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当代青年吸毒者的生命历程与吸毒生涯
2021-03-18许弘智陈文景
许弘智 陈文景
一、背景与问题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经历了剧烈的社会转型,在经济腾飞的同时,社会群体的结构性分化也日趋明显,一些棘手的社会问题逐渐涌现,迅速增长的吸毒者群体和日益严重的毒品问题即为其中之一(刘景宁,2012)。《2019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显示,当下中国登记在案的吸毒人数已高达214.8 万名,占全国人口总数的0.16%,而主流毒品类型也逐渐由传统型的海洛因等毒品转变为新型的冰毒、K 粉等人工合成毒品。尽管相关部门积极采取了一系列禁毒措施,但吸毒人数仍然在不到30年的时间内迅速增长。同时,《2015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还显示,现阶段的吸毒者群体还出现“低龄化特征突出、人群多元化特点明显”等趋势,18-35 岁的青年群体占据其中约60%,并且从底层失业青年、农民、流动务工人员到中上层企业老板、文艺明星甚至“富二代”群体,皆出现了明显的涉毒人员增长的倾向(陶涛、于一,2012)。可以说,吸毒群体的年龄青年化、职业多元化的迅猛扩张趋势已然成为中国社会转型所面对的重要问题,并逐渐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
然而,由于研究资料获取的困难,现阶段关于中国吸毒者群体的经验研究与理论分析尚处于起步阶段,尤其在理解当代青年何以走上吸毒道路这一问题时,存在如下两种不同的观点与声音:一些研究从微观的个体层面的社会-心理视角出发,将青年群体吸毒的原因主要归结为某种娱乐式的毒品亚文化及其人际网络的影响(刘柳、段慧娟,2018),但往往忽视了宏观社会结构性因素的作用;而另一些研究主张带回宏观社会结构层面的资源-机会视角,将底层青年群体习得吸毒等越轨行为归因于特定的社会排斥模式(刘能、宋庆宇,2015),却又忽视了对出身中上层富裕家庭的青年吸毒者做出解释。
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当代青年何以走上了吸毒道路?本文主张以生命历程的动态视角,对当代青年吸毒者的社会生活经历与吸毒生涯展开研究,并以此探索青年走上吸毒道路的不同模式及其成因。这一视角的引入带回了青年特定的生命历程阶段这一基本分析单元,并且能够更好地揭示青年吸毒者群体形成的过程复杂性与结构异质性等特征。显然,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青年吸毒者群体内部具有更为复杂的结构异质性,而处于不同结构情景下的青年则拥有差异化生活经历与人生轨迹。其中,本文发现,“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是青年吸毒生涯开启与维系的两种典型模式,正是这两种模式的交织与演化,促成了当下“形似质异”的青年吸毒者群体的形成。
二、文献回顾、分析视角与研究方法
(一)研究脉络与分析视角
关于青年吸毒成瘾的问题,不少研究选择结合越轨与偏常行为的相关理论进行分析。经典的结构-紧张理论(默顿,2008)与亚文化-越轨理论(Miller,1958)一定程度上对解释底层青年吸毒等偏常行为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却被后来的研究者指出,其由于缺乏对行动者的社会生活与生命历程等动态的机制进行考察,从而难以对新型毒品出现以后的吸毒者群体做出进一步的理解(Kandel,1980)。
其后,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吸毒青年的生命历程带回了分析的中心(景军,2009)。首先,在对青年吸毒者的吸毒状态与行动本身进行阐释时,吸毒生涯理论受到了广泛关注,青年吸毒不再仅被当作某种孤立的行为,而成为了某种具有阶段性的越轨实践过程。贝克首先采取了这一分析视角,将大麻使用者分为“新手、偶尔吸食者、规律性吸食者”三个阶段(Becker,1963);后继的相关学者则进一步拓展了吸毒生涯的概念,认为一个典型的吸毒生涯包括初始期、扩张期、维持期、终止期以及复吸期等几个连续的阶段,不同阶段的吸毒者具有不同的成瘾程度及生活状态(Coombs,1981;Fagan& Chin,1991)。可以说,对青年吸毒者吸毒生涯的探索为相关的越轨与偏常行为研究的提供了新的动态分析视角。
