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世界里的茨威格依然健在(外一篇)
2021-03-15蔡诚
蔡诚
老实说,给过我文学滋养的作家名单里,一直没有茨威格—他当然是一个大师,我的书柜里他的作品几乎占据了半格,其中《爱与同情》《象棋的故事》还辗转跟了我20年。但我不是很喜欢他,特别是他的以情感、情欲、女性为主题的小说—这种小说,他爱采用戏剧性的手法,还过分地用心理独白来呈现—这和他的朋友弗洛伊德对他的影响有关。只是这样的小说我以为从中难于了解作品中的人身后广阔的现实生活和社会文化。伟大的小说只有精雕细琢的故事和深挚迷人的独白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背后的时代,有揭示现实与向着真理靠近的勇气。幸运的是,茨威格小说中无法给予的这些,在他的传记文学创作和随笔性写作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补救。正因为这个,我一直把他当成一流的作家,和波德莱尔、卡夫卡、黑塞一起,醒目地摆在我的一个书架上。
记得最早向我推荐茨威格的,是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上高中的一天,我去大队里他那糊着报纸但寒风依然阵阵来袭的小诊所看牙。正疼痛难忍地坐在木椅上张着枯干的大嘴等待着,四脚柜上准备用来看牙的木楔子突然被一股强风吹到了地上。医生忙拾起来,同时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放在锈迹斑斑的钢筋后面挡住风口。那是一本发黄的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我注意地看着,心想这或许是医生爱看的书。“你的牙齿有黑洞需要补上”,医生不急不慢地说,“我喜欢茨威格,你要看可以借给你”。医生是村里仅有的上完了初中的,当年他曾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但最后因张扬的个性,被年轻时顶撞过的村干部否决了—在穷乡僻壤,从医之余,他依然保持着爱读书的习惯。后来,我常到他那里去借书、谈书,因此被村民讥笑为一对书呆子。
我得感谢这个2012年已经去了天堂的赤脚医生,是他引我进入了茨威格的世界。那本少了封底和目录的旧书,跟了我大半年才还给他,一度我将它视为知己—在书里,茨威格一开始就深情回忆了他的窒息的中学时代,隔着遥远的彼岸,他的经历我仍然重复着:枯燥沉闷的课堂,老师教训的口吻;学校不允许我们好奇和想象,甚至多问几个为什么也被视为爱捣蛋。不多的几种在同学间传递的课外书被老师鹰一样随时缴了去,以致自習课上,我不得不把《昨日的世界》压在作业本下更加小心地偷看、摘抄—我想像茨威格一样到校外世界去挥霍青春的热情。在维也纳,茨威格和他的同学找到了,在书店、咖啡馆、剧院,他们大声朗诵,热烈交谈,沉湎在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但我们这里只是边缘小镇,贫瘠的生活里,我除了自由、虚空的梦想,每一天都充满了糟糕透顶的重复。
当老师的表弟,比我稍晚读到《昨日的世界》,他也被茨威格的文字吸引。“可悲的是,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的教育还没有多大的改观。”他说,“我们的老师从来不讲孩子们渴望的知识;考试除了对就是错,铁板一块……”随后,他要我给他买全套的茨威格文集。“真想建议每个高中生都把《昨日的世界》作为课外必读书……至少,我会在我教的班里介绍、朗读这本书,这是一本心灵宽广让人叹服的大书。”昨日世界里的茨威格和他的时代今天依然健在,我说,不只是教育。他书里书写的某些历史和社会风貌,他睿智的见解温暖的人性,即便在看似和谐的今天,也依然美好而高尚—当然,我们读他的书最后不是为了要失望、悲观,重要的是要找到诀别的方法,前行的动力。我相信读过这部书的人,心灵上都已播下了呼唤温馨、美好、和平的种子。
