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统谋与南音(一)
2021-03-15陈燕婷
陈燕婷
深沪一角
一、南音世家的浸润
苏统谋于1939年出生于福建省晋江市深沪镇。从小居住的地方为闽南传统民居中相对大型的“五间张”,[1]与多户人家合住。有意思的是,在这座大厝[2]中居住的人家,有三户都喜爱南音。据苏统谋回忆,这三户喜爱南音的家庭中,一户户主叫“阿德”,另一户户主叫“阿细”。这两户人家都喜爱玩南音,但是并没有正式加入南音社团,而是自己整了一套乐器在家里玩。第三户喜爱南音的家庭就是苏统谋一家。苏统谋的父亲痴爱南音,一辈子浸润其中,曾当过“深沪御宾南音社”社长。由于苏统谋家离御宾南音社不远,所以父亲天天泡在那里。苏统谋受其影响,也经常出入“弦管间”。[3]从家到南音馆阁,苏统谋自小就在南音的音乐声中长大。
每每与南音人闲聊,经常会听到他们说起往事,尤其是說起之前的南音人,个个满怀惆怅。据说,许多南音人因痴迷南音、沉迷其中而不顾生计,以至于生活窘困。对这样的南音人,人们充满了崇敬之心,因为其对南音的执着和喜爱确实令人钦佩,但是人们同样也充满了惋惜之情,为了南音导致生活困顿,代价确实太大。而苏统谋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典型的固执痴迷于南音的人。其对南音的热爱给了苏统谋很大影响,并对他之后的南音道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因痴迷南音导致生活窘困又令苏统谋从小就吃了很多苦头。
苏统谋的父亲名为苏宗嘉,自小学习南音,以唱为主,是“曲角”。[4]由于家附近就是有名的“御宾南音社”,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天天泡在社里,其南音水平自然非同一般。这个“御宾南音社”来头不小,是目前公认的年代最为久远的南音社,据说成立于明崇祯年间,迄今约有380年历史,该社的镇社之宝琵琶“裂石”,也已有300年左右的历史。御宾社声名在外,人气很旺,而且许多有钱人在社中,因此该社有钱又有势力。除了本社有不少高手外,还从外面聘来了许多南音名师,如来自厦门的许启章(人称“润先”)、来自惠安的苏德兴等人,而苏宗嘉即直接受教于这些南音大先生。
镇社之宝“裂石”
深沪靠海,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当地许多人以讨海为生。苏宗嘉曾经当过船老大,但是由于花了太多时间在南音上,所以生活困顿。据苏统谋回忆,小时候经常听母亲发牢骚,父亲玩物丧志,导致家中没钱买米,只能变卖首饰换来粮米。当时深沪和台湾往来很密切,父亲经常行船到台湾,将这边的货品载到台湾去卖,然后再载一些台湾货品回深沪,记忆中有香蕉、甘蔗、罐头等等,多数都是食品。但是每次行船到台湾的时候,船泊在岸边,大家都忙着卸货做买卖,父亲却顾不上这些,下了船就直接到台南、台中、布袋嘴这些地方去找当地弦友玩南音。
苏宗嘉只要有时间就在御宾南音社里,经常到了饭点还不回家吃饭。此时,奶奶会招呼苏统谋,让他去叫父亲回来吃饭。有时怕父亲饿着,甚至还要提点心到南音社给他吃。小时候的苏统谋活泼好动,很懂事,听奶奶一招呼,就一路小跑着去御宾社找父亲。叫父亲吃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父亲正在唱曲,唱到一半的时候不敢打断,只好静静在一边听着,一曲结束才敢上前跟父亲说话。有时虽然父亲已经唱完了一曲,但是意犹未尽,便让小苏统谋在一旁听着,唱够了才一起回家。苏统谋就这样跟着父亲,在南音里慢慢长大。对于这个情景,苏统谋的女儿苏玲玲也感触颇深。苏玲玲小时候,爷爷已经是深沪御宾社社长,天天在馆阁里。每天家里煮好了饭,妈妈或奶奶都会让家里的晚辈去弦管间叫爷爷回家吃饭。爷爷在家里很有威望,大家都很怕他。去叫爷爷的时候,他有时刚开始唱一首曲子,就要等他唱完,经常都要等很久。
