, 1964:225)。即便在后来的《尤利西斯》里,帕内尔依然被塑造成和摩西一样的无冕之王。同时代的其他爱尔兰作家及其创作——比如格里高利夫人创作的戏剧《拯救者》(TheDeliverer)——也经常使用“摩西—帕内尔”的类比。

摩西和帕内尔努力的目标令人向往,在眼看唾手可得时却令人失望,最终只能可望而不可及。这又解释了错失良机、未达目的的惋惜之感为何构成了《尤利西斯》整个第7章的情感基调。乔伊斯选择奥莫洛伊这个人物来朗诵西默·布什演说词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命运是整个报社办公室的众人里最令人感到惋惜的——曾经聪明、有前途的律师,现在却因为患病、赌博和欠债而变得穷困潦倒。

民族的类比

第三段演说词实际上处于以提喻的方式表达爱尔兰民族独立愿景的整体语境中。报社办公室里,迈克休教授援引高等法院律师约翰·泰勒于1901年10月24日的即兴演讲——乔伊斯亲自到场聆听过(Ellmann, 1982:90-91)。泰勒驳斥了法官菲茨吉本的英国化主张,为盖尔语的复兴作了精彩辩护。乔伊斯对盖尔语复兴运动其实没有好感,但他有意避开语言问题,只摘录其中一段鼓舞人心的演说词写入《尤利西斯》第7章。迈克休教授引用泰勒的演说词,以一位埃及大祭司的口吻向年轻的摩西说教:

为什么你们这些犹太人不接受我们的文化、宗教和语言?你们不过是一个游牧部落而已,我们却是强大的民族。你们没有城市,也没有财富。我们的城市里则人口众多,还有三层和四层划桨大船,满载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行驶到世界各片已知的海域。你们不过才刚刚脱离原始状态,而我们则拥有文学、祭司、悠久的历史和国家组织……(Joyce, 2000:180-181)

这显然是帝国强权主导的话语模式,它诱惑弱小的民族跪拜臣服并加入征服者的阵营。最后,泰勒慷慨激昂地解释了摩西为什么会拒绝这个诱惑:

但是,女士们先生们,如果年轻的摩西听从并接受了这套观点,如果他在这些自大的训诫面前俯首屈从、放弃主见、唯唯诺诺,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带领神选之民走出奴役之家了……(Joyce, 2000:181)

语言的独立时常被用来指代民族的独立,而盖尔语复兴问题从19世纪以来就是对爱尔兰独立愿望的提喻。泰勒的这段演说词表面上讲述了摩西和埃及长老们之间的辩论,其潜文本却是在帕内尔领导下爱尔兰对大英帝国的抗争史。演说词里两个民族之间的平行类比关系是非常明显的,埃及和以色列的关系影射了大英帝国和爱尔兰之间的力量对比:爱尔兰在文化、宗教和本土语言上与英国相差甚大;爱尔兰大片地区还是贫穷的乡村,英国的城市化水平居当时世界前列;在大英帝国压迫下的爱尔兰港口荒废闲置,而英国把控着海上霸权。贫穷落后的爱尔兰在英国人的眼里留下原始蒙昧的刻板印象,就像旧约时代埃及人眼里的以色列一样。实际上,乔伊斯更倾向于突显这个类比关系里爱尔兰人和以色列人的相似处境。

