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与变迁:太原“过唱”习俗小考
——以赛庄村祭祀圈为中心的考察
2021-03-25石国伟张晖敏
石国伟,张晖敏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学界对于祭祀圈的定义诸多。从冈田谦(1938)描述的模糊定义“共同奉祀一个主神的民众所住之地域”开始[1]。之后施振民(1975)提出“祭祀圈是以主神为经而以宗教活动为纬建立在地域组织上的模式”[2]。许嘉明(1978)认为祭祀圈“是一个主祭神为重心,信徒共同举行祭祀所属的地域单位。其成员则以主祭神名下之财产所述的地域范围内之住民为限”[3]3。其后林美容(1987)把祭祀圈重新定义为“为了共神信仰而共同举行祭祀的居民所属的地域单位”,并对祭祀圈的概念予以进一步地明确,提出“有部落性、村落性、超村落性、与全镇性等不同层次”[3]4-7。温振华(1998)认为:“祭祀圈是对一神明有义务性共同参与祭祀的居民之地域范围”[4]。由以上几位学者阐述的关于祭祀圈的定义可知,祭祀圈大概包括以下几个要素:共同信奉的主神、共同祭祀的民众、一定的地域内。从20世纪30年代至今,有关祭祀圈的研究逐渐被学者接受,诸多学者也成果颇丰。今天,学界内普遍认为,祭祀圈理论的适用性仍然有待更多的实证研究[5],这就为本文研究以赛庄村五龙庙为中心的“过唱”习俗这就与祭祀圈的形成提供了关注的视角。
祭祀圈的中心场域—— 赛庄村。赛庄村位于太原市万柏林区化客头街道,清道光《阳曲县志》载:“小赛庄村距城三十六里”[6]。其属于山地、丘陵,蕴藏着丰富的矿物资源,但耕地匮乏,水资源稀少。2013年赛庄村由于采煤沉陷等地质灾害的影响开始移民搬迁,存在百年的传统村落赛庄,跨入了现代化的大门,成为城市的新社区。五龙庙位于赛庄村西南山顶。据庙内碑文记载“五龙庙始建于元朝年间,距今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是我中华民族的文明史迹,也是每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和文化的反映”。庙宇现存正殿一间、残毁戏台一座、老母殿一间。由于农业传统与地理环境等原因,五龙庙至少元代就开始供奉龙王,造就了赛庄村围绕五龙庙为中心的龙王信仰及相关仪式的形成。本文围绕赛庄村五龙庙庙会这一民俗事象,探讨以庙会为中心的传统的“过唱”习俗以及以赛庄村为中心的龙王祭祀圈的形成。
一、传统习俗“过唱”
三晋大地,寺庙林立,庙会繁盛。戏曲活动因与庙会密切相关自是不胜枚举。加之太原自古为山西重镇,民风尚奢,庙会请戏酬神自然成风。过唱习俗则与庙会、戏曲活动关系密切。
“过唱”又称过会[7],在《退想斋日记》中就有晋祠过会[8]的说法。它是众多个体在社会框架中形成的集体记忆[9]。正如有碑文描述,“按当地世俗,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与七月初二过唱之节日,众乡民朝庙敬香,户限为穿”[10]。这种独具特色的传统乡俗在民众口传中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过唱”是太原地区民众对庙会的一种别称,它包含了诸多活动。例如祭祀酬神,请香祈福;观戏娱乐;采购商品;拜亲访友等。狭义的“过唱”则更多地指向了亲戚朋友间的相互拜访。
