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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谣

2021-03-12吴祖丽

广州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秋水

吴祖丽

范美琴去海南那天,是十一月最后一个礼拜日。

我记得那天特别冷,气象预报说最强寒流来袭,当晚将有大范围暴雪。美琴姐推门进来的时候,脸冻得通红。她爱美,穿得少,松绿色羊绒长大衣,黑色镶流苏翻毛短靴,桃红色小背包,桃红色拉杆箱,站在那儿不住跺脚,连耳朵尖都是红的。我拿起干抹布擦拭收银台,只要有人走进超市,我总是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动作,好像那是一个勤勉男人应有的日常作派。

美琴姐是来送钥匙的,她去海南的这些天让我帮她喂喂猫。我说,去海南好,我们过冬天,你过夏天。

她笑笑,偏着头,对着玻璃门微微飞了个眼,喛,大伟啊,非得让我去。她拖长声调慢吞吞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和慵懒。她身上有许多迷人的、不可捉摸,甚至有些天真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些东西让她与那些同龄的女人区别开来,眼神炽热,顾盼生姿。男人们很容易就被她吸引,并且为她着迷。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大伟不是别人,是她儿子。在苏州。我听美琴姐说过,这次是她儿子单位组织的精品旅游团,基本上都是重要客户。大伟在银行信贷部工作。

我要知道美琴姐这一去不能回头,说什么也要把她拦下。可是话说回来了,一切都是命。命里注定,秋水路留不住美琴姐,而我却挪不动步,要一辈子在这里混吃等死。

秋水路是条小巷,由南至北长不过三四里,像根抻不开的瘦长油条。有时候,两辆小车会起来都费事,碰上个脾气大的三言两语能吵起来。附近闲人多,聚过来一堆望呆的。周边有所小学,有所中学还有家幼儿园,早晨傍晚接送孩子的車多,路堵起来,一条声地拼命按喇叭,于是乎像模像样地喧腾一阵子。我的超市就在秋水路和甘泉路交汇的十字路口,门口倒也宽敞,早晨有卖鱼、卖肉、卖蔬菜、卖早点的摊子,中午有卤菜摊子,傍晚是摊韭菜鸡蛋饼和卖发面锅饼的。路对面是美人私房菜馆、王记面馆、春草书屋、乐享早教、后楼咖啡,等等。甘泉路朝东朝西,要长上三四倍不止。听上年纪的老人说,从前这里约摸有过一眼清泉,详细位置和情况已无从考证。

秋水路向北,一直走到底是条大堤。往堤上走的水泥小路陡峭逼仄。堤那边是秋水河。路名即由此而来。秋水河流向的远方是条浩浩汤汤的大湖。大湖的远方,就是渺无际涯的大海。走在秋水路上,你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和风声,以及裹挟而至的腥涩味道。

初次踏上秋水路那年,我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院校企业管理专业毕业,稀里糊涂被分配到缫丝厂(所有人都念绞丝厂)。那是个大中专毕业生国家郑重其事地包分配的年代。厂子坐北朝南,正门在南。侧门则面东,出来就是秋水路。那时候缫丝厂是这个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全民所有制企业之一,效益很好,产品供不应求,有几千名职工,有浴室、食堂、舞厅、家属区、集体宿舍、托儿所。因为我是缫丝厂历史上第一个正经毕业分配来的大专生,倒是小小地出了阵风头,昙花一现之后就是盛名难副捉襟见肘,因为所学专业是帖牛皮膏药,为人做事又全无触类旁通的机灵,理所当然地不被待见泯然众人。倒是很快迎来了缫丝厂历史上的黄金时代,正是俗话里说的烈火烹油,大中专毕业生稀什么奇,连托儿所的阿姨们都是正规幼师分配来的。

算起来,一转眼,我已经在这里苟延残喘快要二十年了。如果硬要详加分解的话,前面在缫丝厂得过且过混日子,后面是个营营役役的小超市老板。关于这个小超市,说实话也不是我想开的。前任店主租了我楼下两间房,打通了四十来平方米,勉强开间小超市。三年租期到时,他又另谋了高就。房子搁那儿一时没租出去,我正好下岗在家无所事事,就有得没得地经营了起来,也算是帮我捱过了离婚后的抑郁期。我前妻杜鹃也是另谋了高就,攀上了个金主。金主是她初恋,在南方创业并颇有所成。两人在我眼皮底下勾勾搭搭了好几年,时机一成熟就义无反顾地带着果果离我而去。她说,孩子年纪小,肯定要跟着妈妈,哪怕我们母女净身出户。我笑着更正她,杜鹃你别搞错,是你净身出户,不是我女儿。我们无甚积蓄唯余这幢房子。房子从地皮到毛坯和装修,是杜鹃父母一手操持的。那时候,我前岳父是此处城中村支书,可谓威震一方,批地皮盖房子在他势力范围。我如她所愿,并且十足窝囊废地自我安慰,就算我不要这房子,也留不住女儿,何必便宜了那对奸夫淫妇。再说,除了秋水路,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每年寒暑假,果果都会回到秋水路住上一些日子,那是我们之前协议里说好的。这些年,果果跟我关系不错,见不上面的日子会打打电话,QQ上聊个天,微信上说说话。日子过得快,一晃我老了,女儿大了。昨天果果跟我视频,她说,爸爸,我已经办好入学手续,明天就正式开学了。我看到,她的身后就是墨尔本大学著名的维多利亚风格古建筑。我有些百感交集,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不去打什么洋工了,缺钱爸给。果果比了个心,你开一小超市能赚多少,我妈他们有钱。不花白不花。我咧嘴笑,果然是我女儿。杜鹃再婚后又生了一子,加上果果,以及男人前妻留下的女儿,他们有三个孩子。

美琴姐打小跟我们家是邻居,她跟我七姐苏爱竹顶要好。她俩同龄,一起在莲花镇念的小学初中,又一起到县城念的高中。我有六个,哦,不,有过八个姐姐。据说五姐和八姐一个养到三岁,一个养到两岁夭折了。我妈说她一连生了八个女儿,认命了,怀上我的时候原本准备去流产的,偏赶上我七姐得了百日咳,她爬梯子摘枇杷叶子煎水,身子一歪摔下来跌折了腿,等到能走路的时候肚子已经大得遮住了脚面,镇上卫生院医生说引产太危险。没想到,到末了,还能生个带把的。我妈有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的欣慰,虽然这欣慰并没有持续很久。我没有因为其中曲折就爱上枇杷,倒是我七姐长期以来,在我面前以救命恩人自居。恩施过了,剩下的全是威。

我爸念过几年私塾,日子过得仔细,连女儿的名字也深谋远虑,春夏秋冬不够,接着就是梅兰竹菊。所以很好记,苏爱春、苏爱夏……顺溜往下排。对了,我叫苏志文。

1978年,我刚升入五年级。早晨第一节语文课前,班主任走进教室,拍了拍讲台说,我给大家介绍新来的语文老师。她招招手,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拿着课本走进教室。我一看就乐了,美琴姐穿着一件白色碎花的确良衬衫,辫梢上系着条粉蓝手绢,火钳烫得微卷的刘海覆盖着毛茸茸的眼睛。我坐在第一排,看到她睫毛忽闪忽闪的,长得可以摘下来当扇子。

美琴姐到镇上小学当代课老师,我特别高兴。我七姐却很生气,在家里摔桌子打板凳,抹着眼泪跟三姐嘀咕,狐狸精,真看不出来,范美琴果然是个狐狸精。我气不过,白了她一眼,你自己长得丑,看谁都是狐狸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七姐操起笤帚就要来打我,这话可不是我诌的,算命先生哪天就给她断下了,眉心一粒痣,天生狐狸精的命。我一溜烟跑了出去,爬到门口的枇杷树上拍手,苏爱竹、丑八怪,苏爱竹、丑八怪……

