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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使的镰刀

2021-03-19陈晔

当代人 2021年1期
关键词:铁匠铺铁匠哑巴

在大沙河拐弯处有一个大风口,叫吴王口。吴王口村边有座孤零零的小房——姚记铁匠铺。它正对大沙河东岸,东岸有两座明朝万历年间修的长城敌楼。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锤声迷住了从黄土高原来的风。风盘旋一阵,将携带的沙尘丢在大沙河。

铁匠铺打镰刀、斧头、菜刀,也给马钉马掌。铁匠铺处在温北沟的隘口,向西山西,向南五台山,来来往往赶脚的驮队离不了铁匠铺。长城守兵更离不开。除了路口卖烧饼油条凉粉的饭铺、村北车马店,最热闹的就是铁匠铺。

铁匠的手艺是祖传。有人说是修长城时,口外一名老兵开的,主要给长城守兵修兵器,顺便给骡马钉掌。有一年,上一辈的某位铁匠在他家后山上挖出了一杆台枪和无数铁蒺藜,台枪上有万历年间字样。看来真是,他应该是长城守兵的后代,或技术是长城老兵的。

铁匠铺与长城共生。

大沙河从山西上游一路蛮不讲理下来,冲出一片片滩地。滩地种谷子土豆玉米,也种小麦。大沙河沿岸百姓守着一条河,吃水不愁,有地可种,因临大道,相对富庶。

临河滩地种小麦,割小麦需要镰刀。姚铁匠正精心打一把镰刀,镰刀打出来,配上枣木把儿。把儿是精心挑的,据说走了几道沟。把儿用火烤过,扭成一定弧度,用起来顺手。这把镰刀是给左撇子女儿打的。不料镰刀打成了,麦子却没了。慢慢地,铁匠失去了职业。

铁匠铺横亘在小镇路口,像设在沟口的卡子。人们发现种地不如打工做生意挣得多,都去打工做生意了。最失落的当属铁匠和他的存在了几百年的铁匠铺。老铁匠培养的接班人不愿学,相继撂了挑子,他的铁匠世家彻底断了。

他的左撇子女儿也不会再和他为镰刀记仇了。几把左手使的镰刀整整齐齐地摆在铁匣里。

他生了六个女儿,个个儿左撇子。女儿们都叫“毛”,根据大小,依次叫“大毛”“二毛”“三毛”……计划生育政策罚得他倾家荡产。女儿们小时候不觉得叫“毛”不好,等上了学,被同学“猫猫”地叫着都改了名。在家里,她们还习惯叫乳名。

刚刚分田到户那阵儿,各家铆足劲儿干活儿。懒汉二流子们也动起来,再不济,也要打把镰刀到地里比划比划,免得让人背后指指点点。村子里没有闲人。土地是快乐的,饱满的,印象里除了八路军教导团1939年大沙河开荒种田,还有修大寨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土地像个孕妇,高产多育,红火热闹。

农具磨损快。铁匠铺生意好得不得了。铁匠一个人忙不过来,女人就过来烧火,抡大锤。女人抡大锤的时候,胸脯前的奶上下晃动。偶尔胸前的补丁开了口,奶头会跑出来。铁匠看着就感动。他左手夹铁料,右手用小锤指挥,女人锤锤落在点儿上,一把把镰刀斧头就打成了。两人默契,天生一对儿。

铁匠两口子全身心经营他们的铁匠铺,几个孩子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他们只管生不管养。几亩地全靠爷爷种。铁匠就是抓钱。

夜里,女人搂着铁匠男人说:“咱是万元户了!下一辈子,俺还找你。”

男人嘿嘿一笑:“你爹还嫌俺黑。俺脾气不好,老是揍你。”

女人笑得妩媚:“黑是他们说哩,白面书生俺不喜欢。男人没脾气,软得面团一样,还叫男人?你受用,俺就是喜欢!”