那么,青年吸毒者是如何步入各个吸毒生涯阶段的?相关的研究将吸毒生涯的各个阶段纳入吸毒者生命历程展开讨论,并认为应从个体生理层面与社会生活层面两个维度来考察吸毒者的生命历程与吸毒生涯(贝克尔,2011)。前者强调青少年早期的不良生活经历对其后吸毒生涯的开启有明显影响(Ireland et.al.,2002);而后者则主张将当期的不稳定社会生活方式以及非结构化社交模式视为其走上吸毒道路、维系吸毒生涯的首要因素(Haynie &Osgood,2005;刘成斌、李钰娟,2018)。然而,上述研究在充分重视对吸毒青年的生命历程的复杂性进行探索的同时,却又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青年吸毒者群体内部的结构异质性特征,缺乏对处于不同结构情景下的青年吸毒者生命历程进行比较分析。
鉴于以上的研究结论,本文同样选择以生命历程的动态分析视角对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青年吸毒问题展开探讨。这一分析视角可以更好地连结社会层面与个人层面的因素,从而能够更为具体地捕捉与刻画出吸毒青年不稳定的生活经历,并细致地探索青年吸毒者群体内在的结构异质性特征。显然,迅速的社会转型与激增的青年吸毒者群体数量为本研究提供了极佳的案例。已有经验研究表明,劣势的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教育水平、破裂的家庭关系、行为不端同伴的影响以及个人的好奇心理等是导致当代中国青年群体吸毒成瘾的重要因素(韩丹,2017;吴先超等,2015),而亦有相关研究在理论上将此类经验性因素进一步归纳,逐渐形成了毒品亚文化与社会排斥论这两大主张(王嘉顺、林少真,2014;彭睿、王郅强,2019),但如何将上述因素与动态的吸毒生涯阶段有机地结合起来,并兼顾吸毒者群体的内部结构异质性与生命历程的复杂性,则是本研究期望做出进一步探索的重点面向。
(二)研究方法与设计
研究团队于2019年2月以为F 省Q 市的X 禁毒所和Y 社区康复中心为田野展开调研,主要采取了深度访谈等质性方法,对包括吸毒者、社会工作者以及公安干警等群体展开了访谈。就F 省的基本状况来看,其位于我国东部沿海地区,较早开启改革开放进程,经济发展十分活跃,但社会中的毒品问题也同样日渐严重。根据该省禁毒办公室公布的数据,全省登记在案的吸毒人员数量从2007年的2 万人,增长至2014年的8.3 万人,平均年增长率超过20%;其中青少年吸毒比例逐年递增,截至2014年35 岁以下吸毒人员约占总数七成;同时,该省主要流行的毒品类型也发生过明显变化,在登记的吸毒者群体中,海洛因等传统类型毒品占比从2007年的66%下降至2014年的26.5%,而新型人工合成毒品占比从2007年的33.9%上升至2014年的73.3%。总之,改革开放以来,F 省的毒品问题也呈现出吸毒人员增量大、青少年占比多、毒品更新换代快等特点,与当下中国社会的毒品问题所呈现的特征极为相似,因而选取该省内的区域展开调查,具有较好的典型性。
就访谈的设计而言,深度访谈主要涉及如下三方面的内容:首先是吸毒青年的基本信息,包括性别、年龄、教育水平、婚姻状况、家庭背景等;其次是吸毒青年的生命历程,包括职业经历、家庭生活经历以及社会交往经历等;最后是其吸毒生涯的状况,包括接触毒品的类型、场合、阶段以及心理感受等。在实际访谈的过程中,我们针对强制禁毒所中的吸毒者进行了深度访谈,年龄在20-50 岁之间的案例有7 名,而出于对非强制戒毒状态下的吸毒者的保护,我们通过对社区工作者和联防队员等群体进行深度访谈,获取了社区康复中心的5 名青年吸毒者的案例,故一共收集了12 名青年吸毒者的基本信息、生命历程以及吸毒生涯状况。表1展示了这12 个案例的基本状况。
表1 案例状况简介
三、“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青年吸毒生涯实践的两种模式