后来我才知道,七姐也相中了代课老师的工作,未料却被美琴姐捷足先登。七姐长得不太好看,小眼睛,雀斑臉,因而很矜持,脾气也大,凡事要个强。我有那么多姐姐,打小却跟美琴姐亲,像个跟屁虫。美琴姐对我也好,我磨叽上半天我亲姐也只舍得给我买个三分钱的冰棍,美琴姐却舍得给我买两毛多甜得冒泡的橘子汽水。美琴姐救过我的命,八岁那年,我趴在河边掏毛蟹,脚一滑栽到河里,我七姐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站在岸边倒腾着双脚直哆嗦。美琴姐蹬掉鞋子,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下河,把我拽了上来。要不是美琴姐,说不定那回我就淹死了。

七姐去镇上服装厂上班,每月工资加上夜班费比美琴姐还多几块钱。她们两个好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理谁。有回镇上放电影,我们吃过晚饭兴高采烈赶过去,七姐看到美琴姐坐在那儿谈笑风生,黑着脸扭头就走,我想回头,被她一脚踹在屁股上。僵局是美琴姐打破的,放学路上她嘱咐我,小老九,你去问你七姐,阿尔巴尼亚针是怎么打的?我问,什么阿尔巴尼亚?美琴姐说,这是一种毛线针法,你一说你姐就明白了。我到家时七姐正坐在床上织毛衣,我把美琴姐的话学舌这么一说,她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范老师啥不能啊,这点子事还用得着问我?我磨了她半天,她才极不情愿地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毛线编织针法书来,封面都毛边了,很宝贝地说,让她学会了赶紧还给我。这书一借一还之间,两人恢复了外交关系,虽说还有点疙疙瘩瘩,主要还是我七姐气不顺。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巴尔干半岛上的那个小国家跟毛线编织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年前,镇上组建文娱宣传队准备春节汇演,她俩都被选中参加,天天晚上集中排练。我们也跟着去瞧热闹,跟过节似的。有个保留节目叫玩花船。乡间巧手篾匠取青竹削成条编扎花船,长约两米,宽一米多,里外用彩纸裱糊起来,绘上龙凤等吉祥图案,四周装饰各色彩绸。美琴和七姐扮作俏丽船娘,立在船舱中间,花船用彩绸系在身上,双手握住舱中彩杠,人舟合一,舟随人行。船外有男子穿戴神气扮作艄公,手持彩绸装饰的竹篙,撑篙如行舟,时而轻舟荡漾,时而跌宕起伏,时而乘风破浪……船娘和艄公相互配合,随着鼓乐边舞边唱。美琴姐有把好嗓子,忍痛绞去辫子演《杜鹃山》里的柯湘,留了个短短的柯湘头,酷肖杨春霞,妩媚中带点无可名状的英气。她一开嗓,唱起“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汗水流尽难糊口,地狱里度岁月不识冬夏与春秋……”我看到坐墙角板凳上的几个年纪大的边抹眼泪边夸,这个美琴,嗓子清亮,扮相也俊。

春节过后,美琴姐跟知青点的大庄好上了。知青点不远,就在紧挨莲花镇的一个村子里,我们经常去那儿玩,跟那里的十来个知青早就混熟了。用我妈的话说,知青点是黄仙子拖鸡越拖越稀,现在只剩下三四个老大难没有回城。

七姐说,整天垂头丧气怨声载道,好像我们欠了他们多少似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家在城里嘛,要不是我们收留,还不知道他们流落到哪呢,这种人就应该发配到北大荒吃点苦。白天不起晚上不睡的,我怀疑桥北那家丢的鸡就是他们偷的。我妈啐道,少张口就来,无凭无据坏人名声。

大庄就是那三四个没有回城的知青之一,大名庄建军,苏州人。我对他印象很深,经常看到他坐在河边的跳板上吹口琴,一脸的苦大仇深。他俩是唱《杜鹃山》的时候对上眼的,大庄扮雷刚。

美琴姐开始不肯承认,我们就是好朋友。

七姐笑,好朋友手拉手看电影?你哄鬼呢?

美琴姐急得眉心的痣都艳了,爱竹你这张嘴,喛,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大庄他懂得可多了,他啥都知道。

七姐停下手中织着的毛线,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他懂啥了,他又能做啥了,我就看他日夜颠倒整天躺尸,我还不知道你,你不就看他长得好看些,切,好看能当饭吃?你啊你!

他去过北京去过天安门,爱竹,还去过南京、上海、重庆、江西、安徽,他们一帮子人坐在火车上唱歌唱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你想想多有意思啊,多有情怀啊,我怎么没早生几年,赶上那个时候。

七姐摇摇头,你咋赶上?他比你大十岁,他到北京,你还穿开裆裤呢。嗬,我叔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们先处着,还早着呢。

七姐非常冷静,慢悠悠地说,美琴,你不要糊涂,这种恋爱没有处头,大庄他迟早要回苏州,你不要怪我话说得难听,你是农业户口,他父母能同意?现成的例子多着呢,你真跟他到了城里,工作找不到,喝西北风去?我七姐的潜台词是城里知青靠不住,必定始乱终弃,到时候吃亏的是你。

美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爱竹,我不想在莲花镇过一辈子,我想到外面去,大庄能带我去看外面的世界。

我七姐愣了一下,你心真大。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想出去。

你还不知道,你啥不知道,我看你就是心野,心大。

爱竹,人总得有点追求吧,我……我不想一辈子守在莲花镇……

我坐在外间的窗户跟前写作业,中间隔道布帘子,她们在里屋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到耳朵里。我们家人多房少,拉道帘子多放两张床。我心里有点闷闷不乐,连着解错了三道二元一次方程题。

晚上,我到美琴姐家喂猫,天冷了廊沿下的木头猫屋已经移到了卫生间里面,猫食盆里的水和猫粮看上去一动没动,水上结了些薄冰。何塞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施施然踱将出来,我找了找,厨房和卧室都没有。主人出门旅游,何塞大概趁机寻花问柳去了。

猫叫何塞,名字是我取的。差不多一年多前,它出现在超市时还是一只傲慢的流浪猫,经常来讨火腿肠吃。当时我正在看老马的小说——《六点钟到来的女人》,里面有个饭馆老板叫何塞。我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粗中有细,大智若愚,顺口拿这名字唤猫,唤了几次,它竟应了。何塞除了银丝似的胡须,浑圆的琥珀色眼球,浑身哪儿都是黑的,略微一激动,就尖耸起一对三角形耳朵,尾巴像鞭子一样竖起来。美琴姐看了喜欢,说,哎呀,哪来的黑猫,黑得掉墨水瓶里都找不到,我要了,黑猫通灵。

我觉得应该等一等何塞,说不定它跟女朋友正躲在哪里约会,看到灯光能够拨冗现身。美琴姐说她早上出门,何塞居然当着她的面在鞋子里撒了泡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何塞是怎么了,难道它不同意美琴姐出门?

卧室是个十来平方米的狭长单间,迎面一张床,床那边搁着梳妆台和衣柜,灯光照得洁净空旷。我在靠墙的布艺沙发上坐下,顺手拧开旁边的电热油汀。床单上流淌着一团一团的紫藤花,枕上也是,有些微香气。头上的吊顶时不时发出簌簌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老鼠。这房子太老了,虽然涂了墙,添了新家具,还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素。

房子是我的,一个极小的院子,一厨一卫一室,原先是缫丝厂的职工宿舍,秋水路向北这一片很多连排且杂乱无章的平房,产权都还是集体的。一对在园区上班的小夫妻租了好些年,后来攒钱买了个二手房,搬了出去。

朱老师死后,美琴姐被他的女儿赶出了佛罗伦萨庄园。刚好我这院子空着,美琴姐就暂时住了进来。朱老师跟美琴姐过了差不多有三年,去年突发心梗去世,大家这才知道他们并没有领证。朱老师的女儿女婿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把范美琴赶出了那个两室两厅的公寓。秋水路的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老朱的女儿心太狠,虽然没扯证,好歹服侍了你们一家几年,“六七”一过就把人赶走,釜底抽薪地卖房。有人说,范美琴也没亏着,老朱的积蓄都攥在她手里,要不然她有那么多钱放恒泰,恒泰,就是恒泰财经啊,在这湖城县里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动辄斥巨资冠名晚会,或者白花花的银子淌出去做慈善。善欲人知,不是至善,就是没人知道他们做什么营生,存款利息高得吓人。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老朱因为爱吃那种药才犯了心脏病,趴在范美琴身上就咽了气,救护车来的时候衣服都没穿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算是死得其所。倒是这女人,啧啧,红颜祸水。

我把风干的猫粮倒进垃圾桶,洗干净猫食盆,换上新鲜的水和食,然后锁上门。出门就是秋水路,外面似乎飘起了若有若无的细小雪花。不远处的大堤矗立着密密挨挨的香樟女贞,像一堵黑色的起伏的墙。何塞,何塞,我喊了两声,没有回应。这有点奇怪,何塞虽然曾经流浪,但自从被收养后,很少出门,即使出去也不会跑远,总在秋水路这一片占山为王。理发店的陈瘸子正在关门,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叫春呢,你是想猫了还是想人了?我接过他递来的烟,啐了他一口,以为人人都像你的?