祭祀酬神,请香祈福。古时,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乃至国家社稷都有自己的神祇,祭祀是国家及老百姓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事情[7]。关于各种神祇的祭祀酬谢演变为一种群众性的集体活动。也因为以前生活方式单一等原因,逛庙会成为人们农闲时期最热闹红火的活动。如今,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让人们开始对慢生活十分向往。庙会“正日子”那天,人们一早便来到庙门前“抢头香”,请香祈福是为求得好兆头,让神灵对自己多加“照拂”。紧接着,人们规行矩步地参加庙宇的敬神祭祀活动。
观戏娱乐。从庙会的“正日子”开始,村里便会请来八音会或剧团唱戏,以晋剧为主。以前较大的村落大都拥有自己独立的业余晋剧团,自己唱戏酬神。唱戏时间一般与庙会的时间一致,大都是五到七天,后来大都举办一到三天。戏班唱戏早晚各唱一台戏,曲目不尽相同。演出的戏剧曲目多具有一定时代色彩,从《打金枝》《精忠报国》到《搬家》《金银花》再到《红灯记》,展现出独具特色的时代特征。与此同时,村中也会为酬谢神灵请锣鼓队演出,更有村民自发组成太原秧歌队、背铁棍队伍等助兴表演。
采购商品。庙会商贸交易自古不绝。为方便管理,庙会举办的前一天,村里便组织划定摊位,供商贩买卖,来往商贾络绎不绝。交易商品更是种类繁多,生活用品、农耕器具、衣服鞋帽、瓜果蔬菜、各种地方土特产,应有尽有。临庙旁街,小贩货郎叫卖声不绝于耳。更远处,村民拿出自己刚刚收获的玉茭子、茭子、谷子等叫卖,欲一争长短。最热闹的要数卖小孩玩意的摊位,几个小童,手里拿着布老虎,眼睛盯着灌肠摊,左看看,右瞅瞅,一脸难色。
拜访亲友。庙会不仅本村村民参与,更有附近村落甚至更远地方的村民参与,一方面是农闲时间大家闲来无事寻热闹,另一方面是庙会上物资丰富,可以省去长途跋涉去采购的时间。太原地区,凡村内庙会期间,本村“家家户户安排酒饭以待戚友,妇孺均换新衣,俗谓之过大时节也”[8]。“过年可以不回来,但是过唱我一定要在村里。亲戚朋友都要来,毕竟过年的时候大家也很忙。我们难得聚在一起。”①访谈人:张晖敏;访谈对象:塞庄村村民;访谈时间:2019年8月19日;访谈地点:居民家中。在民众眼中“过唱”似乎比过年更加重要,传统春节诸如“换新衣”“走亲戚”的习俗被“过唱”习俗所借鉴。“过唱”期间,大家穿新衣、换新颜,或三五成群,或携家带口,参加庙宇祭祀活动、观看戏剧秧歌锣鼓。在中午时分,各自携带精心准备的礼品,前往举行庙会所在村落的亲戚朋友家相聚,推杯换盏,闲话家常,热闹非凡。
狭义的“过唱”即是走亲访友。“过唱”时间大多选在农历七八月,其他时间也有,只是较少,比如正月有的地方也有“过唱”。不难看出,“过唱”活动多在农闲时期,无形中将农忙与农闲间隔开来,形成一种四里八乡约定俗成的习惯。以未村改社之前的万柏林区建制为例,笔者根据《万柏林区历史文化集录》[11]以及调查走访得知,太原市万柏林区全区共69个村落,几乎村村有庙。而在太原万柏林区的众多庙宇中,以龙王庙数量居多,有单独供奉龙王为主神的庙宇约有24座,还有几座寺庙虽不以龙王为主神却在旁殿祀有龙王。由此可知,以龙王庙庙会为中心的“过唱”大概占到万柏林全区的百分之四十。因此本文以太原市万柏林区赛庄村龙王庙的“过唱”习俗为中心进行考察(见表1)。
表1 赛庄村为中心的祭祀圈相关村落的庙会时间与“过唱”时间
以表1中赛庄村为中心的祭祀圈相关村落的庙会时间与“过唱”时间为例。从表1中我们可以看出,每个村落的“过唱”均以本村庙会的举办时间为准,“过唱”时的主要活动也以庙宇为中心进行。庙会举办之时,即是“过唱”开始之际,一边庙宇处举办庙会,有各种活动;另一边人们开始准备礼品,打算到举办庙会所在村落的亲戚家走动拜访。
