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宁宋瓷窖藏是明末清初由广德寺僧人埋入的
2021-03-15张天琚
张天琚
最近,笔者有幸拜读了李后强先生发表在《巴蜀史志》2020年第3期上的文章,题为《遂宁宋瓷的主人可能是彭祖后裔钱茂》。
由于四川省遂宁市1991年9月宋代宋瓷窖藏的发现是考古界的重大事件,影响深远。所以,学术界长期以来围绕着以下几个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争辩。
这几个问题是:“窖藏宋瓷及其他器物来源于哪里?”“窖藏器物是谁埋藏的?”“窖藏所藏器物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下埋入的?”
迄今为止,学术界比较一致和占主流的观点是:遂宁宋瓷等窖藏器物是蒙宋之战时期埋藏的;窖藏所埋器物的主人是“凰翔楼主人钱鑫”。
今年笔者又看到了李后强先生提出的“明代反腐导致宋瓷埋入地下”的新观点。
反复阅读李先生的文章,思之愈发感慨,如鲠在喉,觉得必须与其商榷。
在此之前,笔者对遂宁宋瓷是“商人窖藏论”“凤翔楼主人钱鑫窖藏论”“钱氏家族遗产论”“官府财产论”都是很不以为然的。理由就是一个:以南宋龙泉窑青釉琮式瓶、刻划花带盖梅瓶和荷叶大盖罐(国家一级文物)等为代表的瓷器均是官窑订烧器物,是由宋代官营手工业管理机构组织生产的,在当时,通常是供皇家、王室享用或者由皇室、王室赏赐给功勋卓越的将相以及皇家寺庙供奉用的。
暂且以琮式瓶为例论述。瓷质琮式瓶最早是仿周代玉琮造型制作的。玉琮是周王祭祀的礼器,是王权与礼仪的结合,既体现了皇帝“受命于天”,又昭示了天子之威严。因此,历代皇朝,都把琮式瓶作为祭祀或供奉上天或先祖用的供器,在民间,无论是豪绅还是富商甚至权贵都没有资格享用。
就目前的器物出土情况来看,宋代琮式瓶,存世量不多,目前仅有三件琮式瓶可断为是南宋官窑的产品,其他皆为南宋龙泉窑生产。而迄今为止,可确定窑址的南宋琮式瓶,主要是龙泉窑,包括四川遂宁窖藏出土的2件,济南在宁王府北墙外侧出土的一件,总共有三件南宋龙泉窑青釉琮式瓶。
据不完全统计,从南宋理宗宝庆三年 (1227)到南宋祥兴二年(1279)之间,四川经历了长达50多年的战争。而四川不仅是抗拒蒙古军队入侵最为坚决的地区,而且是最后被蒙古军队占领的地区。因此,由南宋軍队高官带至四川的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龙泉窑瓷器和景德镇瓷器,相比同期其他著名窑口的高档瓷器要多许多。这可以从四川历年发现的至少超过30处的宋代窖藏的出土藏品中可以得到印证。除遂宁市金鱼村窖藏出土宋瓷985件,简阳宋代窖藏出土宋瓷522件,什邡宋代窖藏出土宋瓷280余件以外,平武、郫县、绵竹、峨眉山市等市县的窖藏出土器物也以宋瓷为最大宗。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龙泉窑青釉琮式瓶,在所有四川窖藏中仅见于遂宁一处。
这充分地说明了南宋龙泉窑琮式瓶,在所有宋瓷产品中的特殊地位。在南宋王朝所在地浙江生产的龙泉窑琮式瓶,只能是南宋皇室才能定制烧造并决定其用途的。
此外,遂宁市金鱼村窖藏出土被称为“中国瓷器三件国宝”之一的南宋龙泉窑荷叶盖罐(高31.3、宽23.8厘米,最大罐腹近一米),迄今为止,全球仅此一件。
很难想象,这件龙泉窑琮式瓶和荷叶盖罐会是南宋皇朝以外的任何人能够在龙泉窑定制烧造或重金购买所得!
