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欢愉的徽章
2021-03-15陈润庭
陈润庭
“梗文化”是当今中国网络生活最奇异的文化现象。每每有一“新梗”在偶然间爆发,“玩梗”人便如猎犬嗅到猎物般群起,在网络虚拟的大广场上,掀起大众的狂欢。网友们争奇斗艳,不求署名,穷尽创造力对原梗进行二次创作,掀起一波波戏仿高潮。根据“萌娘百科”的说法,“梗”乃是对相声中“哏”(本义为令人发笑的滑稽桥段)的误用。在这个对别字漫不经心的命名神话中,恰恰隐藏着“梗文化”的后现代属性。
“梗文化”并非国人首创。日本学者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追溯了日本御宅族系的起源与性格[1],从中可窥见“梗文化”的异国前身。与国内的“玩梗文化”主体相同,作为新新人类的日本御宅族也成长于日本战后经济发展最迅速的时期。作为亚文化的日本御宅族同样爱“玩梗”,他们热衷于改造战后横行日本的美国文化,将其植入日本想象。他们通过“玩梗”重现江户时代的在地化改造,包含着一种“近代的超克”的历史欲望。这与当下“凯申物流”等经典梗,在反映民族主义的形态方面,有着高度的同一性。
无独有偶,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迪诺的电影“杀死比尔”三部曲也是“玩梗”的经典之作。《杀死比尔》中随处可见日本文化与香港邵氏武打片对“宅男”昆汀的影响。与其说昆汀以电影的方式致敬日本文化与香港邵氏武打片,不如说这些文化元素都被昆汀切成碎片,以戏仿的方式呈现。昆汀对东方元素的迷恋,恰恰表现了“梗文化”的去中心化特征。不同于现代性起源于欧洲、播撒全球的放射状传播结构,“梗文化”承袭了去中心化特征的同时,处于亚文化的区位又让它具有“圈地自萌”的行為习性,形成“梗文化”中各个圈层的区隔,建构起以“玩梗”为标识的身份认同。而由戏仿到区隔一系列的文化策略中,我们不难窥见在科学技术发展下主体情感结构的形变。
戏仿:在重复与差异间滑动
“玩梗”是“梗文化”基本的生产方式。“玩梗”属于二次创作,不同于创造或本雅明的“复制”,“玩梗”的实质是鲍德里亚所言的拟像增殖。一个“新梗”的爆热,有赖于大众对这个梗多次的二次创作。对“原梗”重复的戏仿的过程,同时也是这个“梗”“经典化”的过程。如果说,在传统的模仿论中,模仿的目的是在重复中与原作求同,从而达到真实的效果,那么“梗文化”的二次创作则是戏仿。戏仿通过对原作游戏和调侃的模仿,从而完成新文本构建的话语实践。
传统的戏仿,模仿的对象往往是经典,喜剧效果则来自对经典的戏谑与消解。二次创作在修辞上承袭了戏仿,但其模仿的对象不限于经典,而是网络上随机爆红的素材。成为“梗”的素材并不需要原物或实体的真实存在,但它必须由大众媒体向大众呈现,这才具备了拟像增值的必要条件。在对戏仿的价值判断上,巴赫金和詹明信有不同看法。巴赫金认为戏仿作为一种激进的文化实践,能够在大众的狂欢中,颠覆正统规范的官方文化;而詹明信则恰恰相反,他认为戏仿并不生产真正新的精神,后现代文化中的仿作是一种保守的文化实践,它的价值依附于现代主义以来形成的经典。诚然,这两个观点都能找到相应的论据。如“我爸是李刚”的“梗”爆发出巨大的传播能量,引起公众对事件的关注,从而对推动公权力的规范使用与司法公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而当前占据“经典”位置的多数梗,如尔康的鼻孔(出自《还珠格格》)和张学友的表情包(出自《旺角卡门》)等,都来自在“80后”“90后”成长中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大众文化产品。这不禁让人怀疑,在网络上蔚然成风的“梗文化”,在二次创作的滥觞之下,是否是一片原创疲软的精神荒原。
实则,二次创作的立场变异不测,姿态转换不定,殊难以激进保守一端以断。但可以确定的是,二次创作在重复中产生差异,又在差异之中不断重复的拟像增殖过程中,降低了创造所需技艺的门槛,从而招徕了大众参与的热情。但技艺门槛的降低,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玩梗”作品都能收获关注。