调查发现,吸毒青年群体内部存在明显的异质性,并非仅有出身底层与社会边缘的青年群体成为吸毒者,家庭背景条件好、收入水平较高的群体中亦可能存在一定比例的“瘾君子”。相对应地,“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是青年吸毒生涯开启与扩张的两种典型模式,其二者在社会生活经历与吸毒行为逻辑等方面存在明显差异,而也正是二者的交织与演化,共同构成了转型中国青年吸毒者群体“形似质异”的特征。
(一)“社会排斥”式吸毒生涯
“社会排斥”式吸毒常见于社会底层和社会边缘的青年群体中,其吸毒生涯的开始与弱势社会位置的形成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换言之,在经历的重大生活变故、遭遇明显社会排斥、物质资源趋于匮乏且难以回归稳定生活方式的情景下,不乏有青年陷入绝望自弃的边缘,从而选择吸食毒品以缓解沉重的社会生活压力。而具体来看,这一“社会排斥”式的吸毒实践模式又可进一步细分为“初级社会排斥”与“标签化社会排斥”两个阶段,分别对应着吸毒生涯的初始期及扩张-复吸期。
1.“初级社会排斥”与吸毒生涯开启
首先,来自劳动力市场的壁垒以及主流社会生活的压力使得特定青年群体遭遇某种“初级社会排斥”状态,这是其吸毒生涯的初始期得以出现的重要原因。
小俞(案例03):“我是2010年来到这的工厂打工,后来有一次春节假期回来后,没想到工厂倒闭了。我只能换一个工厂干,当时还想着给家里寄钱,所以工作和生活压力都比较大。在大约2014-2015年的时候,我第一次接触了白粉(海洛因)。当时是在一个朋友的出租公寓参加聚会,其实那些朋友我之前不太熟,他们是本地人,我们之前很多朋友是外地的,我想着多认识一些本地的朋友嘛,所以也就试试看……吸完以后觉得人可以(处于)很放松(的状态)。”
小黄(案例09)爸妈的工作是给别人打工,头几年建筑行业好的时候,他的家境还不错,但是后来好像市场行情不那么好,他们家也受到影响。他爸妈成天吵架,而他自己高中没毕业就开始“混社会”了。他一开始没有找到什么正式的事情做,长期觉得自己工作压力大,他第一次接触(毒品)的时候,那些朋友就说,吸一下这个(冰毒)就会放松很多,他自己后来也就经常去酒吧之类的地方“放松”一下自己……后来进了强制戒毒所,现在出来了,人是老实了不少,就还是一直换工作,倒卖海鲜、烤猪蹄、在装修公司上班之类的,这一年起码换了四个了。
由案例可见,重大的生活变故,如外出务工时工厂倒闭、市场行情变动导致家庭生活恶化等等情况,打破了特定青年群体之前的稳定生活方式,使其遭遇了诸多潜在的社会排斥经历,如外来人口融入本地社会的压力、失业群体寻求稳定工作的压力等,并逐步向下流动成为物质资源匮乏的社会底层群体。这些现实中的“失意者”有不少选择了开启某种“社会排斥”式的毒品生涯,以缓解来自现实的压力(Goode,1997)。
2.“标签化社会排斥”与吸毒生涯扩张
那么,沾染上毒品的青年是否一定就会走上自我放弃的沉沦道路呢?调查中的一些案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并且说明类似的社会排斥仍然起到关键作用。对遭遇“初级社会排斥”的吸毒青年而言,其越轨经历不仅难以被他人所接纳,甚至更容易升级为特定的“标签化社会排斥”,即在其停止吸毒甚至渴望戒毒时,仍然对其贴上歧视与排斥的标签,从而导致其走上吸毒生涯扩张期、维持期乃至复吸期。
小郭(案例01):“尽管我有几次吸毒的经历,但我真的不觉得我是一个‘坏人’。初中时候(我留守在家、父母离异)没人管,也不懂事,在一些朋友介绍下碰过这个(毒品)。但人总是会长大,我后来知道家里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爸妈身体又越来越差,我心想要撑起这个家,于是我决定和以前那些‘朋友’断绝往来。大约是2010年以后吧,我啥都干过了,到市区的酒店里做按摩师,但因为当时管理童工我又没得干了;回到县城摆摊贴膜、甚至租下了两盘旋转木马,一开始赚的还可以,还上了一些债,后来我那些曾经的‘朋友’知道我有钱了,又来找我,结果摆摊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有吸毒经历,还告诉了我的顾客,抢走我的生意……再后来城管抓得严,淘宝也出来了,我就真的赚不到什么钱了,但是家里爸妈的问题还在恶化,我爸还被查出是癌症,而我妈又老觉得我还有偶尔吸毒,其实我本打算彻底戒掉的,我出来干活那两年真的都没吸毒了,后来觉得真的很绝望,于是又复吸了。”