以本人参加的一次“过唱”走亲戚为例。“正日子”前一天,参与人在超市进行采购,买了一箱牛奶、两盒点心、一箱饮料,准备去亲戚家“过唱”。“正日子”当天,一早,我们一行人先观看了锣鼓队声势浩大的表演,紧接着跟随信众、村民体验了酬神有关法事活动。出庙,以往各色摊位几乎没有,不过从受访者的描述中大抵可以想象庙会的盛大。而后我们一行人去了今天要走的亲戚家。一出电梯间,主人家迎门而出,十分热情地邀请我们进门。只见客厅茶几上摆放着的各色糖果、瓜子、香蕉、龙眼、苹果、葡萄,旁边则是一些小点心。窗户上还有喜庆的鼠年窗花。寒暄后,女主人进入厨房准备饭菜。我们则在客厅闲话家常,谈话内容无非近来情况、家人安康与否等。不久,饭菜妥当,我们先后进入餐厅饭桌用餐。只见桌上,鸡鸭鱼肉各一盘,各色蔬菜更是花样繁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女主人端来饺子和油糕,大家品尝后结束了今天的“过唱”。值得关注的是,古往今来,“过唱”桌上的食物虽千变万化,日渐丰富,但唯有传统的油糕、口味独特的打卤面成为必需品。这与当地独特的农业传统、农耕文化密切相关。人们在联络人与人感情的同时不忘怀念自己的故土。与其说人们在舌尖上回味传统,不如理解为人们对土地的眷恋、对人情的向往。“各村的‘过唱’习俗虽各有所异,但它却逐渐成为人们联系感情的方式之一。”①访谈人:张晖敏;访谈对象:塞庄村村民;访谈时间:2019年8月19日;访谈地点:居民家中。
“过唱”习俗自产生以来,便与信仰祭祀活动关系密切。广义的“过唱”与太原的庙会、寺庙相互勾连,展现了传统农耕时代人们对神的敬仰、对土地的敬畏。狭义的“过唱”由广义的“过唱”衍生而来。伴随着城镇化的进一步发展,传统农耕活动逐渐萎缩,庙会在太原人口中逐渐狭义化,单指在一所寺或庙进行有关法事和活动。而与庙会密切相关的商品贸易,物品交易被日常的“赶会”所取代,庙会期间的亲戚往来被“过唱”所代替。“过唱”习俗俨然成为太原地区一种独具特色的传统节日。
二、此消彼长:祭祀圈与“过唱”
“过唱”习俗的产生与当地民间信仰之间关系密切。民间信仰是“过唱”的原生动力,它催生了“过唱”习俗的形成,而以信仰为中心形成的祭祀圈则在一定程度上将“过唱”的时间与空间范围扩大了。祭祀圈活动与“过唱”习俗在时代的洪流中大致呈现一种此消彼长的状态。
祭祀圈活动从一个单一村落的“过唱”活动扩展到涉及祭祀圈的五个村落以及沿途村落,“过唱”的空间范围变大了。祭祀活动时间的加长也无形中扩大了“过唱”进行的时间。根据林美容判定祭祀圈的六个标准[5],赛庄村五龙庙为中心的龙王祭祀活动为祭祀圈活动。以赛庄村五龙庙为中心形成的祭祀圈及“过唱”活动,其活动范围以赛庄村为中心。整个活动始终围绕赛庄村的五龙庙,以五龙庙为起点,也以其为终点。被请的龙王神像从赛庄村出发,沿白道、上庄村一线,先前往西流村,接受沿途村民供奉祭拜。再依次到大东流村、小东流村、彭村4个村子停留,接受祭拜祈祷。最后将龙王送回到赛庄村五龙庙内。该祭祀圈共涉及现在万柏林区与尖草坪区的 5个自然行政村(5村原属北郊区建制)[12]。活动时间从七月十九开始,一直到八月初三,时间前后跨度为16天(庙会时间不确定,有时候是3天有时候是5天,按最短3天算)。赛庄村五龙庙庙会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主要是通过请龙王、游会、祭龙王、送龙王、谢龙王等具体活动完成的。请龙王下山的仪式是庙会的核心活动,也是祭祀圈形成的关键,迎神绕境是请神仪式的重要内容,时间在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二。
这一天清晨,赤裸臂膀、头戴柳条帽的带路人在队伍的最前边,他们赤脚前行,手拿柳条,一边带路,一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地祈求龙王爷降雨。紧随其后的是手捧瓜果、羊肉、馍馍等贡品的人们,这些东西都是提前一天甚至几天由迎神村落的人们精心挑选准备的。迎神队伍里吹鼓手簇拥左右,善男信女紧跟其后。祭祀圈活动中,最先请龙王的是西流村。从西流村龙王庙出发,沿蜿蜒崎岖山路而上,路经数十个村落,最后抵达赛庄村五龙庙。人们虔诚祭拜、举行祈雨仪式、供奉贡品后,将龙王神像连同“龙椅”一起抬起回村。