或许有人要问,如此珍贵而稀罕的龙泉窑琮式瓶和荷叶盖罐怎么会出现在四川遂宁呢?
笔者答案是:这源于遂宁的广德寺。遂宁广德寺位于四川省遂宁市城西三里许的卧龙山。始建于唐(公元618年前后),原名石佛寺;大历二年(767)更名为保唐寺;大历十三年(778),敕名“禅林寺”;德宗建中初年(780),敕名“善济寺”;昭宗天复三年(903),敕名“再兴禅林寺”;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敕名“广利禅寺”。
广德寺有一枚宝印,存放在玉佛殿后的藏经阁内。这枚宝印叫做“御敕广利禅寺观音珠宝印”,是广德寺的五宝之一,是北宋真宗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御赐给寺院的。此外,广德寺还珍藏着一颗明武宗敕赐的“四国文玉印”,上刻有汉文、缅甸文、僧伽罗(斯里兰卡的古称)文和巴利文(古代印度的一种语言)之拉丁字母四种文字,广德寺凭着皇帝御赐的“四国文玉印”,便具有了统领川、滇、黔等大小寺院的权力。同时,寺庙僧人携带盖过此印的通牒出国,也可以毫无阻拦。由此可以看出古代广德寺的地位之尊。
正因为广德寺在历史上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所以历朝历代皇室朝廷给予寺院御赐的佛教文化器物不胜枚举。据广德寺“九龙碑”载:唐宋时期,朝廷七次敕封该寺院,其中宋代达五次之多,为敕封极盛的时代。这就不难理解,在遂宁宋瓷窖藏中,长江中下游的龙泉窑和景德镇窑精美瓷器竟占了所藏瓷器的最大宗,其中含有四川宋代众多窖藏所罕见的适合寺院庙堂大殿供奉的贵重礼器。各种香炉更是造型各异,精美异常。
这里,不再赘言,笔者直截了当地提出“遂宁宋代窖藏中的龙泉窑琮式瓶、荷叶盖罐等名贵瓷器是宋王朝御赐给广德寺的遗产”——这一供学界研讨的学术观点。
或许有人要问:那么,除龙泉窑琮式瓶、荷叶盖罐以外的多个窑口的宋代精美瓷器和可能是明代的器物该怎么解释呢?
笔者的解释是这样的:
1.广德寺是唐宋时期的皇家寺院和禅林,加之广德寺住持唐代高僧克幽禅师是唐王朝宗室、唐中宗的孙子、唐玄宗的侄子,而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擅长绘画、书法、茶艺的宋徽宗,幼时曾被父皇封为遂宁王。因此,南宋宋王朝为祈求上天或佛菩萨保佑其国泰民安、王朝永固,而赏赐以龙泉窑青釉琮式瓶和荷叶特大盖罐为代表的大量宋代精美瓷器和其他贵重器物给广德寺,供奉使用,是完全符合逻辑的。
2.除宋王朝的赏赐以外,地方各级官员、豪绅富贾中的佛教信徒,从宋代到明代,肯定也通过多种渠道将各种供品供奉到了广德寺。因为佛教的“法供”方式,决定了教徒可以自行对佛法僧,进行供奉。信徒除在家供奉佛菩萨像以外,通常还将贵重的供品送到寺院对着佛像供奉,以佛像作为佛的表征给予供奉,便具有了受佛菩萨保佑的功能。当然宋代的器物是宋代或元代供奉的。窖藏中有铭文的铜钟与一起窖藏的其他铜器比较,肯定都是同一时间由凤翔楼主人钱鑫供奉的宋代的器物。至于涉及全国各地窑口的瓷器,据笔者所见也都是北宋和南宋时期的。所以,遂宁窖藏中珍藏的器物来源是多元的。
3.遂宁市宋瓷窖藏中的所有各代器物应该是明末清初四川惨遭史无前例的战乱蹂躏、涂炭之前,由广德寺的僧人埋藏的。
埋藏的时间为什么不是宋末元初而是明末清初呢?
