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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闽南族群“月子”习俗在马来西亚的传承与社会功能

2021-03-25胡娇阳

大连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闽南人月子闽南

胡娇阳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月子”,是指产妇产出胎儿后,身心健康需要休养、调理以及遵守的产后禁忌,直至身体恢复正常状态的一段时期。“月子”习俗是在“月子”期间的所有仪式行为和礼俗,闽南族群称之为“月内”,客家族群称之为“坐月”或“庰间角”,现代西方医学用语为“产褥期”,均为传承千年且无中断的“月子”习俗。《说文》云:“月,太阴之精也。象上下弦阙形。”[1]月为群阴之本,且古人视月亮一次完整的阴晴圆缺为一月,“月子”可象征女性生产后由初朔至下一个月朔的恢复过程。在现代医学上,“产褥期”也被普遍视为是初为人母者和其初生婴儿安全渡过产后观察的一段观察期间。闽南族群的“月子”习俗随下南洋的闽南人根植在马来西亚,与当地不同族群的习俗融合与创新,成为主导马来西亚“月子”习俗的重要元素。

一、闽南族群迁徙马来西亚概况

随着造船和航海科技的提升,唐宋至明清时期南海交通贸易兴盛,福建沿海的舟子海商常往返大陆本土与南海诸邦,据宋朝赵彦卫《云麓漫钞》载:“福建市舶司常到诸国舶船……候南风则回。”[2]宋朝时期,泉州港曾为福建市舶司所在地,华船根据季风的实况择期出洋,南下的舟子海商在所到之地往往住上数月,再等待季风回航,往来之间,增进了中国与南洋各国风土民情的交流互鉴。马来西亚的彭亨,就以其地缘优势成为南海海域重要港口之一,多次见于唐宋以来的中文文献中。宋朝赵汝适《诸蕃志·三佛齐国》中所述“蓬丰”,元朝汪大渊《岛夷志略》、明朝随郑和下西洋的费信所撰《星槎胜览》中提及的“彭坑”皆为此地。元朝时往来东南亚各属国的贸易更为频繁,忽必烈曾下诏:“诸蕃国列居东南岛砦者,皆有义慕之心,可因蕃舶人宣布朕意,诚能来朝,朕将宠礼之;其往来互市,各从所欲。”[3]明朝郑和七下西洋诸邦国,其船师、水手以福建闽南人居多。据《闽书·武军志》载:“下西洋师返时,闽中从征将士升赏有差。”[4]故有“欲用福船,须雇福建人驾驶”之说。按郑和下西洋随行者马欢所著《瀛涯胜览》载:“其间多有中国广东及漳州人流居此地”且“中国历代铜钱通行使用”[5]6。“国人多是广东、漳、泉州人逃居此地,人甚富饶,地土甚肥”[5]11。可见,在明朝郑和下西洋之前,南海诸邦是“历代铜钱通行使用”之地,此前早已有许多福建闽南人迁徙垦拓,而郑和船队的到来,更进一步地推动了移民潮。清朝初年,战乱频繁,大量不愿投降的政治移民移居南海各国,清廷为了防范明朝的残余势力,实施了严格的海禁,尽管如此,仍然有很多人偷渡出境。直至康熙二十二年海禁解除,移居南洋的闽南族群由政治移民转变为商贸移民,去海外谋生者有增无减,这些移民在当地逐渐形成了地缘性的华人社会。

众所周知,在马来西亚有“Hokkien”一词,这本是源于闽南话对于“福建”的方言发音。随着西方传教士进入南洋诸国,他们编著的闽南方言汉字音译的马来文词典,有力地印证了当地华人中闽南族群占有相当的比例。如1403至1511年间,在新加坡发行的《满剌加国译语》共收录了闽南方言词482条。马重奇的研究显示,“光绪十五年(1889),新加坡集文斋出版发行林采达著的《通语》,收集以闽南方言词为主的汉语借词500个”[6]177。还有“陈妙华《马来语外来语词典》、杨贵谊《马来语大词典》均收集了数百个闽南方言借词。”[6]178马来语中至今包含着的大量闽南方言词汇,包括已经成为马来文词典的日常正规用语的这数百词汇,即是闽南文化长期融入当地民间生活的重要证明。据康晓丽考证,“2003年马来西亚统计局统计,福建人占马来西亚华人的比例上升至37.66%,达2 020 914人。”[7]这里所说的“福建人”即为“Hokkien”,就是说闽南话的闽南族群,他们不仅下南洋渡海谋生,还将自己的乡族记忆迁移至此。“中国文化在许多不同的处境下提供不少的实验体——华侨社会,以供比较研究。从文化人类学的观点看,世界各地的华侨社会简直都是中国的‘文化试管’,这些试管都或多或少提供中国文化在若干新‘变项’下的‘函数关系’”[8]。王建红指出:“在东南亚华人群体中,除汉语言知识外,其原有本土的民间信仰、家族祭祀、节俗礼仪、价值观念等,都是华人礼仪习惯、言行举止的关键养成要素。”[9]115“月子”习俗作为生命礼俗中最重要的部分,在异文化的环境中,伴随着代际传承过程中的去芜存菁,成为族群文化认同的重要因素。