沿途村庄的村民皆陈设祭品、手持柳条、跪地磕头、虔诚上香、嘴中或祈求龙王降雨或祈求风调雨顺又或祈求五谷丰登。这一圈请神下来,大约三十公里,经过了不少村庄。人们抬着神像,途经于各村各庄时,龙王便会接受沿途村民的祈祷和敬拜。请神队伍先将龙王神像请回西流村本无神像的龙王庙中[13],龙王在西流村停留供奉两三天,之后依次由大东流、小东流、彭村请回供奉,活动结束后将龙王送回赛庄五龙庙的是彭村。至此,从西流村请神,各村依次请神像回村供奉,到彭村送回神像,围绕赛庄村五龙庙龙王信仰为中心的祭祀圈也就大致形成了。
赛庄村龙王信仰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扩大了“过唱”习俗的传播。以祭祀圈为核心,民众通过演剧、请神、绕境、秧歌等一系列的活动,无论在情感上还是自我认知上都无形中增强了归属感与凝聚力。一般一个村落的“过唱”围绕本村落进行,主要参与者包括:本村以及周边村落的村民、沿途村庄的村民以及与本村有亲戚关系的其他村落的村民。以赛庄村“过唱”为例,赛庄村“过唱”时,主要参加者为赛庄村、西流村、大东流、小东流、彭村各村村民及其亲朋好友。沿途的白道村、大窊村、北头村、东河村各村村民也加入其中。赛庄村为中心的祭祀圈主要村落的村民及其亲朋好友因“亲缘关系”参加“过唱”。其他村落村民则因为“地缘关系”参加“过唱”。而以赛庄村龙王信仰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使西流村、大东流村、小东流村、彭村村民,以及各村村民的亲朋好友都加入其中,无形中扩大了“过唱”习俗的范围。且因为“迎神”途中路过村落众多,也增加了沿途其他村落村民加入“过唱”的可能性。由此,原来仅限于祭祀圈为中心的“过唱”习俗,因“地缘关系”“亲缘关系”等被进一步扩大了。可见,祭祀圈的形成的确对“过唱”习俗的传播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从西流村的“请神”活动开始,其他村落陆续到神像所在地“请神”回村祭拜。自七月十九开始,最短历时16天的祭祀圈祭拜活动,每到一地神像停留两到三天,接受当地村落人们供奉祭拜。各村虽然在“请神”的先后顺序上有所不同,但是人们并不局限于自己村落的庙会或者“过唱”。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最初西流村“请神”活动时,队伍后边总会有浩浩荡荡的来自其他各村的善男信女。同一祭祀圈中的人们因共同信仰而聚集在一起,约定俗成地寻时而祭,既体现出祭祀圈内各个村落在祭祀龙王这一活动中的互动与交流,也体现出人们在参与“过唱”这一习俗时的内在动力。
以赛庄村五龙庙为中心的龙王信仰祭祀圈举行的“请神绕境”活动停留在了1966年。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值得关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兴修水利,旱情减轻。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发展,人们思想意识逐渐提高,对于神灵的崇拜日渐淡化。移民搬迁政策的影响。2005年《关于山西省西山煤田万柏林矿区采煤沉陷区治理有关问题的批复》宣告移民搬迁就此拉开帷幕。2006年8月组建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领导组经考察调研,制定了全面规划。2010年,沉陷区村庄移迁工作一期工程结束,二期工程进度也已过半。2011年开始,搬迁采取分批进行方式。2013年,祭祀圈的中心村落赛庄村开始搬迁。伴随着城镇化发展、传统耕作方式的改变等诸多原因的影响,原来的传统农业信仰日渐式微,祭祀圈趋于消亡,现如今的龙王信仰,一如“过唱”,更多地成为人们关于传统农业文明的一种记忆,那是一份乡愁。