陈瘸子的理发手艺,三代祖传。他父亲早先把店开在缫丝大厂门口,生意不要太好。缫丝厂败落后,陈瘸子就把店开到家门口,酒香不怕巷子深,照样顾客盈门。陈瘸子理发呱呱叫,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那叫干净利索。父母过世早,儿子成了家买房出去单过,他逍遥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陈瘸子的老婆失踪五六年了,音信全无。据说娘家那边一直怀疑是他下手害的,只是苦无证据。我不相信陈瘸子有这个胆量,可是话说回来,人心隔肚皮,世上蹊跷的事多呢。

我顺着甘泉路向西。甘泉路两侧都是或新或旧的民房,也有一些高楼,一个水厂,一个什么水文研究所。走出甘泉路,就到了水街。湖城多水,路名多与水有关。水街灯光璀璨,有很多歌厅、酒吧,茶吧和咖啡馆,还有一些烧烤店,是著名的红灯街。据说水街上什么地方的女人都有,广西的山东的河南的新疆的,甚至还有俄罗斯的。这不奇怪,我七姐苏爱竹服装厂的产品都销到七八个国家了。水街什么年龄的女人都有,有的老得满脸褶子,粉涂得像裂缝的城墙,也有粉嫩的妹子,脱下校服塞进书包就是纤毫毕现的旗袍。我在缫丝厂上班的时候经常陪客户到水街唱卡拉OK,只要肯掏钞票,叫她们唱歌就唱歌喝酒就喝酒,手从开得极低的领口探进去揉捏胸脯都不用加钱,她们嬉笑着骑在客人腿上,仰着脖子喝啤酒伸长手臂去够果盘里的瓜子和水果。

比起这些美其名曰的歌厅茶吧酒吧,我更喜欢水街背面的那些充满生活情趣的弄堂。这些弄堂才是这个城市四通八达而又生机勃勃的毛细血管。我就是在其中一个弄堂里认识她的,很偶然。我喜欢无聊生活中不那么无聊的偶然。那是个初夏的晚上,我正漫无目的地在弄堂里溜达,前面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肩上挎著布包手上提着洗漱用品,边走边慵懒地整理着漆黑浓密的长发。大概刚从附近的浴室出来。我未加思索,尾随她信步向前,她回头斜睨了我一眼,大哥找人?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感觉自己脸有点热,我其实是个有点害羞的男人,幸好路灯昏昧。她扑哧笑了,大哥,你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呢?如果找人可以问我,这一带我都熟。找不找人啊?找我啊,好啊,找我就跟我走吧。

我跟着她进了屋,她没有开灯,放下手里的东西返身就缠上来。屋里倒不暗,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外面的光,我闻着她身上沐浴后的清新气息,下身瞬间硬了起来,硬得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记得很清楚,她是我离婚一年多以后碰过的第一个女人。事后,我倚在床头点了一支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光着身子赤脚去倒了一杯水,俯身递给我,大哥,何必要知道名字?这女人有点意思,我没有接杯子,伸手捉住她胸前一对雏鸽似的乳,非常粗鲁地把她压在身下,那天晚上我们折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她不停地唤我大哥,从身体到心灵无不心悦诚服。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勇猛,离婚后一年多对女人提不起兴致,看见老母鸡都想踹一脚,就差落发为僧。回想婚后那些年也是无从说起,自从杜鹃动了别的心思,跟我在一起,就变得特别圣洁,每次脱衣服都像皇恩浩荡赏我饭吃,纵然吃得没滋没味,倒还要磕头谢恩似的。

那以后,我经常去水街背面的弄堂,每次从她那里出来就像洗了个热水澡,浑身每个毛孔都舒服。她让我叫她婷婷,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娜娜、莎莎或者美美,都可以。女人就像烟,也是会上瘾的,我们来往了几年。直到有一天,拨打她的手机语音提示是空号,她住的出租屋已经换了别的面孔,婷婷彻底从水街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有点怅然若失。倒不是我多情,实在是因为要找一个能跟你上床,又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女人并不容易。

我七姐爱竹看走了眼。庄建军1979年回城,并没有黄鹤一去不复返。1982年,他娶了范美琴。他们是9月底结的婚。不是我记性好,那时候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在9月25日那天写了一句话,今天中国女排打了冠军,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美琴姐明天要嫁人了。多年后骤然翻到这一页,仍能感受到那种当时明月在的彷徨和忧伤。

爱竹是美琴姐最好的朋友,作为伴娘送亲去苏州。她一直不看好这门亲事,虽然这种不看好渐渐被认为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妒忌,毕竟一个长相出众追求者络绎不绝,一个外表平庸因而无人问津。出于上述原因,我七姐从苏州回来后的讲述和分析,全家人都一反常态表现出了极大的和睦包容以及善解人意,既没有热烈的附和也没有激烈的反驳。爱竹说,什么苏州人,我看就是苏州农村,弄堂外面脚一抬就是稻田。我妈说,虽说家住在郊区,好在人家大庄有了正式工作。

他是有了工作,在厂里烧锅炉。爱竹梗着脖子说,还做了个挥锹的动作,听说顶替他爸进的厂,他爸为了大庄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这下子只好摆个摊子去修自行车。

好半天,我妈嘀咕一句,不管怎么说,人家好歹是吃商品粮的。

爱竹又把脖子梗起来,吃商品粮又怎么样,他那点商品粮要养一家子,他妈瘫在床上五六年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我看美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打肿脸充胖子买台彩电,啧啧,一千多块。

我爸我妈面面相觑。我们全莲花镇也没有一台彩电,镇上条件好的人家买的都是黑白电视,我们家那时候还买不起电视机,用我妈的话说,余点钱就置办了嫁妆,一个接一个的姑娘出门。我紧跟着来了一句,养姑娘就是赔钱货。爱竹眼睛里放出刀子杀我。

一千多块,我算了一下,就我这工资,不吃不喝得攒五年。爱竹摇摇头,有什么稀罕的,难不成抱台彩电能当饭吃。爱竹是个乌鸦嘴,总是不幸而言中。三年后,庄建军父亲蹲在地上修自行车,被过路车撞了,邻居把他送进医院,肇事的卡车无影无踪。为了付医药费,庄建军东挪西借,最后不得已把彩电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这是后话。

爱竹带回的喜糖装在印着双喜字样的塑料袋里,每袋八粒,四粒硬糖四粒花生糖,搁在我床面前的书桌上,搁了很久,后来终于不见了。我记得塑料袋上的红绿喜字印得不牢,手一碰就沾到掌心,花花绿绿的,掸都掸不掉。

莲花镇到苏州没有直达车,坐公共汽车要倒三四趟,当然也可以倒两趟公共汽车再转火车再坐公交车,都很费劲,路上就要一整天。爱竹和美琴姐开始通信,不勤,稀稀拉拉的好几个月一封。爱竹看过信偶尔会在饭桌上说给我们听,比如美琴生了个小子,大庄给取名叫庄伟大。美琴不同意,最后兩人各让一步叫庄大伟。

