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外国文学史讲义》叙录
2021-03-23谢桃坊
谢桃坊
(四川省社科院文学所 四川成都 610072)
一
吴宓先生是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学识极为渊博精深。1933年他为《吴宓诗集》作的序言里,谈到平生著述计划时说:“我今生只作三部书:(一)诗集。(二)长篇章回体小说《新旧姻缘》或改名。(三)《人生要义》或名《道德哲学》,系由直接感觉体验综合而成之人生哲学。取东西方古今圣贤之言,触发阐释其确义,而以日常实际公私事物为之例证。”[1]5自《吴宓诗集》于193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以后,岁月蹉跎,以致后两种著作计划未能实现。纵观先生一生的学术成就,以欧洲文学史和比较文学的成就与影响最显著。先生少年时代即建立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基础,继而接受新学。1917年,先生24岁时由清华学校派往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文学专科深造,选修的课程有英国文学、经济学、近代史、哲学和法文。1918年6月在弗吉尼亚大学一学年学业完成;9月转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本科,以曾撰作许多英文论文及作文笔记等而免去一年级英文作文课程;由著名新人文主义学者白壁德为顾问,指导学习比较文学。三年之内所修课程有:近世文学批评、英国小说、英国浪漫诗人研究、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运动、法国文学批评、十八及十九世纪各体小说、德国文学史、希腊罗马史、文艺复兴及宗教改革史、欧洲学术史、莎士比亚时代之英国戏剧等。先生在哈佛大学所作的学业论文有:《论雪莱之生活及思想所受卢梭之影响甚大》《菲尔丁的小说理论在<汤姆·琼斯>中的运用》《雪莱关于诗之艺术的见解》《雪莱诗中灵感之来源》《评丁尼孙之<洛克斯勒堂>诗》《评丁尼孙之<咏赞亚瑟王之歌曲>》《卢梭与罗拔士比》《菲尔丁之文学理论》《评乔治·伊略脱之小说》《评托尔斯泰之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历史与文学中所记叙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一世》《孔子、孟子之政治思想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比较说》等[2]166-208。先生于1921年归国后任南京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讲授欧洲文学史。当时乃新文化运动之初,国内学者能系统讲授西洋文学者绝少,先生用英语讲授欧洲文学史极其流利畅达,深受学生欢迎。先生回忆说:
以东南大学学生之勤敏好学,为之师者,亦不得不加倍奋勉。是故宓尝谓“一九二一至一九二四的三年中,为宓一生最精勤之时期”者,不仅以宓编撰之《学衡》杂志能每月按定期出版,亦以宓在东南大学之教课,积极预备,多读书,充实内容,使所讲恒有精彩。且每年增开新课程,如《欧洲文学史》等,故声誉鹊起也。[2]224期间,先生翻译的英国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和《钮康氏家传》及编著的《世界文学史》陆续于《学衡》杂志发表。此后,先生于1926年任清华学校外国语言文学系教授,继任西南联大教授。抗日战争胜利后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任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教授,继转到历史系讲授世界古代史和世界中世纪史;1957年再转到中国语文系,为进修生讲授外国文学,并为助教补习英语。先生于1959年在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为我们讲授外国文学时已经66岁了。
图 1 吴宓