受移民搬迁政策的影响作为祭祀圈核心的赛庄村,现已几乎无固定人员居住。随着人员流散,祭祀圈自然不复存在了。村民自身条件的限制对祭祀圈的消亡也有不小影响。村民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大多进城了,原来组织祭祀圈仪式的赛庄村几乎无人。参与祭祀圈活动的村落更是全部步入了现代化的大门,成为新社区,农业传统的消失导致了参与人员大量流失。由于维护祭祀圈传统,保留祭祀圈记忆的老人们日渐衰老,而进山举行活动,人员方面产生诸多问题。青壮年在外打工谋生和已经改变的耕种传统,让原来的村民更少回村。对于西流村、大东流村、小东流村、彭村等参与“祭祀圈”的村落而言,早已不靠天吃饭的人们逐渐不再去“请神”,只是会按时“过唱”。与农业传统相伴而生的龙王信仰,逐渐被现代化的社会所解构,在解构的同时开始以另一种形态进行了重构。一如祭祀圈消亡以后,“过唱”习俗却不知不觉保留了下来,并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变迁过程中被一次次强化。体现比较明显的是,人们在传统的春节期间由于工作等诸多原因无法回家,定会在“过唱”这个节日回家庆祝,联络亲朋之情。
三、与时俱进:“过唱”的生命力
祭祀圈因种种原因逐渐消亡,而因祭祀圈、庙会形成的“过唱”习俗却保留了下来,它逐渐成为村落民众之间交际与往来的重要方式,成为民众对于故土思念的外在表现。与此同时,“过唱”习俗也完成了它在社会变迁中的一次再建构,即由原来依附庙宇、庙会的活动到现在成为一种独立于两者的重要交流方式,逐渐从一种关于村落、关于庙会、关于农耕传统的集体记忆演变为一种地方认同。“过唱”不仅是一种习俗的固有形态而且是节日新的表现;新时期其通过去宗教、去神魅逐渐独立于民间信仰,体现了一种与时俱进的生命力。“过唱”活动弥补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之间的疏离,让背井离乡的民众稍解乡愁。
正如王铭铭所说:“‘社会’是由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一个地方的风俗和习惯构成的,处理人与人之间、团体与团体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人与非人之间的文化机制,也是人们想象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互为对应的文化机制”[14]。对于太原来说,“过唱”的传统习俗是构成民众群体社会的基本要素。“过唱”之时,相聚在同一屋檐下的亲人们,思念故乡,饮水思源的情感交流与民众间的凝聚力在不断加强。“过唱”这一习俗在无形中通过聚集村民凝聚力、促进村落间和谐、进行潜移默化教育等完成了自己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其正在通过不断适应社会,超越自身局限积极参与现代社会。
村民凝聚力形成。伴随着祭祀圈的消亡与庙宇的衰落,祭祀仪式简化了,只有简单的供奉贡品、僧道仪式、叩拜烧香、请愿祈福。但“过唱”时却热闹非凡,参加“过唱”的人员不减反增,从亲朋好友扩展到原村落邻居、村民甚至相邻村落的村民;“过唱”的时间不减反增,并有延长趋势。农业文明时期具有代表性的龙王信仰,在新时期的表现形态逐渐由以前的祭祀圈仪式转化为了村落间的“过唱”习俗。一方面,对于保留乡土记忆、保存共同地方知识具有积极作用;另一方面,对村民间的人际、村际关系起到了联络与协调的作用。这些都在无形中加强了民众间的凝聚力。每到过唱之时,他们都提前准备,约定俗成地相互拜访。的确在精神方面,他们达成了某种一致,在观念上形成了一定的认同,即我们是一个集体。如今赛庄村的庙会上,全然不见了“请神绕境”的队伍,只留部分信众请香祈福、几队锣鼓队热闹非凡。但村民在庙会时走亲戚的时间却在逐渐加长。作为集体记忆的“过唱”,在大多数由于城镇化等原因集体进行了搬迁或者部分阶段性搬迁的村落的村民中保留了下来,并随着村民进入新的社区,焕发出新的活力。庙会时间逐渐成为村民们走亲访友,互诉思念,联络感情的重要时间段。而在“过唱”的人群中,本村村民之间的相互拜访也俨然成为一种常态。
