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梗”与“梗文化”的凡尔赛文学
2021-03-15郑玥莹
郑玥莹
“凡尔赛文学”在2020年火爆网络,从源自朋友圈中以明贬暗褒方式表现生活的现象中获得命名,继而引起网友的传播与戏仿,到媒体热议、消费市场的借用,“凡尔赛文学”发酵出了富有反讽与抵抗意味的狂欢式戏仿行为。豆瓣“凡尔赛学研习小组”的“研习”[1],乃至商家化用的广告营销,使“凡尔赛文学”完成了作为“梗”的“破圈”之旅。讨论这样一个“梗”及其文化意味,需要从“凡尔赛文学”作为梗的问题与形式入手。
“凡尔赛文学”的命名与传播是一次语词的悖论式旅行,以戏谑与反讽的形式表达反思,朝向抵抗的同时亦满足了消費。微博博主小奶球把生活中一类意在社交平台显露奢华生活,以明贬暗褒的修辞方式表露优越感的文字记录称之为“凡尔赛文学”。这是“凡尔赛文学”获得命名的开端,小奶球亦被誉为“凡学创始人”。在这个命名过程中,反映18世纪末法国凡尔赛宫贵族生活的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成为小奶球命名的“灵感来源”;凡尔赛作为贵族生活的指称,与社交平台上表现出的生活图景形成了互文关系。按照“梗”的内涵,小奶球对凡尔赛的借用与命名正是“梗”与“玩梗”的逻辑。所谓“梗”,属于二次元文化的概念,“梗(日语:ギャグ;英语:Gag),原是相声中的一种术语,指接话的切入点(如笑点、漏洞、典故等)”[2]。作为二次元漫画的“凡尔赛”是一个经典的“动漫典故”,小奶球借用这个“动漫典故”以指代在朋友圈内将自我想象为贵族,隐晦表达炫耀的现象,这种“用典”的方式在“梗”文化圈内称为“玩梗”;在这个特定的趣缘文化圈内,“凡尔赛”无疑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反讽意味。但“凡尔赛”的语词之旅远不止于有限的圈子,因了“文学”的后缀加持,以及小奶球借助媒介进行的消费行为(自制凡学课堂视频,以“老师”的身份对如何发一条带有凡尔赛文体的朋友圈进行教学、发起“凡尔赛文学”研究与实践的线上投稿等),接续着广大网民对“凡尔赛文学”的戏仿,“凡尔赛文学”破二次元圈而出,走向了广阔而又复杂的市场,也衍生出了远比讽刺与戏谑更为复杂的文化意味。
作为“梗”的“凡尔赛文学”,联系着“凡尔赛文学”的命名与传播,是一场破解了次元壁的能指游戏,背后潜藏着媒介消费与文化消费的内在诉求。现在我们回到“凡尔赛文学”的形式层面,理解作为“梗文化”的“凡尔赛文学”所传达出的社会症候与意识形态。
“凡尔赛文学”的具体形式是什么?颇有意味的是,回答这一问题时我们仍须借助小奶球的界定与总结。小奶球给出的定义不仅仅是从已有的朋友圈文案所提炼出的特点,也包括她以这些特点框定了戏仿的“标准”。“凡尔赛文学”的文体标准从一开始就被界定清晰,这也让随之戏仿的“凡尔赛文体”有了一个评判“凡”味的等级标准。因此,“凡尔赛文学”所构成的文化意味是有预期的、有主导的,其中必然包含着特定的意识形态。根据小奶球的解释,“凡尔赛文学”包括:先抑后扬,明贬暗褒;灵活运用自问自答;熟练借用他人评价。
标准的制定既是为了“鉴凡”[3],也是为了“学凡”[4],在鉴“凡”与学“凡”之中,“凡尔赛文学”的形式得到了日益丰富的表达,也助推了“凡尔赛文学”的传播,鉴凡者与学凡者在“凡尔赛文学”这个“梗”之上进行着“玩梗”与“造梗”的游戏。在这个游戏中,一个典型的个案是微博博主蒙淇淇77的走红。蒙淇淇77所书写的“凡尔赛体”和公众的接受与反应构成了“凡尔赛文学”的重要文化事件。