深沪御宾南音社
出于好奇,苏统谋看见社里的各种乐器,感到非常新奇,禁不住想去摸一摸,结果刚摸了一下就被大人喝住,不让碰。以前南音馆阁规矩很多,很严肃。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能随便碰馆阁里的乐器,也不能随便翻阅社里的南音曲谱。尤其是来自其他南音馆阁的人,随便碰的话会被视为挑衅,遭到谴责。
小苏统谋对曲谱不感兴趣,也看不懂,但对那些形状各异的“家私头”[5]特别感兴趣。不让摸就偷偷看,看琵琶的造型,共有几条弦,看洞箫,数数有几个孔,默默记在心里。回到家里,看到奶奶烧柴生火时用来吹气的火管,跟洞箫大小差不多,形状也相似,想到南音社的洞箫摸不到,就自己做一把来吹好了。于是拿来火钳,把火钳烧得红红的,用它在火管上钻了好几个孔。也不管音准不准,钻好了就吹,结果吹出来的声音不成声调,尖锐刺耳。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闽南有个传统,晚上不能随便吹口哨等发出尖锐声响的东西,据说会不吉利,奶奶听见声音,问苏统谋:“你在吹什么啊?”苏统谋不敢跟奶奶说那火管被钻了孔,于是赶紧把管子放回厨房。第二天,奶奶做饭时拿起管子吹气生火时吹不出气了,恍然大悟,追着苏统谋打了一顿。
还有一回,看到奶奶有一把精美的架合扇,就像芭蕉扇一样,还有一把手柄,形似琵琶。于是苏统谋在扇子上面钻了4个孔,下面也钻了4个孔,再偷来父亲讨海织渔网用的线,穿过上下4孔,拿一支竹子把线架起来,然后就噼卟噼卟弹,自己弹得很美。后来又被奶奶打了一顿,那么漂亮的一把扇子就这么被毁了。这些事情苏统谋家附近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因为类似的事情,苏统谋没少挨奶奶打。这件事情后来还被苏统谋的学生排成戏,去省里参加曲艺会演。
苏宗嘉一生与御宾南音社结缘,在社中也教了很多学生,这些学生有的跟苏统谋年纪相仿,有的比他年纪小些。有意思的是,父亲在教学生时,经常学生还没学会,在一边旁听的苏统谋已经先学会了,然后苏统谋会反过来帮助父亲教还没学会的学生。
而苏宗嘉之所以如此痴迷南音,与他的父亲同样有很大关系。苏宗嘉的父亲,也就是苏统谋的爷爷,是一位提线木偶师傅,靠演傀儡戏为生。因为名字中有一个“良”字,所以大家称之为“傀儡良”。可惜的是,在苏统谋很小的时候,他的爷爷就去世了。爷爷虽不在了,但是他装乐器、道具的傀儡笼始终放在家中厅边。爷爷有一个好朋友、好同事,也靠演傀儡戏为生,专演生角,大家都叫他“傀儡炼”,或称“炼师”。苏统谋的爷爷较早就去世了,而这个炼师很长寿,活到八九十岁。所以苏统谋对他爷爷不是太了解,而对炼师倒是很了解,他在傀儡戏方面有真功夫。以前傀儡戏班称“四美班”,即一场演出总共就四个人,这四个人是全能的,能够担起整场演出。炼师也一样,不但会当演员演提线木偶,乐队方面锣、鼓、二弦等等他也都会。炼师家与苏统谋家关系非常亲密,“傀儡炼”的一个女儿认苏统谋的爷爷奶奶为干爹干妈。苏统谋经常去傀儡炼家玩,因为自小就很勤快也很有灵气,所以深得傀儡炼的喜爱。傀儡炼经常給小苏统谋讲他爷爷的故事,教他学傀儡。苏统谋后来之所以会踏上爷爷的道路,走进提线木偶剧团,与这个“傀儡炼”有很大关系。因此,爷爷对苏统谋虽然没有直接的教导或影响,但是却通过他的好友产生了间接影响,并最终加入提线木偶这个行当。
不仅自己的父亲和爷爷,苏统谋的整个家族都与民间文艺有着密切关系。苏统谋的叔公、伯公都是“香花和尚”,以在白事中为事主做法事、道场为生。苏统谋的父亲有个外号叫“和尚嘉”,是因为他原本也要去做香花和尚,但是去了一段时间待不下去又跑回来了。他回来后,由他的弟弟,也就是苏统谋的叔叔去接替他的工作,但是因为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和尚嘉”的外号就这样叫上了。做法事、做道场都需要唱念、敲锣打鼓,如果想要在音乐方面有更深的造诣,就一定要会南音。那些较出名的香花和尚都多少会一点南音,有的甚至学得很深。苏统谋指出,在闽南,南音为音乐之母,只要涉及音乐,都没有不从南音中汲取养分的,闽南各艺术门类之间都有一定的连通关系。
