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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地区历史城镇的景观特征及活态保护之路

2021-03-24赵万民

中国园林 2021年2期
关键词:三峡地区活态古镇

赵万民

杨 光

历史城镇是一个社会及其文化身份沿革的空间结构,总是经历着不断的变化[1]。长久以来,历史城镇保护规划是以空间管控为核心,将地域聚居景观固化为一种物质形态来进行保护。然而聚居景观的形成与生活在这里的人群密切相关,传统活动赋予历史城镇的习俗、规则、行为等文化形式才是历史城镇需保护的重要属性。如今文化遗产研究视野逐渐下移,历史城镇保护也应探索由下至上的社区治理经验[2]。这使得历史城镇景观特征研究势必在地方文化群体之中寻求主体性与创造力,推动其在转型过程中追求身份意识、情感归宿与行为参与,将多主体公共参与引入地方性事务决策中,在不断沟通、对话、协作过程中实现历史城镇活态保护。

三峡地区是中国历史文化遗产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因山水地理景观与文化环境形成了诸多独特的山地聚落。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保护具有广阔的时空背景,过去受全球化与地域化发展双重影响,特别是为因应库区城镇迁建与移民安居工程中产生的经济(生产与消费)和社会(城镇化与人口迁徙)领域变革[3],地区长期将商业化和旅游开发作为历史城镇景观特征保护与利用的主要治理方式。保护工作除了参照外部成熟的方法与路径外,也在尝试通过共同协作,将普遍性保护经验在地化。

1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景观特征保护的探索历程

活态遗产源于《佛罗伦萨宪章》中的“历史花园”。“活态遗产遗址计划”(LHSP)将“自然更迭的历史花园、生物的活性”的活态阐释逐步扩展到“遗产所在地的文化、精神与社区人民的生活”[4],特别是对社区与遗产地关系的强调,认为保护应通过延续遗产功能与空间而延续文化意义[5],加深了对历史城镇、村落等诸多类型的保护认知,推动了后来《瓦莱塔原则》中历史城镇概念的形成。国内学者以传统文化形态区别性与特殊性为基础[6],围绕历史城镇“人居”与“遗产”双重属性与特征,逐步构建人居型活态遗产概念,形成了“以人为核心”的活态保护方法[7](图1)。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建筑、街道、场镇与山水环境密切相关,景观特征保护以风景城市(黄光宇,1979)、风景名胜区旅游规划(赵长庚,1982)为开端,经过近30年大批专家学者的不懈努力,逐渐汇集成为一股地域性保护思潮,以实现山地人居环境的可持续发展为目标,探讨“人-人群”与“居-聚居”形成演变的关系,“从历史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营建符合地域理想的人居环境[8]。研究具有跨学科的架构:一是在社会学领域,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保护长期聚焦地方人口迁徙,将研究历史城镇传统社会构成作为核心,从“个人-社区”社会关系与社会网络层面,提出基于社会环境更迭的聚居形态保护方法[9];二是在文化遗产领域,从文化景观视角出发,耦合历史城镇“景观表征-文化内涵”[10],提出基于文化景观层积性与渐进性的保护方法[11]。

活态遗产关注的是遗产地的持续性,如果将历史城镇景观特征演变视作一种持续性变化,那么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保护就应在山水生态、文化意识、社会关系等景观属性与社会变迁之间建立联系。基于此,景观特征活态保护研究应将所在地、人、社区视为整体,在城镇演进视角下分析其与社会变迁间的协同关系,建立现象问题-核心关注-方法探索的活态保护框架(图2)。

2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景观面临的现实状况

以2009年三峡建设及移民工程结束为时间界,三峡段地区历史城镇保护先后经历了2次深刻的社会变迁:一是移民和城镇迁建时期,形成了一种以国家意志为主导的治理经验;二是城镇化发展加速时期,形成了以普遍性知识为导向的治理经验。前者通过由上至下的治理途径,实现对库区历史城镇搬迁性保护,能快速精准推进各项保护工作,但耗费巨大,不能长久维持。后者通过地方多元治理,保障历史城镇长期发展需求,保护路径较为灵活,但一些措施因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使地域景观特征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具体有3个方面。

图1 历史城镇活态保护认知的形成历程

图2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景观特征活态保护的框架

图3 部分历史城镇人口衰退与城镇规模扩张[作者根据《中国县域统计年鉴》(2014—2018)、谷歌地图改绘]