庄伟大,哈哈,怎么不叫庄伟人的,亏得这个庄建军想得出来。我六姐爱兰正好回娘家,笑得一口饭呛到,差点喷在我脸上。爱竹没笑,鄙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知识青年就真有知识了,初中都没毕业,不过是徒有其表。我当初看他那双桃花眼就不是好人,也就范美琴瞎了眼。爱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怎么又扯上桃花眼了。爱竹梗着脖子,半天没说话。

爱竹没有说的话我知道,美琴姐的信里写着。她说,我怀孕的时候庄建军就跟厂里一女的好上了,成双成对进进出出,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被蒙在鼓里。昨天晚上我把这对狗男女堵在了床上,爱竹,你没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趴在她身上的样子,我手里要有把刀真能捅上去……

看到这里,我气得一拳砸在桌上,爱竹新买的椭圆梳妆镜摔了个粉碎。我恨不得能有机会替美琴姐教训庄建军,割了这个流氓胯下的玩意儿才解恨。那时候我还太小,要过很多年才知道,只要有机会男人都是想做流氓的。

美琴姐写来的信,字迹娟秀工整,每封我都看过。爱竹以为锁得好好的,其实将别针拗直了插进锁孔,然后只要耐心地慢慢转动别针,就可以听到期待中的咔嗒一声轻响,锁像个顽皮的孩子会自己跳开。这个技术活是我同桌手把手教的,代价是一支九成新的英雄牌钢笔。同桌的爷爷是镇上出名的老锁匠。

我想起那年十月,好像是放忙假,大人们忙着割稻子打场收粮食,把晒干的稻草堆成草堆。我们被指使着在田里拾稻穗,搬稻草捆,跑跑腿做些零碎活。天擦黑时,人们逐渐散去收工回家吃饭。我爬上老枣树摘枣子,看到不远处的草堆顶上躺着两个人,男的穿着蓝白杠圆领衫,女的穿着白底碎花的确良衬衫,辫梢上系着粉蓝手绢。他们头靠着头相拥在一起说笑着,就见男的一边俯身去亲女的,一边伸手撩起她的衬衫下摆。我脑袋轰地一热,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荡漾,不敢看,又忍不住想要去看,像是被谁逼着站在一个美丽的深渊边上。

落日的余晖从背后照过来,她的脸孔背着光,越发映着幽深的眼睫,直挺的鼻梁,不点自朱的眉心痣。他们以为躺在高高的草堆顶上,能够看到他们的只有夕阳清风和晚归的云彩。他们不会想到不远处的老枣树上有双眼睛。那大概是我最早的有关性的启蒙,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恨那个男的,他打碎了某种东西。

直到如今,想起那一幕我依然会觉得心头热热的,有点心悸,有一阵阵的荡漾,就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击穿了心脏。

何塞一直没有回来。我没有告诉美琴姐,再说告诉她也无济于事,一只猫而已。附近的巷子我都找过了。我坚持天天去换猫粮和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那阵子,杜鹃总是叫我想想办法,这个厂子眼看就不行了,总不能两口子陷在这里喝西北风。我觉得她杞人忧天,不过是因为夏季高温停产两周,这么大的国营老厂哪能就不行了。杜鹃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你天天在厂办写材料抄黑板报,你真相信你写的东西?以为大家还能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以为真的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我说不相信怎么办。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杜鹃不顾我的反对,很快辞去了统计员工作,到一家私企做了个小会计。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车间站车床,双手泡得像蚕蛹,并且终日散发微微的腥臭。她父亲以集体几十亩地为代价,把宝贝女儿调到了轻松清闲令很多缫丝女工艳羡的统计科。我后来回味过来,说轻点那叫慷集体之慨,说重点就是以权谋私,好在那时候土地也不值什么钱,大家都不敏感,最多感叹几声罢了。那几年是缫丝厂的黄金时代,东征西扩大兴土木,在全县国营企业中第一个兴建了职工宿舍楼。我的前妻杜鹃遗传了我那个前岳父城中村村长的政治智慧,同时具备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敏锐和决断。果然,一年不到,先是全厂职工工资下浮,接着是车间接二连三停产。在我后面分配进来的几个大中专毕业生已经另择高枝翩然而去,学财务的考了银行,学机电机械的投奔了苏南大企业,师范毕业的回头执了教鞭,那些有政治抱负的,纷纷从了政。

杜鹃这时候已经懒得说我,她大概知道说也是白说,何必费心劳神。她变得很忙,衣着考究,热衷于花更多时间坐在梳妆台前,并且身上总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妻子她正在竭力向所有人展示着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所有人——除了我。大概在她眼里,我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我们关系越来越冷淡,彼此都无话可说,犹如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两个不相干的房客。通常是这样,一个守着电视另一个守着电脑。或者换过来。果果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令人心疼地弓着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显示出小动物般的警觉。我叹了口气,我不是个擅长改变现状的人。我坐在书房在电脑上下棋或者看小说,出来添水,清洗烟灰缸,上卫生间,她坐在客厅沙发上,视彼此为空气。即使面对面碰上,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影子一样闪身过去。偶尔的身体交流,渐至索然无味,她有很多理由拒绝,要不就是睡吧今天太累了。要不就是我不舒服。偶尔大发慈悲允许我碰她,也是双眼紧闭身体僵硬满脸屈辱的表情,弄得我常常怀疑身体下面躺着一个贞节烈女,稍稍这么一想,很快偃旗息鼓颓丧地败下阵来。

杜鹃开始经常出差,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到处跑,少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八天。她有个小巧精致的棕色皮箱,通常搁在储藏室的柜子最底层,她只要拎起那只皮箱,就意味着要出差。她有时拎着皮箱走到門口,对着空气说,出差了。好像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又或者不过是前一分钟才决定要出差的。有一次我问了一句,你在财务科,怎么老出差的?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现在还要负责销售那一摊子事。

听听,财务和销售负责人,哪个不是重要岗位。我的妻子杜鹃不过是职中财会班毕业,这么快就成长为一个公司的中流砥柱,身兼要职工作繁忙。再看看自己,我好歹也是正规院校毕业,却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在下岗的泥潭里一蹶不振,每天抽烟喝酒打牌混吃等死。我暗暗惭愧。

其实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报纸中缝印着招工启事,我拨了电话过去,问我什么专业?我说企业管理。那人不耐烦地说,麻烦你看看清楚再打电话,我们要招维修工,懂电器的,要什么企业管理的,你来管理,那我干什么呢?说着啪地挂了电话。朋友介绍去一家公司应聘秘书,我自认为文字功底尚可,做个秘书绰绰有余,办公室主任笑眯眯地看着我,老弟,不是我不通融,我们老板规定了条件,单身女性,25周岁以下,身高1.65米以上,相貌姣好……

七姐爱竹让我到她厂里干业务员。哦,对了,七姐现在已经是那家规模不小的乡镇企业的厂长。所谓业务员,就是跑订单,打电话或者上门拜访目标客户。我打了一个星期电话,就干不下去了,每次一开口,先生您好,或者小姐您好,对方要不直接撂电话,要不就骂神经病,脾气差的上来就开始问候我的祖宗八代。正好这时候,缫丝厂那边问我愿不愿意进企业留守小组。我问什么意思,他们说缫丝厂反正是要走破产程序,这个程序要走多长时间很难预估,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留守小组就是配合相关部门执行破产程序,提供材料,看守厂房机器物资之类的。我当即就同意了,也没问工资多少。

苏爱竹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都打听过了,留守小组负责的两个人是总公司派下来的,其他五个人除了你,都是快到退休年龄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每个月发那么几个小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发。你一个大男人,不能总这么不思进取。苏爱竹欲言又止,难不成你真要吃软饭,让老婆养家?

