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羊的理由

格致

土城墙上的乌拉草，一直没有人割。这里的农家烧饭取暖都用自家田里的玉米秸秆。玉米年年都要种，秸秆年年都产生出来。玉米田广大，而烧火的炉灶只有一个。成捆的秸秆排着队等待进入那个唯一的灶坑。往往去年的还没烧完，今年的已经又成捆地运回来了。玉米秸秆在炉灶前发生了大面积的拥堵。农民就把秸秆堆成高高的柴垛。一年又一年，柴垛越垛越高。柴垛越来越多。似乎永远也烧不完了。偶尔谁家的柴垛着了火，没有人救火，都站在那里看热闹。柴垛的主人也不急不慌，脸上还忍着笑。好像是柴垛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把自己点着了。等巨大的柴垛着落了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股清凉的风透了进来。围观的人散去，像刚看了一场野台子戏，意犹未尽的。秸秆有如鸡肋，扔了不忍，收回来实在烧不完。这导致没有人割柴。细弱的乌拉草就更没有人割了。到了深秋，乌拉草站在那里，看看没人理会，自己就变成了干草。终于，割乌拉草的人出现了。这个人就是我。我拎着镰刀去割乌拉草的时候，它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拥过来。土城墙上长满了乌拉草，而我只割一两捆就够了。我割乌拉草并不是有一锅饭等着用它煮熟，我用煤气煮饭。我是旧街村唯一没有玉米秸秆的人家。我割草不是因为我没柴烧，而是花卷和豆包没有被褥。十月的东北，晚上已经很冷了，花卷和豆包身上的毛还没有长出御寒的绒毛。皮下的脂肪也几乎没有，用手一摸后背，嶙峋的骨头硌手。面对不远处的冬天，它们显然没有准备好。它们原来的主人，在它们降生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不知都干什么了，明显的失职、不作为。连给它们吃饱都没做到。我再用心喂养，也有些来不及，十月离冬天距离太近了。说下雪就下雪的，这可不是吓唬谁呀。这时候我需要帮手。这个可以帮助我的就是西墙外、土城墙上茂密的乌拉草。

一捆乌拉草，我感到不够，就又割了一捆。两捆细软的干草，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草秆里储满了温暖的阳光。我用这些暖热干草给花卷和豆包在羊圈的一个角落，依托北墙和西墙，营建了一个暖和的草窝。小羊一进去就陷在草里面，勉强能看见头。乌拉草干净柔软，铺好窝后，觉得这样好的草窝，我也可以在里面睡了。一切弄好我放心地进屋睡觉了。我盖着棉被子，身下的火炕散发着持久的热量。那些乌拉草也许不比我的被子差。从前的人们，是用乌拉草垫在棉鞋里，多冷的天，脚在乌拉草里面都是暖和的。很多老人都记着当年乌拉草在寒冬给予他们的帮助。现在，在羊圈的草窝里，两只小羊就像两只谁的脚丫：一只脚很干净很白（白羊），一只脚上有几块黑色的污泥（黑白花羊）。这两只小脚，白天定是不管不顾疯跑疯闹来着。

我原打算一周后，再给它们的窝里增加乌拉草。那草一压就会变少了，草窝会变成草饼，那陷在草窝里，温暖从四面周围压过来的效果就丧失了。而我觉得只有深陷在草窝里才是暖和的。

第三天，我进去查看，发现窝里的草都湿了——湿透了，还几乎冻成了草饼，变成黄色，有浓烈的骚味。这几天并未下雨下雪，就是下雨下雪，也浇不到窝里，上面有瓦盖啊！我不得不接受现实：羊往它们睡觉的窝里撒尿！这是我從来不知道的。看上去那么可爱的小羊，竟然有这样大的缺点。我知道猪是不往自己窝里撒尿的。狗甚至可以定时排泄。羊不懂撒尿造成了窝里很冷吗？那么大的羊圈，找个离窝远点的地方撒尿多好。羊连这点心眼都没有吗？看来我对羊的了解停留在那句歌词的层面：山坡上的羊群，像一朵朵白云。

