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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马尔罕轶事

2021-03-24王果

书屋 2021年3期
关键词:耶律楚材丘处机撒马尔罕

王果

“丝路明珠”撒马尔罕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名城,至今仍然是乌兹别克斯坦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公元1220年,蒙古帝国的第一次西征开始后的第二年,撒马尔罕等一大批中亚城市即被成吉思汗的军队攻破,后来的元朝名臣、契丹人耶律楚材随大军也来到这里,开始了他在撒马尔罕长达数年的生活。在耶律楚材的著作《西游录》中,按照当年的习惯写法,撒马尔罕被他写作“寻思干”:“寻思干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饶故名之。西辽名是城曰河中府,以濒河故也。”

稍早些年,寻思干城曾是西辽政权所属的一个城池,被称为河中府。而西辽又是契丹辽国亡国后,由皇族后裔耶律大石率一支人马在西域建立的政权,同为耶律氏后人的耶律楚材来到西辽故地,内心当然难免有所触动。他接着写道:“寻思干甚富庶,用金铜钱,无孔郭,百物皆以权平之。环郭数十里皆园林也,家必有园,园必成趣,率飞渠走泉,方池圆沼,柏柳相接,桃李连延,亦一时之胜概也。瓜大者如马首许,长可以容狐。八谷中无黍糯大豆,余皆有之。盛夏无雨,引河以溉,率二亩收钟许。酿以蒲桃,味如中山九醖。”

耶律楚材的记录准确具体,与我们今天对撒马尔罕城的了解基本一致,其中“瓜大者如马首”“盛夏无雨引河以溉”以及城郊有大面积的园林等,都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那一年,战争还在持续,成吉思汗亲率大军深入中亚腹地,转战四方。而耶律楚材当年的地位并不太高,只是留守撒马尔罕的辅助官员之一。远离故乡,没有朋友,耶律楚材在撒马尔罕,生活陷入寂寞的境地。他有《西域河中十咏》诗一组,专写当年在撒马尔罕的异域生活:

其一

寂寞河中府,连甍及万家。葡萄亲酿酒,杷榄看开花。饱啖鸡舌肉,分餐马首瓜。人生唯口腹,何碍过流沙。

撒马尔罕城中人口众多,但作为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耶律楚材人地两生,生活是何等寂寞啊,只得自找乐子,效仿当地人的办法,自己酿制葡萄酒,吃几只马首大的西瓜,看几番杷榄树开花。如果人生的目标就是一个“吃”字,那在这里度过余生也并非不可。诗中提到的“杷榄”,就是今天人们熟悉的西域名产巴旦木。

其二

寂寞河中府,临流结草庐。开尊倾美酒,掷网得新鱼。有客同联句,无人独看书。天涯获此乐,终老又何如。

平淡的日子波澜不惊,有客人来,大家聊聊天,没客的时候,自己看看书,嘴上说“终老又何如”,其实是自我安慰,担心从此流落异乡,再也回不了家乡。

其三

寂寞河中府,遐荒僻一隅。葡萄垂马乳,杷榄灿牛酥。酿酒无输课,耕田不纳租。西行千余里,谁谓乃良图。

耶律楚材对当年的战争表示了自己的质疑:这里的人们,酿酒不交税,种田也不交租,当局一无所得,千军万马到这里来所为何事呢?当然,当年的蒙古军西征,主要的利益来自抢夺和勒索,这一点耶律楚材不至于不明白。

其四

寂寞河中府,生民屡有灾。避兵开邃穴,防水筑高台。六月常无雨,三冬却有雷。偶思禅伯语,不觉笑颜开。

当地人开挖地洞,筑起高台,是为了躲避兵灾和水灾。当地盛夏无雨,但盛夏雪山消融也可能造成水灾。

其五

寂寞河中府,颓垣绕故城,园林无尽处,花木不知名。南岸独垂钓,西畴自省耕。为人但知足,何处不安生。

撒马尔罕自然条件优越,城郊有大片的园林,只要知足常乐,也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

其六

寂寞河中府,西流绿水倾。冲风磨旧麦,悬碓杵新粳。春月花浑谢,冬天草再生。优游聊卒岁,更不望归程。

当地以风力推动的磨麦机,亦即我们今天都熟悉的风车,耶律楚材将其写入诗中,看来印象深刻。

其七

寂寞河中府,清欢且自寻。麻笺聊写字,苇笔亦供吟。伞柄学钻笛,宫门自斫琴。临风时适意,不负昔年心。

万般无聊的异域生活,只有自找乐子,自寻开心,没有好的纸,当地的麻笺凑合用;没有毛笔,当地的苇笔勉强使。他甚至还拆掉了一柄旧伞,用伞柄来制作笛子,这是无聊到何等地步了!