我于1956年以同等学力考入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从高年级的同学那里得知吴宓先生是著名的学者(图1),曾经主持过清华国学研究院,主编过《学衡》杂志,懂得多种外语,有《吴宓诗集》传世,不赞成文字改革,学问博大精深。同学们谈起先生总是表现出敬仰之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理。先生住在文化村,经常在校园散步,同学们远远地指给我看先生的身影。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中等身材,腰身挺直,持着精美的手杖,徐徐漫步;常着灰色长衫、西裤、皮鞋,冬季戴深色毛线小帽;眉宇之间表现着庄重、威严和儒雅的神态,使同学们肃然起敬。我有幸于1959—1960学年亲聆先生讲授的外国文学。
1956年,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扩大招生,共招生300人,分为10个小班,又将10个小班分为甲班(1—5小班)和乙班(6—10小班)。我在甲班第三小班。甲班的同学都是曾经参加过工作的,被称为“调干生”,即有一定的工作经验,知识面也较广。我们学习外国文学是在四年级,上课地点在第一教学楼1 209大教室,甲、乙两班近三百名学生听先生讲课(图2)。先生教学严谨认真,在讲台上用一口纯正而清晰的北京口音有节律地讲述。当时并无扩音设备,但全教室的同学都能清楚地听到先生讲课的声音,而先生斯文儒雅的神态使我感到学贯中西的大学者独特的风度。我们都喜爱外国文学,从先生的教学中我们获得了系统的外国文学史知识,受益匪浅。
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安排吴宓先生于1959年9月为四年级学生讲授外国文学课,先生为此进行了认真和充分的准备工作。1959年1月2日,先生谒教务长方敬,谈及科学研究及著作,方敬回答:“首以教学职务为重,应先编完《西欧及东方各国现代进步文学》讲义,须赶七月一日以前全竣。”[3]4中文系旋即成立外国文学小组,先生说:“以钱安琪(原注:本系1958毕业生,助教,党员,从未学习及听讲外国文学)为组长,宓及进修生张江来、刘启真为组员,此所谓党、师、生之三结合,宓与张、刘二生皆平等,而听命于钱君。”[3]146月18日的外国文学教学小组会议,由先生主持修改《外国文学讲义》教学大纲的内容。7月5日,中文系主任魏兴南以吴宓先生为外国文学教研组主任,沈来清为秘书。我们第四学年时,先生在日记里记录讲课情形:
图 2 吴宓日记中的授课记录
九月二日星期三:今日开学上课,上午一二节,即7:40至9:20在一教学楼1 209授中四级264人之《外国文学》课,讲第一章引论、第二章世界文学概况,未完。
九月三日星期四:上午第一节,授中四级《外国文学》课,讲第二章世界文学概况,未完。
九月七日星期一:上午一二节,授中四级《外国文学》课,第三章才讲完埃及,落后二学时矣。
九月十七日星期四:上午一二节,授中四级《外国文学》课,即如琪所进言,第一节补讲,从学生之请求。第二节原系辅导,宓讲希腊主要诸神,而先声明“学生自由听讲”,缺席者仅二三十人而已。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上午一二节课,授中四级《外国文学》课,讲希腊悲剧、喜剧演出情况,自喜其所讲详细真切、生动,而下课后琪乃劝宓在中三级讲时,此段宜力求精简,宓心殊不怿,但未有言,惟诺它而已。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上午第一二节,授中四《外国文学》课。莫里哀预备未足为歉。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四:上午第一节,授中四级《外国文学》课。第二节,全级辅导,应某生之请求,细讲《伪君子》及《悭吝人》两剧之内容,下课后,某生仍嫌宓未将剧中人物一一列举而描叙其性格,吁,难矣哉。
(1960年)一月七日星期四:上午第一节宓授中四《外国文学》课,宓讲雨果历史背景。
一月十一日星期一:上午一二节授中四《外国文学》课,续讲雨果生平及创作。
一月十三日星期三:上午第一二节,授中四课(雨果完。《悲惨世界》)。
二月十六日星期二:上午一二节授中四《外国文学》课,BalZaC完,讲似太活泼而自由。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四:上午一二节,授中四课(海涅讲完第三期)。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六:上午第一节授中四课,由海涅第四期至巴黎公社开始。
三月七日星期一:上午第一二节授中四《外国文学》课,讲巴黎公社文学。[3]159-319
