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三则
2021-03-24孙旭诞
孙旭诞
《围城》的书名
法国十六世纪大作家蒙田,生前即因出版《随笔》而享有盛名。然而这位一贯秉承“我知道什么?”的怀疑论者、著名人文主义思想家,对此盛名却自我调侃道:“我的《随笔》成了贵妇名媛的一件常用家具,而且是放在客厅里作摆设,这让我很烦恼。”
和钱锺书小说《围城》相关的,是蒙田随笔集第三卷《维吉尔的几首诗》这一章,蒙田谈及爱情与婚姻时说:“琴瑟和谐那么少见,正说明它的宝贵与价值。夫妻若圆满结合,彼此相敬,婚姻实在是组成我们社会的最好的构件。我们少了它不行,但又时时在损害它。这就像看到鸟笼的情况,笼外的鸟死命要往里钻,笼里的鸟又绝望要往外飞。”
这一观点,让我想起《围城》中谈及围城一词的寓意那一章节,钱锺书这样写道:“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文中的Bertie,当指伯兰特·罗素(Bertrand Russell ),英国大哲学家,據说书中人物褚慎明还是他的好友,不清楚其引用的鸟笼“英国古话”说,是否早过逝于1592年的法国蒙田。而苏文纨却道法国人说的是城堡,不是鸟笼,更想拉游学英、法、德的方鸿渐来插刀,可方假博士没搭这茬,这里面就很堪玩味了。方鸿渐是对这些人的卖弄表示不满呢,还是对苏小姐的女性强势有些腹诽,所以才没有出言更正?要知道蒙田《随笔》在西欧非常著名,其随笔集译介进入中国也较早,所以蒙田关于婚姻是鸟笼这一喻典,钱锺书也不大可能将之混谈为城堡,或者把法国蒙田的鸟笼说当作英国古话。
体系与文白
钱锺书在《七缀集》里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体系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用而未失去时效……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
钱锺书反对建立理论体系一说,暗合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流行于大陆学界的西方后现代思潮。一本关于后现代主义的书上,对后现代主义的定义是这样的:“后现代主义反对一切形式的一体化企图,告别整体性和统一性,后现代的话语系统是多义性、测不准原理、或然性、不可预见性的。”而巧合的是,钱锺书最红的时期,正是九十年代。
然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左派”代表人物汪晖写出了四卷本巨著《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欲创立体系,在当下总是勇气可嘉。汪晖文章中的欧式长句式翻译体,向为论者所诟,上海批评家吴亮就写过篇“檄文”:“欧式长句五四胡风等人就探索过了,把它当成什么新鲜玩意儿真是少见多怪。汪晖的东西只是徒具长句的形式,破锣嗓子偏要冒充黄鹂喜鹊,你说可笑不可笑。把与汪式肿瘤句不同的句型都归入商业传播的逻辑,这种脑袋还真冒犯不了正常人的智商,不过可以让担心自身智商不高的人产生愉悦感和优越感。”
欧式长句长于逻辑性思辨,古汉语长于灵性感悟,向为人所议所知。五四陈西滢就痛陈过:“人们总说白话文好做,古文难做,我总觉得白话文比古文难了好几倍。古文已经是垂死的老马了。你骑它实在用不着鞭策,骑了它也可以慢慢地走一两里,可是它的精神早就没有了。你如要行数万里,或是要跋涉数千里,那么你就不能不另觅坐骑。白话文是沙漠里的野马。它的力量是极大的,只要你知道怎样的驾驭它。可是现在有谁能真的驾驭它呢?”
从陈西滢的观点不难看出,书写建设长篇体系性著作,用白话文比起古文来更有力,更能行得远。正如熊逸在《语言之岛》一文里所言:“古汉语确实有很大的模糊性,更何况没有标点,断句经常也会发生歧义……要说中国传统文化长于感悟、短于说理,恐怕和古汉语的特点是很有关系的。”
由此可见,汪晖的白话长句文体,是“废话一吨”也好,“肿瘤病句”也好,却正是建设理论体系的必然语言,当然可算作是陈西滢所谓的“白话文沙漠里的野马”之一。
从这一个角度,我们再回过来说钱锺书,他用古汉语写作,和他的不立体系,有没有关联性呢?重读他的《论复古》等收入在《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文集里的数篇长篇白话文论,我真是为钱锺书不设体系这种想法感到惋惜。比如他提出的“因文以知世”说,就非常有创见,完全可以像余英时一样围绕此一议题,写类似于《士与中国文化》式的白话文长篇专著。
可惜了,没有。只存留了些中、西笔记之类,都是不成体系的散篇。
最著名的是钱锺书五册文言文体巨作《管锥编》,这里面也确实没有设立理论体系,散论如珠,让嗜者翻读叹赏。然终究识者渺渺,世间无乾嘉诸老久矣。
《围城》产婆杨绛
书红是非多。有人恶评《围城》一书,说“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小说”。
其实小说有很多种,不一定以情节曲折、脑洞大开为胜。《围城》一书文风有趣,非博学之士不能写出,算是学者小说。又有好事者坐论,以为现实生活中的杨绛和书中的孙柔嘉一样精明,晚年维护钱锺书有些过于斤斤于誉,计计于名。要我说,被人无端泼一盆脏水,那是必须要还上一桶的。《围城》成书于二十世纪中叶的上海,钱锺书寄人篱下,过得并不舒心,写一段,杨绛读一段给他打气,还把家务活给全包了。杨绛是小说《围城》的产婆,可以说没有她,我们也读不到这本奇书。
更有人如此解读杨绛的小说《洗澡》,书中女主杜丽琳即是钱夫人,就没有这种可能,杨绛或者在书中自许是姚宓大美女么?其实,《围城》一书里唐晓芙或苏文纨的故事,或多或少会有杨绛的生活印迹,钱锺书这类现成马屁,还是要拍一拍的,毕竟正当盛年的杨绛为了《围城》,可是甘当灶下婢数月之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