事实上,在一个“梗”成为爆梗的过程中,需要大量成功传播的“玩梗”作品,也即是对“梗”的二次创作。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在微博、抖音、B站等网络平台上,也存在着大量“失败的”“玩梗”作品。这些UP主以为只要重复“梗”的内容与形式,就能收获关注。其实不然,戏仿并不是模仿,“玩梗”既是求同也是求异。二次创作富有极大的自由空间。如鬼畜视频,就是将原作原意置之不理,经过肢解后重新拼接,以重复频率极高的入门级剪辑技术,达到耳目一新的滑稽效果。后现代以前的文艺参与,技艺总是一道门槛。但在“梗文化”的传播中,凭借技艺高超的二次创作,获得良好的传播效果者并不少。也有不少成功的“玩梗”,靠的是一种拼贴的巧思,对集体无意识的煽动与附和。“玩梗”的上限并无天花板,且其入门门槛极低,无论优劣成败,只要参与者愿意将“梗”重复一遍,或将成功的“玩梗”重新表演一遍,也可以收获“玩梗”最基础的时尚感。“玩梗”既是富有创意的,也是简易的。也正是由此,“梗文化”才具备大众传播的基础,并在其中产生了文化身份生成的可能性。
区隔:“圈地自萌”与出圈冲动
中文网络的“梗”最早出现于ACG圈[2],而后发展壮大,进入大众视野之中的“梗文化”,仍带着ACG圈的某些亚文化特性。其中最为典型的,即是将“梗”视为一种身份标识的符号徽章,并由此产生“圈地自萌”的集体认同或排斥的心理机制。相声之中最为常见的伦理哏,其喜剧效果的背后,是中国传统三纲五常的“大叙事”。而在“大叙事”部分失效的后现代语境下,“梗文化”则有“圈地自萌”的倾向。
“圈地自萌”意思是对于一些相对小众、可能在公共场域引起争论的爱好,在同好的小圈子内进行。最典型的,则是“腐女圈”。在这些“圈地自萌”的亚文化小圈中,对“梗”的掌握程度,就如行业黑话一般,具有身份标识的作用。作为一种身份标识的“梗”,诞生于“圈地自萌”的限定语境之中,又被称为圈子内部之间沟通的重要符号。
“梗”不仅仅用于区分“圈内”“圈外”,也可用于区分“圈内”人的身份属性。只属于圈子的“梗”的诞生意味着圈子的形成。因而在同一亚文化的语境内,“梗”如物品一般,带有时间的痕迹。而一个圈内人对陈年旧“梗”的掌握,则意味着他对所属圈子了解的深入,或是其“辈分”较高;而对于新“梗”的掌握,则是他判断是否掌握最新动态,保持在场的有效标志。
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在《区隔—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指出,趣味判断力或审美判断力是后天的、决定的,是社会区隔的标志;而被社会结构/等级所决定的审美判断力则反过来起到区隔社会结构或阶层的作用。相比于传统的马克思阶级理论,布尔迪厄特别强调符号资本在当代文化实践之中的重要位置。可以说,“圈地自萌”正是“区隔”思维的“萌化”说法。亚文化正是通过“圈地自萌”的形式,为自己圈出一片天地。而“梗”的生產作为其中最重要的符号生产,让“圈地自萌”的亚文化圈形成了共同提议时,也让圈内的个体都具有了身份的标识。
而当“圈地自萌”的“梗”浮出水面,完成出圈,为大众所知时,往往也意味着该亚文化在文化场域之中位置的转变。如早年BBS中出现的耽美文学用语“BL”,已经进入公共语言领域,不再具有区分耽美小说读者的身份标识功能。与此同时,耽美文学也由一个边缘不为人知的类型文学逐渐走进大众的视野。今天的网民或有不看耽美的,但很少有不知道耽美文学的基本含义的。在“梗文化”发展的早期阶段,很多“梗”主要流行于各个亚文化小圈子的内部,在内部成员之间使用。“梗”的生产和定义,具有圈子化的特征,因而具有身份标识的作用。而“梗”的“出圈”,则意味着“梗”走出特定小圈子的语境,进入大众传播的模式,为大众熟识并使用。“出圈”的“梗”往往会因为失去原有的语境而在多次传播之中产生词义的偏移。如电竞圈早年的“十里坡剑神”,来自《仙剑奇侠传》早期的“传说”。但随着电竞圈影响力的扩大,“十里坡剑神”渐渐为电竞圈外人所知,其原本的语境已经消失。很多使用者根本没玩过《仙剑奇侠传》,他们对“十里坡剑神”的理解,更近似于在艰苦的环境下修炼出惊人技能的平凡人。至此,“十里坡剑神”的“梗”也就难以有区分电竞圈内外人士的身份标识功能了。