2.1 服务业同质化导致的景观特征衰败

三峡地区曾是地区重要的运输与手工业生产中心,进入后三峡时期,外部环境变化引发了历史城镇传统功能的转型,传统水运交通功能和传统制造业逐渐消失,场镇在手工业生产和农产品交易方面的优势逐渐减弱。同时,地区文化资源独特,加之三峡旅游品牌的打造,使得地方将拓展旅游消费市场作为主要发展愿景。伴随着建设规模和投入的加大,旅游服务项目的开发带动经济转型,原依赖第一、第二产业的城镇数量减少,第三产业为主导的城镇数量增加[12]。

旅游开发通过市场竞争向大众提供优质的旅游文化服务,这会使得旅游产品与文化包装倾向于消费市场。传统零售业、手工业逐渐消失,住宿、销售、餐饮等观光行业在各个历史城镇呈现出高度同质性,千镇一面,万楼同貌,以场镇生活为主的地域景观向商业景观转变。

2.2 原住人口流失导致的社区构成异化

三峡地区诸多历史城镇曾是川渝水陆通道的重要节点,随着码头驿道功能减退,维系场所的日常活动发生明显改变,商贾、马夫、船工等传统社会群体与当地居民的生活性联系逐渐消失。加之库区移民安居工程影响,历史城镇人口大量外迁,加剧了地区社会性衰退[13]。但随着经济发展,部分历史城镇新镇区建设规模却在反向增长(图3),居民受居住环境、就业、交通、服务的影响仍在不断迁出。

人口流失导致2个后果:一是以居住功能为主的传统场镇无法持续性开展修缮工作,传统景观环境陷入衰退;二是从事旅游经营的外来人口比例增加,生活习性、谋生方式呈现出多种形态,传统人地关系不再存续,动摇了历史城镇稳定演进的社会语境。

图4 核心社区与公共参与的发展过程[21]

图5 从持续性视角看活态保护的分析框架与应对策略

2.3 重开发、轻维护导致的保护规划失焦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传统治理主体较为多元,宗族、行帮、商会、团匪[14]等都不同程度参与其中,特征明显:一是主导势力稳定性较弱,从事乡土经营的宗族势力少有累世繁盛的现象;二是开放性较强,商族因经营需求,雇员与宗族之间形成人身依附关系,削弱了辈分代际主导性[15]。地区传统社会治理手段与其基层利益诉求密切相关,然而三峡地区历史城镇大部分保护规划编制工作并未重视这种基层治理内涵,为了突出库区大背景下保护整体效益,规划往往弱化地区发展实际需求。导致地方政府在保护工作之外,另行补充产业发展内容,客观上又使得保护与发展成为2个独立单元。

这种保护形式从地方到普通居民逐渐形成由上至下路径依赖,然而发展旅游服务产业又会导致过度商业化,削弱历史城镇景观特征与生活场景,保护规划治理无法遏制场所精神衰败与身份认同缺失。

以上的问题源于历史城镇社会变迁与景观演进的协同性失衡,3个递进层次中任何一个因素发生不稳定变化,都会对历史城镇保护与发展造成长远的影响。

3 活态保护的核心关注——历史城镇的持续性

活态遗产(Living Heritage)认为在全球或国家各种发展影响下,遗产地生存环境会发生改变,保护应关注遗产地持续性的变化[16],本文尝试从活态保护框架分析景观特征逐步改变的原因,并提出保护规划应调整的方向。

3.1 功能持续性:“去价值化”的保护定位

从功能持续性视角来看,由于区域社会生产分工整合,使三峡地区历史城镇让渡了部分运输与手工业生产职能,逐渐由传统区域生产要素和产品集散地,转变为向社会提供公共文化产品,这种转变是社会与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转移的必然过程[17]。保护规划常常联立历史城镇的“价值”与“功能”,通过识别历史城镇文化、科学、审美、技术、经济等价值作为建立保护策略的主要方法,但这在推动规划执行者深入了解历史城镇作为文化遗产内涵的同时,也模糊了“保护”与“合理的利用”的边界。

因此活态保护下的规划编制应在功能持续性与发展需求之间构建“去价值化”目标,消解“价值-功能-利益”的保护思维,破除“价值宣称者-功能维持者-利益持有者”转译链条。坚持以地域聚居为核心来解读历史城镇的原真性,以此避免怀旧情结、资本博弈和精英示范的共同作用下旅游场景对历史城镇景观的分异与碎化[18],使得保护从维护相关利益团体赋予它的价值,转变为保护历史城镇传统聚居功能。

