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的皇家教育
2021-03-24齐悦
齐悦
万历年间的富庶
大明帝国长达四十八年的万历年间,可谓有明一代最为繁荣富强的时光,也是中国融入世界的年代。中国与世界经济发生密切关系,伴随西学东渐,古老的东方大国发生着五百年未有之巨变。
这段长达半个世纪的繁荣昌盛期,缔造者并非万历皇帝本人,而是首辅张居正。
作为一代“救时宰相”,张居正的身后却颇为凄凉,虽然有万历皇帝的反攻倒算和排山倒海般的唾骂与指责,但也不乏有人怀念他和他开创的中兴时代。尤其是在神宗晚年以及神宗驾崩之后,对其褒扬和赞誉愈来愈多,散见于浩如烟海的明代史籍。
明代三百年富强,未有如江陵时。此后边政废弛,不复见赫声濯灵之景,不能不令人思江陵耳。
——孙奇逢
盖居京师者云,当时道路无警守,狗不夜吠。中秋月明之夕,长安街笙曲哀曼,宫城乌雀惊起复栖。二十年以前太平景象约略如此。
——史玄
培养圣学
隆庆六年冬的一天,天刚放亮,开朝的钟鼓便已敲响,这次上朝不同往常,新皇帝要在此日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
文武百官冒着凛凛寒风,急匆匆地赶到紫禁城皇极门,热烈期盼一睹少年天子的风采。
待朝臣朝贺完毕,正常罢朝,本该高兴的张居正却迈着沉重的脚步,愁眉不展地回到官邸寓所。张居正虽然荣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相位,可他接手的大明帝国已走过200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百弊丛生,元气大伤。如果新一任明君贤臣同心治理,帝国也许会迎来伟大中兴;但如果一着不慎,也有可能错失良机,坠入深渊。
一番深思熟虑后,张居正以一个政治家的敏锐头脑清醒地认识到,自他荣登首辅的那刻起,身家性命与宏图大志全系皇帝支持,帝王虽具神圣之资,仍须以务学为急,而辅弼大臣的第一要务是培养君德、倡导圣学。于是,他与皇太后李氏、司礼监冯保联手,“内外同心,翌戴冲圣”,不遗余力培养一代圣主。
为了激发小皇帝的学习热情,张居正决定先让幼主了解朱明王朝的光辉家史,亲作《恭述祖德》诗,告诫小皇帝要励精图治,不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恭述祖德诗
赫赫我太祖,应运开鸿基。仗剑起濠梁,群雄摧若遗。威德加四海,混沌分两仪。勋华信巍焕,典则仍贻垂。成祖靖内难,桓桓东征师。奠鼎卜燕朔,犁庭扫凶夷。武功既赫,文命乃丕厘。瑶图仰再造,万国歌重熙。景陵躬睿质,披览复忘疲。敛衽接三辅,一德無猜疑。大渊间临幸,政务日畴咨。大哉帝训编,道法何。孝皇具至性,恭己秉谦祗。门庭远嬖幸,外囿绝游嬉。崇俭尝却貂,听言犹转规。太平十八祀,万姓有遗思。肃祖起南服,龙飞会昌期。属当改弦初,制作命夷夔。论道阐敬一,明伦垂典彝。九重握金镜,太阿恒自持。临御逾四纪,恭己化无为。二祖肇皇纲,三宗奠天维。成功烛宇宙,泽洽蒸黎。我皇亶神圣,明两赫重离。河山光大业,宗社锡繁禧。缔构想艰难,丰芑思燕诒。仪刑见羹墙,谟训遵蓍龟。率乃祖修行,万世永有辞。愚臣备枢轴,理道惭无裨。敬陈祖德篇,惟帝其念兹。
此诗一箭双雕,一方面向小皇帝表明他对大明王朝的赤胆忠心;另一方面回顾祖先的功业,培养小皇帝的家族荣耀感和责任心。
明代皇帝讲学主要有两种形式——日讲和经筵。日讲学习儒家经典、历史和书法、对联等文化知识,阅读前代帝王处理朝政的文件和语录;经筵是为皇帝讲授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日讲为经常性的学习,经筵为不定期的讲座,讲授内容不外乎“四书五经”,经筵常流于形式。讲者无非陈词滥调,听者不过敷衍了事。由于经筵之后都会有盛宴款待,不负责的侍讲侍读一上课就盼着下课,为的只是课后大饱口福,时人戏谑这种讲官为“吃经筵”。
张居正主政以后,大力整顿这套僵死的学习形式,为皇帝的课程注入新的内容和活力,使之成为培养幼主学业的重要机制。
考虑到万历皇帝年龄幼小,学习需求甚于治国理政,张居正和朝臣商量,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余之日做日讲。这样,每十天里有三天上朝,其余七天日讲,日讲在此阶段显然优先于上朝,是万历生活的第一要务。