乔伊斯牢牢记住了这段精彩的演讲词,不仅将其作为《尤利西斯》的创作素材,还亲自朗诵这一段录制成唱片流传后世。通过正向的种族化类比方式——将本民族比作对抗埃及霸权的以色列,泰勒希望激起类比关系中两个被奴役民族的团结之心。这种带有东方主义色彩的类比无疑突显了爱尔兰和以色列的共同点:二者都在各自的领袖人物——摩西和帕内尔——的带领下试图摆脱强大帝国的掌控。这无论是对爱尔兰还是犹太民族而言都不含贬义,只表示爱尔兰同样具备其他文明的光荣和力量,同时巧妙暗示了那些被边缘化的民族团结起来反抗殖民压迫的可能性。早在1907年,乔伊斯就探究了爱尔兰文明和东方文明之间的密切联系,甚至尝试着为二者之间的类比关系寻找可靠的历史依据(Joyce, 1964:156)。不过,这个类比关系除了寄予民族独立的希望之外,还为《尤利西斯》的语境戏剧性地增添了一丝讽刺意味。虽然泰勒将爱尔兰人类比为反抗帝国霸权的犹太人,但这个类比终究只是在修辞层面粉饰爱尔兰人那以自我为中心的狭隘民族主义而已。整部《尤利西斯》里,都柏林人依然秉持排外主义和种族纯洁的老一套观念,在日常生活里侮辱贬低真正的犹太“他者”布卢姆。1904年6月16日一整天,身为犹太人的布卢姆不得不忍受着如“犹太猪”(the sheeny)之类的反犹蔑称。泰勒的正向类比本应促发各个受压迫民族之间的平等对话,但实际上民族主义者捍卫爱尔兰文化的思维基础依旧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二元对立。因此,《尤利西斯》不但重现了泰勒演讲的盛况,还使泰勒的演说词在修辞层面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复义性得以完全展现出来。

反讽的寓言

第7章前三段演说词的修辞模式都建立在诸如自然风光和田园乌托邦、摩西和帕内尔、以色列和爱尔兰等概念的平行类比关系基础上,而第四段演说词“李子的寓言”却针对前三段演说词作出反讽性回应和反高潮结尾——简直和《都柏林人》小说结尾处“召显”(Epiphany)的效果如出一辙。

西默·布什和约翰·泰勒的演说词激起了斯蒂芬的创作欲:“庄严的言辞就要来了。注意。你能自己动手尝试写出一篇吗?”(Joyce, 2000:180)事实上,早在迈克休教授朗诵结束之前斯蒂芬就已经开始构思他的寓言了,他当天经历的许多生活细节都成了即兴创作的素材。比如,早晨他在海边看见的两位老妇不仅成为寓言的主人公,还像都柏林城徽上的姐妹一样成为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的象征;前往报社的路上经过纳尔逊纪念柱时斯蒂芬听见卖李子小贩的叫卖声(Joyce, 2000:118),这个巧合有助于寓言标题的确立;之前报社办公室里的演讲朗诵也赋予斯蒂芬以创作灵感,迈克休教授听完“李子的寓言”就明白了这一点:“我懂了……摩西和允诺之地,是我们给他灵感的”(Joyce, 2000:189)。构思完毕,斯蒂芬随即对迈克休教授说:“我有一个想法”(Joyce, 2000:183)。紧接着他就对众人讲述了一个如谜一般的故事。从内容上看,这个标题为“登比斯伽山望巴勒斯坦”或“李子的寓言”的故事非常类似《都柏林人》里的短篇小说:两位都柏林老姑娘携带着食物准备爬上纳尔逊纪念柱顶部观赏城市全景,她们买了门票后就顺着纪念柱内的螺旋台阶一路攀登,当她们好不容易爬到纪念柱顶端时,还没看一会景色就觉得有些恐高发晕,于是俩人只得坐下并仰望伫立在顶部的纳尔逊雕像,抬头看久了两位老妇又觉得“脖子痉挛……累得无法抬头、低头或说话”(Joyce, 2000:187),最后“她们便把放在俩人中间的一袋李子打开,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起来,一边用手帕擦去流出嘴角的果汁,一边慢慢地将果核吐到围栏外面”(Joyce, 2000:187-188)。