3.2 空间持续性:维护生活场景与公共活动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中茶馆客栈、码头驿道,与民间故事、曲艺、戏剧等共同维系历史遗存的场所感,其形式源于过去来往人群与本地居民日常交流活动。游客对于消费行为基本上是一次性的,不能替代原先稳定社会族群间交流在固化场所事件与记忆上的作用,旅游环境与传统场所精神占据的空间具有距离感。然而过去保护规划依据文化遗产类别“条块化”制定保护方法,传统生产活动与文化形态作为“博物馆”展示性存在,削弱了其内在创新机制,历史城镇场所与地区社群的联系性减弱,进而弱化场所精神在塑造空间中的作用。

“当空间与时间之间的关系在人们记忆中得到固化时,城市空间就能获得更多意义,发展出几种形式的个体和身份认同”[19]。空间的持续性不仅要维护建筑、街巷空间等景观要素,更应注重山地聚居与其所处物质空间、自然环境、个人群体与社会意志高度融合性,保护传统生活场景,并推动公共活动的不断更新。

3.3 社区持续性:推动核心社区与公共参与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依附于传统社会组织的空间治理形式如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专业人士、各级管理机构与利益相关团体广泛参与当下的历史城镇保护治理。但在保护规划中,主导方与决策方一致集中在上级管理部门,本地居民缺乏广泛参与途径。基层社区作为功能与空间持续性维护的主体,只能被动告知各项保护要求。一旦规划将保护视为一个基于平等话语权的协调过程,这就会将主导权推回到利益相关者的博弈中,话语权最终会倒向最大受益方。

因此,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保护规划应该逐渐向公共参与的基层治理模式转型,通过保护“赋权”构建以身份认同为基础的“核心社区-边缘社区”保护机制(图4),推动基层社区参与历史城镇保护与发展的策略制定,将保护专家和更广泛的社会群体置于“边缘社区”[20],保障基层社区在各保护环节中的主导作用,维护空间治理与基层社区之间的密切关系。

综上所述,历史城镇活态保护框架需要从社会与景观协同演进角度充分解析历史城镇功能、空间与社区的持续性变化过程(图5)。保护规划则应根据外部环境变化制定相对应的保护策略,从而使得措施本身也具备一定的持续性。

图6 活态保护方法体系框架

图7 搬迁前后古镇山水环境变化

4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景观特征活态保护实践——龚滩案例

1999年乌江水电站项目启动,龚滩古镇开展保护性搬迁工程,研究团队受地方委托编制《龚滩古镇保护规划》①,探讨了地域历史城镇景观特征的活态保护方法(图6)。

4.1 延续聚居功能,维护山地聚居景观

龚滩古镇曾是川、黔、湘所需食盐和贵州山货交易物流的水运集散地,古镇沿山与江走势呈带状,形成了上、下2个重要的水陆转运码头,集中了古镇仓储、堆场、客栈、商业等功能,而仓库、盐号、茶馆、商铺、住宅院落围绕码头形成了独特的山地聚居景观。这种景观特征源自传统商贸运输功能,并与周边山水环境紧密相关,规划立足于维护景观与功能关系,传承古镇山水景观内涵。

4.1.1 以山地聚居功能带动景观整体性保护

规划将人们日常生产生活“栖居”之所视为古镇唯一价值,搬迁后古镇码头功能虽不再,但规划仍然延续场镇围绕码头的带状布局形式。同时规划制定了将古镇中所有历史遗存全部搬迁至新址的设计方案,在经济工程条件允许下,通过公益性搬迁模式,鼓励社区居民参与搬迁与重建工程,维持传统景观在营造技艺上的地域性特征,避免了商业运营在搬迁后主导景观特征保护话语情况。

4.1.2 分流旅游服务功能,避免商业景观渗透

为削弱搬迁后旅游开发项目对历史城镇景观同质化影响,规划提出将旅游服务区与传统镇区分置的组团式布局方式。新的旅游服务区位于新址上游约500m白水洞地区,紧贴小银滩传统镇区(图7),以此实现分流历史城镇的旅游服务功能,削减商业景观随着圈层式保护分区,渗透传统镇区的空间途径,避免旅游观光业体验影响传统山地聚居景观的原真性。

4.1.3 推动“簇群”功能更新,保护古镇生活景观

规划将古镇由街巷、陡坡与冲沟划分出多个“簇群”单元,一方面通过风貌控制,保护“簇群”内建筑、院落、园林的景观特征;另一方面,通过内部功能更新,引导居民根据生活实际需求,适当增建经营性场所,缓解因居民外迁谋生而导致景观衰退。搬迁后古镇居住与混合功能为主的簇群功能单元比例始终维持在80%以上,而商业簇群单元比例则控制在15%以下(图8),古镇生活景观特征得到有效延续。