我临时决定三天内就给羊窝换草。我并没因此就不喜欢小羊了。我感到这是天神在做小羊的时候，发现把小羊做得太好看了，就给它们搭配了这一不足。神不能让任何物种太完美。我同情小羊，它们天生被遮蔽了聪明，不知道干净是什么。就像人类一开始也是被遮蔽了许多。人是领受了惩罚才获得智慧的。现在，羊的这个不足造成的局面，要由我来处理。换草和续草区别很大。续草是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暖和。而换草是拆掉重来。把尿湿的草都清除，再铺上新割的干草。这个工作量可比原来大多了。我知道我的羊需要大量的干草了。就把土城墙上的草都割了回来，放在墙角，堆成了一个很大的干草垛。我的院子里一直没有柴草垛，这下子也有了，而且是真正的干草垛。想起有幅印象派的油画就叫干草垛。谁画的不记得，也许是莫奈，也许是马奈，还有可能是塞尙或德加，那个干草堆画得好像已经着火了一样。我可不希望我的草堆着火，那是我的羊一个冬天的纸尿裤。

也许羊还小，人很小也是尿床的。也许它们长大了就能知道干净了。但愿啊！

二

我去过一次新疆。坐在汽车上，路两边都是绿草的山坡。绿草坡上星星点点是羊群。我遗憾车开得快，没能把羊看清楚，遗憾公路与山坡的距离，看不见羊的细节。现在我有了两只小羊了，可以把自己和羊放在任何距离上。我可以抱着羊，用手抚摸羊，手里拿着草送到小羊的嘴边，看小羊吃草、看小羊的嘴唇、看见小羊卧在那里反刍。我终于把在新疆草原看见的羊群山坡的远景，拉近成了羊的特写。这时我发现羊是不能细看的。羊大略看上去很好看：它的小蹄子很好看、小犄角很好看、嘴唇很柔软、蹦跳的姿态很有趣、身上的毛有直的有大卷的，但都好看……但你不能看羊的眼睛。羊的眼睛是很可怕的。圆圆的眼睛里，黑眼珠不是圆的，而是黑色的一横，横在里面，像个没插严的门插。它的眼睛虽然大睁着，但是你无法通过看它的眼睛看见它——因为他的眼睛是一扇被门插插上了的门。你的目光进不去，它的目光也没有出来。你的目光和羊的目光连接不上。羊几乎没有眼神。你投向羊的目光，企图进入羊内心的目光总是被它的身体阻挡。你看羊的眼睛，你是等于看不见它。你只能看见羊的形体，你看不见羊的灵魂。你无法通过羊的眼睛看见羊。羊的眼睛是关闭着的。小猫小狗刚生下来也是闭着眼睛的，但是第十二天，小猫小狗会睁开眼睛。小羊一生下来就是睁着眼睛的，它的眼睛大概只能看到食物。

大部分羊活一年左右就会成为人类的食物。主管羊的那位神，有意没有打开羊的眼睛。神可能怕羊看见人间的美景而产生留恋，怕与主人有感情的交流而产生依恋。而这两种情感的产生都是大麻烦啊！天神可怜羊啊！

三

夏天草木扶疏，雨水、阳光充足。割回来的草肥嫩，湿漉漉的。羊爱吃水稗草、野笕菜、乌拉草、地瓜藤……小羊好好的，吃得饱饱的，忽然就会拉稀。我听说羊拉稀可不是小事，会死羊的。我不知道给羊看病的医院在哪里，急忙跑到后街去打听。后街有一家养一群羊。那群羊我并没有看到，我是听到了。每天我都能听到后街传来众多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排练好的多声部合唱。往往都是晚饭的时间。我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羊饿了，羊主人没有及时地喂羊。我循着声音就找到了，见到了羊倌。我向他请教。他说不能给羊吃带雨水的草，吃了就拉稀。羊吃的草，越干越好。我说那怎么办？我不知道啊！一下雨所有的草都湿了啊！已经吃了，也拉稀了。怎么办啊！他说去十字街兽医站买药，回来他可以帮我打针。我说你还会给羊打针？他说养羊就得会打针。羊三天两头闹毛病。十字街有个卖兽药的店家，也卖狗粮。我总在他家买狗粮。店主人见我来了，说买几斤？我说今儿个不买狗粮，买管羊拉稀的药。店主忽然笑了，说你可真养个全科啊！我说我除了喜欢狗外，还喜欢羊。店主说，羊可当不了宠物。时间长你就知道了。他还告诉我，羊有布病。为了感谢养羊老头，我给了他两盒长白山牌香烟。老头给羊打针，我帮着抱住羊，怎么打的针我给看了个清清楚楚。觉得打针一点也不难，在羊后背的任何一块都可以。只要用针头刺入皮下，然后推进药水就行了。后来羊又生病，我也试图自己给羊打针，但我无法快速完成把针扎进皮下，然后推进药水的一系列动作。我总是在第一个环节就卡住了。我无法确定我的针是不是扎进了皮下，我总是不敢用力，扎了一下后感觉针还在羊的毛里，并没有扎进去的。就在我判断针头扎没扎进去的时候，羊已经挣扎着跑走了。羊不会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分析判断针头进去没有。也不会给我时间扎第二针。我感到我无法学会这一技术了。