先生为我们讲外国文学时,接受了同学们的意见,努力采用新的观点和新的方法。他说:“同学们的意见,是我讲授英国文学史及世界文学史,总嫌事实材料太多,思想批判太少。是的。以前我因为所读的新书太少,未能用社会发展史、阶级观点,去说明文学史中一个一个历史事实,作者生活、作品内容是如何造成的······以后我学习有得,定要每件事都能加以批判。”①然而先生在讲述作家作品时仍很少批判。他向我们讲述希腊文学之后,特别指出:“应注意:古代希腊罗马的诗绝对不用韵,只是每行以一定的数的长音短音有规划排列而成,此种排列名曰‘律’(metre)。有律为诗,无律为文(或散文),一贯没有韵(所以,把西洋尤其希腊罗马的诗译为‘韵文’,实大谬误)。附言:西洋近世的诗(起源于中世),是以轻音重音排列而成律,除模仿古体诗体而外,一律有韵;中国旧的诗,必定有韵(韵为中国诗歌之第一主要特征),而以仄声(高音)与平声(低音)字之有规则的排列构成了律:以上可资比较。”②先生的讲述简洁精确,习于以数序分类,插入按语,进行中西文学比较,这是先生授课的显著风格。先生于1924年在东南大学讲欧洲文学史时翻译了美国当时新出版的Richerdson & owen合著的Lile rapture of the world(《世界文学小史》)的前数章,其中有波斯莪默·伽亚谟的《四句诗集》。先生给我们讲波斯文学文献时说:“莪默·伽亚谟(一译鄂马·开亚谟)omar Khayyam(生年不详,1123年卒)是波斯的尼夏城人,兼为天文学家,生平作品抒情诗约1 200首,总名《鲁拜集》Rubaiyat即《四行诗集》。······郭沫若先生的《鲁拜集》一册(1922年开明书店,又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所译的莪默诗101首,又我所译的《七绝体》13首(见1924年五月《学衡杂志》二十九期“世界文学史”东方各国文学章)都是由英文转译出来的。”先生还特意介绍了其早年译作。古代东方文学、希腊文学和中世纪文学,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很陌生的,经先生的讲述,我们形成了文学史的观念。关于怎样认识欧洲启蒙运动的性质与意义,先生说:
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一译开明运动)是全欧洲范围内的学术、思想、政治中之革新运动;起源于英国,极盛于法国,而流传到德国及其他各国。这运动的领导者和参加者是资产阶级进步人士;他们为反对封建主义和教会专横的斗争,作出了思想的准备,而不是要起来推翻封建制度,自身采取革命行动。他们是以理性为准则,要求“回到自然”的改良主义者。他们的口号是“自由、平等、博爱”;他们是崇高的、乐观的个人主义者,又是无神族、无阶级区别的人道主义者。他们具有近于唯物论的世界观;但他们的“理性的王国”是一个乌托邦的幻想。他们相信:只要自然科学发达,农业工业技术进步,管理制度改善之后,人类全体都可得到幸福。
先生对启蒙运动性质的认识,我们至今看来仍是全面而深刻的。同学们阅读外国文学作品时虽然能了解情节,感受形象的艺术魅力,甚至产生情感的共鸣,获得艺术的熏陶,但对其真正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却缺乏认识。先生讲解后,我们遂忽然贯通。但丁的《神曲》很难理解,先生剖析了其艺术结构后说:“诗人所写的地狱、净界和天堂是虚无缥缈的处所,但好像极实在。我们追随着但丁,似乎可以一层一层地走下地狱,一步一步地攀登净界之塔,一程一程地经历各星球而飞上天堂。‘三联韵’又给全诗一种运动的旋律,它与上述结构配搭在一起,更结合着内容,显示出一种人类精神由卑至高,连续不断的发展过程。”先生讲到“三联韵”时在课堂用手比划,极为生动。《巴黎圣母院》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典型意义也是很难理解的,先生指出:“加西莫多是雨果笔下的最初形象之一,这个形象是体现着爱情和仁慈的才能思想。雨果怀着同情描写了被中世纪文明所抛弃了的悲惨世界。平民出身的人,要大大优于贵族社会的人。贵族上尉腓勒·兑·沙托贝或是弗连赫·兑·李斯的形象是上流社会庸俗和自私的直接化身。他们‘精巧,但残忍而无人道’。流浪人和窃贼、无家可归的怪宫的居民,能够做出英雄行为,为了维护爱斯梅拉尔生,他们勇敢地冲进圣母院。”我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时,易于将维特的烦恼理解为失恋所致。先生用新的观点指出:“维特的烦恼,主要并不是由于爱情的悲痛而来,而是由于个性解放,人人平等的要求和封建等级制度、缺乏斗争性的市侩精神的矛盾,是当时已经觉醒的先进的资产阶级和腐朽的顽固的封建势力之间紧张的社会矛盾。”