二、马来西亚闽南族群“月子”习俗

最早可见的有关“月子”习俗的记载见于《礼记·内则》:“妻将生子,及月辰,居侧室。”[10]唐代孙思邈《千金宝要》中记载了“月子”中的禁忌,如“妇人产后尤宜慎,此四时之中不得久立久坐”[11]。宋代陈自明所著《妇人大全良方》中明确提出“产后门”,要求“月子”期间切忌“恣食生冷、粘硬果菜、肥腻鱼肉之物”[12]。明清时期的中医药典籍中多次提到有关“月子”期间的行为规范和饮食禁忌。闽南俗语称:“月内无作好,呷老就艰苦。”闽南族群的“月子”习俗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结合闽南地区的特色,形成闽南独特的“月子”习俗。

(一)饮食习俗

闽南人“月子”期间特别重视产后的饮食调理、行为规范、充分休息调养等,其中又以饮食调养为首要。闽南人下南洋常常在当地娶妻生子,当地“番婆”最终融入闽南家族,成为闽南先民在各姓祠堂和闽南集体公冢立下规约、尊重礼敬的祖妣[13]。所以传统“月子”习俗传入马来西亚,在当地华人社会中沿用至今是必然的。

闽南谚语云:“生的好麻酒香,生歹就四块板。”可知,生育是一件冒着生命危险的历程,也意味着生育过后的“月子”期间有麻油、米酒相伴。麻油可补肺气,逐风排湿,而经加热后可温补身体,而米酒可促进血液循环、加速新陈代谢,米酒麻油配以生姜入菜,将凉性食材转变为温性,促进血液循环。如《本草纲目·禽部第四十八卷》云:“黑雌鸡肉气味甘酸,温平无毒,主治作羹食,治风寒湿痺,五缓六急,安胎”,又云:“新产妇以一只治净,和五味炒香,投二升酒中,封一宿取饮,令人肥白,又和乌油麻二升熬香,入酒中极效。”[14]记载了麻油、酒与鸡肉同煮,用来调理产妇身体。闽南人的“月子”期间饮食最具特色的是麻油、米酒入菜,随着经济的发展,食物种类的丰富,“月子”饮食逐渐丰富,但是麻油、米酒始终是亘古不变的重要食材。位于马来西亚槟城州大山脚市,其主要居民由源自闽南文化圈的潮州人和闽南人构成,“一家之主陪月中心”是当地最大的“月子”疗养机构,在其“月子妈妈调养配套”中,第二天配“生化汤”和益母草,第三天为姜汁与苏合,从第四天开始主要以药材汤搭配补汤,每日五餐。各种药材汤是当地华人代表性的“月子”药补食物,传承了中华“药食同源”的理念,“生化汤”则为其一。所谓产后要药“生化汤”,即“行中有补,化中有生”的药汤,主要由当归、川芎、桃仁三味为主,辅之以黑姜、甘草形成五味药,帮助子宫收缩和排恶露。闽南人将古代流传于民间的“月子”药补汤延续至今,带到了马来西亚。“生化汤”最早可追溯至明代张景岳的《景岳全书·古方八阵》中的“钱氏生化汤”,在清代名医傅青主的医书中已经有了随着症状而加减药材的“生化汤”药方。萧埙《女科经纶》中有“产后服生化汤论”,指出“产宝新书曰:产后气血暴虚,理当大补,但恶露未尽,用补恐致滞血,惟生化汤行中有补,能生又能化,真万全之剂也”[15]。“饮食与族群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透露着这个族群的各种文化线索”[16]。食物本身就是意义的承载者,透过食物来了解人的行为和文化,可透视其背后承载着的族群文化传统。