我无法快速无障碍地用针刺破羊的皮肤。羊的皮肤应该很厚，不用力是不行的，而我恰恰不敢用力，手软。这个不敢，我知道我克服不了。所以每次还是请那个打针稳准快的老头来，每次还是除了准备药水针剂外，准备好两盒长白山香烟。

四

在旧街村居住的第一个秋天，一日大集，和樱儿出门去赶集。我们赶集，手里没有可出售的，也不知能买到什么需要的。只是去逛一逛、看一看热闹。刚出大门，见一男人，骑个三轮车，刚好路过。车上一只大羊几只小羊。于是拦住车，看小羊。小羊刚满月，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到幼小又奶声奶气的动物，我就迈不动步了。而樱儿属羊，对羊有天然的亲近。在我询问价钱的时候，他没有阻拦我，站在一边静待世态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羊主人说小羊五百一对。我觉得价钱不贵，心里以为得一千。就在四只小羊里挑了一对：小公羊是白色的，额头有个旋，顺时针，像个风车，起名叫花卷;小母羊身上白色，头和四蹄黑色，起名豆包。一手交钱，一手抱羊。我和樱儿一人抱一只，满载而归进了院子。想不到刚出家门，离大集很远，就买了这么大的东西。交易就在家门口突然发生了。家门口的这条街是直通大集的。往前走200米，就进入了每周日的大集深處。看来商品交易的神经已经顺着这条古街延伸到了我家门口。

大集热闹、人气爆棚，充满交易的激情。大集就像一个魔术。平常的一条街，走车走人，在某一天，这条平常的街道，忽然就变成了集市。一大早各类物品就在路边摆放出来。简单的交易平台在路边搭建起来。粮食、蔬菜、家禽家畜、手工制品被从四面八方运送到这条街上来。平时的农民、无业者、老人、妇女等等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天，摇身变成一个商人。一个有商品出售的人。很多人，也在这一天，一边看街景热闹，一边采购到了需要的生活物品。这天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因为这一天大家的身份变了。农民昨天还在田地里种菜施肥，今天就可以把家里吃不完的菜，蛋、粮食、手工制品，拿到集市上出售。他由一个农民，忽然变成了一个有商品出售的商人。他要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物品，要给自己的商品定价，还要会算账找零钱，准备盛装商品的袋子……总之他做着和平日一点也不一样的事情。还有，他在集市上忽然见到了邻村的大表舅、老丈人、外甥女……因为活儿多，没时间串亲戚，在集市上见到亲戚的时候，就特别高兴。一边照顾生意，一边和好久不见的亲戚唠两句嗑，问问家里都好吧。很多赶集的人都在集市上碰到了自己家的亲戚，在大集的嘈杂和热闹里，一部分是商品交易，一部分是感情和亲情在并行交流。这就使大集的温度陡然升高了好几度。因此这个乡间的大集，承载的就不仅仅是商品的交易，还有人情冷暖和相互的关怀问候。大集也像是一个大规模的集体走亲戚活动。活动的魅力在于你能碰到谁，这很不确定。你会惊喜连连。

每周的周日是乌拉街的大集。七天一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是谁规定的，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在周日这天把自己家的货物带到乌拉街老街上来出售。

这应该是最古老的交易方式。想想古代，物资短缺，七天才能积攒下多余的生活物资。天天集市，哪有那么多东西可出售？还有，人大多要劳作耕田，生产力低下，顶多有头牛可以帮忙，其他一律人力亲为。天天大集，哪有那么多功夫。