日讲从日出开始,讲官按课程表轮流开讲,每天在讲官讲解新内容前,皇帝首先复习前讲,然后讲官接着讲新内容;讲读完后,皇帝进暖阁稍事休息,同时阅览各衙门章奏。如果有疑问,就召见张居正等讲解明白,以便熟悉国家政务。然后练习书法,正字官侍奉皇帝练习书法。午讲讲读《通鉴节要》,学习历史知识。三节课相继结束,已是中午时分。皇帝与诸位讲官共进午餐,用罢午膳,皇帝起驾还宫,一天的日讲圆满结束。
上朝的日子,万历仍需温习经书或习字,遇上疑难问题,及时向辅臣发问。一年四季,除过年和大寒大暑等特殊天气外,没有假期。
张居正在选定日讲官上也颇为费心,依先朝旧例,日讲官一般为四人,最多时也不过五人。如今授课方案,讲读、写字之后,又要进讲《通鉴节要》,练字时又要有侍书官在旁开说笔法,四位讲官显然不够。
张居正在众多翰林官中精挑细选,破格选出马自强、陶大临、陈经邦、何洛文、沈鲤、丁士美六位品学卓越之士担任小皇帝日讲官。马自强、陈经邦、沈鲤日后皆入主内阁,何洛文拜为礼部尚书,丁士美、陶大临是嘉靖年间科举考试的状元和榜眼,六人皆为一时之选,帝国栋梁之材。
日讲在相臣和日讲官的辛勤教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万历的学业突飞猛进,其学问明显高于同龄人。
为了让少年天子不停留于书本,懂得更多的治国经邦之道,张居正又将开经筵的报告投向皇帝御案。经筵的仪制较日讲更为隆重,分在春、秋两季进行,位高名重的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臣都参与其事。
经筵以讲解儒家经典著作——“四书五经”为主。对十岁的黄毛小孩,书经之学过于深奥枯燥,张居正特意为他编写明代白话文教材《四书直解》,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同时还融入张居正对历代王朝兴衰的总结,见解独特,常为后世借鉴。
无论日讲还是经筵,都少不了首辅身影。他结合实际政务和小皇帝一起商裁军国大事,把培养和提高皇帝执政能力作为宫廷教育的重中之重,就连皇帝所用的习字字帖《大宝箴》,都为居正精心选择,他认为“此文甚切于君德治道”,劝“皇上勿徒书写,须熟记其词;又勿徒记诵,须通晓其意,乃为有益”,并亲撰《大宝箴注解》进呈皇帝。这一阶段的日讲和经筵成为教学与议政相结合的特殊朝会。
从太祖到世宗
《皇陵碑》是朱元璋撰写的奋斗史,饱含着人生的积淀与沉浮,字字血泪,句句艰辛,实为启迪后人的警示格言集。
年幼的万历读罢《皇陵碑》颇为感动,对张居正说:“先生进览的《皇陵碑》,朕阅数次,感动之情无以言表,朕不敢不勉行法祖。”
朱元璋驾崩后,《皇陵碑》一度被抛在泛黄的故纸堆,后人鲜有重视者。张居正却十分看重其历史和当世价值,他巧妙地通过《皇陵碑》使小皇帝切身感受到先祖创建大明的艰辛,从而珍惜祖先的宝贵遗产,戒奢戒逸,所作所为都要对得起列祖列宗,确保大明江山稳如磐石。
嘉靖皇帝早年励精图治,察察为明,继承太祖治国之术,其临朝理政的治国经验颇值得后辈效仿。张居正在纂修馆中,拣得六十五本嘉靖十年起至二十年止的奏、题本。然后,把这些珍贵资料装订成册进呈御览,希望皇帝在百忙之余特加省览。
除此之外,记载明朝前代帝王言行的宝训和实录,也是万历皇帝学习处理政务的好教材。张居正嘱咐儒臣检阅历朝宝训和实录,选取有教育意义的内容分类编辑,供皇帝阅读,以培养其执政能力。
皇家连环画
读史使人明智。为了让小皇帝能更快地从历史经验中学习治国之道,张居正用心良苦,进呈明代版的连环画教科书—《帝鉴图说》。
张居正带领讲官马自强、陶大临等人考究历代帝王事迹,选取“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编成此书。全书分上、下两篇,上篇“圣哲芳规”讲述历代帝王励精图治之举,下篇“狂愚覆辙”剖析历代帝王倒行逆施之祸。每事配图一幅,图片线条流畅,造型生动,人物的表情、动态、服饰无不精心绘制。后面再附以传记本文,图文并茂,展现从唐虞时代到北宋三千余年间正反两方面的帝王形象,在那个时代不失为启蒙读物之佳品。
张居正在教学中注重师生互动,鼓励万历皇帝有疑难就发问,并巧妙将道德教育融汇其中。有一次,张居正进讲《帝鉴图说》,至宋仁宗不喜欢珠饰一节,万历皇帝主动回应:“贤臣乃国之珍宝,珠玉何益之有?”