小祁(案例08)是本地人,家里条件很普通,曾经在她表哥的洗衣店工作,之后受不了觉得太累了就不干了,就在社会上和那些不好的朋友接触到了毒品。大概是她也意识到29 岁了不能再玩了,来社区康复的时候都很主动,她爸爸也和我们保证绝对不会再吸了,还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婚纱照都拍了,但不知道怎的对方家里知道了她以前那些事,然后又没成功结婚。她自己觉得很受打击,又跑去复吸,这下就进了强制戒毒所了……再后来她出来后,家里也一直在帮助她,她自己也想得很清楚,确实也戒掉了,还找到了新的对象。但是,像她们去动车站都可能会被单独调查,所以她偶尔会和我说她特别害怕现在的老公知道她以前吸过毒。
在以上的两个案例中,社会排斥的力量明显地存在于吸毒生涯的各个阶段。前者少年时期的留守生活与家庭瓦解经历成为其结交另类朋友,开启吸毒生涯的诱因,而更令人担忧的是,即使在其希望主动戒毒且稍有财富积累以后,社会排斥反而以“标签化社会排斥”的形式出现:生意上的同行与顾客的排斥意愿,毒友圈子的卷土重来,回归稳定生活机会的破灭,甚至家人也对其贴上了吸毒“标签”。而同样地,后者失败的婚姻生活经历使之在亲密关系中遭受到了“标签化社会排斥”,以至于绝望地走上复吸道路。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访谈的案例中,有不少吸毒青年都存在类似的童年留守生活经历或青年务工经历,转型时代的留守儿童与务工青年逐渐变多,其中一些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而累积成长为潜在的“社会排斥”式吸毒生涯实践者。
综上,在青年吸毒者群体中,历经剧烈重大生活变故,遭遇明显社会排斥,从而出于缓解压力或绝望自弃等心态而走上吸毒道路者不在少数。社会排斥使得他们在物质层面难以实现良好的社会整合,从而使得其通过吸毒等偏常行为以自我调节、缓解压力。同时,社会排斥的影响可见于其吸毒生涯的各个阶段,来自劳动力市场与社会生活中的“初级社会排斥”往往是其吸毒生涯开启的直接原因,而涉毒以后来自家人、配偶等亲近关系的“标签化社会排斥”又使得其难以回归正常稳定的家庭与社会生活,故转而走上了吸毒生涯的扩张期和复吸期。
(二)“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
与上述情况不同的是,在青年吸毒者群体中存在着另一类生活条件富足、几乎难以用社会排斥的框架来理解的吸毒青年。他们在短时间内积累了前所未有的丰富物质财富,并且享有大量闲暇时光,这却又容易使得其在心理与精神层面逐渐脱离于传统的道德认同,转而从毒品亚文化中寻找消费享乐的生活方式,走上了“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这一吸毒生涯模式的实践与展开包括“自控意识削弱”和“中立化越轨行为”两个阶段。
1.“自控意识削弱”与吸毒生涯开启
调研发现,吸毒青年群体中大部分受教育程度较低,但其中并不乏有从事经商、创业等工作的青年,其能够在较短时间内获得丰裕的社会财富和一定阶段的闲暇生活,却由于受教育水平较低、精神生活空虚、社交圈人员庞杂等原因,容易在毒品面前处于某种“自控意识削弱”的状态(Gottfredson & Hirschi,1990),开启了“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
小杨(案例02):“大概1995年的时候,我刚做上我们村的支书。那时候我是原本打算为村里做点事情,但是后来发现活干得多,收入又少,一年也就2000 块钱左右,我自己都不够花。我老婆当时就对我有点意见,我也只好辞掉工作到外面去闯荡。一开始没赚到什么钱,后来到2008年左右,我在一些老乡和商会朋友的帮助下,到H 省开了一家砖厂。那个时候真的赚了一笔,年利润大概有500 万左右,几乎我每个月的零花钱都有5 万块。再后来,可能也是因为钱赚多了,又生活在外地,人的(自控)意识也有点松懈,再加上我老婆又老烦我,说我不照顾她,所以我干脆去找点别的东西玩玩。再后来,我在一个朋友的家里看到他们吸(冰毒),他们也没劝我,我自己想玩一玩试试看,觉得自己不会上瘾。后来发现这东西还是会让你上瘾,让人变得偏执,我以前从来不赌钱的,吸毒以后老觉得自己可以赢钱,结果也在网络赌博游戏上面输了不少……最近一次是和几个小姐一起玩,没想到又被警察抓住了,所以就遣送回来这里戒毒了。其实我们家都是党员啊,我父母亲当时就劝我不要出去(创业),如果我没有出来挣到钱,估计也不会去接触这些。”