这个大集，很有意思。它开始得早，结束得也早。只一上午时间。一般早上五、六点钟就陆续有人来了。到中午12点左右的时候，人就几乎走光了。这里没有人管理，要求什么时候收摊，但大家一到中午就纷纷收摊装车，回家。不再恋战。这让我感到很不解。为什么不多待一些时间呢？货物都没有卖完？那条街并不是主干道，不影响什么。但是，大家都到了中午就走，谁也不在这里把交易延长到下午。中午以后，这条上午熙熙攘攘的集市，忽然又恢复了平静。像个舞台，上午还恩怨情仇，到中午12点，一切恩怨都迅速得到化解。大幕落下，然后一个空空的舞台。没有观众，也没有演员了。

我因为在城里养成晚睡晚起的坏习惯，多次赶集只赶上大集的收尾阶段。我急匆匆往集市赶，迎面都是赶完集回来的人。他们都拎着大包小包，有的开着摩托，有的开着农用电瓶车。车里早上拉来要出售的自家商品，回来时车厢里面装着他在集市上买的他需要的商品。农具或者水果、点心……

因为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知道了大集的运转习惯和规律，逢集的日子，也刻意早起。还好都赶上了大集最情绪高涨的时段，因此也切身体会了什么叫赶集。赶，追赶。大集在前面，你得快点，早点，不然大集一会就散去了，溜走了。

今天我不但赶上了大集，还把大集成功延伸至了家门口。卖羊人也特别高兴，大脸上的小眼睛，已经看不见眼珠。就算他进入集市的中心地段，也不一定能卖出一对羊。这还没走到大集呢，就开张了，而且买主竟然没有砍价。我只顾稀罕小羊了。只顾在几只小羊里挑选，注意力集中在小羊身上的花色上，并且因选择而纠结，就忘了讲价。

把两只小羊放到现成的羊圈里。最先落实的是给小羊准备吃的食物。樱儿去城墙上割草，我去大集买玉米和豆饼。两只小羊的后背用手一摸，骨头硌手。那家羊多，小羊是一直没吃饱啊。想起卖羊人满圆的大脸，憎恶之心顿生，他到把自己吃得挺胖。这么幼小的羊，瘦成这样！

这两只被我选中的羊，是有造化的。吃饱是最基本的。它们不是作为食物被豢养，而是作为生活的内容被养育。作为两个文艺中年认识世界的一个方面被养育。作为一种喜爱一种好奇被养育。它们将成为主人的伴侣。