由《昨日的世界》,我发现了别有洞天的域外的世界,也第一次认识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名人。由此,我开始了阅读茨威格的旅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茨威格是那种逼你深思,常读常新,不经意间会产生甘之如饴的快感,至少他的回忆录和传记一直带给我这种阅读体验。我记得北漂的前两年,《人类群星闪耀时》总伴在我的床头,一次次,我拿起又放下,看看窗外的夜空,又凝视茨威格的肖像……断断续续,我在书里用红笔划下了一些引得我震颤的或美妙或雄壮的词句。光是这些生花妙笔,我想就足以使作家名垂千古。如果说《昨日的世界》里着力展现的是作家对祖国和人民的爱,那么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更突出的是作家的世界公民身份和他对欧洲传统文化的深情……作家唯有以作为人的正直和深情才能写出如此宏文巨制,历史也才会给他永久的作家席位。
我相信是《昨日的世界》《人类群星闪耀时》《异端的权利》等带给了茨威格如此不朽的荣誉。后来,在大学宿舍里,在和同学们的讨论中,我一次次捍卫这个观点—一无所长的我,终于有机会敢于在同学们面前滔滔不绝。我敢说,我比了解自己更了解这个世俗生活中多半为孤寂左右的犹太人。他是个精神贵族,纯粹的快乐只是脑力劳动,小说只是他洗涤自己多余情感的闲笔与点缀。思想的核心,正像他在遗书中所说的,是漫漫长夜中没有看到旭日东升的沉重—作家因此常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最终在巴西服毒自杀—“自杀得多大的勇气啊,我喜欢的海子也是,自杀者我以为都是天才!”一个戴眼镜的小女生说,“但我不会嫁给天才,和天才一起生活,得多强大才行啊!”—或许正因我资质平庸,后来我只用了一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便俘获了她赴我未名湖约会的芳心。
库切的《青春》我的青春
每一次搬家,我的书都要流失一些,但有些书哪怕再沉重,我也要一次次背在肩上—上个月,我把它们一本本背回了在燕郊的新家。又一次,花好月圆之夜,我躲在这个小小的设在阳台上的书房,清点着心爱的图书,没错,库切的书一共还是7本,安静地待在书架上。我是一个有自己趣味的图书收藏者,不爱读的书一般不收藏,就算是知名作家的作品,如果读了他一本书而放弃后,我一般不会再买他的第二本书—也就是说,库切是我喜欢的作家,从第一次读他的《青春》开始,就觉得和他容易相处,情投意合。《青春》简直也是我的写照,两个相距遥远的青年人,人的精神状态竟能如出一辙—我由此还认为,我们人类的青春都是这样的吧?外表之下有太多被隐匿的东西值得书写,而这个东西或许属于永恒。关于这点,瑞典皇家科学院评价得很准确,称库切的小说“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
库切荣获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后,我在中国内地的小城才知道他的大名—这一年我26岁,举国上下被“非典”弄得不能安睡,一些受害严重的城市被控制不能自由出入。我蜗居南方一隅,在待遇低下的一家晚报工作,处于边缘的状态我无比苦闷,一心等待政府解除我向往已久的去北京的禁令。到了金秋十月,空气间的病毒渐渐稀薄,天空终于变得明媚起来—我迫不及待收拾行囊离开在师专旁租住的一居室。这里,除了师专食堂遇见过几次的一个“女神”一样的女孩,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当我傍晚时分一个人跳上一列北上的绿皮火车后,在模糊不清的车窗前,我最后一次回望着这座一个像样的书店也没有、在此度过了五年多青春的小城。火车慢条斯理地开动了,穿着制服兜售报刊的老女人慢慢吆喝着走来。我要了一份小报,正是这份小报,让我知道库切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套红的标题,也像是对我的祝福。这燃起了我到处受挫后,北上重新开始的雄心壮志……我满心愉快。