(二)行为礼俗

除了“月子”期间产妇的护理之外,还有许多行为规范和礼俗,闽南族群的“月子”习俗中有许多古已有之的礼仪形式,虽在其他地区已经淡化和失传,但闽南人不仅传承还传播。如闽南族群中家喻户晓的“洗三朝”和孩子满月剃头的习俗,表面以婴孩为主体,实为喻示母亲如何转变自身角色,从被照顾的对象至开始承担保护与养育婴孩的重责的身份,承载先辈对孩子的教养责任。据考证,在唐宋时期就已有此礼俗。如《奁史》引《爱日斋丛抄》云:“唐章敬吴后生代宗,三日玄宗临澡之。”又载:“东坡又记,闽人生子,三日浴儿,时家人皆戴葱钱,曰葱使儿聪明,钱使儿富大。”[17]古早的闽南人在婴儿出生第三天要举行“洗三朝”的仪式,“为此在前一天晚上要将一个袋子挂到产房的门上。袋子用布做成,两边要缝上带子,中间绣上‘卍’字”[18]。马来西亚的华人中还普遍遵循“满月剃头”的习俗,据《光绪澎湖厅志稿》载:“满月剃头,主家则分送鸡旦(蛋)。”[19]在闽南民间,是择吉时由多子多福的祖母抱着婴儿,请年高艺精的剃头匠为满月的婴儿剃胎发,边剃边唱着吉利的话。马来西亚华人大致也是遵循此习俗,剃下的胎发要用红布包起来妥善保管,忌随便丢弃,有人会用来做成毛笔以保佑孩子将来仕途顺利。

现如今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中的“月子”不仅传承了闽南族群的传统“月子”习俗,更与当地马来人的“月子”相融合,凝结为多元性的马来西亚华人“月子”习俗。马来人的“月子”共有44天,在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中,越来越多的华人也吸收了马来人的“月子”习俗,其中“马来按摩”最受欢迎。王靖云指出:“马来传统式按摩服务近年来成为华裔产妇分娩后的必备护理,一些服务佳的按摩师更因此闯出名堂,月入可达6000令吉以上!”[20]12马来按摩以治疗为目的,对身体进行按摩,从而缓解肌肉和骨骼的疼痛。按摩师使用名为Tuku的手持球状金属物,有的会使用火山玄武岩石的球形河石,加热后用布包裹放在腹部按摩,透过热气和热石的能量穿透腹部,让腹部肌肉放松、促进血液循环。在马来的习俗里,马来人相信产后按摩“可以将子宫掀开,防止下垂,分解脂肪,调理身体,塑造身体,加速整个产后恢复。传统的产后按摩还包括乳房按摩,相信这会刺激奶水的产量”[20]16。

(三)习俗禁忌

古时闽南产妇在“月子”期间要紧闭门窗,以免风寒侵邪,而且不能接触生水,只能用开水盥洗,也不能洗澡,以免留下风湿痛的病根。闽南人称其为“月内风”,为避免患“月内风”,“月子”期间的这些禁忌代代相传不敢违背,民间俗信若患“月内风”,则是在世华佗也难以治好,将病痛一身。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传统的“月子”禁忌与现代医学技术产生了冲突,尤其是在西方医学占据话语主导权的今天,新旧两代人的“月子”理念出现隔阂。“月子”习俗的禁忌出现被打破的局面,新生代的马来西亚年轻人在西方医学话语权主导的社会体制内,自觉偏向西方医学的科学道理,转而质疑习俗的部分禁忌。

“月子”期间禁止外出一直延续至今。“作(坐)月子期间的产妇,为‘不洁’的象征,必须足不出房,尤其是对家中祖先及他人家中祖先不敬,若必须外出则需撑黑伞避开禁忌,严禁到他人家中出现,若犯此禁忌亵渎他人家中祖先神明,则会被诅咒死后做鬼到该户家中洗地板谢罪,是件严重的禁忌。”[21]女性不洁的观念在西方的宗教信仰中早已有之,如犹太教的禁忌在《利未记》中详细规定,“尼达”也就是经期女性或产后女性,禁止进入圣殿或者触摸圣物。从现代医学的观点看,禁止外出可以避免产后虚弱的身体被传染疾病,婴儿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闽南人“月子”期间,产妇禁止到寺庙中去参与祭祀和敬神的一切活动,恐冲犯和触怒神明,直至今日的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中仍是如此。“月子”习俗的种种禁忌都体现了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重要性,马来西亚华人社区中“月子”是新生的必需品,大部分人都将“月子”习俗的禁忌视为祖先智慧,认为这是要保护妇女生产后必须休养。