五

我们除了喂羊草还喂粮食。小羊在我们的精心喂养下，在大雪来临前，已在皮下积攒了一层御寒的脂肪。后背曾经耸起的骨头，被匆忙长出的肉勉强包裹住了——怕冷的是那些骨头啊。毛也明显长厚了许多。毛上面有了些许亮光。接下来的大寒小寒冬至，一年最冷的季节，小羊都成功度过了。虽然也生过病，但都及时找人打针治好了。到第二年三月，暖阳一照，小羊已然成了大羊了。我们这两个养羊生手，在爱心的支撑下，在寒冬的干扰下，终于把两个瘦弱的小羊养大了！花卷长得更大，头上的角，虽略向后弯，但它的气势已经初具规模。每天昂着头，对周围有了警戒的神态。只有豆包依然故我，只是身体长大了些，头上的小角一寸也不肯长长，像两把玩具小刀，只起一个装饰作用。豆包只管低头吃草，其他一律不操心。不长时间豆包就把自己的肚子吃大了。公羊花卷，在身体长大了之后，开始不满意那个羊圈。它能从圈里跳出来，在吃饱的情况下，把院子里的果树的皮都啃了。已经两年的十几棵大李子树、杏树都被它啃死了。花卷这是和我们挑衅呢。它作为一只初长成的公羊，想要作点祸，好把这院子里的对手逼出来，决一死战。它想通过一次决斗，确立自己在这个院子里的老大地位。这个院子里，小灰体形巨大，但它是一只母狗，对于花卷的挑衅不理会。小灰只对企图靠近这个院子的人和动物高度敏感，对于谁做老大，它才不在乎。花卷啃死了果树，我也很心疼，只有樱儿被激怒了。他手持一段木棒，欲同花卷厮杀。花卷见有人来应战，早早就摆好了姿势，只等樱儿走近，一下子撞翻他。我急忙拦住樱儿，说你根本不是花卷的对手，赶紧进屋，不然花卷怒了，后果不堪设想。公羊的攻击力很厉害，尤其又是敏捷善战的山羊。你打它果树也不能复活了，再把你顶伤损失岂不是更大。樱儿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一只大公羊，所以我一拦他，他就借坡下驴进屋了。但是嘴里不示弱，等我找人劁了它！我后来想，如果我不介入，就让花卷和樱儿真刀真枪干一仗，那该是一个什么局面呢？估计应该很有观赏性。虽然院子里的两个雄性动物没有短兵相接，但因樱儿放弃而胜败昭然。此后花卷不可一世。院子里的两个人类，每天定时把吃的给它送到嘴边，在它眼里我们是它的奴隶吧。母羊豆包一次也没从羊圈跳出来。它对羊圈很满意，有吃的、有暖和的窝，出去干什么。它不理解花卷，那树皮有豆饼好吃吗？豆包的肚子很大，很笨的样子。它想跳也跳不出来。豆包每天最热爱的是吃草吃玉米。给多少吃多少，好像老也吃不饱。说玉米不能喂多，多了羊会撑死。到四月，豆包的肚子越来越大，同时食量也惊人地大。花卷敌视樱儿，对我保持互不侵犯，却对豆包好，经常把自己的头枕到母羊后背上，用嘴唇舌头在豆包的后背上来回摩擦，并发出一系列的抖动嘴唇的声音。五月的时候，院子里要盖一个仓房，叫了几位村民来干活。里面有个养过羊的老高说，这母羊快生了，就这几天。我差点惊掉了下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从没看见它俩有交配行为。我只看到花卷把头枕到母羊豆包后背上，发出喜欢这后背的声音，做出喜欢豆包的动作。这些顶多和人类的男女拉手亲嘴的行为，怎么能导致豆包怀孕呢？而且，这得三个月之前交配，那时是冬天，小羊才不到半岁？羊半岁之前就能繁殖了吗？这可怎么办？两只羊都忙不过来，再增加羊，怎么养呢？我们是想养两只羊玩的，哪里是要它们变多卖钱。为了羊有个伴，才养了两只，不然一只就够了。我们没想到两只小羊会长大，更没想到小羊会再生小羊。我们没有能力养很多羊。但是现在，羊变多已经不可控制。我们的手还是四只，不会变多，而羊会不停地变多，最后与我们的手的数量相差悬殊。最后我们会有一群羊。我们得被迫成为牧民，连做一个农民都做不了了。这是农业环境，四处是良田，几乎没有长草的空地。我们上哪去放牧？我们俩的命运眼瞅着就被两只小羊给扭转了。