张居正暗中庆幸小皇帝明事理,借机教育朱翊钧贵为一国之君,身任天下之重,要重视农业和粮食而非奇珍异宝:“明君贵五谷而贱珠玉。五谷养人,金玉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书称不做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也。”
小万历联系身边事:“宫人喜妆饰,朕每年的赏赐要节省。宫人以为不妥,朕告诉他们国库存银太少,不可肆意挥霍。”张居正啧啧赞赏:“皇上此言,乃社稷生靈之福也。”
他的苦心教育,在小皇帝身上体现出效果。如万历二年在文华殿讲读时,小皇帝问张居正元夕的鳌山烟火是不是祖制。张居正回答并非祖制,最初始于成化年间以奉母后,嘉靖年间虽也偶尔举行,先帝隆庆以来才有岁供元夕之娱。这种无益的靡费正是新政所当节省的。小皇帝心领神会,决定在即将来临的新年里罢去鳌山烟火。
谈及秦始皇销毁天下兵器的典故,小皇帝发问:“秦始皇销兵,夫木梃可以伤人,何销兵为?”张居正因势利导,讲解安民的重要性:“人君布德修政,固结民心为本。天下之患,每出所防之外,秦亡于戍卒。”万历点点头,深以为然。
评论汉朝治乱问题,张居正认为汉宣帝治国以严,取得成效优于汉文帝。汉元帝多行宽政,是汉朝衰败的原因,继而放眼当下:“但看本朝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审于为政之理,综核名实,责任考成。有功必赏,而卑贱不遗,有罪必罚,而贵势不免。故严刑峻法,警惕人心,内外奸宄,震慑破胆。”
在探究唐玄宗一朝的兴亡治乱时,张居正有感而发:“玄宗之任元之(姚崇),真可谓知大体矣。然需是真知宰相之贤,乃可以委任责成,不劳而治。若不择其人,而轻授以用舍之柄,将至于威权下移,奸邪得志,其危害又岂浅浅之哉。故以玄宗论之,开元之中,专任姚元之、宋璟而治;天宝之中,专任杨国忠、李林甫而乱,委任非不同,而治乱效如此,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张居正劝导小皇帝要知人善任,亲君子,远小人:“夫古之英君,始未尝不用君子,然多不能保其终者,盖由天下已治,每厌勤劳而喜逸乐。厌勤劳,则但见君子之拘检,而势必见疏;喜逸乐,则但见小人之可狎,而情必相契。所以始治终乱,皆出于此,非独玄宗、宪宗为然也。”
严师出高徒
张居正把平生积累的知识和从政经验,无私传授给小皇帝。除要求皇帝日日温习功课外,每年年底还将一年所讲的内容认真整理,装订成册,以便皇帝不时阅读复习,温故知新。他主持编写《大学》《虞书》《通鉴》装潢进呈。
这几部书深入浅出地阐述可为后世楷模的明君贤臣、节义纲常、政治兵刑、古今治乱等理,实际讲习中,张居正不失时机地寓政于教,向皇帝灌输其政治理念,以期在执政中实现他的政治主张。
张居正谈及宋代王安石其人其事时,饶有见地指出:“大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通变,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若王安石,其初不可谓非君子也,特因性执而少容,好学而泥古,遂至引用小人,基宋室之祸。可见人之才不能无偏,用其所偏,亦足以召乱,而与小人同归矣。”
张居正心怀改革梦想,他通达事变,以为无论何种制度,时间一久就会滋生弊病。改革需要过人的勇气与魄力,也必须具有容人之量。王安石失败了,作为后来者的张居正,自然会更多地研究王安石,以期在他的改革中少走弯路。
张居正以历代帝王得失为鉴,既肯定列祖列宗的功业德勋,又不为尊者讳,回避某些先皇的失德怠政、好奢崇侈的劣迹,他敢于冒“大不敬”之罪,批评皇祖嘉靖先勤后怠,刻薄寡恩,最后以修玄炼丹结束;批评先皇隆庆习尚华丽,过分追求物质享受,建议万历要以此为鉴,节俭爱民,善始善终,千万不要像唐玄宗、明世宗那样“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此等“不敬之词”成为君臣之间造膝密语的肺腑之言,即便对于万历皇帝,张居正在循循善诱的同时也表现出威严刚毅的一面。
有次经筵,小皇帝背诵《论语》,将“色如勃也”的“勃”字错读为“背”音。张居正一改平日的温和,当众大吼:这个字应当念“勃”!
在张居正等大学士的严格辅导下,万历皇帝持之以恒地勤奋学习,他具备充分的学识,对经传史志和行政政务都有独到见解,不仅掌握明朝政治运行规则和祖制、成例在决策中的重大作用,而且具有一定的洞察力。若不是万历亲政后与张居正的恩仇中变,晚明历史恐怕会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