西方关于文学艺术作品对人的影响可溯源至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到的悲剧的“净化”功能(肖旭,2020: 120)。斯蒂芬即兴创作的“李子的寓言”戏拟并颠覆了之前演说词里出现的“摩西—帕内尔”类比。从“登比斯伽山望巴勒斯坦”这个旧约式标题上,不难看出观赏城市风光的老妇实际上是对摩西形象的反讽式再现。摩西历经艰辛带领以色列人前往允诺之地迦南,但他自己未能进入迦南,只得临终前从摩押平原的比斯伽山上俯瞰迦南风光;斯蒂芬故事里的两位都柏林老妇几乎重演了摩西临终前的所为,她们爬上了纪念柱顶端却没能看尽都柏林的城市全景,只得安于观赏象征着爱尔兰征服者的纳尔逊的雕像。尽管和前两篇演说词一样,“摩西—帕内尔”构成了斯蒂芬寓言的潜文本,但是斯蒂芬对这个类比的使用相对于之前的演说词有着很大区别:西默·布什和约翰·泰勒通过摩西的形象暗示了处于政治生涯鼎盛时期的帕内尔,此时的帕内尔在民族主义者眼里是爱尔兰独立理想的化身——就像以色列人眼里的摩西一样。换句话说,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们在旧约关于摩西的故事里找到了不让自己看见自身斗争的狭隘性、为了要把自己的热情保持在伟大历史悲剧的高度上所必需的理想原型。相反,“李子的寓言”则以异常冷静的自然主义叙事回应了前三篇激昂的演说,向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泼出一盆冷水。在斯蒂芬塑造的故事语境下,摩西的故事不断提醒听众回想起摩西和帕内尔的最终结局。由于帕内尔和有夫之妇凯瑟琳·奥谢(Catherine O’Shea)偷情的丑闻曝光,天主教会和议会反对派趁机煽动民众反对帕内尔,甚至曾经的崇拜者也在这困难时期对他落井下石(郭军,2010:67)。最终,爱尔兰人的背叛断送了帕内尔的政治生涯和民族自治的希望。如果说报社办公室里众人口中的摩西和帕内尔是伟大的解放者,那么斯蒂芬眼里的摩西和帕内尔则是徒劳的失败者:他们倾尽毕生之力试图将一片自己永远无法涉足的允诺之地——迦南和独立的爱尔兰——赐予他们的人民,然而二人生命的末年都充满了错失良机的失望和无力挽回的遗憾。因此,“登比斯伽山望巴勒斯坦”这个关于失望和遗憾的寓言故事还可以视作对《尤利西斯》第2章“失望之桥”(Joyce, 2000:29)主题的延续。

除了用现代版“登比斯伽山望巴勒斯坦”的故事影射帕内尔的命运之外,两位老妇所参观的纳尔逊纪念柱还包含着更深层的反讽意味,而这层反讽意味则是通过英国海军上将霍瑞肖·纳尔逊和爱尔兰政治家查尔斯·帕内尔之间的隐晦对比传达出来的。的里雅斯特藏书书目(Ellmann, 1977:122)表明乔伊斯有一本凯瑟琳·奥谢写的《帕内尔:他的爱情故事和政治生涯》(CharlesStewartParnell:HisLoveStoryandPoliticalLife),她在书里详细回忆了自己和帕内尔的情感历程。乔伊斯不仅读过这本书,他还把二人偷情的细节原封不动地搬到《尤利西斯》里,比如巴特尔·达西向莫莉调情时所唱的歌就是凯瑟琳·奥谢和帕内尔幽会时作为暗号的歌曲(Joyce, 2000:197, 640)。同一份书目里还列有一本莫豪斯(Esther Hallam Moorhouse)的《汉密尔顿夫人的故事》(TheStoryofLadyHamilton),讲述了有夫之妇爱玛·汉密尔顿夫人和纳尔逊将军的情史。这桩风流韵事不仅从未受到都柏林人的真正道德谴责,反倒成为广为流传的英雄佳人故事。同样犯下通奸罪的纳尔逊和帕内尔所得到的待遇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乔伊斯认为爱尔兰人对帕内尔通奸事件的谴责是十分荒谬的,并在小说里通过俩人的雕像微妙地暗示了这一点。都柏林市政本来计划在纳尔逊纪念柱所在的奥康内尔大街的另一头建立一座帕内尔纪念碑,但到了《尤利西斯》故事发生的1904年却只能见到帕内尔纪念碑的基座(Joyce, 2000:118-119),就连这块基座还是1899年建造的,整座帕内尔纪念碑一直拖到1911年才竣工。乔伊斯在1907年的一场讲座里借这件事来说明即便是帕内尔去世之后爱尔兰依然辜负了他:

