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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解小说三题

2021-03-19大解

当代人 2021年1期
关键词:三婶河湾长老

河湾村

河湾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起初,青龙河沿岸的村庄并不多,人们依水而居,有的只有几户人家。年深日久,人们不断地生儿育女,老房子住不下了,人们不得不再搭建一些茅草屋,随着人口逐年增多,慢慢地,那些人群聚居的地方就有了村庄的模样。

青龙河沿岸,有些村庄似乎不是人们修建的,而是自己从地上长出来的,不知不觉间,说不定哪个山湾里就冒出了炊烟,不用细看,那里一定是有人居住了。总是这样,旧人渐渐隐去,土地上又长出了一茬又一茬新人。山野间,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小路向外延伸,当你认为小路到了尽头时,会有另一条小路与其连接,或者分出岔子。有人试图同时走上两条小路,结果由于分心而误入迷途,回来的时候两眼迷茫,目光涣散,仿佛是在梦游。

有那么一些年,河湾村里梦游的人比较多,人们踩出来的小路也比别处多,而且交叉错乱,像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有的小路过于弯曲回环,几乎通向了不可知处。一时间,人们无所适从,不知走哪条路可以通向村外,也不知从哪条路归来,才能回到此生。茫然持续了很长时间,幸亏村里的长老经历多,找到办法,把那些纷乱的小路清理掉了。实际上,长老对此也是束手无策,他也是去梦里请教他的爷爷,才得到一种办法:通过用火烧来辨认小路的真伪。原理很简单,凡是原来的小路都是土路,遇到火烧后只是痉挛一下,抽缩并不多,而梦游者踩出来的小路都是虚幻的,遇火就会融化。这个办法虽然有些粗暴,甚至是毁灭性的,但却非常有效,很快就解决了小路纷乱的问题,恢复到常态。如果人们耐心一些,找几个细心的人,像抽丝剥茧一样,完全可以把那些虚幻的小路一条一条抽出来,这可好,经过这么一次火烧,那些虚幻的小路算是彻底被烧死了,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性了。

多余的小路被清理掉以后,短时间内人们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走路的选择性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条道可走,变得非常单调,有的人走在路上,甚至感到了久违的孤独。长老说,过些日子就适应了。果然,人们很快就适应了,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到别的路上去,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像人们出生以后,谁也别想活着回去,就这一条路,走两百多年也是一生,出生后立即死掉也是一生,而且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里所说的两百多年,说的就是长老。说起来,长老的一生算是赚了,他已经两百多岁了,还依然健康,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参与,人们请他拿主意,他若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做梦去问他的爷爷,如果他的爷爷也不知道的事情,他的爷爷会去问他爷爷的爷爷,以此上溯,无穷无尽,总会有人经历过,总会有人想出办法。因此,长老就是河湾村的灵魂人物,没有他和他的先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人问长老,青龙河对岸的小镇一共有多少人?别看这个问题很小,很现实,却把长老给难住了,他抓耳挠腮,说不出一个准数。有人问,第一个来到河湾村这个地方,并且在此居住的人是谁?别看这个问题非常遥远,长老却能说清楚。他说,最早来到河湾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当时,这个流浪的家庭走到河湾村时,天色已晚,他们已经疲惫不堪,见此地宽敞,河流在侧,北山如卧,相对背风,就停脚歇息。他们用石头在地上搭起一个临时的炉灶,开始埋锅做饭,等到月亮出现时,黑夜已经完全覆盖了山谷,一家人席地而卧,身上盖着星空,身下铺着大地,他们是第一批在河湾村的土地上做梦的人。

最早在河湾村居住的人,天是屋顶,地是铺,你说他们的房子大不大?