深沪御宾南音社内弦歌不断
苏统谋的叔叔是香花和尚的头领,所以他很小的时候曾被叔叔拉去跟着学,希望能加入香花和尚的行列。苏统谋说,以前的民间艺人,都很热爱自己的行业。他的叔叔也一样,所以看到小苏统谋很有灵气,就巴不得他也能进入这个行业。当时带他去学习的时候还给了他两毛钱,这在当时,对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不仅小苏统谋高兴,连他的奶奶都很高兴,直说:“我的孙子会赚钱了,我的孙子会赚钱了。”有一回,在一个传统祭祀活动中,一百个和尚和一百个道士在晋江市永宁对拼技艺。那一百个和尚由叔叔带队,苏统谋也跟着凑热闹,抱着琵琶一起弹。大家看了都很新奇,说:“太有趣了,这个小不点,也就和琵琶差不多高,竟然也弹得有模有样。”不过,苏统谋并没有继续在香花和尚的道路上前行,还是爷爷和父亲对自己的影响最大,他后来既继承了爷爷,进入傀儡戏剧团工作,又继承了父亲,为喜爱的南音鞠躬尽瘁。
爷爷、父亲、亲戚、朋友以及邻居的多重、多方位影响,使苏统谋自懂事起就受到南音的陶冶,并决定了他之后的发展方向。
与上述这些人相反,苏统谋的奶奶非常反对他学南音、学傀儡戏。因为奶奶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演了一辈子的傀儡戏仍然穷困潦倒,自己的儿子沉迷南音同样搞得家徒四壁,她觉得不能再让孙子走这条路,过这样的苦日子。虽然苏统谋最终还是违背了奶奶的意愿,既学南音又从事傀儡戏工作,但是奶奶对苏统谋的影响也非常大。与爷爷、父亲的艺术影响不同,奶奶对他的影响在为人方面。苏统谋认为,奶奶的教育,对他后来踏入社会,为人做事受到大家的认可有很大的关系。正是奶奶教会了他吃苦耐劳、勤劳节俭、礼貌谦恭。奶奶教育他都是在细节方面:每一粒米饭都要吃干净,不能浪费;拿筷子要有礼节,不能用筷子指点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不能有坏心思……这些都是非常传统的中华美德教育。
二、知识的获得:课堂与社会
由于家境清贫,父亲又沉迷于南音无暇顾及生计,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苏统谋小小年纪就开始当家,外出赚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自小就上山下海,9岁时开始学渔民出去讨海,平时也经常挑个担子出去卖吃食,什么东西好卖就卖什么。
苏统谋在御宾社旁的小庙前为笔者讲述小时候的生活环境
那个时候,按理应该是读小学的年纪,但是当时兵荒马乱,导致苏统谋没有怎么正规读过书。虽然曾经有两三年时间就读于深沪中心小学,但是因为没有连续性,而且孩子爱玩,又爱学南音,还要出去卖东西赚钱,根本无法专心学习,成绩非常差。奶奶自己虽然不认识字,却非常重视文化学习,整天监督苏统谋读书。看苏统谋在小学读得这么差,奶奶说:“你这么不会读书,要不然去私塾试试吧。”所以后来苏统谋又转入私塾就读。私塾学员少,总共就十几个孩子,先生教导很严格,稍有不注意就挨先生打。而且不是用竹板打,是用戒尺打。竹板比较薄,戒尺很厚,用来打人非常疼。此外还常常被罚站,先生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圈,让罚站的孩子站进去,脚不能碰到圈圈。然而,没过多久,因为战争原因,兵荒马乱,民众四处逃散。等避难结束回到家乡,私塾解散了,没书读了。再后来,苏统谋到夜校自修班学习了一段时间。这就是苏统谋小时候全部的文化课学习经历。
虽然学校的课堂学习断断续续,但是社会大课堂给了苏统谋丰富的滋养。小时候的苏统谋要边读书、边学南音、边做生意赚钱。那个时候家庭条件很艰苦,他从小就要挑着担子去街上卖吃食贴补家用,花生、糖果、槟榔芋、碗糕等等,什么好卖就卖什么。所以,他打小就非常勤快。天未亮,奶奶就叫他起来去大街上卖吃食。而那段起早贪黑卖吃食的经历竟然为苏统谋学习传统文化打下了基础。