“受用”一词,让铁匠激动起来。他用打铁的大手抱起女人,用身体暖和着她。他身上汗腥味儿浓,女人闻着舒服,把脑袋扎进他的汗衫,像小猫儿舔碗一样猛劲儿吸。

铁匠铺叮叮当当响,炉火呼呼吹,女人系着围裙护脚,完全是铁匠婆了。春天刨药材,小板?用得多,铁匠打的板?好用,一天能刨两麻袋。专门刨药材的沙狗子来了,常常甩给他一盒“官厅”,看铁匠的女人抡大锤,有时候也偷偷扫一眼她露出的奶。他没恶意,就像看绽开的火花一样。

秋忙,人手不够,铁匠回来收拾庄稼。每当这时,他就会莫名发火,看一地女娃生气。“养你们有个屁用,还是小子行!”

大毛二毛她们听这话多了,面无表情,该干啥干啥。只有六毛委屈掉泪,恨自己怎么就不是一个男娃?

可六毛天生胆小,怕去地里,怕一辈子种地割麦,甚至讨厌镰刀,她使不惯镰刀。她怕走进地垄草叶子划胳膊,怕会蹿出一条蛇,或一条蜥蜴、一只癞蛤蟆。癞蛤蟆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太可怕。甚至,她不愿意闻到种地人身上的汗味儿,她似乎忘了自己就是农村人。

还是疤奶奶说得对:“这丫头,属兔的,能跑,天生就不是庄户人。”

当铁匠的女人贴着丈夫的胸脯告诉他“咱是万元户”的时候,六毛她们跟着爷爷姚老铁匠在地里干活儿。就在那时,六毛遇到了一件事儿,让她彻底想脱离农村。六毛喝水多了,去小树林里小解,发出一声尖叫……

从小树林里回来,总是做噩梦。

待到六毛的爷爷走后,铁匠已经腰弯如弓,头一个劲儿往下栽,像在地上找东西。

木匠刘说:“老东西呀,挣钱儿没够,还捡?”

铁匠脸上的皱纹绽成一朵山坡上盛开的山菊花。“我捡金子,甭眼气!”

眼下,村子空了,搬迁的没剩下几户。“空巢”这词是他从电视里听的。铁匠铺在村口,当年的热闹不再,也少有人来。有时候,他习惯点起炉子,掂着小锤在铁砧上敲敲打打,没有人,就喊哑巴。哑巴人哑,但聪明。他常在铁匠铺待,看会了。铁匠小锤子指到哪儿,哑巴的大锤就砸到哪儿。两个人配合默契。这时,铁匠已经三代同堂,而哑巴还是光棍儿。哑巴这些年黏在铁匠铺,在鋪外放煤的小棚里睡。

铁匠没有儿子,这是遗憾,觉得对不起祖宗。但他有个在北京上班的女儿,这是他的骄傲。身体弯成歪脖树的他,晚年就爱坐在铁匠铺瞭远,看有没有人回来。

“你瞅啥?”

“等俺六闺女。”

六毛其实不喜欢他,但他最想六毛。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六毛一直不回来,到底恨他啥?

其实六毛不喜欢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她惧怕劳动。她甚至从小受不了这里的猪圈厕所,解手没手纸要用石头和土坷垃擦屁股。说也怪,那些年一直用土坷垃,没人得痔疮,而现在进了城,讲究了,得这病的却多了。原因是?她看了黄土的资料,黄土含有一种微量元素。土是好东西!那个时代的人接地气,连上厕所都接地气。哈哈,这样解释比较直接!

听到她小时候解手用土坷垃,女儿就嘿嘿笑,仿佛妈妈是原始人。

土坷垃!难道土坷垃也是乡愁吗?她坏坏地想,该让得痔疮的人回农村去体验体验。她甚至想在铁匠铺旁开一家农家乐,除了吃农家饭,还要体验农家厕所,在大野地里用柵栏围个篱笆,把从大沙河捡来的干净石头片儿、小鹅卵石消毒后来做“手纸”。凉凉的,去火,保准去病。

爱人说:“你真是天才!”