长老说起这些时,眉飞色舞,仿佛在述说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说,后来,这家人就不走了,在此搭起窝棚,定居下来。多年以后,他们的后人又搭建了一些窝棚,一个村庄也就渐渐形成了。

后来,青龙河两岸陆续出现了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女人的身体里还有人。人们在太阳下面劳作,在月亮和星星下面睡觉和做梦,不断地生死繁衍,依水而居的村庄渐渐多起来。有些村庄又大又胖,周围聚集了许多树木,有的只是聚集了一些石头,还有的村庄外围全部是空气,一直扩散到天上。

长老说话的时候,雪白的胡子飘拂着,他曾经把这些胡子全部剪掉,可是没过多久又重新冒出来,仿佛他的身体里有吐不尽的丝。人们走在村庄的里面或者外面,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好像天空是个巨大的透明体,无论是谁,一旦被笼罩,就会深陷其中。因此山河不再挣扎,人们也安心地听从上苍的安排,服从于自己的命运。

长老说,有太阳的时候,我们就晒太阳,没有太阳的时候,我们就晒月亮,月亮也隐藏起来的时候,我们就睡觉,或者在星光下说话。如果星星也熄灭了,我们就点灯,梦游,到人生的外面看看,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的,就留在外面。

长老说得非常轻松,好像河湾村是一個随意出入的开放世界,而实际上,由于小路的单一和卷曲,很少有人能够走到远处去,总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阻止人们走到人生的外面。因此,河湾村留住了许多人,活到一百多岁的老人并不鲜见,有的人已经活到两百多岁了,依然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想死都死不了。就是死了,也不过是在村庄的外围重新聚集,论辈分依次躺下睡觉,除非天空塌下来,一般情况下不会被叫醒。

没有死者参与的村庄,不是一个完整的村庄,顶多算是一个临时的驿站。当祖先们进入土地,在地里扎下了根子,人们才能稳固下来,在此安心劳作和生育,否则仅仅依靠小路和麻绳,很难把一个村庄固定在土地上。同样,没有灵魂参与的生活,也不是完整的生活,只能算是活着。

凡是灵魂出入的地方,必有神参与其中。人们知道神的存在,狗也知道。狗的叫声是有说道的,常言说,紧咬人,慢咬神,不紧不慢咬灵魂,狗用叫声告诉人们它所看见的一切。其实,人也有这种通灵的能力,只是时间非常短暂,而且是处在婴儿时期。那时,即使你看见了神和灵魂也无法说出,因为那时你还没有学会说话。在婴儿时期,人的头顶上有一个松软的骨缝,那就是人的第三只眼睛,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天眼。这只天眼什么都能看见,甚至可以看见前世和来生。但是,老天爷只是对人开了一会儿天窗,很快就关闭了,因为他不想让人们知道太多,他只是让你在既不懂事也不会说话的时候看一眼,然后迅速忘记,等你长大了,会说话了,你的这个骨缝已经弥合,天眼早已关闭,你只能用剩余的两只眼睛看世界。因此,你所看到的世界,是个不完整的世界。

河湾村的人们都知道自己的缺陷,也不埋怨。人们遵守着古老的风习,安分守己地活着,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忘记的也都慢慢忘记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过着梦一样的日子,凡事听天由命,似乎不再需要记忆,也不用对未来做太多精心的安排。年深日久,人们有些麻木了,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有的人目光闪烁,眼睛像是两条鱼在脸上游动,看似充满了灵性,却很难看透别人的内心。有的人眼如深潭,却只能储存泪水,无法沉淀自己的倒影。长老也说不清他到底看见了多少事物,他说,我的眼神不好了,有时把阳光看成是月光。有时他误以为自己是先人,其实他还活着,只是有些旧了。他说话的时候,能够明显感到身上松弛的皮肤已经打褶,就像是穿了一件宽松的真皮内衣。

长老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也不再计算自己的年龄,因此,他的岁数,是人们估算的,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有时他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捋着胡子说,河湾村的每一块石头,都比我老。但是,他到底老到什么程度,只有他的爷爷知道。他的爷爷只在他的梦里出现,别人只是听说,却无法看见。

人们能够看见的,是村庄里的茅草屋,是不断出生的孩子,是彎曲的小路,是路边一再返青又枯黄的荒草。当村里升起炊烟,从远处来的风,又飘向远处,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人们活在当下,偶尔回望一下历史,但也看不多远。人们忘记了太多的东西,包括自己的童年岁月,包括做过的梦,梦里见过的人,都已经模糊。只有村庄,在青龙河两岸顽固地存在着,仿佛是不断生长和死亡而又一再复活的人类遗址,承载着人们的生存史和心灵史,包括死亡,包括新生,也包括灵魂的往来和神的眷顾。