蒙淇淇77的走红正是受之于鉴“凡”者的指认,这个在微博认证为作家、编剧的博主在微博所书写的每日生活记录,在修辞上不仅契合“凡尔赛文学”的文体标准,更是独创出了特有的个人文风。蒙淇淇77最擅长的就是运用第三人称视角书写自己的生活,“卜先森”(即蒙淇淇77的丈夫)的第三人称视角是频率最高的使用主体。她书写的日常生活无一例外地透露着生活的奢侈,秀恩爱、秀别墅、秀奢侈品构成了她的“凡味”。就她的文风而言,内化其中的是一种近于自恋的叙述口吻,一个自觉物化自身为物恋与欲望对象的性别视角,以碎片的形式记录着日常生活,在看似朴实的絮语中散发着浓重的表演意味。蒙淇淇77的文字消费着自身的性别,有趣的是,当她的文字在公共舆论领域成为热议对象时,她的文字真实性受到了人们的怀疑。她所书写的文字究竟是记录还是炒作,她的生活是否如其所写,甚至“卜先森”是否确有其人都是一个有待证实的问题。蒙淇淇77在很大可能上是通过消费自身性别的方式达成消费大众的盈利目的,这也佐证了“凡尔赛文学”的一个悖论:以主动戏谑自己的方式消费原本抵抗/反讽的受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凡尔赛文学”逐渐朝向了消解抵抗,徒剩狂欢与戏谑的“不归之路”。这正暗合了小奶球在接受采访时不断强调“笑就完事了”的内在意味。
在蒙淇淇77的自我书写被鉴定为“凡尔赛文学”中的“高级”文类后,大众以玩味的方式竞相模仿,笔者更愿意将其称之为群体性的“玩梗”。玩“梗”的大众一边拆解着其中的“凡味”,一边模仿着蒙淇淇77的文字进行复制与创作,比较谁的戏仿更贴近“原作”,更富有“凡味”;这种群起的言说与模仿像一场狂欢仪式,释放并消解着公众的复杂情绪—一种纠缠着嘲讽、戏谑与些许羡慕(或许用网友所说的“酸”更为贴切)的复杂感情。但“玩梗”更强调的是“玩”的戏仿与狂欢,它遮蔽了想象性的投射,匿名化的网络空间给予了狂欢的自由空间,这也是“凡尔赛文学”缘起之初的目的:拆穿日常生活中的表演性行为,在“凡尔赛文学”的舞台上以观看者的位置调侃并消解富有虚荣心的物质性表达,进而纾解日常生活中的现实焦虑。
值得注意的是,“凡尔赛文学”作为“梗文化”所表露出的社会症候并不只是群体的狂欢。在小奶球这批属于第一代的凡学家这里,“凡尔赛文学”的主体属于生活中那些急于炫富的新富阶层,那些富有虚荣心的中产阶级。随着“梗”的传播、使用与模仿,“凡尔赛文学”似乎跨越了特定阶层的身份,变得“万物皆可凡”,“学术凡”“外貌凡”“精英凡”“桃花凡”“中英文凡”等层出不穷,凡有虚荣心者,皆有“凡尔赛”的可能。一批深度研习“凡学”的成员坚持着人人平等的原则,似乎要把“凡尔赛文学”发展为一个泛化的“梗”。但不可否认的是,“凡尔赛文学”作为“梗”,最先引起大众视野的关注,基于人们对于物质财富的病态心理,那些原始的“凡尔赛文学”充斥着消费文化遗留下来的斑斑劣迹:物恋、富于表演心理的炫耀,对于性别的消费与捆绑。正如蒙淇淇77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所宣称的,她在成为新富阶层之前,从小镇青年跨越阶层的实际动力来自对郭敬明、安妮宝贝的文学想象;而她所谓的日常生活记录,与郭敬明《小时代》的书写颇为类似。从《小时代》到蒙淇淇77式的“凡尔赛文学”,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异不是书写者的性别,也非书写空间(上海/北京)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文字表述引起的社会反应。《小时代》引起了受众更为直接和纯粹的物恋想象,而蒙淇淇77的书写则直接成为调笑与戏仿的“梗”。
2007年刮起的“小时代风”所席卷的社会现实,自然与2020年所直面的现实不同。对于消费文化的理解使人们不再未经反思地接受并追随物品,如今的批判与思考消化着过往盲目的乐观,尽管这份批判与思考身穿戏谑之“梗”,身处特定的亚文化圈层[5],但它仍然以反讽的方式表露着清醒的主体意识。笔者欲援引郭敬明《小时代》中的文字作为对比阐释受众的主体意识:
比如去年的万圣节,唐宛如执意要带我们去一个又洋气、又时尚,又好吃、又划算的餐厅。结果呢,她带着我们去了她家小区后门外马路上的一个热炒店,那个店小得只能放下两张桌子,我们几个再加上我们几个的男朋友,一进去,就瞬间把这个店塞满了,墙上贴满了波导和金立手机的广告海报,录音机里传来一阵一阵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慕容晓晓神经病般歇斯底里的歌声,电视里播放着湖南卫视,再加上刚刚到来的顾里,顾源,Neli,蓝诀等等穿着黑白灰高级成衣,仿佛刚刚从米兰T型台上走下来的人,真的,整个场面看起来就像是一部科幻大作。(《小时代》)
《小时代》的这段文字不动声色地将“热炒店”的环境(波导与金立手机代表着大众俗文化的商品,慕容晓晓的歌曲亦是通俗流行歌曲,湖南卫视是最为典型的大众文化媒体),与“我们”和“我们几个的男朋友”的“黑白灰高级成衣”“米兰T型台”形成对位,并将这种对位形容为富有“科幻感”的氛围。实际上,富有科幻般不真实感的是“我们”,是作者笔下被形形色色的资本符号赋形的“我们”,而不是富有烟火气味的热炒店。但读者恰恰把认同的目光投向了“黑白灰高级成衣”的这边。在这段日常生活的描写中,作为读者的受众所看到的是正反的镜面,一面是通俗的能指物,一面是高雅的衣饰,读者通过确认通俗物的在场,确立起自我欲望的投射与认同,在“我们”和“我们的男朋友们”的镜面上填充个人的欲望,进而建立起主体意识。也就是说,《小時代》的认同者们把主体认同建立在《小时代》主人公们的形象之上,他们是有待读者填充的欲望对象,他们形塑了蒙淇淇77这样的主体。而以蒙淇淇77的博文为代表的“凡尔赛文学”,尽管也采用了相似的书写方式,但日常生活的书写所表露的意识形态不再是镜像式的欲望关系。大众抽离了这个镜像式的日常生活景观,以看破不说破的方式指认出了书写者的表演性,亦如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对表演的阐释,“与其相信给予的表达,还不如信赖流露的意义”[6],在充分认识到流露的意义后,主体选择了以“梗”的形式戴上戏谑的面具,加入这场名为“凡尔赛文学”的狂欢仪式之中去。蒙淇淇77借着媒介消费获取流量的目的进入到这场狂欢仪式之中,而作为“凡学创始人”的小奶球几乎在同一时刻宣称“凡学已死”,似乎以献祭的方式举起了抵抗消费的旗帜。她们的行为无一不具备着浓烈的表演性,这样的表演行为似乎正是“凡尔赛文学”的注解。
这场狂欢仪式将持续多久?戴着面具的大众是否能够辨认出谁是玩家,谁是商家?戏谑不该坠入消解,更不能远离抵抗的初心,“凡尔赛文学”不应成为一场空洞的游戏。
注释:
[1]豆瓣“凡尔赛学研习小组”是以“凡学”创始人“小奶球”老师对“凡尔赛文学”界定与命名的基础上建立的兴趣小组,小组以“凡尔赛是一种表演高级人生的精神”为方向,主要活动是以发帖的形式对生活中的“凡尔赛文学”进行鉴定、为如何书写高级的“凡尔赛文学”编写“教材”等。按照小组成员的自我表述,“凡组的作用也许就是把侵扰日常生活的炫耀+自恋型人格的毒用一种滑稽化的方式排解掉”。
[2]引自萌娘百科对“梗”的词条解释:https://zh.moegirl.org.cn/%E6%A2%97。
[3]指根据“凡尔赛文学”的标准在朋友圈指认凡尔赛文体,并鉴别“凡尔赛文”体的级别。
[4]指模仿凡“尔赛文”体的一系列戏仿式书写。
[5]“梗文化”仍然属于特定圈层的亚文化,以二次元文化作为“梗文化”的主要源地。
[6]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黄爱华、冯钢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