其八

寂寞河中府,西来亦偶然。每春忘旧闰,随月出新年。强策浑心竹,难穿无眼钱。异同无定据,俯仰且随缘。

浑心竹是当地的一种植物,无眼钱是当地金属货币的形制,耶律楚材开了个玩笑:这钱没有眼,让人好难用绳子来穿。年来月往,日子一长,甚至快要将以前熟悉的日历节候都忘记了,无奈随着当地人的习惯,看月亮的盈缺来确定年节。

其九

寂寞河中府,声名昔日闻。城隍连畎亩,市井半丘坟。食饭秤斤卖,金银用麦分。生民怨来后,箪食谒吾君。

“生民怨来后”一句,用的是《孟子》中的典故,说“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老百姓都等不及了,盼望着天下无敌的仁义之师早日到来,所以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写到这里,耶律楚材不免夸一夸他的君主,认为当地人是认可成吉思汗的,欢迎成吉思汗的。

其十

寂寞河中府,遗民自足粮。黄橙调蜜煎,白饼糁糖霜。漱旱河为雨,无衣垄种羊。一从西到此,更不忆吾乡。

“蜜煎”即“蜜饯”,“河为雨”即引河水灌溉,不靠降雨;“垄种羊”即棉花。这一带是棉花的原产地,当中国人还不了解棉花这种植物时,北方的人们曾将棉花称为“垄种羊”,是种在地里的羊。在另一首致友人的诗中,耶律楚材还写有这样四句:“西方好风土,大率无蚕桑。家家植木棉,是为垄种羊。”很好展现了当年撒马尔罕的人文风物。

十首诗,全部以“寂寞河中府”开头,说明当年的耶律楚材已经寂寞到一定程度了,好在第二年的年底,丘处机也来到了撒马尔罕。在丘处机弟子李志常撰成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中,撒马尔罕被写成“邪米思干”。该书写道:“仲冬十有八日,过大河,至邪米思干大城之北,太师移剌国公及蒙古、回纥帅首载酒郊迎,大设帷幄,因駐车焉。”

丘处机及弟子一行经过大半年的长途跋涉,来到了邪米思干城北,城中以“太师移剌国公”为首的高级官员们,全都出城迎接丘处机,在城外搭起帷帐,置酒设宴,为丘处机接风洗尘。“移剌国公”即“耶律国公”,是成吉思汗早期的契丹族追随者耶律阿海,此时是撒马尔罕城里的最高行政首长。当年的耶律楚材年方三十一岁,虽资历尚浅,但作为撒马尔罕城中的一名官员,他不可能不出现在迎接丘处机的人群之中。

丘处机此行是应成吉思汗的邀请,不远万里而来为成吉思汗讲道、传授“长生不老之术”的。此前,成吉思汗有两份送给丘处机的信件,其中一封确定即由耶律楚材草成,写得情词恳切,文采斐然。信中称赞丘处机的德行“道逾三子,德重多端”;对丘处机即将到来表示“书章来上,喜慰何言”;对大军西征的战功,则概括为“朕以彼酋不逊,我伐用张,军旅试临,边陲底定”;勉励丘处机西行则曰:“重念云轩既发于蓬莱,鹤驭可游于天竺。”最后,以成吉思汗名义写成的此信,甚至将丘处机与西行出关的老子和东来传法的达摩相提并论:“达摩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顾川途之虽阔,瞻几杖以非遥。爰答来章,可明朕意。秋暑,师比平安好,指不多及。”

耶律楚材的信写得好,代表了成吉思汗的一番诚意。正是有感于信中显示的诚意,丘处机才振作精神,真的完成了艰难的旅程,抵达了撒马尔罕城。可是,这时候的成吉思汗并不在撒马尔罕,他率大军为追击花剌子模国算端继续进军,已经去往了今天阿富汗境内“大雪山之阳”。

眼看时近深冬,行路不便,丘处机在撒马尔罕城中暂住,等待成吉思汗的回军。《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也有对当年撒马尔罕城的介绍:“方算端氏之未败也,城中常十万余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纥人,田园不能自主,须附汉人及契丹、河西等。其官亦以诸色人为之,汉工匠杂处城中。有冈高十余丈,算端氏之新宫据焉,太师先居之,以回纥艰食,盗贼多有,恐其变,出居于水北。师乃住宫,叹曰:道人任运逍遥,以度岁月。白刃临头,犹不畏惧。况盗贼未至,复预忧乎?且善恶两途,必不相害。从者安之。”

“算端”后来又译作“苏丹”,可以理解为某些伊斯兰国家“一国君主”的意思。经过此次战争,撒马尔罕城市残破,人口流散,仅存四分之一。城中有一处高达十余丈的高台,上有算端新建不久的宫殿,先前由耶律阿海在此居住,后考虑到城中治安情况不乐观,耶律阿海住到城外军营中去了,此时,丘处机及弟子即被安排下榻其中,从当年十一月一直住到了次年秋天(其间两次去过成吉思汗的行营)。

冬去春来,撒马尔罕城郊的花园里,巴旦木花开花谢,美不胜收。1222年旧历二月二日,丘处机应邀与友人们出城郊游:“二月二日春分,杏花已落,司天台判李公辈请师游郭西,宣使洎诸官载蒲萄酒以从。是日,天气晴霁,花木鲜明,随处有台池楼阁,间之蔬圃,憩则藉草,人皆乐之。”