由此可见,短时间内的财富膨胀和闲暇生活反而使其处于“自控意识削弱”的状态,使得“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的开启成为可能。案例中的行动者从一开始的收入微薄、忙于村务到后来财富积累、闲暇充裕的转变,为其形成消费享乐的生活方式提供基础。久而久之,其对毒品等各种越轨行为的自控意识和抵制能力逐渐下降,传统的社会-道德约束也日益减退,因而甚至是主动地尝试毒品以填补精神空虚,在“自控意识削弱”的状态下开启了吸毒生涯。
2.“中立化越轨行为”与吸毒生涯扩张
在“自我控制意识削弱”阶段之后,一旦吸毒青年频繁接触毒友圈子和毒品亚文化,就更容易把吸毒等越轨行为予以“中立化”阐释(Peretti-Watel & Moatti, 2006),即达到某种“中立化越轨行为”的状态,将吸食毒品阐释为正常化的消费娱乐行为,进一步减少内心的自我道德约束,从而使“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进入扩张期甚至复吸期,脱离毒品的难度明显增大。
小蔡(案例06):“我是1999年来到Q市的,那个时候在一个鞋厂打工,一个月也就挣1000 来块,其实不多。那时候为了挣更多钱,在2005年,刚好有个机会和朋友一起做鞋子外贸生意,那就比打工挣得多了,生活压力也小了。我开始吸毒也差不多是那个(做外贸生意的)时候。第一次(吸毒)其实是一个J 省的外地朋友介绍的,我俩也是来了Q 市才因为彼此是老乡而认识的,那次我们几个人在KTV 那喝酒,酒喝完了他才说这个(K 粉)可以醒酒,我也就好奇试了一下,其实被朋友劝(吸毒)的一般很少会有人拒绝(尝试),吸完以后的感觉就是舒服,而且还有点好奇(新的毒品)。后来我还试了冰毒……我们几个朋友刚开始几乎都不觉得这个有什么问题,大家都这么玩,反正刚开始都不抓的,2005-2010年我们基本都没被抓,也就没意识到什么问题。”
(社会工作者):小贾(案例11)早年家里是比较有钱的,他跟着家里做生意。但是好像人有钱了就感觉有点“飘”了,他就挥霍他爸给他的财产,和生意上认识的朋友一起玩,可以说也是交友不慎,有钱人吸毒喝酒他也跟着做,大概就是在2003年左右他接触的毒品,他们反正觉得是玩一玩,后来甚至还接触了一些情色行业的事情。
从上述两个案例可以发现,行动者自身的物质财富丰裕但精神生活空虚,以及毒友圈子和毒品亚文化的影响是“中立化越轨行为”的阶段得以实现的重要原因,而各种中立化的解释显然更进一步卸去了行动者的各种精神道德约束,使其更加无所顾忌地把吸毒行为当作日常消费娱乐方式,从而步入吸毒生涯的扩张期。甚至,在这些中立化的话语与认知框架下,此类青年吸毒者还可能拓展其越轨实践的领域,更广泛地参与到“黄赌毒”活动中。
总之,“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成为当代青年踏上吸毒道路的又一模式。改革开放以来,在市场部门经商、创业的青年,以及继承大量家业的“富二代”群体逐渐增多,他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实现大量的财富积累且拥有闲暇的时光,但其在精神与道德层面的社会整合程度却较为滞后,甚至反而倾向于排斥传统的主流道德观念,步入“自控意识削弱”的状态,在精神空虚与好奇心理的驱使下主动开启了毒品生涯,而一旦接触毒品亚文化与毒友圈子后,他们可能习得更多越轨行为并将其正常化为日常消费娱乐方式,从而又达到“中立化越轨行为”的状态,走上吸毒生涯的扩张期-复吸期,甚至开始尝试其他类型的越轨行为。
(三)“形似质异”的青年吸毒者群体形成
综上不难发现,当代青年吸毒者群体具有明显的“形似质异”的特征。尽管都有不稳定的生活方式且习得了吸毒等越轨行为,但从理论上来看,“社会排斥”式的吸毒生涯与“自我放纵”式的吸毒生涯具有明显的异质性,其中行动者的具体生活经历与吸毒行动逻辑有着明显的不同,图1进一步总结了二者的差异。
图1 “社会排斥”式吸毒生涯与“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之比较
在实践中,上述两类吸毒生涯模式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或严格互斥的,恰恰是这两类模式的交织、耦合与演化,促成了当下转型中国的青年吸毒者群体规模的不断扩大。