当时深沪有一个地方,叫“虱母崛”,从地形上看是下凹的形状,所以即使在冬天也非常暖和。有一位讲古老人每年冬天都在那里讲古,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换到别的地方讲。讲古的这个地方叫作“恬惰坪”,在下午时分就有人在那里讲古挣钱,所以人们又称之为“说古角”。讲古的那个人非常厉害,拿着书,但是用很口语化的语言,滔滔不绝地讲整部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名著。以前深沪人主要以讨海为生,不讨海的时候,渔民没什么事情做,也没有其他娱乐,大家都喜欢听南音、听讲古,所以当时听讲古的人很多。苏统谋很聪明,每次卖吃食都去“说古角”那里卖。讲古人讲古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傻傻地听。讲古的人往往一回讲完就停下来,拿个筛子向周围听讲的人收钱,围观者多少随意。苏统谋则趁机抬出自己的一筐食品去卖。有点小钱的人愿意边听边吃点东西,再者苏统谋很小就会唱南音,大家都爱听南音,所以也都认识他,都照顾他的生意。等讲古人又开始讲古时再收起货筐,接着坐一边听。正因如此,苏统谋卖的都是干货,可以放一整天都不坏。
刚开始,苏统谋最爱听《三侠五义》《白菊花》《剑侠》等,再后来就爱听那些名著,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讲古人都是整部整部地讲。苏统谋每天去卖吃食,不厌其烦地反复听,听到后来,一部《三国演义》他自己都可以毫不费劲讲出来。所以讲古对他影响很深,特别是十多岁的那个年龄段,听到的东西记得特别深刻。讲古的影响太深,以至于后来在南音教学中,苏统谋教小孩时,都会讲古给他们听,特别是有人物的唱词内容。苏统谋曾做过统计,南音中唱到的历史人物有一百多个,这一百多个历史人物,每个都需要去了解,每首曲子中的人物、故事,都要跟孩子讲清楚。
苏统谋自认为,他喜欢看书尤其喜欢历史,跟从小听讲古有很大关系。他家里收藏了很多书,其中就有大量历史方面的书籍。苏统谋指出:我们得到的知识,一种是课堂上的知识,另一种是社会上的知识。我从小到社会上走江湖,后来在剧团工作,看到很多东西,也听到很多。又特別是生活在文化堆里,有很多文化很深的老人,只要勤问,他们就很乐意教我们。即使到现在,编写书籍乐谱的时候,我还整天问他们,比如一些生僻的字、一些典故等等。晋江这些最老最老的文化人我几乎都找过,包括已经老去的许书纪[6]等人。我属于那种广闻强记,听多记性也好的人,听了就记下来。因此即使从小没好好在学校里学习,文学基础不是太好,但是知道很多事情,看了很多书。中国历史书诸如《古文观止》《春秋》等等,名著更不用说,什么《红楼梦》之类的,看了不止一遍两遍。
苏统谋访问小时候私塾所在地
活到老学到老,就是苏统谋的真实写照。只要有求知欲,不光能在课堂上学到知识,社会也能给予很多。所以,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苏统谋虽然没能连续性地在学校学习,但是求知若渴的天性让他收获了很多,不仅是南音,还包括其他知识。而这些,在苏老其后的各项工作中都得到了灵活运用。
注释:
[1]闽南传统民居分三间张和五间张,三间张宽度为三个开间,房间相对较少,五间张为五个开间,房间相对较多。
[2]闽南人称房子为“厝”。
[3]“弦管间”,南音人对南音社团的俗称,因为“南音”古称“弦管”。
[4]“角”,即“角色”。按个人的专长,南音人分为“曲角”“箫角”“琵琶角”等等,分别为擅长演唱、吹箫或弹琵琶的人。
[5]家私头,即乐器。
[6]许书纪,晋江有名的文人,梨园戏《陈三五娘》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