这就引导我们对世界古典名著的思想和艺术进行较为深入的认识。我记得,先生在课堂上讲述时生动而细致的形象。例如讲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时,先生具体描述伏盖公寓的情形,高老头、拉斯蒂涅、伏脱冷用餐的坐向,阁楼的低矮狭小和房间的灰暗的画面。有一次,先生用德语为我们吟诵一首抒情诗,其中一句“雨点滴落在我的心中”,音韵优美,情调悲伤而沉重,先生吟着竟流下了眼泪。先生为我们讲外国文学时引用了丰富翔实的史料,进行中西文化比较,提供学术线索,揭示艺术奥秘,常有深邃的见解和细致的分析,展现了大学者渊博而系统的知识储备和非凡的风度。1960年1月26日星期二,我们四年级同学在第一教学楼1 209大教室参加外国文学课的期终考试,吴宓先生亲自监考。先生着灰色长袍,戴蓝色线织便帽,拄着手杖,腰身笔直,目光炯炯,严肃认真地站在教室的门口,扫视着全教室的同学。先生记述:
上午二三四节,即8:25至11:30,在此举行中四级《外国文学》学期考试。拟题时,宓推让琪(助教钱安琪)出2、3两题而宓只出一题,内分10小题,皆只简单解释名词。后据琪言,以呈系领导审定,不以宓所出者可,乃改为今之一题,内分①②两小题此其经过也,云云。考试本定在上午10:15完毕,依他门课程例,准许延缓交卷,中文系党支秘书田志远来,宓与之力争,卒延至11:30,尚有数名未交,乃强迫交卷。宓与琪议定分阅办法,即宓评阅中四级一至四班,琪评阅五至八班学生考卷,各任共半云。[3]287
我们原为10小班,至1960年改为8个小班。我曾在图书室里见到先生捐赠的歌德自传《诗与真》,扉页有先生题字,简述书名之义,题字是毛笔颜体楷书,一笔不苟,具有严正的风格。我也知道先生不使用简化字,所以我在试卷上用钢笔以繁体端正地书写。我的试卷正为先生所阅。我记得试题第一题是简述希腊三大悲剧作家及其代表作品。我认真考试,先生竟给我最高的分数等级—“特优”,这令我永远难忘。我的外国文学学得很好,自1981年以来我虽然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工作,但在对古典作家作品进行研究时能常以西方文学作为参照的体系,因而使研究得以深入并有新意。
二
我现在珍藏着吴宓先生给我们讲课的一部完整的《外国文学史讲义》。这部讲义是在特殊困难年代因造纸原料缺乏而用废报纸及废书为原料制造的再生纸排印的,纸色有深土黄的和浅土黄的,纸质颇厚。它由院印刷所排印,标准16开本,小五号字,每页45行,每行50字,全书208页,计468 000字。讲义第123—125页有《外国文学复习提纲》,注明“各章节讲课中之复习要点”,标明“中文系三年级四年级用”,时间注明“1959年12月7日编成”,是为先生手编。讲义每页的下角均注明“外国文学”章节序号。这部讲义由吴宓先生以外国文学教研组主任的名义,采用文学史的体例主编主讲,在先生的指导下由助教钱安琪、进修生张江来与刘启真合编,并由先生独力负责和修改全部《外国文学讲义教学大纲》而完成。我们根据先生日记不完全的记载可知:先生亲自编撰者计有世界文学发展概况、古代东方文学、希腊文学、十八世纪文学、十九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现代法国文学、现代土尔其文学和现代阿拉伯文学;先生校编并审定者有张江来与刘启真合编的现代美国文学,张江来编的中世文学,钱安琪编的莎士比亚、堂·吉诃德、拉丁美洲文学。先生遵教研组长之命缺编印度文学及日本文学。先生为我们四年级讲完外国文学课之后,于1960年8月26日晚上政治学习时,由沈来清主持学习。先生记述:
沈君对宓宣布新学年宓不授课之决定,同腾所说。宓答称,久蓄二条意思,未敢陈启,恐违“只应恪遵党之命令,勿为己谋”之教,即(1)宓不授《外国文学》课,今日下午之安排,正符私愿。(2)宓请辞去外国文学教研组主任职,因教学改革后,实际领导困难,宓仍可任院务委员也。以上二条,请代达系党总支为感,云云。沈君欣许。[3]415
从此,先生结束了数十年来讲外国文学的历史。这部《外国文学史讲义》(图3、图4、图5)是先生留下的最后的著述了。
图 3 讲义内文
图 4 讲义内文
我于1956年入学,不幸于第一学年结束时,1957年7月被开除团籍,受到政治处分,因情节较轻、态度较好,仍留校继续学习,但受群众监督。我本是调干,每月有12元的奖学金,因受处分而停发奖学金,班上还要我交纳伙食费、订报费等杂费。我家在成都郊区农村,母亲已老,弟妹尚幼,生活困难,不能资助我读书,我遂向系主任魏兴南先生呈交退学书。魏主任是忠厚的长者,他未回信,但班生活委员通知我此后不再缴纳任何费用,但讲义费是不能免的。我身无分文,头发长了也只得自己剪理,根本无钱交讲义费,遂不要讲义—包括外国文学讲义,只在考试前借同学的讲义用一下,所以我没有外国文学讲义。现在我珍藏的讲义是同学达富雍赠送的。
