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主义和话语转向
2021-03-15王昕
王昕
1987年,中國电影局首次提出了“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的口号;1991年,《当代电影》发表评论员文章:《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电影创作的广阔道路》,使得“主旋律电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得到了概念界定。此后,文艺工作者围绕革命斗争、集体主义、家国情怀等官方倡导的主流核心价值观展开了主旋律电影多元化的文艺创作。一系列刻画重大事件、歌颂时代英雄、描写民族精神的影片诸如《开国大典》《离开雷锋的日子》《鸦片战争》《周恩来》《红河谷》应运而生,创作手法上有意规避了此前叙事单一、说教性强的窠臼,通过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书写主旋律,在宏大场面中不失微小细节,主人公去政治化、去无性化,在情感深处与观众达到共鸣。
尽管主旋律电影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但伴随着改革开放的程度加深,越来越多的好莱坞大片涌人中国市场,中国电影拥抱市场化的程度也越来越高。主旋律电影自身所携带的强意识形态宣传性和相较于商业大片相对单一的艺术呈现使得其在电影市场和观影群体中逐渐走向了边缘位置。2014年,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运用最新的3D技术,刺激的视觉特效以及跌宕起伏的叙事手法使—个家喻户晓的样板戏故事焕发了新的生命力,迈出了主旋律电影类型化、商业化的坚实一步,此后主旋律电影的发展渐入佳境。本文以2017年至2020年上映的7部影片(《战狼2》《红海行动》《流浪地球》《烈火英雄》《中国机长》《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为研究对象,探讨新时期以来主旋律电影的美学特征和话语转向。
纵观中国电影历史票房榜,位居前十的影片中主旋律电影占据5席,分别是《战狼2》《流浪地球》《红海行动》《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2017年暑期上映的《战狼2》不仅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豪揽票房并跃升中国影史票房第一,而且正式拉开了当代主旋律与大国想象的合奏;2019年度上映的多部主旋律电影则标志着主旋律电影真正进入了新的创作阶段,展现出不同以往的艺术风貌。
进入2000年以来,新时期主旋律电影相较于此前传统意义上的主旋律电影所产生的变化具有深刻而复杂的社会动因。消费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盛行所造成的文化市场化和大众文化的崛起已然成为重要的文化趋势;而伴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提升所引发的民族心理诉求的悄然改变共同导致了主旋律电影在新时期创作中的话语转向和创作特征变动。
当中国崛起的议题被推至世界舞台,国人开始呼唤民族文化的再次自信,一种强烈的要求中国之自我的再确立浪潮涌动汇聚。回望十七年电影(编者注:特指1949年至1966年这一段时期内地的电影)以来的主旋律影片文本和经典红色样板戏文本,再到八九十年代持续出现的一系列主旋律影片,影片中传达出的民族情感都是向内流动的,“中国”作为被建构的“想象的共同体”是光辉灿烂的也是饱经苦难的。但反观新世纪以来,“中国”的主体存在频频显现于世界舞台的语境中,一面是好莱坞片中不断出现的中国城市地标,一面则是主旋律影片中“中国”这一角色身份的悄然转变。“大国崛起”的想象成为新时期主旋律影片隐含的集体诉求。此前的不在场已然转变成如今的不可忽视,传达出的民族情感是向外喷薄的。
与主旋律影片的话语转向相对应的是银幕上叙述方式、叙事影像以及叙事主体的转变。最为突出的是《战狼2》中特种兵冷锋身体力行始终践行的价值观“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和《红海行动》里远赴国外击溃恐怖组织并成功撤侨的蛟龙突击队,一再地确立强化了中国在国际视域中的主体地位。同时,可以在影片中清晰地看到,叙事的场域不再局限于国内,辽阔的海外成为了想象的投射地;叙事主体也不仅是单纯的拯救者或牺牲者,还肩负拯救不同种族受侵害人群的重任。在影片中,“中国”一词的频繁出现,就是自我和民族主体逐渐确立的过程。但与好莱坞式的孤胆英雄相比,主旋律电影中的“中国英雄”不仅具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更具有鲜明的民族烙印和国家使命。