“过唱”时必须携带的礼物让我们更好地看到村民间是如何维系良好关系的。物质为外在形态的“过唱”礼物,被民众仪式化地相互交换,也讲究要礼尚往来。一如晋南地区春节拜访时必须携带亲自制作的花馍。从以前精心准备的自家当节的农产品和亲手制作的油糕到今天提前几天超市、市场里的千挑万选。变化的是物质形态,不变的是民众在精神上的交流。一如在主人家的饭桌上,始终不变的油糕,让我们看到了由外在物质形态展现的传统元素。在诸多因素影响下,多数村落的庙会时间由以前的七天变为三天,甚至像赛庄村这样的移民搬迁村落的庙会时间,渐渐缩短到了一天。但“过唱”这种传统的习俗,却在环境发生变化时,悄然开始变迁,由广义的“过唱”逐渐向狭义的“过唱”过渡。我们发现,祭祀圈消亡后,脱离了信仰的掣肘,“过唱”的习俗让原本举行活动的村落民众间的联系似乎更加紧密了。
村落间和谐相处。合作进行的祭祀圈活动让村际关系更加融洽。神亲关系为祭祀圈活动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却在另一种程度上规范了“请神”顺序。祭祀圈中率先“请神”的是西流村。究其原因是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赛庄村的龙母来自西流村①赛庄村龙王龙母传说梗概:传说五龙是(西流)的外甥,(西流)的一个姑娘在河里洗衣服,一个白胡老汉过来以后,让她洗衣服,怕衣服漂走,拽了一下,把扣子拽了下来,含住,过来一阵风,一咳嗽吃进肚里了。她怀孕以后,家里不要她就被撵上山了。她到了西山,就在五龙洞生下了五龙。自从五龙在赛庄五龙庙安家,为村民带来了雨水和幸福。。这一层神亲关系让西流村在“请神”活动中成为自然而然的第一家。赛庄村和西流村因神亲关系而维系了共同的龙王信仰,大东流村、小东流村、彭村也因加入这一祭祀圈而与相距甚远的赛庄村更加亲厚。在“请神”先后顺序上不同于别处的针锋相对,大东流村、小东流村、彭村的村民对西流村率先“请神”毫无异议。“外甥先回舅舅家是天经地义的,我们可不是那种不守礼节的人”②访谈人:张晖敏;访谈对象:彭村村民;访谈时间:2021年1月15日;访谈地点:彭村村委会。。这里,不仅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且也将人与人的和谐表达到了极致。这种被创造出来的虚拟亲属关系是由本无亲属关系的村落因共同的龙王信仰缔结神亲而形成的,而其他村落也因为加入了这一祭祀圈而成为一家人。在这些村落,民众之间形成了观念上的认同,他们相互交往、相互帮助,从而达到了和谐共处的状态。这种状态不仅体现在祭祀圈举行的各种活动中,而且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烙印。
作为集体记忆的“过唱”变为了一种地方认同的关键要素,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村落间关系的融洽。“跟我们一起抬神的人,参加我们‘过唱’的人,都是一种人。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前些年,路还没有修好的时候,我们村前边下大雨陷进了一辆车,这个人就是西流村的,我们村的人回来村里边叫我们,我也去了。我们一起给他抬出来了。因为我们一起抬过神的人,那年他还来我邻居家‘过唱’了。”