图 5 复习提纲
达富雍同学是我的患难之交,他也在1957年受到政治处分的。他在第五小班,班上叫他领发讲义以争取表现。第三教学楼一楼左角是中文系办公室,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屋堆放各种讲义,有油印的,有排印的。达富雍同学为自己留下了各种讲义,多年以后它们已散失,唯独将《外国文学史讲义》保存了下来,似乎预感到它的学术价值。他对讲义进行了整理,以包装厚纸作封面,线装成册,并整理出目录,并为全书编定页码。他曾细读过此讲义,偶有批注之语。例如:第21页,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丘利“还用铜把子灭除了树林里吃人的大鸟”,于“铜把子”旁注明“摇动铜锁”;第42页,《神曲》“我便囊括世间的财富”,此句下补“在这里却倒装了我自己”(《地狱》第十九篇);第58页,分析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答尔丢夫形象,补记了吴宓先生的讲述“答尔丢夫:情欲—贪财、好色;恶习—虚伪、阿谀奉承人;手段—天主教、上帝”;又“奥尔恭:虚荣心→轻信→愚蠢→家庭的暴君”;第61页于“布加乔夫”下注明“俄国彼得二世(1742—1775),叶卡特林娜(1762—1796)”。他还用铅笔于讲义精要论述的文字下面划线,便于着重关注。凡此可见,达富雍同学对此讲义的认真学习和爱惜。1964年夏季,我在成都郊区老家务农,达富雍来看望我。他当时在资中县骝马中学教语文,我向他借阅此讲义,他于1971年到成都时借给了我。1978年秋,我已在成都圣灯中学为代课教员,由友人介绍,我认识了王鲁雨先生。王先生于三十年代由大夏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与何剑薰先生皆从事新文学创作,何先生与胡风为好友。何剑薰先生于四十年代曾任重庆大学中文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任重庆市文联主席。我于1956年入学之时,恰值何先生因被怀疑为胡风集团分子,受到西南师范学院不公正的审查,遂到成都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负责整理《格萨尔王传》。王鲁雨先生为我们讲授文学概论课程。王先生身材高大,但很文雅,讲话轻言细语,对文艺作品的分析细致深刻。大约几周后,王先生也调到西南民族学院去了。1979年元旦我们重新工作,由胡瑞昌和胡瑞祥兄弟,约请王先生和我,还有吴天墀和周清泉先生等在成都南郊公园聚会。王先生同我谈到即将回西南民族学院任教,但不知开什么课为好。王先生也在1957年受到过政治处分,长期在成都西外一家街道办的小工厂当杂工,对学术界已甚为生疏了。我对王先生说,文学理论正处于重大的变化时期,新的理论体系尚未建立,因而很不好讲。王先生对新文学史当然极为熟悉,但我说同学们对此课不感兴趣,我在西南师范学院时凡是此课都不听讲,而是在看其他的书,所以也不要讲此课。我建议王先生讲外国文学,原因是:同学们喜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对西方文学感到新奇,但是对作者作品的历史文化背景甚感陌生,而对作品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更是难以认识,所以很喜爱这门课程。王先生也以为然,但说怎样教呢?我说,先生就用吴宓先生的讲义就可以了,我有这讲义,借给先生用。王先生果然在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开设外国文学课,而且非常成功,并培养了青年教师。我现在还存有一份王先生的《神曲浅说》万余字的油印稿,其中对《神曲》的思想分析还可见到受吴宓先生观点的影响。
我于1980年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考试,被录取为助理研究员。1981年初春,被分配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工作。达富雍同学时已在资中一中学校工作,他以为社会科学院还要招聘研究人员,故计划复学功课,于1985年到成都来索还《外国文学史讲义》。我们遂一道去拜望王鲁雨先生,并收还这部讲义。时光荏苒,又过去多年。2015年我请达富雍同学到四川社科院来作客,老同学深感这部讲义于我更有用处,于是将它赠与我了。吴宓先生这部讲义,历时六十余年,几经周折,终于幸存下来了。