具体而言,一方面,“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可能同时叠加于特定个体的生命历程之中,构成其吸毒生涯开启和扩张的双重力量。换言之,特定吸毒青年的生命历程就是由各种复杂而不稳定的社会生活经历拼接组成的,其经历越复杂,偏离社会主流方向越远,越有可能成为吸毒生涯的实践者,并且不时地在“自我放纵”与“社会排斥”两种吸毒模式之间转换和徘徊。
小尤(案例07):“我和父母都是本地人,父母一直在Q 市做生意,我自己1997年中学毕业后打过一阵工,后来又去做买卖二手车的生意,月收入在1 万左右,那时候我还没结婚。第一次接触毒品是2009年,那个朋友是开理发店的,他带我在一家KTV(以前的迪吧)试了K 粉,K 粉加到酒里面,一开始喝的时候没感觉,后来吐了难受就知道可能是毒品,但又好奇好玩想继续试试,毕竟这东西吸了以后在音乐带动下会让你很兴奋……但是其实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后来2016年那次吸毒,那时候我已经在吸冰毒了,之所以会复吸其实是因为我后来跑去赌博,一个月之内好几万块钱一夜之间就都没有了,那样的体会,你说你会做什么?那时生意刚好又比较萧条,人没钱了就很绝望,只能又通过这个(毒品)麻痹自我。”
另一方面,位于不同结构性位置、踏入不同吸毒生涯模式的青年吸毒者,又有很大可能被组织和连结在同一个或者多个涉毒网络之中,甚至分化出各自的身份地位与功能分工,从而在增加其中个体戒毒的困难程度的同时,也导致群体层面的吸毒者规模逐渐扩张。在调研中,笔者也间接了解到了其中部分涉毒网络的形成过程与运作方式。
(社会工作者):“我们工作中就发现,他们(吸毒群体)真的是一个圈子,互相之间认识,那个社区戒毒的认识这个社区康复的,他们是一个网络,让他们自己吸,也把别人拖下水。他们就这样互相介绍,贩卖毒品的人也就有了。”
(禁毒民警):“基层的情况永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在我们处理过的案例中,就有那种‘假吸毒’的人。他其实没有很严重的毒瘾,有的甚至没有吸食海洛因或者人工合成毒品的前科,但是就是自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于是不知道哪搞来了一堆药,喝下去以后来‘自首’,化验(毒品)结果也是阳性。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其实进去以后不但可以躲债,还可以认识各种‘毒友’,就混到毒圈里面去了。”
小谢:“其实很多都是我们70 后、80 后这两代人(受影响去吸毒),那个时候社会刚好乱的很,我们都经常带上刀去市区里面玩……就是那些在社会上混的年轻人大多都是有(涉毒),有的是家庭比较有(钱和背景)的,黑社会的,那就组织大家一起来‘玩’;也有的是没钱,想去试一下,混进(毒友圈)去当小弟的……当时大部分玩这些的都没正式工作,没结婚也没小孩,有家庭的比较少。”
由上可知,伴随“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两类吸毒生涯的交织和演化,特定的涉毒网络和吸毒人员群体也得以涌现和扩张。就其形成过程来看,除了迪吧等非正式的娱乐场所之外,禁毒所甚至也可能成为其社交毒友的场域。而就其运作方式来看,遭遇“社会排斥”的青年吸毒者有意愿寻求特定的群体归属和庇护,恰好“自我放纵”的吸毒青年能够提供各种“娱乐”资源,故前者可能在涉毒网络中扮演边缘的“打杂小弟”身份,而后者则由于其资源实力和动员能力,逐渐成为毒品亚文化的生产者甚至涉毒网络的核心组织者。久而久之,诸多“形式质异”的青年吸毒者群体就此形成。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两种吸毒生涯模式以及“形式质异”吸毒者群体的形成,都是嵌入于更宏大的当代中国社会转型背景之中的(Messner,2015)。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迅速转型,社会结构迅速分化,传统的社会整合模式逐渐瓦解,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容易陷入失范的状态(涂尔干,2001),大量遭遇社会排斥的留守、务工青年和迅速发家致富的有钱有闲青年在这一时空情景中相伴相随地涌现和增长;此外,全球化的深入和互联网的兴起在增加了毒品供给的同时,亦带来了新兴的个人主义、消费主义等亚文化价值观。