提着行礼,辗转倒车,我终于疲倦地找到了海淀清河一个半空中电线交织的城中村。无聊中,又等到了人声鼎沸的傍晚,一个先前网上聊了一年为我预订了出租屋的黑瘦的安徽网友才姗姗来迟—他是我喜欢的、可信赖的。一个外省人独自在北京生活、寻梦,逃避喧嚣的方法就是看书,写作。他住在我隔壁,一间8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堆满了书,我在他的小屋聊到了深夜。我们煮过两包方便面之后,快两点了,建议我在他乱糟糟的小床上将就一晚。盖着厚被子,他身体还是发凉,他说他气血不足,这也是他快40岁了还没有找到女友的一个原因。他也想在北京当自由作家,在这间小屋里他又写出了两部听上去像是心血之作的长篇小说,但还没有被哪个出版商看好。我们都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躺在彼此能闻到对方气息的小床上谈他,谈他的苦难和成功。快入睡时,我似乎听到了公鸡的啼声,但起床后,我精神很好。站在院子里刷牙时,我突然想到了国内或许就要时髦起来的库切,我说在这个有文化的北京一定能找到他的书。“北京那么多书店,世界级城市,应该有的。”他说,瘦长的左手同时抹掉了一嘴的泡沫。
那是一个雨天,我们坐公交车,从西单图书大厦,到三联书店,到风入松,到席殊书屋,哪里都没有找到库切的书。但店员们都知道他,都说他的书上架应该快了吧—黄昏中,我们坐在北大附近的露天排档吃面条。这没有收获奔波的一天,让他不禁发起了牢骚,又批评起我们后知后觉市侩的出版界:“中国就缺少有眼光的出版人,我喜欢的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匈牙利作家伊姆雷,他们的作品都是获奖后才有引进。”他往只剩下小半碗的面条里又倒了点辣椒油,说:“我们上网吧去找,这样的大人物,网上他的东西一定很多。”我们在网吧过夜。我在一个又一个网页里看到了库切,穿白衬衫的他长得很帅,说的一句话我很喜欢:“我从不会把小说创作当成一种抽象的思想。”有记者说他寡言采访他很无趣;有人写他喜欢动物,现在比讲文学更爱讲动物的权利。浙江文艺出版社原来已宣布获得库切作品独家版权……眼花缭乱中,我的眼睛越来越枯涩,黎明前倒在了桌上小睡。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梦境中我见到了库切,是的,我见到了待人并不热情的库切。在餐桌上,他是个严格的素食者。我们无法对话,但还是听清了他问我已经过去的青春是怎么度过的。他冷冷地说,你读读我写的《青春》吧,我的《青春》里或许也有你,能解决你的困惑和疑虑。告别时,我想得到他的签名和合影,但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北京郊外灰蒙蒙的天空。
到底是一场梦,醒来,我面对的青春还是失业,苦闷,彷徨,父亲每次打来电话无一不是批评……朋友的青春也差不多,他说在安徽老家,他上初中了才正式读到第一本课外书,最难忘的丑事是偷窥妇人洗澡,爱情最好的场景是在麦地里拥抱,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偏远农村人的青春原来都如此,没有骄傲,不堪回首—那库切的青春呢?我希望早日读到他在梦中向我推荐的《青春》,我猜想外国人的青春,资本主义国家的人的青春,一定多姿多彩。“不见得,你不了解美国吗,像作家凯鲁亚克,他的青春就颓废,迷惘!”躺在小床上,我手里拿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青年时期也不安分,他早恋,激进、反叛。大人物的青春都有一大堆故事,没有故事的青春是苍白的……我们没准也能成为大人物,哈哈。”他老爱哈哈笑,这是乐观的表示,他也希望我这样,最好每天张开嘴巴大笑—忧郁的我就是发工资这天也笑不起来,但只有闻到书香的气息才会安静下来。北漂的小屋,我的书渐渐多了起来。人生中,这是我最珍惜的精神伴侣。