感觉结构:变装者舞会
雷蒙·威廉斯曾说:“新的一代以自己的方式对它所继承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作出反应,在很多方面保持了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可以往前追溯),同时又对组织进行多方面的改造(这可以分开来描述),最终以某些不同的方式来感受整个生活,把自己的创造性反应塑造成一种新的感觉结构。”[3]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网络生活层出不穷的文化现象成为辐射力最广的文化文本。考察文化文本的生产与接受,我们不难发现新一代主体在形塑自身的随意性与集体无意识。
从最早的“屌丝”“矮矬穷”“屁民”到近年流行的“打工人”“小镇做题家”,这些词语在网络出现之后爆红,迅速“梗”化,成为一件时尚弄潮儿必穿的潮流新衣。不难发现,这些身份“梗”都带着自我矮化的色彩,网民们热衷于在网络上给自己套上一个自嘲式的身份称谓,可以说是新一代对生活感受的创造性反应。另一方面,这些“身份梗”的意指模糊,宛若一件谁人都可以穿搭合身的“统码”新衣,也是这些词语能够迅速“爆梗”的关键所在。
“小镇做题家”最初源于豆瓣一个小组,组内汇集了一群出身于小镇,通过努力刷题考上“985”“211”名校,但却摆脱不了小镇出身束缚,仍感到自己“人生失败”的寒门学子。其中可以折射出当下作为资本的学历遭遇贬值,阶层流动速度减缓等社会问题。但当“小镇做题家”一词爆红“梗化”之后,一夜之间网络上冒出无数的“小镇做题家”。“小镇做题家”原意中社会阶层以及个人成长的路径等身份的限定条件,都被模糊化了。
“小镇做题家”得以成为“爆梗”,有多层次的原因。在修辞层面上,其拼贴式的修辞法,在万物皆可“家”的当下,把“小镇”“做题”“家”这三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拼贴在一起,生产出一个模糊的身份概念。另一方面它投合了当下的青年在就业之后感受到的心理失落。从求学阶段被寄予的巨大期许到就业之后无可奈何的泯为众人,“小镇做题家”作为一代人集体失落的修辞迅速出圈。
不可忽视的是,在追逐这些层出不穷的话语形式背后,表现了当代青年对待网络身份问题上的随意性。当网络上出现新一波的身份梗时,同一波人迅速脱下之前同样模糊的身份,换上崭新的身份,重新加入舞会。传统的变装者舞会中,每个变装者都希望自己穿着与众不同的服装加入舞会。而且这些服饰如吸血鬼、女巫、哪吒等等,都各有其清晰的文化由来和形象限定。而在网络的变装者舞会承袭假面带来的娱乐性的同时,却在语言服饰上显现出相当大的随意性和拼贴性。没有人追溯身份梗作为新衣的由来,新衣与上一件新衣之间的区别也无从谈起。在对“崭新”的极端追求之中,时尚成为身份梗的唯一特性。或许新一代主义对于身份的追求之中,依旧带着对言说的欲望;在新衣与新衣之间的相似性中,也能窥见他们共同的处境;但在最大分贝的乐声与随意舞动的躯体之中,旧日的结构支离破碎,曾经的感觉已然钝化,只有一种号称多元的贫乏淹没了一切。
注释:
[1]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褚炫初译,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 92 页。
[2] Animation、Comic、Game三词首字母缩写,是动画、漫画、游戏的总称。
[3]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7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