可以说,正是以上诸多社会转型因素的出现,共同增加了当代青年走上“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两种吸毒生涯的风险。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立足于中国社会转型的背景,引入生命历程的分析视角,对当代青年吸毒者的生命历程与吸毒生涯进行探索。
首先,研究发现,“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是当代青年吸毒生涯实践的两种典型模式。就前者而言,此类吸毒青年在遭遇物质贫困、家庭破裂等经历下,面对来自劳动力市场与主流社会的“初级社会排斥”,从而开启其吸毒生涯;而在其涉毒以后,来自家人、配偶等亲近关系的“标签化社会排斥”则又进一步导致其陷入绝望自弃的心态,步入吸毒生涯的扩张期。就后者来看,此类青年吸毒者在短时期内积累大量物质财富的同时,又在精神层面脱离了对传统主流道德的认同,在“自控意识削弱”的情形下主动开启了吸毒生涯;而伴随着毒品亚文化和毒友圈子的影响,其又逐渐倾向于“中立化越轨行为”,将吸毒等偏常行为视作日常消费娱乐方式,导致吸毒生涯的扩张。
其次,研究认为,上述两种吸毒生涯模式的交织与演化导致了“形似质异”的青年吸毒者群体的形成。一方面,“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可能同时存在于特定吸毒青年的生命历程之中,构成其毒品人生。另一方面,步入不同吸毒生涯的青年又可能借助迪吧、禁毒所等场域,结合各自的诉求与资源,连结成为各种涉毒网络,从而导致吸毒群体扩张且戒毒工作困难等社会后果。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迅速社会转型的现实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两种吸毒生涯模式的涌现以及“形式质异”青年吸毒者群体扩张的社会根源。
本文的研究发现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具体而言,文本将吸毒青年群体内部的结构异质性与阶段复杂性联系起来进行分析,显然,不同吸毒生涯模式的吸毒者可能具有差异化的社会流动经历与吸毒行为逻辑,因而文章提出了“社会排斥”与“自我放纵”这两种典型的吸毒生涯模式,并以此来理解当下“形似质异”的青年吸毒者群体及其形成过程。
而就实践层面来看,上述研究发现也能为应对转型社会中的青年吸毒问题提供一定参考与启示。
首先,了解吸毒者的人生经历、识别不同类型的吸毒者有助于进一步禁毒、戒毒工作的开展。对于走上“社会排斥”式吸毒生涯的群体,更多的工作在于帮助恢复其对应的社会经济支持系统,可以通过促进再就业、联合亲属朋友等方法,给予其重回稳定生活的物质保障;而对于走上“自我放纵”式吸毒生涯的群体,更多的工作重心可能在于加强思想教育、提升其对毒品危害性的认识鼓励其形成良好健康的生活方式等,促使其在心理与精神层面回归正道。
其次,在禁毒戒毒工作的开展过程中,需要注意吸毒生涯的阶段性特征,尽量在吸毒生涯的初始期采取相应的干预措施,尤其要警惕“标签化社会排斥”或“中立化越轨行为”等导致吸毒生涯扩张的状况出现。
第三,除了需要关注吸毒者的结构异质性与生涯阶段性之外,也应该注意切断各种吸毒者之间彼此联系和组织起来的毒友网络,加强对非正式娱乐场所的管理与对禁毒所的治理,尽量控制涉毒网络的扩散传播渠道。
当然,本研究仍存在一定的局限。在青年吸毒者群体的结构异质性与阶段复杂性方面可能存在着更多的“亚类型”,其中吸毒者内心情绪的转变、吸毒者之间的关系网络,以及吸毒者与贩毒者之间的联系模式等也有待于进一步的拓展和挖掘。就吸毒群体的扩张原因而言,相关的社会流动、社会转型等宏观因素的作用机制也有待于下一步研究展开讨论。而就禁毒与戒毒的工作实践来看,如何干预和引导吸毒青年回归正轨,预防和避免其他青年成为潜在的吸毒人员,亦为当下亟须探索和总结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