一声叹息

春天的土地干燥,起风的时候,经常刮起地上的尘土,有时两股逆向而行的风在一个地方相遇,互不相让,就会冲突骤起,相互扭打起来,形成一股旋风。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两股风在一个地方较量,谁也不会让谁,这时,旋风就会越长越高,越转越热闹,搅得周围的枯枝败叶都跟着旋转,甚至飞到天上去。如果风的一方后劲不足,在较量的过程中逐渐败下阵来,就会择机逃跑,而强势的风并不就此罢休,会一路追赶,而弱势的风会在败退的过程中试图招架,且战且退,于是就形成了移动的旋风。

王老头儿知道这些道理,但他总是添乱。每当他看见两股风打架时,王老头儿都会上前劝阻,而风根本不听他的话,越打越来劲,有时甚至把他围在旋风的核心,远远看去,好像是王老头儿在浑身冒烟和旋转,而实际上两股风都嫌他碍事,真的生气了,甚至对他出手,本来是一个普通的事件,却演变成了一场对王老头儿的群殴。

结果不用猜想,王老头儿从旋风里出来时,总是晕头转向,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回到村里后,人们见到他的惨样,不但不可怜他,还要埋怨他,说,你真是闲的,谁让你去劝解旋风了?人家两股风闲着没事闹着玩儿,你非要劝阻,结果越劝越热闹,你若不添乱,说不定人家早就和解了。

人们埋怨王老头儿的时候,他拍着身上的尘土,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还呵呵笑,说,几年前我就劝开了一个旋风,我抱住了旋风的后腰,它就走不动了,慢慢就解散了。

王老头儿说起那年的经历,人们都笑了。因为那天,人们都目睹了他和旋风相遇的整个过程。那是早春的一个黄昏,土地还未耕种,河湾村西北方向来了一个大旋风,这个旋风至少有几十丈高,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向河湾村的方向奔来。每年春天,都有几个旋风来河湾村,转一阵就走,对土地和村庄并不构成伤害。也就是说,常来的那几个旋风,人们都熟悉,并且知道它们大致行走的路线,而那天来的那个旋风,是个陌生的旋风。人们都觉得那个醉醺醺的家伙有些来历不明,应该去盘问或阻止一下。那么谁出面去阻止呢?人们正在犹豫时,最不适合担当此任的王老头儿,走了出来。

王老头儿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说有些怯懦,他从来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早年间,河湾村西北部的天空出现过一次塌陷,当时人们都去补天,王老头儿总是走在最后面,他生怕天空再次塌陷,会砸到他。他的胆子很小。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人们的胆子普遍是土豆那么大,王老头儿的胆子顶多就是栗子大小。

王老头儿这个胆小的人,那天他之所以会出乎人们的意料,站出来,去拦截一个陌生的旋风,让人们另眼相看,也不是出于他的勇敢。按他自己的说法,那天,他看见那个旋风的核心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像是他死去多年的爷爷。当时他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吸引,不知不觉地就站出来,径直走向了旋风,就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迈的勇士。

也许,王老头儿真的被什么力量控制了,或者,他的爷爷真的在那个旋风的核心里,对他构成了吸引。在人们的目睹下,他向旋风走去,旋风也向他接近。人们看见王老头儿老远就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一个从远方归来的亲人。

在人们的眼里,似乎是王老头儿抱住了旋风的后腰,而实际上是旋风紧紧地抱住了王老头儿,不肯松手。后来王老头儿说,他没有在旋风中看见他的爷爷,而是被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卷入了旋风内部,在旋风的核心里,他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既不是呼唤,也不是哀鸣,而是类似空虚的叹息。他从旋风里出来后许多天,都有些神志恍惚,耳边总感觉回旋着那种难以忘记的特殊的声音。

那天,王老头儿是以倒地不起而结束的,他被旋风转晕了。当人们赶过去时,旋风早已消散,王老头儿浑身都是尘土,脏兮兮地躺在地上。人们以为他死了,反复呼叫他的名字,没想到他笑嘻嘻地睁开了眼睛,就像刚刚睡醒一样。

王老头儿的壮举并非完全是个笑话,后来事实证明,他对旋风的抵抗力,一般人无法达到。他真的可以抱住一个旋风,像是抱住一棵蓬松的树干,他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一个旋风领进山湾里。人们传说,王老头儿曾经靠蛮力摔倒过一个旋风。还有人说,有些旋风一看见王老头儿就逃跑,生怕被他抱住,纠缠不休。有一次,王老头儿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夸口说,有些旋风看似高大,实际上比炊烟还要虚弱,抱住它并不难。说完,他总是要笑一下,表示制服一个旋风,确实是很轻松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差一点把王老头儿给难住。