两周后的二月十五日,丘处机等人再次出城郊游:“望日,乃一百五旦太上真元节也,时僚属请师复游郭西,园林相接百余里,虽中原莫能过,但寂无鸟声耳,遂成二篇以示同游。”

盛夏,丘处机在算端的宫殿里闲居,日间在北窗下乘凉,晚上睡在屋顶平台上,又在溪水中游泳,好不逍遥自在:“师既还馆,馆据北崖,俯清溪十余丈,溪水自雪山来,甚寒。仲夏炎热,就北轩风卧,夜则寝屋颠之台。六月极暑,浴池中。师之在绝域,自适如此。”

那年丘处机七十三岁,耶律楚材三十一岁,自1221年十一月到1222年十月,两人同在撒马尔罕城中,除丘处机曾短暂离开数次,两人同居一城将近一年时间。丘处机应召而来,是成吉思汗的客人,地位崇高,为此,丘处机的弟子们甚至曾暗示耶律楚材,希望他改奉道教,做丘处机的弟子。耶律楚材断然拒绝了,他说:“予幼而习儒,长而奉释,安有降于乔木入于幽谷乎?”

虽然两人在宗教问题上分歧明显,但不妨碍两人在异国他乡能友好相处,耶律楚材也在他的《西游录》中坦承:“丘公之达西域也,仆以宾主礼待之”,因为“予久去燕,然知音者鲜”,生活寂寞,所以也曾“与丘公聊句和诗,焚香煮茗,春游邃圃,夜话寒斋”。那年春天撒马尔罕城郊的两次郊游活动,两人就都是积极的参与者。他们一起踏青赏景,在鲜美的草地上倚坐,饮酒作乐,写诗唱和。丘处机大展才情,写出了不少好诗,受到众人的一致称赞,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深蕃古迹尚横陈,大漠良朋欲遍寻。

旧日亭台随处到,向年花卉逐时新。

风光甚解流连客,夕照那堪断送人。

窃念世间酬短景,何如天外饮长春?

耶律楚材很喜欢丘处机的這些诗,当天即依韵和写一首:

河中春晚我邀宾,诗满云笺酒满巡。

对景怕看红日暮,临池羞照白头新。

柳添翠色侵凌草,花落余香著莫人。

且著新诗与芳酒,西园佳处送残春。

如此这般按照丘处机原韵写成的和诗,在耶律楚材的诗集里并非个别,而是多达四十四首,标题下均注明“用友人韵”,没有提及丘处机的名字,显然是出于后来的改动。

相处日久,耶律楚材渐渐发现,丘处机的学问及宗教理论中有不少破绽,有些见解甚至近乎滑稽。因此,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每当丘处机在那里高谈阔论,描绘那一套出神入梦的玄虚幻景时,耶律楚材及几位有见识的友人听了,内心很是不屑,甚至会当场失笑,所谓“识者闻之,未尝不绝倒也”!

耶律楚材对丘处机的学问和修养有了新的认识,认为他“未窥祖道之藩篱,况其堂奥乎”。从此,耶律楚材对丘处机“面待而心轻之”,表面上敷衍他,内心则不以为然。

耶律楚材总结他和丘处机之间的关系,说他初见丘处机时,也曾经称许过丘处机的道德学问,但后来渐渐看出了他的破绽,因此最终不过是“友其身也,不友其心也,许其诗也,不许其理也”。对于丘处机的诗,耶律楚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相当赞赏的。

丘处机两次在成吉思汗的帐中正式讲道说法,此前此后又曾多次与成吉思汗在一起谈天,赢得了成吉思汗的好感,成吉思汗尊称其为“神仙”。1223年三月,丘处机告别成吉思汗东返,次年初回到北京天长观常住。天长观即今北京白云观。1227年,丘处机去世,终年七十九岁,安葬于今白云观丘祖殿中,当年名“处顺堂”。

成吉思汗去世后,耶律楚材渐渐成为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汗身边的得力助手、蒙古帝国的栋梁之臣,从西域东归后,大多时候在蒙古帝国的首都和林城中工作。1244年,耶律楚材去世,终年五十五岁,归葬于今天北京城的近郊某地,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几百年之后,时当清朝的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在北京城郊兴建皇家园林颐和园(当时称清漪园),施工中,位于昆明湖一侧的耶律楚材墓被发现。为此,乾隆皇帝亲撰亲书《耶律楚材墓碑记》,并为之建祠三间,对耶律楚材的墓妥为保护,立碑纪念,至今尚存。

丘处机与耶律楚材的葬身之地,同在元朝的大都,即今天的北京,相距不过区区十余公里而已,身后再续撒马尔罕城的未尽之缘。八百年前撒马尔罕城的此段轶事告诉世人,世界从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也不是孤立的,到今天我们更不能自外于世界,一切均应以世界的眼光来观察,方能得出正确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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