③访谈人:张晖敏;访谈对象:塞庄村村民;访谈时间:2019年10月1日;访谈地点:赛庄村村委会。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村民们以是否因同一信仰而举行过抬神仪式或者“过唱”来判定是不是自己人。在他们的观念中,自己人似乎更容易得到理解、宽容与帮助。因为这个原因,两个村庄的人会在下次遇到危难时相互扶持,施以援手。参与此次义举的村民在村里会受到大家的赞扬与效仿。人们会根据自己的交际范围、生活地域等来判断对陌生人的信任程度,共同参加“过唱”也在无形中成为一种特殊的判断标准。由此村际间关系也因“过唱”更加亲密。
潜移默化地教化。民众通过“过唱”时是否有人去拜访这一标准对村落里、村际间的人员进行一次严格的筛选,同时对人际关系的和谐融洽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过唱”作为一种独具地方特色的节日,其受村民重视程度不言而喻。从节日前的精心准备、到节日时的尽心款待,甚至在灾荒年代的不曾间断,均可窥见一二。以往民众在“过唱”时会在家中大摆筵席,蒸糕馏饭、大宴宾客,其间留宿者也甚多,其热闹程度可见一斑。较之春节等传统节日,“过唱”似乎更受关注;较之婚礼等民间习俗,“过唱”似乎也更加盛大。“过唱”之时,宾客满座、人声鼎沸预示着主人亲邻睦友,今年一定万事顺遂。
透过祭祀圈看民间信仰与地方的关系,不仅仅能找出祭祀圈的大致范围,可以看到祭祀圈内的族群组织与族群互动,由此真实地理解民间信仰如何深入地方社会,成为凝聚地方社会的一股力量[5]。也可以看出“过唱”习俗作为一种民间文化现象在无形中完成自己在现代社会的一次再建构,在不断继承与发展的过程中进行了自我调适。现代社会在快速发展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多问题,一如移民搬迁村落居民对于新社区的疏离,对于家乡的思念。“过唱”习俗正好弥补了现代化过程中人与人的疏离。如何充分发挥诸如“过唱”等传统习俗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积极作用在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其也将为我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提供新的视角。
四、结 语
“过唱”这种遍布太原地区的传统习俗,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展现了独特的地域文化。往日的“过唱”是一种依托于庙会去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安康的独特习俗。而今天的“过唱”更多的是一种人们相互之间联络感情的地方节日,亦是民众乡愁的外化表现。龙王庙庙会为中心的祭祀圈的形成展现了人们往日对于神灵的依靠与虔诚,也表现了如今村落民众之间的交际与往来。伴随着祭祀圈的消亡,“过唱”的习俗保留了下来。民众基于共同的龙王信仰形成了一种认同,这种象征性的社会空间结构的形成让与“过唱”活动紧密联系的庙会,成为一种集体记忆,让“过唱”习俗本身演变为一种地方认同,即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我们有共同的文化与习俗。“过唱”在现代社会积极发展,完善自我的同时体现了民众基于自身所处境遇的反思,无形中再现了我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人际关系与生活方式,展现了我国传统世界观、人生观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