六

五月，北方还很冷。睡觉还需盖着冬天的棉被子。我在棉被子里睡觉。睡眠把我运载到了黎明时分。窗帘挡住了一部分天光，晨光在窗外，没有进入我的睡眠，对我构成干扰，而院子东侧的道路上，一个谁家的孩子在不停地喊妈妈。这个喊妈的童声，穿过院子东侧小芹家的菜地，又穿过我的院子木质的大门，穿過房门，进了房间。声音很远，抵达我的耳边的时候，没能把我彻底惊醒。我听到了，在睡眠的情况下，听到了这个声音。如果不是幼儿喊妈的声音，我可能就听不到了。我为这样的特殊声音留了通道。这个通道是为我的孩子留的，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着，这个声音都会抵达我的耳道。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上了大学，而我的为孩子留下的通道忘了关闭。别人的孩子喊妈的声音，从这个通道进来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经度过了变声期，胡子都在腮部黑乎乎的了，他怎么可能发出这样幼儿的声音呢。这是别人家的孩子。虽然这样，不管是谁家孩子喊妈，所有的在这个声音范围内的妈妈都会听到。我一边睡觉一边想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早就在外面叫唤。虽然没能让我彻底清醒，但沉睡下去也不能了，我像被吊在悬崖的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喊声在一声声加强，似乎越来越近了，我终于被喊妈的声音拽上了崖顶——我醒过来了。然后坐了起来。我下地穿上鞋，顺着那个声音出了门。我刚走到房门口，妈——，这个小孩喊妈的声音竟然在院子里。离我很近。看来睡眠还是把距离弄出了误差，那时听着就在大门外的道路上。接着又是一声妈——声音含着早上的水汽，而且声音发出的地点，离我不到五米，就在菜地旁的水井那里。我急忙走过去查看，家里的阿拉斯加大狗小灰正在水井边低着头忙乎着。它巨大的身躯遮住了一切。我走过去，推开小灰，见一只小羊卧在那里，全身湿漉漉的。这是母羊生了小羊。老高说的果然不假。急忙抱起来，小羊全身湿冷。我紧紧抱着，企图把它暖过来。我迷惑起来，羊圈在房子的东山墙那，水井在房门的正面，南边。羊圈离水井有十米左右。羊圈是有木门的，虽然门有缝隙，关不太严，但刚生下的小羊，怎么会跑出来这么远？它一直在远离妈妈的道路上走着。它应该还不会走，是一点点爬到这里的。它从羊圈出来，跌跌撞撞，远离妈妈，却在一点点靠近我。它已爬到我的房门口不远处的水井旁了。这个位置离我睡觉的屋子不到五米，而离羊妈妈有十米多了。它确实是从房子的东侧爬过来的。羊圈在房子的东侧，我住在西屋里。我梦中听到的声音从东边传来，这一点，方向没有搞错，只是把距离搞错了。我在梦中听见喊妈妈的孩子在院子外面的大道上。梦把距离拉远了。我和房子东侧羊圈的距离，中间加入一个气球一样的梦境，距离就变远了。声音穿过梦境的气球，听着也远了。

我抱着小羊，发现它白色上印着黑色花纹，是我最喜欢的黑白花的小羊。如果它不长大，永远这样大该多好。如果它只吃青草玉米，不啃果树的皮该多好。如果它知道干净，不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撒尿该多好……小羊羔是最好看的动物。我抱着它，它还会突然大叫一声——妈！它叫的不是咩，而是妈！我被这叫声打击到了。这可怎么办？一生下来就喊妈的小羊，长大了可怎么办？我打开羊圈的门，见母羊站在我给它铺的草窝里，后腿那里还有一只全白的小羊。而公羊，躲在后面，离得很远，紧张地看着。它知道这是它的孩子吗？有几只公羊能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后代呢？花卷可以死而瞑目了吧。我把怀里的小羊放到母羊的肚子底下，帮它找到一个乳头。另一只羊也找到了乳头。后来的很多事都证明，母羊不喜欢这只生下来就跑出去的小羊，而喜欢那只生下来就在它肚子底下没爬走的。是不是母羊不记得我抱着的这只是它刚生的？以为是我生的，硬塞给它，吃它的奶？它只记得后生的那只白色的小羊。两只小羊都是公羊。后来两只小羊长大了，两只小羊一同叫唤，母羊会跑向那只小白羊，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安慰小羊。而对小花羊则不管。

母羊不愿意给小花羊喂奶，但每次喂奶我都进行介入，帮助小花羊吃到足够的奶。但小白羊越来越健壮，四只小腿非常灵活，砖墙，瓦片，都能跳上去，小花羊就要差一点。后来，长到三个多月的时候，小花羊突然死了。找到的原因是吃玉米吃多了，不能消化，死了。但两只小羊是一起吃的，小白羊没有死。小花羊虽然有我照顾着，不时地抱着，但它妈妈不喜欢它。它看出妈妈不喜欢它而喜欢另一只羊。它很悲伤吧。心情不好，消化的能力受到阻碍，因此就死掉了。樱儿把小花羊埋在院子南面的城墙上了。哪只羊能有葬身之地呢？小花羊虽然夭折，并且不幸地没有得到母爱，但它得到了非常难得的安眠之地。城墙上的古榆为它遮风挡雨。它生前多次到城墙上吃草。城墙上的乌拉草很好吃。它葬在草坡上，榆树叶子也很好吃。秋天落叶很厚，一个冬天都不会缺吃的。小花羊出生就从羊圈爬出来，一边喊妈妈，一边向我居住的西屋爬来，并成功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它爬向了一个人类的妈妈，失去了羊妈妈。它因失去羊妈妈而夭折，却因为得到一个人类的妈妈而得到了安葬。能得到安葬的羊几乎是没有的，它会不会从此脱离畜道，而进入人道？它为什么会发出人类的喊声？它离人道已经很近了，近到没有时间长大。长大就长到砧板上去了，它太聪明了，在离砧板还很远的时候，就停下脚步再不肯走了。它终于停留在了它喜欢的城墙的南坡上，永远与青草和榆树在一起了。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啊！它从出生开始，就一步一步远离羊圈，它奔向我的门口，爬向人类的屋子。这只小羊有来历啊！