2016年,四川著名出版家吴鸿先生时任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我在社长办公室与吴鸿先生谈及吴宓先生此部讲义时,吴鸿表示愿意立即重新出版,我则以为出版的时机尚不成熟,等几年再说。2019年,新任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张庆宁先生是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学生,又准备出版此讲义,我仍以时机未成熟为辞。2020年9月30日下午—国庆与中秋节前夕,我在成都荣宝斋茶社与西南大学图书馆的徐立先生和中文系的曹建先生见面,偶然谈起此部讲义。曹先生深感惊奇和兴奋,未料吴宓先生晚年在西南师范学院的这部重要的著述尚存人间。此著现在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即将面世,以此可表达我和达富雍同学对吴宓先生的敬仰与怀念,吴先生在天国也应感到欣慰了。
三
先生晚年在西南师范学院主编的《外国文学史讲义》是他数十年讲授西方文学史的经验和学术的积累,为其平生最重要的学术论著。这一时期,先生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与方法,故此部讲义具有鲜明的时代文艺思潮的特色。例如认为:“文学作家(以及读者)之生活经验、思想感情,实为其所生时代社会的经济制度(即是物质资料生产方式中人与人之间生产关系)所造成,而每一文学作品,亦必是某一社会经济制度之产物,并为作者出身的或其所同情的阶级服务。”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则“文学,它和政治、法律、哲学、艺术一样,是上层建筑之一,产生于某种社会经济制度即所谓基础之上,而为此基础服务”,因此,先生以新的文艺思想阐释欧洲文学所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关于欧洲中世纪教会对文学的影响,先生以为“教会是封建统治的维护者,僧侣文学在中世初期(五至十世纪)占统治地位。它宣扬禁欲主义,要人民无条件地服从、忍耐,老老实实为自己的主人服务,不要不平、诉苦。它要人民禁欲,不要对现世抱希望,应当一生苦修,才能保证天国的幸福”,“这种禁欲主义反映在文学上的就是苦修的传说,梦幻的故事和宗教剧,作品中主要的人物,就是悔悟的修道僧、神圣的修道僧等;作品的主题就是‘原罪’‘罪女悔悟’等。欧洲中世纪的反封建专制的和反教会的人民文化被摧毁了,因而史学家称它为黑暗时代”。关于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唐·璜》的历史背景及思想意义,先生以为“拜伦在《唐·璜》中描写了1781—1792年的俄土战争以及伊斯达尔的占领。在诗中拜伦以极大的关怀和同情对待俄罗斯人民。这种关怀与同情乃是1812年俄国人民英勇抵抗了拿破仑,俄国军队击溃了拿破仑军队所引起的。······《唐·璜》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它的现实主义表现在对资产阶级贵族社会中社会关系的深入洞察,表现在对它思想体系的谎言的揭发及对它虚伪道德的暴露;这部作品的现实主义还揭穿了资产阶级崇拜的金钱万能”。由此,我们读这部作品便能透过恋情史的现象见到它真正的思想意义。关于美国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的进步倾向,先生以为“反对奴役黑人的资产阶级民主运动的发展,决定了在南北战争前夕出现了许多天才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反映了人民反对奴隶制的斗争情绪,它们具有进步的浪漫主义的传统,同时也为现实主义开辟了道路”。南北战争结束不久,“美国由‘自由的’资本主义过渡到垄断的资本主义,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冲突也日益尖锐化起来,美国文学也进入了历史上的新阶段,这时的资产阶级反动文学也出现了一些浅薄的、消遣性的长篇小说,它企图粉饰现实,引导读者远离现实生活。但是美国文学的民主潮流也在发展,而且具有了新的特色”。从以上的论述可以见到,先生采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重新审视西方文学史,最能揭示文学现象所蕴含的本质,这对我们现在学习西方文学史仍然具有指导意义。