但新书越来越贵,熟悉了北京后,我经常往潘家园旧书市场跑。2005年10月一个周六的寒气逼人的早晨,在女人瑟缩着看守的一堆旧书中,我发现三本八成新且装帧统一的库切作品格外醒目。之前,我只原价买了他的一本《青春》。我为有这样的运气高兴,当天晚上打电话给朋友,请他一起吃面,顺便请他将那本借走了的《青春》还回来—那时,因为公司解决宿舍我搬走了,他也在同一个城中村换了一个更小的出租屋。我们只要见面,多数时间吃面,一碗面一般要吃上两三个小时。我喜欢听他高谈阔论,对文学和人生,他的见解我以为超出了我的大学老师。对《青春》,他说得像中学语文课文一样熟悉,他说,《青春》写的确实就是库切本人。“这个人的青春和我一样,执拗、多愁、阴郁,同时也是一个孤独的爱情低能儿。他早年在伦敦谋生,那个冷酷的城市将他撞得头破血流,这多像我们现在的北京啊,我们现在不也这样吗?”抽烟的间隙中,他思考了片刻,接着说,“但这小说,我以为到底还不能算一流小说。我不明白作家为什么爱把所有问题,无论政治的社会的,都归结到性,到底能不能给性附加这么多意义,我是怀疑的。”我不明白这些,我说,我只会欣赏结构、语言和故事,凡能用赤裸裸的诚实写作的人我必会感动和崇敬—我们在西环边一对酒后争吵的情侣旁告别,我要回了我的《青春》。他要走了我刚买的《彼得堡的大师》:“我再好好看看这本,但愿他能对得起诺贝尔奖的荣誉!”
我暗淡的青春行將结束的时候,才读到迟来的《青春》—这小说,故事虽然简单,又写得如此朴素,但读来一气呵成,毫无枯燥之感,我想,还因为这写的也是我们自己的青春的缘故吧。《青春》让我一次次追忆自己的过去。我和库切一样,年轻时想当个诗人,但鹦鹉学舌写不出好诗;我们一样差得要命的社交能力,思想经常跟现实脱节;对音乐我也有过一阵喜欢,只不过那时是为了博得一个女孩的好感而到处找巴赫的资料;我们都是离开了故乡的外省青年,在都市打拼显得那么虚弱、无力……这都是写作的好材料,回首青春,一个大作家的高明在于,他从心里涌出了写自传的冲动,而常人只会感慨那永不再来的岁月。读着这些发生在大洋彼岸的旧事,我相信库切是抱着是怎么一回事就写成怎么一回事的心态写的,写得动情而严肃。他对自己在伍斯特的家里和学校里的遭遇,评价说,“那是一个咬紧牙关忍受煎熬的时期”。 —我的只会应付一系列无情考试的中学时光也这样,我无时不想从中摆脱出来,但一切只能等到高考结束后才能办到。后来,我漂泊的故事,也像库切一样—库切也记录了我的令人难忘的青春,一个失败的追梦者,他饱受忧郁的袭击,又不会自贬身价。
学着库切,我也试图写自传—在我的头脑里,我的过去也需要释放。然而,我不知道怎么下笔,我不想写成散文,小说也需要创新形式。我给那个安徽朋友打电话,电话却已经停机。时光匆匆老去,我突然想起,一晃我们已有两年没见。我那本《彼得堡的大师》或许不会回来了—我找到他的微博,翻看起来:果然,他已到合肥,还没有成家,有三篇微博谈到了库切。他推荐《彼得堡的大师》,说这部小说会成为经典,因为作家全身心参与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生活中去了。竟然还提到了我,说欠我一本书。我们开始通过微博交流,我说我读过了《青春》,它和《彼得堡的大师》一样是杰作,但是不是经典还得需要时间才能下结论。我们又在争论,后来还争论到了微信上—我们是一对错过了青春的书友,分享读书的感受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之事。2014年5月的一天,他来北京还我的书,另外,我们又坐同一路公交车一起重温了当年的蜗居之地。那地方还在,站在横跨两个城中村的天桥底下,薄暮中的下班时分,一张张青春却缺少生气的脸庞在我们身边上上下下—我们站在那儿一直到华灯初上,许多时间一言不发。眼前繁忙、纷乱的景象诉说着当年的一切,这也是包括库切在内的我们的青春都有过的真实经历。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