(1)据《四川战争史》记叙:早在宋嘉定十年(1217)蒙古军队便逼近了四川边地;宋宝庆三年(1227),蒙古军队又以攻金、夏为名,“向南入四川抄掠”,史称“丁亥之变”;宋绍定四年(1231)蒙古军为了剿灭金朝,而“假道”攻袭四川,将四川北部边境的五州三关屏障完全破坏;从宋绍定八年(1235)春,蒙古军正式发动了对南宋的大规模战争起,至元十三年(1276),南宋朝廷向元军投降,四川军民始终坚持抗战,直到至元十六年(1279)正月,元军最后占领四川全境。
毫无疑问,宋蒙(元)战争,巴蜀地区是抗击蒙(元)入侵的大后方和最后的根据地。四川军民为延缓宋王朝的覆灭做出巨大的贡献。四川军民抗击蒙(元)军队,时间最长(长达半个世纪),战况复杂(不同时期遍及全川)。但史料表明:作为有“小成都”之称和“东蜀大都会”美誉的遂宁府,却早在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便被蒙军攻陷了,此后,一直被蒙军所占领,成为蒙军侵扰宋军的根据地。因此,从总体上说,蒙(元)军队给该地区造成的破坏,在程度上相对于其他宋蒙(元)军队反复征战、抢夺的地区是较为轻微的。
(2)“自十三世纪初叶,元太祖成吉思汗就曾命其后裔,给各种宗教以平等待遇。”所以,元王朝建立后,便采用了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国策,并把藏传佛教定为国教;元朝还在中央设行政院,管理全国的佛教。
据史料记载, 元王朝寺院“凡举行法会,修建佛寺,雕刻藏经等佛事费用,多由国库支出,并常给予寺庙大量田地以为供养。”而喇嘛僧侣则享有一些政治经济特权(比如可以从事商业和工业,搞多种经营等)。因此“寺院经济的发展与僧尼人数之增加,有甚于过去。而寺院大力经营工商业等,尤成为元代佛教的一些特殊现象。”
此外,元朝皇帝在全国建了许多官寺,据宣政院至元二十八年(1291)统计:全国寺院凡24318所,僧尼合计213148人。
以上说明,元王朝的确遵从了元太祖成吉思汗命其后裔,“给各种宗教以平等待遇”的遗属。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下,广德寺并没有遭到彻底的毁灭,香火仍然在延续。而供奉或秘藏在广德寺的、用过的和大量没有用过的珍贵供品,应该是安全无虞的。笔者也没有查到蒙元军队彻底捣毁广德寺的任何历史记载。
无独有偶,位于成都,自唐代起,就有“震旦第一丛林”的美誉的大慈寺。据历史资料记载:元代朝的地方官员仍在那里“大摆宴席,似自娱自乐,又似仿唐效宋”。由此可见,蒙(元)军队和统治者对于佛教至少是手下留情的。遂宁市宋瓷窖藏中的所有各代器物埋藏于宋末元初只是一种推论,是缺乏事实依据的。
(3)明末清初,四川战乱频繁,整个巴蜀地区,惨遭史无前例的毁灭!据史料记载:“先贤祠庙及民屋宇”,尽遭焚毁,“成都府治自季汉以来古迹,逮明太祖所颁藩封图书彝器,至是皆尽”。地处川中的遂宁也不得幸免。
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张献忠占领成都后,派兵四处扫荡,在一年中便控制了全川,所占之地亦包括了遂宁地区。有史料记载了张献忠驻兵遂宁时曾无厘头地怒斥并阻止部将刘进忠出兵汉中抗清一事。
清顺治三年(1646)张献忠败亡。但大西军残部、南明军、清军及其他农民军间,仍在四川境内不断相互征伐。直到顺治十六年(1659),清军才在征伐中胜出,大致平定四川。但到了康熙十二年(1673),四川又被吴三桂占据,再度成为拉锯的战场。战事平息后,四川已残破不堪,安岳、遂宁等县“绝人迹,少烟火者二十余年”。
康熙十一年(1672),王士祯奉命入川视察,途经潼川【注:明太祖洪武九年(1376),降遂宁州为遂宁县,隶属潼川府(今三台县)治所仍在遂宁。】竟发出“弥望百里,田在草间 ”的感慨。
康熙二十二年(1683),奉命入川,任典试主考官的方象瑛,在其所著《使蜀日记》中对“潼川府”做了如下描述:“沃野千里都化为荒烟蔓草,田野里衍生出一望无际的灌木丛”,足见当时遂宁荒凉已久!