去年夏天,大约有十多天的时间,村子里没有一丝风,村外的树林里也没有风,平时到处可见的风,不知去了哪里。人们说,可能是王老头儿制服旋风时,得罪了其他的风,所有的风都不愿来河湾村了。王老头儿听到这种说法后,感觉自己受到冤屈。他要找到风,把风领到村里来,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为此,他找了好多天,河边找了,没有,山洞里也找了,也没有,灯火的外围也找了,也没有,阴影里也找了,也没有。王老头儿纳闷了,难道说,风凭空消失了?

就在王老头儿苦苦寻找风时,人们在北山后面的一条山沟里,发现了风的踪迹。有人看见山沟里的一棵青草,叶子发生了轻微的晃动。消息传到王老头儿的耳朵时,他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王老头儿去北山后面,找到了人们所说的那棵晃动叶片的青草,顺藤摸瓜地发现山沟底部,隐藏着许多空气,这些空气都不是本地的空气,从它们的颜色和气味可以判断,这些潜伏的空气来自于远方,是随时可以启动和奔跑的风。

找到了风的藏身之地,王老头儿并没有采用劝说的办法,也没有强迫驱赶,而是巧妙地引领这些空气,让它们自己起身,奔跑起来。他认为对待不同的风,要采取不同的办法。对于那些晃晃悠悠的旋风,可以适当粗暴一点,过于蛮横的,也可以一拳打倒在地;而对于怯生生地隐藏在山沟里的微风,也许不用费多大力气,也许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轻轻的一声叹息,就可能会惊动它们,就像打扰一群睡眠的蝴蝶。

王老头儿想起来了,他曾经在旋风内部听到过一种类似叹息的声音,那声音非常特殊,伤人魂魄,让人久久不能忘怀。想到这种声音时,王老头儿不免心生感怀,本能地叹息了一声。没想到他的这一声叹息,竟然在空气中扩散开来,使周围的空气产生了轻微的震荡,进而引起了山沟底部的空气流动。当前面的空气顺着斜坡向下流动,周围的空气随即坍塌,也跟着向下流动,填补前面的空缺,一场局部的风就这样形成了。在这股风的带动下,整个河谷的空气都跟着流动起来,有的地方由于障碍和拥挤,还在局部形成了旋风。不过这些旋风很快就解散了,服从于整个空气流动的大势。当王老头儿回到村里时,风已经刮了一个时辰,村庄外面的树林哗哗作响,仿佛是迎接他的掌声。

王老头儿不但找到了风的藏身之地,还把风引了出来,夏日的闷热消散了许多,人们当面夸奖了他。有人问他,你用什么法术招来了风?王老头儿仍然像往常一样呵呵地笑着,说,我哪有什么法术,我不过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人们感到新鲜,说,叹息?王老头儿说,是,就是叹息了一声。说着,王老头儿又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在空气中扩散,河湾村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不知为什么,忽然引起了人们心中的伤感,平时悲伤比较多的人,甚至引起了内心回旋的风暴,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王老头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一声叹息,会让人们如此伤心。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在旋风中听到的声音,不仅仅有叹息,似乎还有抽泣的声音。他还想起,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爷爷曾经抽泣过。他不敢确信,几年前他所看见的旋风中心里,是否有爺爷的幻影,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旋风中听到的声音,确实是叹息和抽泣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其间或许还有一些摩擦音。能够同时发出这些声音的,不可能是一个人,至少需要一群人,甚至是一个族群。

喷涌而出

人的嘴,是脸上用处最多的地方,看似简单的一道缝隙,张开就是一个洞口,人们每时每刻都能用到它,吃饭,喝水,呼吸,说话,亲嘴,哭,喊,骂人,咬人,嚼东西,打呼噜,都用到嘴。有人说吃饭是喂脑袋,如果具体到部位,应该说是喂嘴。嘴是一个无底洞,无论吃下去多少东西,都会漏下去。嘴吸进去多少空气,也要呼出多少空气,对于呼吸来说,嘴不是唯一的通道,鼻孔也能呼吸。鼻子的两个孔,开口朝下,悬在嘴的上方,倘若一个笑话憋不住,从鼻孔里冒出了鼻涕泡,嘴就是第一个受害者。鼻子可能还有别的用处,有待人们发现。倘若鼻子只是用来呼吸,那么鼻孔朝上长不是也能呼吸吗?但是不然,由于人是直立行走的动物,鼻孔朝上的话,下雨天就会容易往里灌水。