图8 龚滩古镇簇群单元的功能变化情况

4.2 梳理公共空间序列,延续场所精神

古镇传统生活场景基本以街道为载体,盐夫、商贾穿行其中,赶集、婚丧、祭祖等民俗活动也依托街区展开。街道是古镇重要的公共空间,家家户户挂檐灯为来往过客照明,是这种公共空间承载生活交往场景的写照。保护规划依托街道与节点空间固化传统公共活动,延续传统古镇公共空间与日常生活行为之间的联系。

4.2.1 营造以街巷空间为载体的场景记忆

在序列结构上,保护规划将古镇“一字街”与西秦会馆、川主庙、董家祠堂等重要公共生活场所连接在一起,通过对尺度、场景与生活方式的复原,保留古镇街巷的格局,实现古镇景观记忆的传承。具体包括:延续人们对主街空间的尺度记忆,复原街巷高宽比、名称与长度,再现半边街、廊式街、过街楼等多样化的街巷形式;重现盐夫、商贾与居民交往场景,维护街道建筑出挑与檐下空间的环境景观组织;依据居民日常使用缝隙空间的习惯,在簇群单元之间留出纵向连接江面的巷子,形成爬坡街,提升古镇舒适感与细腻度等(图9)。

4.2.2 固化节点空间的日常活动

规划在古镇街巷交汇处、祠堂庙宇前、场镇入口、客运码头等节点,适当放宽,形成一系列开敞空间。这些聚集场所,日常被用于休憩闲谈、家长里短,节庆日则用于赶场集会、摆摊设点,维护了古镇传统生活场景的活力。此外,规划结合居民生活需求,对部分公共空间进行了改造与更新,场景式复原了传统生活环境,推动生活状态持续改进。

图9 古镇街道与生活场景

4.3 鼓励公共参与,引导核心社区发展

规划将培育本地居民保护能力作为实现社区持续性保护的前提,通过合理引导公共参与古镇搬迁过程,培育基层地方治理能力,推动核心社区在古镇保护与发展过程中的主体性。

4.3.1 积极回应多元社群关注

专业团队的关注能够为古镇保护提供技术支撑,同时也能引导核心社区及时介入保护过程。重庆市历史文化名城专委会的学者在水电站启动前,就已通过规划管理途径积极奔走,呼吁地方文化自觉与保护意识。随后,地方政府重新组织规划编制团队与相关专家,第一时间完成了选址、测绘、规划与建设论证工作,并据此开展古镇保护性搬迁工程。

4.3.2 推动社区承担保护责任

保护性搬迁在前期一直将基层社区作为主体,积极推动居民参与传统民居搬迁与重建过程:一是通过专业施工参与培训,使得居民较完整地了解传统建筑的更新与维护方式,完善了古镇维护的社会储备;二是通过搬迁分工,使基层社区在保护中承担了主导责任,为今后地方公共参与古镇运营奠定了基础。在实施阶段,基层社区充分发挥了主导性,引导搬迁住户参照专业施工团队的标准做法,对其宅院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拆解拼装,大量重复使用原有建筑梁、柱、窗、门等构造,有效维护了古镇传统风貌。这种基于重建乡土故居的公共参与过程,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基层治理能力和集体身份认同形成,成为地方人居环境活态保护的典型代表。

5 结语

三峡地区历史城镇保护研究工作历经多年发展,有得有失,一方面需要总结,另一方面需要及时调整。在此背景下,将历史城镇景观特征保护与地方文化活态传承置于同一个框架内讨论,显得十分必要。活态保护理论之于历史城镇景观特征保护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将景观演进与社会变迁置于功能、空间与社区的持续性变化下来观察。因此,针对三峡地区历史城镇景观特征研究也应该是一个持续的、不断深入的发展过程。龚滩古镇保护在这一时期具有很强的参照意义,其保护经验的形成一方面得益于三峡地区特殊的发展历程,另一方面也能促使我们思考当下历史城镇保护应该如何适应地区社会经济的变化。规划长于对功能与空间的管控,但仍需进一步凝练形成一种基于地方主体意识的保护方法,因此,历史城镇保护规划应适时地将重心调整至建立一条遗产与基层社区联系的途径,维护本土表达与实践,推动保护与发展的成果共享,以此实现地区的可持续发展。

注: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绘制。

注释:

① 《龚滩古镇规划》编制项目负责人:赵万民;主要参与人员:韦小军、王萍、赵炜、杨矫、许剑锋、李泽新、段炼、刘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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