此外,与话语转向相对应的还有对当下社会热点事件的即时书写。新时期主旋律电影的叙事题材更多变成了与时代息息相关、符合主流标准的事件。而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影片能有效弥合影片与当代受众的时代隔阂,真正实现用当代故事书写中国故事。《烈火英雄》和《中国机长》将7·16大连输油管爆炸事故和川航3U8633航班事故改编成灾难题材的主旋律电影,并且融入商业类型元素,在还原真实事件的基础上,呈现出了震撼的视觉特效,增加了更多人物细节和戏剧突转,塑造出了中国式的“英雄主义”。两部影片以此前鲜少出现在主旋律电影中的消防员和民航工作者为主角,并展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勾勒出了英雄的平民化和生活感。2020年最新上映的《我和我的家乡》更是将“脱贫攻坚”这一国家重大任务搬上银幕,在五个独立的故事中,以更微小的切口展开叙事,表现了小人物和大国家休戚相关、一脉并存的命运联系。
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指出:生产和消费出自一个巨大的逻辑程式,在进入伦理和日常意识形态后,就表现为需求、个体、享乐、丰盛的解放。梳理新时期主旋律电影的叙事逻辑可以看到,叙事主体不再是过去主旋律电影中常见的无性别、无瑕疵的卡里斯玛型的英雄,而是有个性、有缺点类似普通人的平民英雄。个体和自我受到了展示和重视的空间,人性的冲突和人格的较量也不再被集体的话语所淹没。《我和我的祖国》所讲述的七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不仅各具特点,甚至在不同程度上有所缺陷:“白昼流星”里流浪于塞北的兄弟俩偷窃了救命恩人的钱;“北京你好”中,一身市井气息的出租司机乐于炫耀手中的奥运开幕式门票……这些小人物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主旋律特有的“伟光正”气息,却在这种平民叙事中令主旋律更深入人心,既满足了观众对个体的关注,也跳出了以往主旋律影片说教生硬而无法与观众产生共鸣的窠臼。消费社会与大众文化所滋生的娱乐、狂欢、游戏属性已然成为新世代的审美呈现,这也深刻影响了主旋律电影的创作。因此,主旋律与类型片的融合已逐渐成为新时期主旋律电影的特征之一,强视觉刺激与游戏化的叙事模式逐渐渗透进主旋律电影的各方面。在《战狼2》和《红海行动》中,主人公在完成最高任务的过程中需要经过一系列幕的组合,渐次构成故事高潮,也就是推动叙事向前发展的动机或危机,整个过程类似游戏中的升级打怪。主人公在挫折与障碍阻挠下一步步接近成功的叙事模式,既保证了故事的完成度和精彩程度,也使观众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心理满足。同时,视觉奇观的展示也成为主旋律电影的必备要素。惊心动魄的枪战画面、真实可感的大场面调度以及宏伟的科幻场景等一系列景观呈现,不仅丰富了主旋律电影的影像,也令观众在有限的窥视中得到了无限的快感和暂时的情感宣泄。由此,话语转向过程中主旋律影片的特征可以归结为:利用真实、奇特、震撼的影像语言言说符合大众审美品位的故事文本,在可控的失序中激发情感,最终回归有序的心理和社会状态。
新时期主旋律电影的蓬勃标志着主旋律电影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在美学特征上,既具有当代性,也包含内在不变性。进入新世纪以来,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消费主义的影响,一方面带有文化市场化和大众化相互妥协共谋的印记,另一方面又对应着大国崛起的民族期许,呈现出话语转向的态势。可以说,置身于消费主义盛行、娱乐至上的“后现代”图景中的新时期主旋律电影有意或无意地转变,使主旋律电影焕发出了新的活力,达成了官方主流话语和大众审美快感的新共识。但主旋律电影所引发的崇高体验和对主流价值观的坚守又构成了其内在不变性。而如何在变与不变中吐故纳新、保持民族特色和主流书写是今后伴随主旋律电影的发展始终需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