我们从先生主编的这部讲义中是能见到他对文学理论的深刻论述的。对于欧洲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先生概括为六个方面。(一)作家作品中常常肯定国家在社会生活中所起的首要作用,着力宣传公民的义务,认为个人的情欲都应服从公民义务,因而具有明确的政治倾向。(二)作家们崇拜理性,根据理性的原则,与封建的反动企图和教会的神秘主义进行斗争,力求作品中的思想和形象鲜明并具有说服力,因此,古典主义作家们所提出的问题都具有时代性,所描写的人物个性基本上也是现实的。先生概括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创作的特征是:(一)通过普通的日常生活的材料以发掘现实生活的深意;(二)用加强与铺张的方法塑造社会现实的典型人物形象;(三)注重事件与环境的历史真实;(四)深知经济物质为私人生活之基础,故极力表现金钱的关系及作用;(五)表现人物的公私生活的矛盾冲突颇富于戏剧性;(六)分析人物的心理常与现实社会环境相结合。巴尔扎克以研究社会现实生活为创作原则,并以独特的文体和语言形成创作的艺术个性。关于法国作家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先生概括为四个特征:(一)小说家不应限于一个人物和风俗的记录,还应涉及有关经济与文化部分,还要注意观察社会下层的生活;(二)作家要用科学的方法去观察人,用实验室的试验来对待小说里的人物,也可以用来引导人们去认识情感和精神生活;(三)作家应该用生物学的原理,从种族、环境、时代去剖析生活而且特别强调遗传因素的重要作用;(四)作家不能有任何的虚构,必须亲自观察生活,然后忠实地写出来。“左拉虽然创立了以上的自然主义理论,但他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理论,而在有些小说甚至远远抛弃了他的自然主义理论,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的本质,创造了有血有肉的典型,表现了鲜明倾向性,而成为现实主义的杰作。”对于英国现代作家和理论家福克斯的《小说与人民》,先生指出该著作以为欧洲小说在“十九世纪是一个退步”的论断是不够正确的,但其可贵处是“充满对人类、对于进步势力的胜利,对于现实主义文学艺术的空前发展的坚强信念。······他的著作不但能给人民以丰富的知识,还能够给予人们以巨大的鼓舞”。以上的论述可见先生接受历物唯物主义的观点后对文艺理论的研究达到了新的高度。
西方文学的艺术特色与成就是吴宓先生在讲义中分析得最确切而精微的。关于古希腊荷马史诗的艺术特征,先生概括为:(一)语言简洁有力,生动准确,具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二)在题材的处理和事件的安排方面具有一种极高妙的手法;(三)描写人物和环境的手法,能给人一种真实深刻的印象。最后先生指出:“关于史诗作者的问题,历来有很多争议,产生所谓‘荷马问题’。对于这些争论,这里不准备细说,我们认为正确的意见是:这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由伟大的诗人荷马,根据民间传说搜集整理编成的。”德国作家歌德的史诗《浮士德》中老博士的典型意义,因中西文化背影的巨大差异,我们很难进行深入认识。先生分析说:“浮士德是一个孤独者,他一个人去开拓寻找真理的道路。浮士德的功绩是个人主义性质的。由于当时,德国并没有发生规模较大的民主运动,先进的思想家们在反对封建制度时都是孤军作战的。他们没有把脸转向人民,仍然不了解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由于德国资产阶级还没有能力起来与封建制度作斗争,因此,政治上的利益没有成为当时德国先进的思想家的注意中心。在他们看来,反封建落后的斗争,还是思想意识的斗争。”关于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中外省青年拉斯蒂湟典型人物的性格发展,吴宓先生具体地分析了拉斯蒂湟在巴黎现实生活中完成的社会教育。第一大课是远亲表妹鲍赛昂子爵夫人说的:“你得以牙还牙的去对付这个社会······你越是没心肝,就越高升得快。你毫不留情打击人家,人家就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骏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第二大课是在公寓里的苦役逃犯伏脱冷谈的:“你知道巴黎人是怎样打出路来的?