我奇怪地看了七姐一眼,她当年竭力反对我和杜鹃结婚,为此拒绝出席我们的婚礼,这么多年也一直不待见杜鹃。我知道自己很伤她的心,我大学几年的生活费都是爱竹按月寄的。她说苏家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一个国家干部,我却偏要娶一个农业户口的女孩,并且只是庸俗地因为她长得漂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一味地沉默。我有六个姐姐,相当于多了六个妈。我习惯在她们的疼爱或指责中沉默。苏爱竹气冲冲地走了,走之前放了一沓钞票在茶几上。等我发现追到门外,她已经坐上巷子口的电三轮绝尘而去。

那年夏天,杜鹃出差到北京,说是带着放暑假的果果去看长城。回来的时候,果果告诉我,爸爸,我看到了长城和故宫,还看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那么大,她伸出双手比划着,一望无际的大。我说,还去了草原啊,跟旅行社吗?果果说,周叔叔开车带我们去的。

周叔叔。我想起那辆经常晚上送喝得醉醺醺的杜鹃回家的黑色桑塔纳。我问过她,谁开车送你回来的?她甩掉高跟鞋,不耐烦地打着哈欠说,我们周总的驾驶员。我想说,周总的驾驶员怎么成了你的专职司机?我张了张嘴,硬是把愤怒嚼碎了咽下去。我不是个小气的男人,我也不喜欢吵架,特别是当着果果的面。

现在全明白了,我想起爱竹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秋水路的邻居目睹泊在巷子口的桑塔纳时那种复杂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知道这会儿自己头上的帽子肯定比呼伦贝尔大草原还要绿。

美琴姐公公出车祸,要动手术。庄建军要上班,只有她两头忙,既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又要照顾躺在医院的公公。实在没有办法,就把三岁的大伟送到莲花镇父母身边,也好到娘家这头亲戚借点钱。美琴姐说苏州那头的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把结婚的彩电都卖了,也没凑够手术费的钱。本来买台彩电是为了挣个面子,走到这一步哪里还顾得上面子里子的,公公婆婆本来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这下子更有理由认为范美琴是丧门星。七姐刀子嘴豆腐心,听到这些话,攥着美琴姐的手直掉眼泪,瞒着家里人给美琴姐拿了五百块钱。那差不多是她一年的工资。

庄父出院后,身体不大好,腿又落下残疾。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范美琴要想办法挣钱,她户口迁不到城里,一直留在莲花镇,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先是到棉纺厂做工,因为三班倒照顾不了孩子,干了一年多就辞了。后来邻居介绍去了一家电池厂,虽然上班时间长起早贪黑的,但是离家近工资也还可以,上了几个月班手指肿胀蜕皮,继而慢慢溃烂,医生说是电池厂有污染,再干下去肺也会坏掉。

那时我正在南京上大学,正经书没读多少,倒是交了一群写诗的朋友,整天激情高昂、神经兮兮地埋头创作,终日沉迷于文学营造的虚幻氛围之中。总是放假回家的时候,听七姐说起美琴姐的情况:庄建军只能上个现成班,几乎指望不上,美琴姐做过很多工作,什么赚钱做什么,给人家做保姆带孩子,跟邻居合伙卖菜,到饭店做帮厨,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裁缝,给人家做衣服居然做得小有名气,过年过节都忙不过来。到底是高中毕业,难道一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我说。七姐说,人强强不过命,你说她没户口,到哪儿找正经工作?唉,人也是没办法逼出来的,原来在家只会缝缝补补,现在说是但凡有个样子照模子都能一五一十地做出来。庄建军对她咋个样?七姐撇撇嘴,这她倒没提。

爱竹从信封里抖出一张照片,正是美琴姐。她穿着件深色棉衣,镶米白木耳边小圆领,门襟上一排细溜溜的一字扣,笑得有点萧瑟勉强,站在那堵著名的写着“寒山寺”三个大字的明黄石墙前面,墙边似乎还堆着一些残雪。

爱竹说,你看,她这衣服还是以前的,我也有件一模一样的,我们一起在桥北头张裁缝那里做的。我都不穿了,她那么爱美的人,居然还穿着陈年旧衣。她说到苏州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到寒山寺。

我听了有些鼻酸。美琴姐瘦了许多,却还是好看的,比我们大学里的女生都好看。美琴姐结婚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她回来过几次,我都在学校里。

苏爱竹结婚,美琴姐一家三口回的莲花镇,大约是1988年初,正逢农历春节。年三十那天一下车,庄建军就过上了从前游手好闲的生活,不是在酒场就是在麻将场。美琴姐笑笑,让他玩吧,你们不知道,老吵着要回来,总说还是莲花镇好,比苏州好。

美琴姐一向周到,带了壶家酿米酒给我爸,两包杏仁酥给我妈,两块龙凤呈祥的织锦缎被面给爱竹,还带了两包桂花松仁糖说是给老九。我怔了一下,委屈地说,美琴姐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啊。爱竹笑,还有几个月,志文就毕业分配工作了。美琴姐也笑了,真是的,这一晃我们老九也是大小伙子了。

美琴姐告诉爱竹,这两年她的日子好过多了,庄建军换了岗位涨了工资,她也到亲戚负责的一个中学食堂做了后勤,卖卖饭菜票,管管账,虽然收入不高但人轻松,而且在食堂上班家里的荤菜钱也省下来了,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爱竹问,这怎么省法子?美琴姐说,不是说欠年饿不死厨子,反正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家都往家里带,我不带反倒显得不合群。爱竹皱着眉说,这总不大好吧。美琴姐说,爱竹你还是这个脾气,到底没成家没受过苦。我这几年算是把什么都经历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准备辞职不干了,打算做生意去。爱竹站起来,不是干得好好的,怎么又闹腾?美琴姐说,我还没告诉你,去年我开了个小店,卖点油盐酱醋和日用品之类的,离家几步远,我负责进货,大伟爷爷看店,半年下来收入比拿工资强多了。爱竹吃惊地问,在哪开的店?美琴姐说,我们旁边一个邻居搬到市区去了,房子空几年了,去年我把它买了下来,你猜多少钱?爱竹摇摇头。美琴姐睁大眼睛说,八百块钱,你想不到吧,很多人说我吃亏了,庄建军之前还死活不同意,他们不知道我当时已经想好了要开店,我把东山墙打个洞开个门,出门就是条小马路,不遠处就是学校和工厂。现在生意做起来了,他们没话说了。你不知道,还是做生意来钱快,我有个姐妹让我跟她一起卖服装,一手货源从广州直发,都是时髦紧俏货,我正在考虑。一个月能挣这个数!美琴姐竖起右手食指。一百?爱竹问。美琴姐摇摇头,一千!想不到吧。

我七姐陷入了沉思,她要消化消化这些信息,她所在的服装厂历来做做来料加工,跟时髦完全不搭界,但她知道广州的服装,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琢磨出好朋友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破墙开店,美琴姐自己大概也不会想到,她不经意的举动实在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四个字甚至带着某种图腾的性质或者象征。

1988年,我七姐已经28岁,终于摆脱大龄女青年头衔,找了个乡政府通讯员即将成婚。只有我知道,她对这个通讯员并不满意。两人既无深厚的感情基础,男方也没有足够让她青睐的现实条件。通讯员转业回来,托人进了乡政府,看上去能说会道,其实只是个临时工,而且家境贫寒。我七姐凭着勤奋好学在服装厂已经站稳脚跟,每月工资加资金比通讯员要高一大截。综上所述,这门婚姻七姐有些意意思思。自己的不如意,跟好友兴致勃勃的创业计划和生活远景相比,更加显得面目狰狞。

美琴姐在微信上问我,帮我喂猫了吗?