七

出门往南，走1000米的样子，是一家清真寺。这家清真寺是清朝中期的，乌喇八大庙唯一的存在。其他庙宇都毁于战火或人祸。目前清真寺还在使用，有一位阿訇。圆脸，个子不高，很爱说话。我曾向他请教斋月的事。他说斋月是为了体会饥渴的人的感受。要同世界上广大饥渴的人感同身受。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很多没有食物没有水喝的人群。斋月太阳出来后和太阳落山前，是不允许吃饭不允许喝水的。我一听很吃惊。因为斋月正处夏天，不吃饭可以，但是夏天，一天不喝水，多么难熬啊！

……

花卷已经一岁半，孩子都半岁了。它还会使母羊怀孕的，而我们养不了那么多的羊。我们不想多繁殖挣钱，只希望羊的数量不要增加，在我们能照顾的能力之内。但是有花卷存在，羊的数量就会不停地增加。

花卷作为公山羊，很凶。能跳墙。两个大角很坚硬，那是他的武器。它已经在我们的院子里建立起了他的家族，并且它是老大。我和樱儿商量，决定杀掉花卷。当然我们可以把它拉到大集卖掉。但卖掉也就是杀掉。谁买去都是要杀掉吃肉的。我见到人杀羊：那是初冬的集市上。一辆车，车边拴着一只羊，而就在这只羊的眼皮底下，另一只羊正在被剥掉皮袄，粉色的身体冒着热气。我觉得可以杀羊，但不能虐杀。我不能让我的花卷落入这样的死亡。杀它已经很对不起了，要在它的最后时刻，给它一個好好的死亡。我们要把它带到清真寺，请阿訇给它念一段经文，再杀死。这样它的灵魂就知道往哪里去，不至于成为迷失的羔羊。这样我们的心就会安宁一些。这段时间，我忽然有所领悟：怎么死是很重要的。人们对活着倾注了过多的关注，而死被有意遮蔽。这导致怎么死，不被重视，不被讨论。因此对于生命的死亡，缺乏理论上的规定。死成了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件。而动物的死，更是没人关心。很多人认为，既然是死，方式和方法有什么必要呢？当我目睹了集市上羊的死亡，感到怎么死，是极为重要的。死和死的区别是很大的。

阿訇答应了。让我们把羊带到清真寺。我们也只是把羊的脖子套上脖套，牵给他。他一个人不用我们上手，就把一只那么大的公羊撂倒了。我看到那头在院子里称王称霸的公羊，到了阿訇的手里，忽然变温顺了。羊头朝西，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也几乎没听见羊的惨叫。只一会儿，阿訇就走过来，说，已经往生了。我说你给它念经了吗？阿訇说念了。我说我怎么没听见。阿訇就不再搭理我。让我们把羊带走。我们按规定给了阿訇20元钱，又把羊头留给了阿訇。

羊肉都送了亲戚朋友，我从此不能吃羊肉。花卷的肉我不能吃。花卷孩子的肉我也不能吃了。花卷的两个孩子，一个叫白豆，一个叫花豆。花豆夭折。白豆和它妈妈还活着。花卷在百年清真寺里，通过阿訇之手往生了。后来，刚入冬，我出差不在家，豆包又不明原因死了。肚子里还有两个没出生的孩子。最后就剩下了白豆。养到一岁。再次送到清真寺，在阿訇的经文里往生了。

羊再不能养了。羊肉不能吃了。所有的羊肉，都是花卷的肉，都是白豆的肉，都是豆包的肉。所有的小羊，出生后都在大叫妈妈妈妈妈妈……令人胆战心惊。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