三、马来西亚闽南族群“月子”习俗的社会功能

不论在中国本土,还是在世界各地,华人妇女在产后坐“月子”,几乎是每个家庭每代人都会拥有的经历。而闽南人对于“月子”的传统认识,除了先辈历代以来为维护家族与民族血脉而传承的知识,还包涵了闽南人为了这个目标长期在海洋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成果。

(一)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塑造身份认同

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以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为生存标识,马来西亚华人为谋求自身在当地的主权,通过多年的努力和经营,对于传承和保留自身的华族文化与马来西亚其他各族已达成共识。马来西亚政党马华公会区会妇女组主席陈燕珠在一次区会活动时指出:“马来西亚是个多元种族及文化的国家,华族生活在这片国土,华族文化成为了国家文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各民族都有权利与义务维护及发展各自的文化,而华族几千年以来成功把内涵丰富的文化流传至今,这是值得骄傲的。”[22]“月子”作为生命礼俗,是一种标识型的民族文化现象,对族群成员具有凝聚作用,对于“流落”海外的华人华侨而言,其作用更显突出。“华人的民俗节日与节日文化包括了节日来源的典故、节日前后的仪式、饮食习俗,以及祭祀对象等等,可以被视为一个民族的历史演变与文明过程的象征。”[23]马来西亚华人虽然身处异文化的社会环境,在是否坚守“月子”习俗上却是高度一致的,不分籍贯,无论信仰何种宗教,可以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月子”。王建红认为“习俗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回忆的途径重建‘共时’体验,在塑造当地华人身份的同时,也维系着华人社会中华习俗的自觉延续”[9]118。在马来西亚,华人往往联结自身同类群体延续和保留自身文化,如果族群所建构的社会团体越大,其文化保留越稳定。闽南族群作为马来西亚华人社群中的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其文化的在地性传承得以绵延不绝,时刻能唤醒共同的情感和社群认同感。

(二)促进与其他族群的交流与融合

马来西亚独立之前,华人社群中的闽南族群、客家族群、潮汕族群等各自并不来往,“由于方言群在语言和风俗上有诸多差异,在缺乏了解和无法沟通的情况下,他们以方言群为划分方式,组成各自的群体”[24]。英国殖民者使用分而治之的政策,将不同族群各自聚集在不同的地域,他们大都聚族而居,各族群的居住地之间泾渭分明,各自维护自己族群的利益。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抗日救国等民族思潮涌现后,族群之间的敌视被淡化,华人社会各族群间逐渐团结起来。尤其是在马来西亚独立后的1969年的种族暴力事件,团结一致以求生存成为华人社群间各族群的统一步调。数世纪以来闽南族群与客家族群、潮汕族群等其他华人社群自成的文化小社会一起,形成了西方学者所谓“社会中之社会”。如果此“社会之社会”是结合地缘性族群团体的初步阶段,“月子”习俗的传承与传播则进一步建立了血缘性文化的联结,“月子”习俗饮食文化中充满着浓厚的桑井故园的气息,行为仪式中蕴含的生命化教育价值,将马来西亚华人各族群间地缘性的凝聚进而发展至血缘性的凝聚。闽南族群一方面保留自己的文化,另一方面又主动与其他族群交流,借鉴其他族群的“月子”习俗,有些习俗也传回侨乡,反映着一种集体落地生根和开枝散叶的意愿。且此“社会之社会”又受到西方外来文化的压力,闽南族群的文化不得不在固守中重整,在交流中融合。

(三)生命礼俗彰显闽南家族社会血缘伦理

不论在中国本土,还是在世界各地,妇女在产后坐“月子”,几乎是每个家庭每一代人都得拥有的经历,说起来似乎是很普遍的一回事。然而,却不能否认,这个议题的重要性在于它具体上不只是涉及家庭妇女和孩子在“月子”的安全,还在于闽南族群“月子”习俗的特殊性,可管窥闽南家族社会对于血缘伦理的重视。

闽南区域家族社会历来重视血缘伦理,生育建构了闽南家族中的血缘共同体、亲属共同体和文化共同体。闽南人对于生育的重视,正反映在闽南月子习俗烦琐复杂的仪式中。因生育而至的“月子”习俗,作为生命礼俗,不仅是作为闽南族群的标签,更是作为马来西亚华人社群的标识,所传递的生命价值观诠释了人类社会生生不息的延续。而“月子”习俗正是生育作为人类享有的自然天赋所带来的生命化教育。海外华人在传播此文化软实力的纽带作用不容小觑。“月子”习俗作为存在于华人民间社会中必不可少的文化习俗,其蕴含的中医养生、天人合一、生命化教育等价值观都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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