我想了想,说,喂了。我觉得我没有骗她。

她说昨天夜里梦见何塞死了,被人扔进水里溺死的,金色的瞳孔翻得大大的,漂在水边枯萎的芦苇丛中,已经被路边野狗吃得差不多了。

我说,梦得怪瘆人的。何塞到美琴姐家没几个月,就养得毛光体滑,如一匹闪着冷光的黑色绸缎。虽是畜生,到底有灵,它只跟美琴姐亲,脚前脚后不离。我心里想着,回头到大堤上看看,最近天太冷了,堤上风大,几乎很少有人再去那儿散步。

后来我打听到,周总叫周志强,经营一家效益颇为不错的仪表公司,分公司开到了上海。他是那辆黑色桑塔纳的主人,是我老婆杜鹃的老板。不出意外的话,他也是我老婆的情人。我基本摸清楚了,周志强是杜鹃的初恋,当年两人感情很好,可以说好得是如胶似漆,因为杜鹃的农业户口,周家人死活不同意,硬是棒打鸳鸯,托关系把周志强送进了部队。周志强转业后留在了南方,先是在什么贸易公司做销售,赶上好政策好气候,卖什么赚什么,夸张点的话说,他们这类贸易公司除了军火毒品不卖其他什么都卖,赚足了票子回老家创办了仪表公司。周志强回来没多久,就勾搭上了杜鹃,这些年他大概一直惦记着她。丝厂的惨淡成全了他们,杜鹃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初恋情人。秋水路没有秘密,这里的人一多半知道杜鹃和周志强那点子破事,他们只是没有当着我的面说罢了。生活太无聊,看看别人的笑话也是好的。绕了一大圈,人家是旧梦重温破镜重圆,我倒成了绊脚石。我真想抽自己一大嘴巴。

果果正趴在沙发上看《猫和老鼠》动画片,咯咯咯不停笑着。我的果果,天使一样的果果,喜欢杰瑞的果果。她不会知道她的爸爸就是那只永远处在被戏弄、被嘲讽境地的汤姆。我这样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轻轻把果果抱在膝上,问她,如果爸爸妈妈分开,你愿意跟谁过呢?果果看着电视,细声细气地说,我要爸爸。顿了顿又说,我也要妈妈。然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转回头看我,用她那黝黑到近乎透明的双眸。前一秒脸上还停留着杰瑞带给她的狂喜,后一秒泪珠就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她用力搂着我的脖子说,我要爸爸也要妈妈,我要爸爸也要妈妈……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把果果紧紧搂在怀里,并且拼命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忍住眼眶里愈来愈鼓胀的湿热。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是,为了果果我什么都愿意忍受,哪怕头上长满青草,我也在所不辞。但是一切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杜鹃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赴新的幸福生活。

那天果果生日,刚好赶上是礼拜天,我们带她去玩了游乐场,中午吃了肯德基,果果很开心,我和杜鹃竭力配合,像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平凡普通貌似有望天长地久的夫妻。晚上,杜鹃破例做了饭,梅干菜扣肉、鱼头豆腐汤、西芹百合、青椒土豆丝、凉拌黄瓜,竟都是我爱吃的菜。蛋糕搁在正中,餐桌上立马洋溢起久违的幸福和温馨。果果屁颠颠地忙着点蜡烛许愿,又拉着我们一起唱英文杂着中文的生日歌。杜鹃开了瓶红酒,给我和她自己面前的杯子斟上,又不停地给果果和我夹菜,含笑抱怨我一日三餐总是糊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不停地喝酒吃菜。灯光下的杜鹃实在是有几分姿色的,笑起来很甜蜜,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就跟什么歌里唱的似的,长睫毛,大眼睛,小酒窝。秋水路的人说得一针见血,杜鹃跟苏志文结婚,不过是看上了他的大学文凭和国家干部身份,时过境迁,现在这些东西一文钱不值了。

果果开心地喝着果汁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杜鹃。这个可怜可爱的小人儿,完全被自己父母近乎完美的表演吸引住了。

我没有想到,晚餐并不是正戏,高潮还在后面。那天杜鹃开了两瓶红酒,我喝了一瓶半,我不太擅长红酒,因为不擅长所以带来一点恰到好处的微醺。我微醺着走进沐浴房冲澡。之所以说恰到好处,因为近来每次在外面喝酒我总是一马当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放倒,好像那样就可以显得很男人。我正模模糊糊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杜鹃像条白鲹鱼一样游了进来。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一条修长的泛着晶莹光泽的白鲹鱼。她什么话也没说,贴着我的后背抱着我,我想推开她,不屑一顾地请她出去,或者干脆恶狠狠地揍她一顿。可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它被她握在手里,昂首挺胸,像一把子弹已然上蹚的手枪。我决定成全她的忏悔,我举着这支手枪,无比愤怒,无比坚挺,无比绝望地一次一次把她顶在墙上,地上,以及浴缸里。是的,非常可笑的是,那次我们都同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和巅峰,无比完美的表演。最后,她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非常煞风景的话,是我对不起你。

一个星期后,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婚姻登记处的中年妇女大概看我们是有备而来离意已决,什么话也没说,疲惫地盖章完事。杜鹃好像意犹未尽,拿着小本子问,这就好了?中年妇女保持她庄严的沉默,用力点点头。我快步走出登记大厅,推开了玻璃门,外面阳光猛烈,天蓝得透明,并没有塌下来。

离婚后,我过了一段自由自在而又自暴自弃的日子,每天不是打牌喝酒,就是喝酒打牌。丝厂那边也没有什么事,去了也就拟拟合同,查查档案,然后就是几个人聚到仓库打牌,打完牌喝酒。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志文,走走走,破产归破产,喝酒的钱还是有的。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缫丝厂的衰败好像就是一夜之间。刚开始只说是高温放假,接着索性撕破脸皮直接宣布停产,很快陆续张榜贴出下岗人员名单。工人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热火朝天的工厂变成冰冷幽暗的洞穴,很多人去政府上访,各有各的理由,有人要工作,有人要说法,要说法的人说曾经红得发紫的企业怎么突然一蹶不振若此,都是被当官的吃光了花光了。然而,一切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工人们骂的那些人陆续被安排进了上级部门,或者其他机关事业单位,都有了更好的出路。带头上访的那几个先后被施以微小诱惑,很快作鸟兽散,剩下的人想想也耗不起,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只得各自谋生去了。接着,就是大厦倾颓,变卖家产,办公楼被一个行政机关买了去,丝厂幼儿园被人租去办了托儿所,缫丝车间成了电池厂,食堂成了挂毯车间……

住在厂区周围的下岗职工无奈之下做起各种小生意,缝纫修旧,开小吃店,卖日杂,开舞厅,开浴室,林林总总。秋水路至少有一点没变,晃来晃去都是丝厂人的面孔。这些面孔的主人因为骤然被打翻铁饭碗,以前的逍遥自得和笃定安然通通不见,面孔上总是飘浮着许多无所适从和惶惶不安。陈瘸子心目中的厂花也沦落到在秋水路弯腰卖早点,陈瘸子从此再也不吃老婆做的早饭,天天跑到厂花那里吃碗稀饭,两个茶叶蛋,外加免费赠送的咸菜毛豆米。那时候,他老婆还没失踪,父母尚健在,儿子在读职高。

后来发生一件事,大概是1994年前后,丝厂仓库里的生丝被人偷了,保管员老王被人一闷棍打晕。仓库几乎被搬空了,失窃的生丝价值约36万元。那时候的36万元什么概念?说个数字感受一下,1994年,一个十多年工龄的工人月工资大约四百元左右。有关方面说要保密,怕社会影响不好,警察折腾了一些时,然后不了了之。陈瘸子说,我知道这事谁干的?

我问,谁?