天才?这哪里是天才,这是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她想起夏天,刚刚蹲下,就有一群蚊子围来,屁股上咬一堆疙瘩。有时,还会有蛇在一旁盘着……不能再想了,越想,可怕的回忆越多。

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不想回农村。童年的伤痛可以影响一生,对她也是。

到底是什么痛呢?在小树林里,她遇到了什么?

铁匠家乱作一团,哭声此起彼伏。

回来的五个女儿加上孙男娣女合奏出一曲悲伤大合唱。最后,大家想到了被遗忘的六毛。六毛平时回家少,和姐妹们感情淡。老家人去找她,她总是嫌这不干净那不卫生,用过的饭碗筷子要一遍遍消毒。她的怪癖,让她没有朋友和亲人。亲戚们说:“上你家吃饭,还得个个儿带化验单?”

她很认真:“嗯。”

一家人无语,慢慢忽略了她。

屋里,老铁匠的孙男娣女集体沉默,他们为无人扛大头而困惑。没有血缘关系的哑巴穿着孝衣在屋内屋外忙活,他熟悉家里的一切,而很少回来的女儿们不知道东西放哪儿。没有人注意这个忙活的人,也没人问,只是见哑巴像一张白纸飘进飘出。

“告诉六丫头?”铁匠女人问孩子们。

二毛说:“她爱回来不回来,但是咱得给她信儿。”

大毛说:“对。不给信儿是咱们不对。不回来是她不对。”

六毛这个时候在北京,已经是某某大学教授。

铁匠女人抓起电话用哭哑的嗓子喊:“你爹死啦!铁匠铺要拆啦,要盖楼,你回不回来?”两件事情一并说出。

六毛抱着手机,一时语塞。

爹死了!

铁匠女人白发飘飘,患老年痴呆,一阵清醒一阵迷糊。

“不能拆啊,那是你爹!”

“妈,别胡说,铁匠铺怎么会是我爹。”

“就是你爹,你爹小名儿叫铁匠铺。”

六毛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没有儿子,铁匠出殡无人扛大头。六毛回来也无计可施。

几天里,大家忽略了一个人,角落里的哑巴。哑巴其实不老,和六毛同岁。这么多年,哑巴已经是铁匠家的人了。他“呀呀”叫,比谁都急。他显然听到总管说无人扛大头,要不只能由闺女扛,怎么也得让铁匠入土为安。哑巴急得开了口,在铁匠灵前喊出:“爹——”

哑巴会说话了!他只会说一个字“爹”,但哭喊这个字的时候撕心裂肺,比任何一个女儿都重。他对老铁匠的感情不亚于亲生女儿们。

哑巴救场了。大头是哑巴扛的。

老铁匠其实忘了,他曾对哑巴开过一句玩笑:“莫非,你看上六毛了?”

哑巴低下头,不说话。他也不会说话。

办完了铁匠丧事,六毛没走。六毛特别想看看父亲打的左手使的镰刀。哑巴带她打开尘封多年的铁匠铺,在挂煤油灯的墙缝里找到油纸包裹的一把镰刀头儿。镰刀头儿没生锈,用油煨着,黑油油发亮。右上一行小字:1978。旁边有个圆圈,圈儿里写着“六”。

这是父亲给她打的!

老铁匠生子无望,打破传男不传女祖训,要把技术传给女儿们,但女儿们以种种理由拒绝了。六毛更是精明,为不打铁,她用左手吃饭,左手干一切。左手干不了铁匠,抡不了大锤。铁匠掐准了女儿的脉,干不了右手的,就给你打左手使的镰刀,“逼”六毛参加劳动。一个人不劳动是要饿死的,再说将来找了婆家,让婆家看不起。铁匠还扬言,要是六毛不下地割麦,就打断她的腿。1978年正是她八岁那年。铁匠其实已经打好了左手使的镰刀,但没给她。

六毛找了个木把儿安上,想找一块麦地去试试,自己到底会不会割麦。但,地里已全部种上了核桃、苹果。

左手使的镰刀被她带走,带回了北京。这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北京的夜晚,舒适的空调房间。睡梦中的六毛眉头越蹙越紧,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哽咽。猛然惊醒,额头上全是细汗。