在讲求逻辑、严肃认真的国家里,人们习惯以体面的方式来树立一座纪念碑,一般让雕刻家、市政官员、演说者等一群相关人士来参加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但在爱尔兰这个上帝注定让其成为严肃世界的永恒笑料的国家,即使为最受欢迎的人们——其个性深得民心——竖立纪念碑,他们所得到的也往往不过是块基石而已。(Joyce,1964:176)

《尤利西斯》第6章“哈德斯”(Hades)也提及帕内尔雕像的底座。迪格纳姆的葬礼队伍到达奥康内尔大街的纳尔逊纪念柱之前经过帕内尔雕像,雕像迟迟未完工,只能见到一个空空的底座。纳尔逊和汉密尔顿夫人的通奸似乎被有意忽视了,他的雕像反倒竖立于都柏林的城市景观之中。因此,两位都柏林老妇参观纳尔逊雕塑的原因之一是她们别无选择,毕竟爱尔兰真正的英雄帕内尔的雕像此时只建成了基座部分,这座迟迟未能完工的纪念碑便成了尚未成熟的民族意识的标志。就像故事里吐落在石板路上的李子核无法开花结果一样,民族独立的希望之种也被播撒在这块基座之上:它们无法扎根,因为在斯蒂芬眼里爱尔兰人的爱国热情缺乏理性深度。

“李子的寓言”反讽般地暗示背叛和抛弃帕内尔的恰恰是视其为英雄的爱尔兰人,所以被民族主义者当作悲剧的爱尔兰历史——特别是帕内尔事件,斯蒂芬则视之为闹剧,二者差别之大不亚于蒲鲁东和马克思各自眼里的雾月十八日政变。同样是“摩西—帕内尔”类比,民族主义者们借它宣扬爱尔兰民族独立的历史必然性,斯蒂芬则借它揭露爱尔兰民族主义情绪的肤浅和盲目。最终,斯蒂芬以虚构的寓言故事为镜让民族主义者们看到了自己扭曲的镜像,提醒他们先前演说词里那些对爱尔兰历史所谓“真实”的刻画其实只是一种修辞性建构的产物。只有明白了四段演说词的修辞模式的演变,读者才会最终发现四段演说词里真正的主角其实并非摩西或帕内尔,而是爱尔兰民族在自我认知和自我表达过程中所经历的渴望、困惑与痛苦。

结 语

《尤利西斯》的第7章运用不同修辞模式呈现不同的历史图景,同时整篇小说也很大程度上缩小“历史”这个词所具有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即作为文本的历史和作为事件的历史。乔伊斯眼里的历史就像《尤利西斯》自身一样编织、拆解着古老的故事,融入既有的人物类型,同时杂糅了五花八门的语体风格,使作为文本的历史和作为事件的历史不仅同样真实微妙、深不可测,而且彼此难以分离。不过,乔伊斯还是认为历史的文本特征并非一定意味着对过去的篡改,历史的文本性既是质疑历史写作的理由,又是表达自己历史意识的基础。随着《尤利西斯》情节的进展,对主流历史话语的反思和批判越来越倾向于在文本形式层面展开。虽然乔伊斯的历史观——大部分源于维科和尼采——本身并不具有很强的原创性,但他别出心裁地展现了对历史的思考。在《尤利西斯》里,乔伊斯使历史表征和语言实验浑然一体、互相映衬,既通过语言的深层结构——比如第7章里四段演讲词运用的修辞法——揭示历史的文本性和当代性,又借助语言演变的历史——比如第14章对英语散文发展史的戏拟——动摇了19世纪主流的进步历史观。

不过,《尤利西斯》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具有文本和事件双重含义的传统历史概念,只是动摇这个概念而已。《芬尼根的守灵夜》才真正与传统的历史概念决裂,它以各种方式始终抗拒着读者试图从小说里还原可辨认的情节结构或历史格局的一切努力。也只有在“滑稽模仿19世纪严肃历史想象”(Trilling, 1979:33)的《芬尼根的守灵夜》里,乔伊斯才同时颠覆了摹仿历史的小说写作范式和摹仿小说的历史写作范式。于是,从《尤利西斯》开始的工作最终在《芬尼根的守灵夜》完成了。

注释:

① 乔伊斯朗诵的录音详见http://mmmono.com/g/meow/172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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