他吐了一个烟圈悠悠说,明摆着,出不了这秋水路。

我说,你知道干嘛不告诉警察。

他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年冬天,廠里有人告诉苏爱竹,范美琴回莲花镇了。苏爱竹不信,怎么可能,范美琴离家出走一年多音信全无,庄建军春天一趟夏天一趟跑到范家要人,拍桌子打板凳的,说范美琴不要脸跟野男人走了,闹得四邻皆知,脸皮都撕破了。真的,她父亲病重,那人支支吾吾地说,听说她还带着一个男人,就住在镇上的客迎旅社。苏爱竹眉头微蹙,我前天去看范叔,也没提美琴回来啊。那人说,好像昨天刚回来的。

范美琴是晚饭后来找我七姐苏爱竹的,身后跟着那个姓崔的男人。我七姐正在厨房里涮锅碗,听到声音迎了出来。这一年范美琴和苏爱竹都是三十出头年纪,我七姐因为向来不事修饰,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美琴姐不然,只见她穿件齐膝咖啡色绵羊皮大衣,下着黑色修身健美裤,美丽的波浪形卷发流瀑般倾泻在肩头,十分的风姿绰约。

那两年刚开始流行皮衣,但大多是那种袖口和下摆带松紧的短夹克,这样长至膝盖的皮大衣倒真不多见,想见价格不菲。苏爱竹带笑拉着美琴的手,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一年多你到哪儿去了,竟然连我也不吱一声,真是急死人了,就怕你做生意做得被人拐跑了。美琴也笑,我慢慢再跟你说,爱竹,这是我朋友崔经理。

男人从范美琴身后趋身过来,笑眯眯点着头朝苏爱竹和通讯员伸过手来。苏爱竹虽然在镇上服装厂上班,这几年倒也见过各式各样自称经理的人,但见这个崔经理梳着小分头,头上摩丝涂得锃亮,穿件跟范美琴颜色质地一模一样的皮大衣,胳肢窝下夹着只黑色皮包,尖嘴猴腮,满脸藏不住的褶子。

苏爱竹住着厂里分的红砖平房,两间一厨。两个男人在外间喝茶,两个女人进了里屋。苏爱竹到底沉不住气,劈头就问,他是谁啊?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怕不是朋友那么简单?看你们这情侣装穿的。

你这么凶干什么。范美琴扑哧笑。

美琴,你撂下大伟一走了之,孩子那么小,多可怜,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反正就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一天也过不下去。

你总说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怎么过不下去了,他跟那个女人还来往?

他來往他的,不关我事。爱竹,我以前不想说,我这人要面子,庄建军他爱喝酒,一喝酒就打人,有一回把我眼睛打肿了,腰也打伤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厂里效益不好,他第一批就被弄下岗了,也不想找工作,整天招些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的,反正家里开小店,有的是酒。我想好了,过了年就跟他离婚,随他提什么条件。

哪对夫妻不打架啊你说,你们以前没钱倒能一块过,赚到钱倒过不到一起去了,你那服装店呢?

转给别人了,爱竹,光是一转手我就赚了这个数。范美琴竖起一只手。

多少?五千。

五万,呵呵,我还舍不得呢,位置好,生意好得来坐那数钱。

生意这么好,你还要转让?

喛,他的主意。他说让我跟他到南方考察考察,顺便开开眼界,爱竹,你真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不要老是蹲在莲花镇,你看你真成中年妇女了。

他是做什么的,什么经理?

他啊,什么赚钱做什么,喛,目前说有个房地产项目。他说了,等我一离婚,我们就结婚,一会儿让他把名片给你看,上面写着呢。

爱竹一听范美琴说拿名片,忙摇头,不要弄得我跟查户口似的,你想好了就行。

那阵子正在兴起下海潮,很多机关事业单位的能人停薪留职去做生意,起哄似的印名片,然后到处撒,上面的头衔都很吓人,事实上也许不过做点水泥黄沙的生意。好在有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两人聊到九点多,范美琴看看手表,说,马上十点,我们到客迎去了,明天还要赶早班车回广州。

苏爱竹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到客迎”,另外她说的是“回广州”,而不是“去广州”。这里面的信息量足够丰富,爱竹笑了笑,不好再留客。

通讯员看着客人留下的两瓶好酒,两盒精致糕点和一条真丝围巾,好奇地问苏爱竹,她真跟你是同学?

苏爱竹瞪了通讯员一眼,同学难道还有假。

看上去年轻不少。

嫌我老?

开玩笑,纯属开玩笑,不过说真的,这姓崔的派头不小,我看他从包里拿出来的大哥大跟我们书记一个牌子的,书记那个是我经手买的,嚯,24900块,一分钱不少。

范美琴惊鸿一瞥地离开莲花镇,留下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范美琴眉心有颗痣,天生犯桃花,当初跟庄建军你知道为什么?为了当上代课教师。跟中心校校长勾搭上了,被校长老婆捉奸在床,代课教师自然是没脸做了,哪还好意思在莲花镇待下去啊,就抓住庄建军这根救命稻草去了苏州。客迎旅馆老板娘说的更难听,带个毛男人住我家里,要不是因为乡里乡亲的,我真不稀罕赚那两个钱。这算怎么回事呢,真是伤风败俗,两人睡在楼上,夜里折腾的那个动静,哎哟喂,我都不好意思说……

范美琴到底还是跟庄建军离了婚。她跟姓崔的去了南方。莲花镇人认为,范美琴去了更大的城市,过上了有钱人的生活。经常有人向我七姐打听,范美琴跟那姓崔的结婚了吗?

起先我七姐还比较客气,敷衍说,快了,快结婚了。后来再有人问,她就没好声气,像吃了炮仗似的说,关你什么事,管人家结不结婚的。

莲花镇人越来越宽容,两个人在一起而不结婚,似乎并不是什么事。我七姐苏爱竹却不能接受,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范美琴从小就爱折腾,你看着吧,看她能折腾出什么好来,非把自己好好的家庭拆散了。我看那姓崔的根本不像诚心要跟她结婚的样子,她这个人,就是心大,心再大你还要有那个命,没那个命,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

苏爱竹做学生是班干部和三好学生。进厂做工人是先进工作者和技术能手。后来一步步做到生产科长、副厂长、厂长,大部分是凭了实干实绩,小部分是通讯员的运筹帷幄。她不光政治正确,而且慧眼识人。我七姐夫从端茶倒水的通讯员,一步步做到镇长助理,镇长,镇党委书记,商务局长。他们俩是莲花镇的模范夫妻和成功象征。

事实上,美琴姐刚去南方的时候,偶尔还会打电话到苏爱竹厂里,或者过年过节彼此致以问候。有一年腊月里,苏爱竹还弄了许多莲花镇人爱吃的咸肉咸鱼咸鸡香肠之类的东西,跋山涉水地寄到广州去。我特地留意了一下那个地址,好像是个什么大楼的门卫。

后来就好几年没消息了,寄到那个门卫的信也被查无此人退回。

谁能想到呢,姓崔的是个来自四川的泥瓦匠,根本不是什么经理,因为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骗光了范美琴的所有积蓄,就消失了。当然,他骗的女人多了。有说他赌博欠了高利贷被追杀,也有说他在广州走投无路跳进了珠江。

总之,千禧年那年的年尾,范美琴身无分文回到了苏州,跟人合租了个房子,并且找了份酒店服务员的工作。

也是那一年,庄建军家的老房子拆迁,政府补偿了两套房子和一间商铺。当年范美琴用八百元买的旧平房,换了苏州新区的一间商铺。

苏爱竹后来跟我说,范美琴出事之前,她就有不好的预感。

我说,什么预感?

不好的预感,我说不上来。七姐叹口气,女人长得漂亮,看来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自古就说红颜薄命,真是不假。那年她回苏州没多久,庄建军查出病,大伟叫她回去服侍,她倒是肯住到家里去的。庄建军后来身体好转提出想跟她复婚,她死活不松口,要是复了婚,兴许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我说,她跟他复婚,他的病就能好了?