一个人只能有一张嘴,如果有了两张嘴,就属于不正常。铁匠就有两张嘴。一个嘴在脸上,鼻子下方,这是一个正确的位置,另一个嘴长在了肚子上,是个错误的位置。准确地说,铁匠肚子上的这个嘴,只是类似嘴的一道伤口。铁匠打了几十年铁,难免被烫伤,只是这次他被烧红的铁块烫伤了肚皮,烫得比较深,留下一道类似嘴的伤口。由于伤口久久不能愈合,铁匠只好光着膀子,幸好是夏天,不穿上衣也无妨。

往年夏天,由于铁匠经常光着膀子打铁,身上的烫伤很多,星星点点的,也不碍事,很快就会恢复,因此他也不当回事。今年夏天的这个烫伤,是一块烧红的铁,粘在了肚皮上,属于深度烫伤,加上出汗和蚊虫叮咬,恢复很慢,伤口像是上下两个嘴唇。

三婶是河湾村里最快嘴的人,心地善良,爱开玩笑,嘴上从来不饶人。平时,三婶和铁匠碰到一起,总要相互斗几句嘴,然后哈哈一笑,各忙各的去。三婶听说铁匠烫伤了肚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想去看看他。再说,她已经十多天没有见过铁匠了,不逗几句嘴,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有点不过瘾。她听人说,用天上采集的露珠清洗伤口,恢复快,正好家里还有一碗露珠,是二丫从云彩里采摘来的,送给她当药引子,她近期没病,舍不得吃,就攒了一碗。三婶决定把这一碗露珠送给铁匠。

说做就做,三婶端着一碗每一粒都闪闪发光的饱满的露珠,来到了铁匠铺。

三婶听见铁匠铺里叮当响,知道铁匠正在干活儿,还未见人,就老远开口,笑着说,铁匠啊,我来看看你,听说你肚子上长了一个嘴,里面还长出了牙齿,是真的吗?铁匠正在铺子里光着膀子打铁,听见三婶的大嗓门,赶忙从铺子里出来迎接她。铁匠见三婶手里端着一个碗,笑着说,三婶来就来呗,手里还端着一个碗,莫不是有什么好吃的要送给我?铁匠说完,还用手抹了一下嘴,做出一副流出口水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三婶。三婶看见铁匠光着膀子,肚子上横着一道类似大嘴的伤口,心里一个激灵,不免有些心疼。但是三婶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疼归心疼,话里话外都带着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奚落人。三婶手指着铁匠的肚皮,啧啧了几声,说,哎呦呦,人们还真是没说错,铁匠的肚子上还真的长出了一张嘴。既然你身上已经有两张嘴了,就说点好听的呗。铁匠说,三婶喜欢听什么,我让肚子上的嘴跟你说。三婶说,还是你上边那张嘴好使,说话声音洪亮,放屁都好听。

三婶话音未落,也是赶上凑巧,刚好铁匠憋了一个屁,“噗”的一声放了出来,两人相视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铁匠接过了三婶手里的碗,端进铺子里,说,三婶对我真好,知道我渴了,还特意送一碗露珠给我吃。三婶说,你想得美,这是二丫送我当药引子的,我没舍得吃,是给你清洗伤口用的。铁匠说,伤口快好了,不怎么疼了,还让三婶这么惦记,真是有些不落意。三婶说,既然你这么不落意,那我就端回去。三婶假装做出夺碗的样子,往前跨了一步,铁匠赶紧说,不,不,我爱吃,三婶送我的怎能不收下呢?三婶说,就是,身上长着两张嘴,不能吃才怪呢。说完三婶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话说铁匠用了三婶送给他的露珠,清洗之后确实恢复很快,但是由于烫伤很深,最终还是在肚皮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其形状酷似人的一张嘴。有那么一段时间,三婶逗趣地叫他二嘴,铁匠说,你要是这么说,三婶的嘴怕也是不少吧?三婶一听,知道开这个玩笑让自己吃了亏,就红着脸跑了,以后再也没有叫过他二嘴。

