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京十年
2021-03-24文清丽
文清丽
我已居京二十年,可为什么要写如此的题目呢?因为我难忘最初在京十年的生活甘苦。
上大学时,我就想着毕业一定要留京,为此还倒了三次公交车,顶着风沙到自由撰稿人古清生老师处取经,想着留不下,即便脱军装,也要居住在天子脚下。北京多好呀,有亚洲最大的图书馆,有享誉中外的人民艺术剧院,有数不清的名胜古迹、各界名人。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干大事,在北京,机会更多。我运气不错,终留下了,在一家军队医院当干事,为老干部服务。集体宿舍,住四人。爱人带着六岁的儿子来探亲,我只好住到一家价钱较便宜的宾馆。
爱人假快到了,我时不时暗示儿子该回西安上学了。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街口看到等我的儿子,我要给他买他最爱吃的火炬冰淇淋,他却摇头说,妈妈过年时,你不要给我买新衣服,我也不吃冰淇淋,咱留着钱给宾馆,一晚上四十块呢。说着,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在那一刻,我决定让儿子转学到京。我租了老北京大杂院的一间石棉瓦房,进门就是一张大床,再无他物,我跟儿子进门就上床,在床上看书,在床上吃饭,也在床上做游戏。做饭在露天,炒菜时,雪花飞进锅里,当然落在菜里的还有灰尘和沙粒,但我俩吃得香喷喷的,毕竟这是在北京。
一朋友给我所在单位写书,看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跟身份不明的人住在大杂院,还要跑公共卫生间,说,我走后,你干脆带着儿子搬到招待所住吧。
有谁能在招待所长住?再说,不久就会被人发现。朋友说,他们总不至于把你娘俩赶到大街上睡吧。我想也是,即便赶,再搬回大杂院也不迟。
果然住到招待所不到三天,就被发现,令我立即搬走,我厚着脸皮,坐到营房处的办公室一番哭诉,管房的瘦高个助理员不吭声也不理我。我只好坐在他对面,看我带来的书。助理员黑着脸离开了办公室,一直到下班也没回来,走之前,说,你坐够了就把门锁好。坐了三天,一点也没进展。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给营房处长送礼。我带着儿子晚上提着两条红塔山和茅台酒到营房处长家门前,轻轻地敲一下,没动静,再敲两下。我敲不开,让儿子敲,儿子小小的手指敲几下,就喊疼,却仍坚持敲,越敲声音越大,他怕我把他送回西安。一直折腾到九点半,门终是没开。我俩提着东西再回到招待所时,大门已经关了,怎么叫都没人理。我抱着儿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单位领导发现后,批评我不该住到办公室。又看我可怜,说他给营房部门打了电话,但人微言轻,相必人家也不会搭理。不过,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关上门说,听说营房处长在眼科住院,你去看下他。我当晚立即买了三盒脑白金西洋参营养品,到了眼科,发现营房处长也是一个瘦高个,躺在病床上,脚一直顶到了床的铁架子上。听了我的来意,他说,孩子几岁了?我说七岁,刚上一年级。说着,我就哭了。他说把东西拿回去,房子的事,我们再研究研究。一听这官话,我心就凉了,又看他强硬的表情,只好把礼物又提回招待所,放到也没送出的烟酒旁。这时,招待所管理员限我晚饭前必须搬走,否则就要把东西扔到外面。儿子放学回来,看到我提着行李又要走时,说,妈妈,咱又要到哪去?我说大杂院。儿子抱着被褥,我提着行李。在雪地里我一边走,一边哭,又不想让儿子看到我的难过,只好不停地说,眼睛里进了东西,真难受。走在大门口,看到营房处长,还有我单位的领导正向我走来。营房处长接过我儿子手里的被褥,说,房子给你批了,在西院。
一套四居室的房间虽住了三户,但我母子高兴极了,儿子躺在房间的木地板上,不停地说,妈妈,我们不會再到大杂院去了吧。房间因为连着高干病房,二十四小时供烧水,还有个小小的花园,我觉得真过上了神仙的日子。
有了房子,立马给儿子转了户口。因我是军人,户口本的户主是儿子。儿子问我户主是啥意思,我说就是家里老大。自从当上老大,儿子比我还操心,晚上睡觉前,必定去关大门,又让我去检查煤气是否关了。当时有个朋友晚上常跟我打电话谈文学。有一阵我再也听不到他来电话,后来才发现儿子拔了电话线。我责问其故,儿子说,因为我是户主,怕爸爸不在,你犯错误呀。责任心很强的户主不但管着我打电话,家里来了男客人,他一定要等到客人走后,才睡觉。要不,就不停地当着客人的面,一会儿问我这个词怎么造句,那道算术题怎么做。长此以往,朋友们渐渐都跟我少了来往。
后来我分到了两居室,爱人也调到了北京,生活安定了。两年后,我职务调到了副团,住上了四室一厅的房间,此时,儿子已经上了高中,我已潜京十年。回顾十年岁月,虽有泪水,但更多的是对那些生命过往中给予过温暖的人们的感激。正因为有了他们,我的笔下才充满了温情。
在京二十年了,虽然我年年只要有机会,都一路南下。烟雨江南是我梦中的故乡,但那是客居,超过十天,我就不想呆了。只有在北京,走在宽阔严正的大街上,接受八面来风,我才感觉这儿才是家。
选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