据史料记载,直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前后,遂宁才得以“草创房舍,招民居住”,逐步经历了“修复城墙,有城河的修复城河,修葺衙署,修建店铺、民宅,逐步构建寺观、会馆”的过程。广德寺,则是由外地僧人随移民来遂宁定居插标占地逐渐恢复的。其中重庆缙云山深乘(皈道)老和尚则插占了广德寺的部分庙房堂殿,占地达600余亩。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遂宁宋代窖藏中的所有各代器物(985件宋代瓷器、18件铜器和两件石雕),是在张献忠军队攻陷遂宁前夕,由广德寺的僧人在明朝官府的保护下秘密藏于遂宁府衙附近的。以后,由于参与埋藏的所有人都先后死亡,从而使这批国家珍贵遗产得以最终重现天日、造福后人。
李后强先生的文章认为,遂宁窖藏中的“宋瓷埋入地下的年代可能不是南宋,而是明代洪武年间。朱元璋出身贫民,痛恨奢侈,喜欢红色特别是釉里红陶瓷,反对宋瓷。”
李先生说:“因为朱元璋讨厌奢侈品”“但宋瓷属于奢侈品,是腐败之物”“只要检查到谁有,谁就必死无疑”。
上述观点,笔者百思不得其解。
北京故宫是永乐十四年(1416),明成祖颁诏迁都北京,仿照南京皇宫营造的,先后居住了十五个皇帝。直到今天,故宫所藏宋代瓷器和明代官窑青花瓷器数量远远多于馆藏釉里红瓷器。无论是景德镇御窑厂遗址的出土官窑瓷器残件,还是全国各地明朝郡王陵墓出土的瓷器,青花瓷器也远远多于釉里红瓷器。
上有所爱,下有所好。难道朱元璋的子孙都不理会太祖的喜爱吗?!
在明代初期,成功烧造于元代景德镇窑的釉里红瓷器,虽然在洪武年间较为盛行,但大件器物往往红色晕散且不太鲜艳,可见烧造难度较大,到了明代中期以后,技术更是一度衰落。既然如此,“痛恨奢侈”的太祖怎么会偏偏喜爱釉里红瓷器呢?!
诚然,朱元璋的确对红色和釉里红瓷器情有独钟,但原因主要是:
1.红色代表中原为正统,故而华夏尚红;蒙古尚白,宋人尚青,故而,朱元璋姓“朱”也就是“红”,与青、白无缘。当年朱元璋的起义军就多使用红色。
2.朱元璋笃信五行学说,按传统风水理论:东、西、南、北四方分别对应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朱元璋姓朱,且聚义于南方,理所当然认为红色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3.传说朱元璋在一次作战失利的逃亡过程,是躲进景德镇的一座红塔里而躲过敌军的搜捕和追杀的。
4.朱元璋取明朝的开国年号为“洪武”,就在于洪武的 “洪”与“红”谐音相同,“武”则是“玄武”之“武”,是何等大吉大祥!
所以,把朱元璋喜欢红色瓷器与反腐败联系起来是不合适的。
朱元璋偏爱釉里红瓷器不叫腐败,而因为属下使用了宋瓷,便认定为腐败,就要处死属下的例子,这是不合理的。
明朝朱元璋反腐,时间长、措施严、手段狠、刑罚酷、杀人多,为历史所罕见。这固然有一定历史的进步意义。但是,其帝王的歷史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