铁匠的烫伤恢复以后,依旧打铁。实际上在烫伤最严重期间,他也照常打铁,从没有耽误过一天。河湾村的人们也没有觉得铁匠有多么坚强,因为人们都是这样,小小不言的毛病,一挺就会过去,何况是皮肉伤,大不了疼几天就是,总会好的。早年有一个放羊人,像是滚风草一样从山坡上滚下来,直接就摔死了,死后好几天,人们正在给他做棺材的时候,他又活了过来,复活后用别人的口音说话,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在河湾村人看来,死了的人也会活过来,实在活不过来的话,还可以重新投胎去别处,换一个身体和姓名再活一辈子,说不定还能换一个性别,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铁匠不想换一个人生,他觉得这辈子打铁非常好,下辈子,他还想做一个铁匠,哪怕是肚子上再烫出一道伤口也无妨。他觉得那是一个特殊的记号,说不定还有什么用处。不仅铁匠有这样的想法,河湾村有很多人都愿意下辈子还在河湾村生活,还种原来的土地,还是原来的邻居和亲戚,死后,与先人们一样,在坟地里聚集。坟地是一个安静的地下氏族村庄,躺在那里的人们可以放心地呼呼大睡,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不用起身。

三婶的想法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她说她下辈子不想当女人了,她想当一个男人,当铁匠,也光着膀子打铁,哪怕肚皮上也有一个伤疤。她觉得身上有些伤疤,才是一个男人的魅力。她看见过铁匠用拳头打铁,那个攥紧的又黑又大的拳头,快速打在烧红的铁块上,其力度和速度,都是一个女人用尽平生的力气也做不到的。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像铁匠那样,敢于硬碰硬,把硬邦邦的铁,制作成各种工具。三婶的想法,显然是对铁匠充满了羡慕。有一次,她当着铁匠的面说,要不下辈子咱俩换换,我当铁匠,你当女人行不?铁匠笑嘻嘻地说,不换。让我去采桑,养蚕,织布,烧火做饭,还生孩子,那我打铁的拳头岂不是白练了。三婶说,没事,下辈子还能用。

下辈子的事情,三婶说了不算。就是今生,她说了也不全算数。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夹杂着许多空气,还有一些字句在表述的过程中丢失了,意思不够完整。当然,所有丢失的字句,由于没有说出来,肯定还在她的嘴里,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流露出来。有时候,她本来不想说话,嘴里剩余的句子却不自觉地随着口水流出来,让人以为是她的心里话,引起人们的笑談。

在说话这件事情上,嘴是个重要的关口,一旦说出来,很难在空气中把声音收回来。早年有一个善于奔跑的牧羊人,奔跑的速度超过了风,他曾经追回过几句话,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时,一句话散发在空气中,变成了松散的颗粒,即使追回一些个别的字句,也非常零散,不够完整。有的话,说出的时间长了,早已随风飘散,甚至飘到了星星的后面,你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追回了。因此古人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想想看,驷马都难追,两条腿的人,岂能追上。

铁匠说话,从来都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这与他打铁有关。有时他说错话了,后悔不及,就会警告性地用他那打铁的拳头,擂自己的胸脯,以示对自己的惩罚。但是自从肚子上有了伤疤以后,他就不敢擂胸脯了,因为有一次他擂自己胸脯的时候,肚子上的伤疤突然裂开,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铁匠被这突然出现的喊声吓蒙了,再看肚子上的伤口,仿佛一张大嘴正在吐血。

铁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用手捂住肚子上的伤口,就像捂住一个正在呼喊的嘴巴。这个吐血的伤口所喊出的声音,来自于他肚子里多年的积蓄,沉闷而压抑。这也与铁匠的性格有关,平时有些话无处可说,他就咽进自己的肚子里,没想到这些陈年的话语,一直沉积在体内,没有释放的出口,当他擂打自己的胸脯时,声音在体内震荡和回旋,引发了这些话语的暴动。这些没有说出的陈年话语,已经不再信任人的嘴,它们拥挤着,呼啸着,在他的体内回旋,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开裂的伤口,喷涌而出。

(大解,原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满族自治县人,现居石家庄。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作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篇名题字:萧依

插图:孙庚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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