又做这个恶梦了。一旁酣睡的丈夫翻个身,习惯性地拍拍她,接着睡去。

恍惚中,六毛好像还身处那片初夏的小树林。树林里飘着槐花香,八岁的六毛让爷爷等她会儿,自己走进树林。她东瞅瞅西看看,找到一丛高大的荆棵子,刚蹲到荆棵子底下准备解手,突然听到脚步声,一个人影扑过来就把她摁倒在地。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脸……

她感谢小哑巴。如果没有小哑巴,她就完了。完了的含义是她肯定做不成人,没准儿跳河自尽。小哑巴在河边放驴,听见六毛喊叫,像箭一样“哑哑”冲过来,吓跑了那个坏蛋。

现场留下一把左手使的镰刀。但在铁匠的印象里,他只给女儿们打过左手使的镰刀,这个“谜”一直没解开。女儿没被祸害,他也就没报案,但从此彻底收起了给六毛打的镰刀。

六毛拼命学习,后来上了大学,学机械制造里的锻造专业。锻造名字很响,通俗点儿讲就是打铁。命运安排,她从事的还是和她父亲一样的职业。

早知如此,该告诉父亲,她女承父业了。但父亲不懂,在他的字典里铁匠就是铁匠铺,就是叮叮当当抡大锤。他喜欢叮叮当当的声音,对他,这声音犹如树林间的画眉和布谷鸣唱。

铁匠铺要拆那天,哑巴全副武装横在门口,腰里别着两把锃亮的镰刀,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其中,有一把是左手使的,哑巴会左右开弓。谁靠前一步,他就抡起镰刀,耍一阵。拐子老五小时候看过当地武会,知道哑巴练的是“醉刀”,功夫不亚于当年那些老把式。

铁匠铺是哑巴的命,也是村子的魂,甚至是这条一百多里交通要道的魂,更是长城的魂。

那天的拆迁现场,空气僵硬,在拆迁上打了很多硬仗的队伍从早晨僵持到中午,没一点儿战果。没人能沟通,面前是哑巴,一个有着一身武艺深藏不露的哑巴。谁靠近铁匠铺一步,哑巴就喊一声:“爹——”

最后,一位白发老人说:“老天爷,啥世道?把哑巴逼得开口说话了,天意不该拆!”

拆迁队撤了。

乡政府找了理由,大概意思与非遗保护有关。这条贯通晋冀的千年大道上,铁匠铺曾是马帮的福音,1937年八路军在这儿打日本鬼子,铁匠铺曾为八路军打了一百把长刀,这一百把长刀组成了威震太行山的边区大刀队。更重要的是,铁匠铺与吴王口的吴王及沿线长城是一体的,如果发展文化旅游,铁匠铺是亮点。沧桑石头屋,驰名晋察冀的大刀队,还有东沟镰刀游击队,都可以让这条鸟都不拉屎的穷山沟“红起来”。

铁匠铺留下了。留多久不知道。

哑巴守着铁匠铺,不时喊几声“爹”。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到远处白羊洞再返回,构成巨大的回音。曾经的繁华和热闹都不再,铁匠铺像一座破旧的雕塑。

哑巴的喊声却印在了六毛的记忆里。她也想热热地叫一声“爹”,可是铁匠不在了。她又想哑巴。如果哑巴是她们家的人,应该也叫毛,是叫六毛还是七毛呢,这得论一论她和哑巴的生辰月份。这么多女儿,这么多“毛”,关键的时候“一毛不值”,还得是外姓的哑巴替父亲扛大头。

哑巴那一声悲壮的“爹”已把她深深感动,她一次次流泪,以后要多回去,回去看看铁匠铺,看看哑巴。

再回去的时候,她叫他什么呢?叫哥吗?

(陈晔,石家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农民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广西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小学阅读课本、选集、文摘类杂志。)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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