不是靠天才,就是靠腐败。在这个人堆里,不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攒进去。清白诚实是一无用处的。”第三大课是他看见了上流社会女子的残酷、自私和忘恩负义,便和他天真无私的少年时代和清白正直勤俭的生活告别了。先生说:“作者研究了资产阶级社会,给予暴露并严格批判;立基在私有制原则上,而以自私自利的个人利益为动力的资产阶级现实,与高尚的人类感情和各种天才,都格格不入,互相敌对,它使人们的人格丑恶,腐化堕落。金钱破坏了家庭的天伦关系,泯灭了忠诚和宽厚,抹煞了爱情和友谊。”上述对作品的艺术分析,显然是非常深刻的,然而它们又往往与思想分析相关连,具有鲜明的时代思潮的特色。
先生的《外国文学史讲义》为初学者提供了诸多学术资料的线索,故对学习此课程具有切实的指导意义。先生对古希腊文学的研究非常精深,特在讲述希腊文学之后附录了其于1923年1月刊于《学衡杂志》第十三期的《荷马史诗之故事略述》。此外,先生在讲义中还附注资料的来源及各种参考书目。例如在讲古代东方文学之后附有参考书目18种,讲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之后附有参考书目5种,讲现代法国文学附有让·拉斐德五部长篇小说的故事时表列:何日写作、何时出版、中文译本和小说主题。讲义中还有先生的重要附言,例如在讲述歌德的生活和创作道路后说:
歌德也曾研究过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虽他当时能接触到的还是《玉娇梨》《花笺记》等次等作品,但他就看出了中国有高度文化,中华民族是一个文化成就和有教养的民族。他对自己的秘书艾克曼谈到中国人说:“就他们而言,生活是更明朗,更纯洁,更道德的;他们随时随地表现出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良好的公民······”歌德经常关心中国,今天还保留着他借阅的有关中国图书的书单。他根据波斯诗人哈非思,写了《东方与西方诗集》;还模仿中国的生活情景和词藻,写了十四首《中国四季晨昏杂诗》。
这是先生比较中西文学之论。在论述巴尔扎克现实主义艺术特征之后,先生附言:
胡风,资产阶级右派,修正主义者,论到巴尔扎克时,表现出许多反动观点。他们(1)把巴尔扎克善于描写情欲的巨大力量以及塑造出许多个性偏激而坚强的人物,解释为“个人英雄主义”,与尼采的“超人”相提并论,为希特勒之流张目。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又(2)专门搜集、研究巴尔扎克的生活琐事,如与某某太太、妓女之来往关系等,作成专书论文,而有意忽略了(并使人忘记了)《人间喜剧》作者暴露控诉之正当目的与促进刺激之积极作用。他们又(3)引用巴尔扎克小说和论文中零星的语句,去证明并强调巴尔扎克之保守性、妥协性及其客观态度,从而把巴尔扎克估定为是擅长描写而并无任何主张的小说家(纯现实主义)。凡此各种反动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不合事实的。我们在以上对巴尔扎克的叙述和评论中实际已经把他们一一批判过,不用再多说了。
此则附言,一方面提供了相异的学术观点和线索,而另一方面却留下了一个大批判时代的历史印记。
纵观吴宓先生留下的这部讲义,它系统而精深地论述了世界文学的发展过程,揭示了文学的外部历史文化条件和内部因素发展的规律,对经典作家作品的艺术成就作了细致的分析,因而仍具有学术的生命。它的时代学术思想特色十分突出,尝试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探讨西方文学史现象而达到了较高的理论深度,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然而其中的某些阶级分析却有庸俗社会学的失误。我们如果能理解先生晚年所处的特定历史文化条件,则讲义中的某些偏激的观点是可以被谅解的。而讲义更多的是丰富的合理的因素,它们至今仍闪耀着学术的光辉,仍为外国文学研究的经典之作。当我重读这部讲义时,似又重现先生淹博中西的大学者风范,产生敬畏的高山仰止之情。我祝愿先生这部讲义即将以新的面貌出版,为学术界带来真正的学术之光。
注释:
① 吴宓.《改造思想,站稳立场,勉为人民教师》,转引自张紫葛著. 心香泪酒祭吴宓[M]. 广州:广州出版社,1997:221。
② 自此以下凡引用《外国文学史讲义》各节均见讲义原稿,不再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