七姐白了我一眼,你知道什么,庄建军再不好,大伟也向着他,总觉得当妈的没个当妈的样,大伟跟我说过,说他妈妈自私只顾自己,眼里没有旁的人。

我说,离婚的多了,美琴姐也是没办法,再说怎么样那也是他妈。

你不懂……七姐摇摇头。

苏爱竹欲言又止,不由让我联想到曾经在莲花镇说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传闻。说是庄建军和范美琴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庄建军这个人虽然有点浑不吝,用莲花镇的话说就是“不涨汤”,却也能事事凭范美琴做主。那年庄建军在车间的行车上摔下来伤到腰,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人倒是全须全尾站了起来,据说那方面就此不行了。不知道是怎么不行了,反正从那以后他就变得脾气暴躁疑神疑鬼,三天两头喝酒打老婆上瘾,范美琴身边的所有适龄男人都成了他的怀疑对象。说得最多的是那个中学食堂的司务长,跟庄家拐弯抹角有些亲戚关系,美琴姐当时在食堂上班。这个司务长后来出了点经济问题,辞职自己开酒店倒是做大了,据说现在苏锡常有十来家分店。千禧年美琴姐从广州回来,就在他的酒店落的脚……

七姐沉默一会,又说,那死鬼老头子看上范美琴不是一天两天了,跟自己姑娘说,你婆婆要是不同意,我就找别的女人结婚去。他手里有四套房子,女儿女婿自然不肯冒这么大风险,只有转过来做范美琴思想工作。

照说大伟不差钱也不缺房子,就为这个硬要自己妈妈跟自己岳父并起来过,这叫什么事?

有几个嫌自己钱多的?

我摇摇头,说出去也不好听?

什么好听不好听的,现在的人都是关起门来抱牢钞票过日子,谁有那个闲心管旁人的事。七姐扑哧一声笑了,那个死鬼老头子我见过,前年范美琴阑尾开刀,就是老朱刚死那年,他从苏州特意赶过来看她,大概请的司机,开着个路虎。我到楼下去接他,捧着鲜花,电梯都来不及等,呼哧呼哧跑上楼,脑袋又圆又尖,灯泡一样锃亮,后来美琴告诉我,他退休前就是一个灯泡厂的厂长。

我说,难怪这么霸道呢。

七姐叹口气,她这辈子,经过的男人倒是不少,要说对她有点真心的,说不定也只有老朱了。唉,美琴跟了老朱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哪知道他这么快走了。

我说,老朱对她好,怎么不跟她领证,弄得她到最后被他女儿女婿赶出佛罗伦萨。

老朱要领证的,她不肯,她说不想让人觉得她图他的房子和钱。她是不图,钱也没留得住,被老朱侄子撺掇着放到恒泰,全部打了水漂。美琴这才彻底没了指望,恒泰出事那天她哭着来找我,能有什么法子,恒泰人去楼空,但凡能拿走的都被人拿走了,老朱侄子也一早就跑路了。

秋水路的人,包括我和七姐苏爱竹,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经常这样谈起美琴姐,就像她并没有失踪,更不可能死去。一个人只要没有明明白白地闭上眼睛,伸直双腿,她就有可能还活着,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秋水路的院子一直关在那里,何塞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想它是一只通灵的猫,那么它很有可能找到它的主人了。有人要租这个院子,我一直没有同意。我想再等等。

有时候,我会想起美琴姐刚刚来到秋水路的那些日子。单身了几年,我早已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丝厂破产破了几年,终于结束了。所有的文件资料移交到档案馆,这个厂子就算干净了,能还的债都还了,不能还的债也不用还了,俱往一笔勾销,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留守小组很快解散。陆续又有工人到县政府门口上访,打横幅挂标语,要工作要补偿金。那一年破产改制的企业有七八家,一个看一个样都去上访,领导们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只吩咐办公室小喽啰去应付。上访的多是升斗小民,上有老下有小,哪里耗得起,于是扑腾没几下也就散了。

开了超市没多久,眼见着秋水路喧腾起来。一家国内知名的房地产公司买下了原来缫丝厂的这块地建楼盘,说是风水好,又是双学区,很快插筷子似的竖起了二十几幢楼。缫丝厂的痕迹灰飞烟灭,就连断壁残垣里面拆下的片砖碎瓦也都埋到了地下。原来在这里沿街做小本生意的旧同事被赶得四散而去,新楼盘的门面倒不少,却不是一般人租得起的。新楼盘的东门在我超市的斜对面,名曰佛罗伦萨庄园。之前叫翡冷翠庄园,不知怎么改了,有说因为本地方言叫起来不大上口。虽然都是一个意思——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城市佛罗伦萨,别称翡冷翠。但是我更喜欢叫翡冷翠。徐志摩有首诗叫《翡冷翠的一夜》,我以为这是他最好的一首诗,比什么《再别康桥》诚挚多了。

甘泉路北的一大片平房说是要拆,血淋淋的拆字已经写到敝旧的红砖墙上,听说住户密集代价太大作了罢。平房里的人走的走,来的来,买得起楼房的人家都陆续搬走了,逼仄的平房转手租给那些打工的,或者乡下带孩子读书的妇人,还有一些水街上班的女人。秋水路离水街近,房租又便宜,这些女人穿着超短裙,浓妆艳抹,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敲击着古老的青石板,秋水路略带水腥气的湖风中掺进了一丝脂粉气息。陈瘸子说,周晓芬你还记得啊,缫丝厂如果不倒铁定要做副厂长的那个,之前在水街上的依泰莲娜歌厅做领班,现在干脆做了野鸡,最便宜的那种,那回我在烟店买烟,亲耳听到她跟个男人在巷子口讨价还价。听的人笑笑,已经无所谓相信与不相信。

托佛罗伦萨的福,我的房子也水涨船高。不知道是因为这房子,还是因为秋水路的女人看不惯我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带坏了她们的男人,纷纷给我说起媒来。街坊邻居的却不过面子,相了几回亲,虽然我并没有再婚的打算。

第一个见的是个女公务员,她在哪个单位上班我忘了,只记得她扁平的身材,同样扁平的面孔,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散发着办公室和打印机的铁锈味道,说话倒是慢条斯理的,一上来就问我年收入多少。我说不多,刚够糊口。她显得有些失望,喝了点茶,又振作精神说,你那房子不错,地段好,可以租给人家开饭店。我说,房子是我女儿的,她说了算。她转而谆谆教诲,你有文凭,怎么没找个正经工作?我笑,你觉得我不正经?

还有一个是我七姐苏爱竹介绍的,我要是不去见面,苏爱竹能拿刀架我脖子上非出人命不可。苏爱竹是企业改制的既得利益者,她赶上末班车,几乎没花几个小钱就买下了那家效益一直很稳定的服装厂。这回是个胖子,裹着件黑大衣端坐在西餐厅的高背椅前面,让我想到张爱玲在《色戒》里写的“一口钟”似的黑呢斗篷。脱下黑呢斗篷里面是件领口镶水钻的桃红羊绒薄衫,腰腹那儿勒得一匝一匝的,显见得里面暗流涌动。想到七姐夸她生意做得好有实力。我暗想,果然是有实力。于是很禮貌地问,你做的什么生意?她探过身来,眨了眨戴着假睫毛的眼睛,捏着嗓子说,你姐没告诉你吗,我开个水貂养殖场,不愁销路,就是忙得不可开交。她又抛了个媚眼,要是能找个贴心的帮手就好了。我吓了一跳,一口奶油蘑菇汤呛到嗓子眼。我又好气又好笑,七姐不会以为我喜欢水貂吧,而且是这么胖的一只水貂……

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我们坐在超市门口的香樟树下,巷子里有些微的穿堂风,不远处的小树林下面堆积着一些日积月累正在干枯腐败的落叶,黄昏最后的余光在那些落叶上不停地闪烁跳跃,一时竟有些静谧忧伤。美琴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丝质连衣裙,栗色短发微微外卷,眉心的美人痣泛着些朱砂红,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出头的年纪。1978年的夏天已经久远得如同传说,我却依然能够看见那个辫梢上系着粉蓝手绢的女孩子站在教室门口,一脸的故作严肃。

我没想到美琴姐会住到秋水路。听说淮剧团的朱老师带着个女人住进了佛罗伦萨庄园,朱老师在淮剧团拉二胡,湖城头一块牌子。陈瘸子说,老朱真牛,老婆刚死就找了个漂亮女人,在佛罗伦萨庄园买了两室两厅精装修的房子,准备开始新生活了。陈瘸子向来消息灵通。

直到朱老师领着她到超市来买日用品,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美琴姐。

我问美琴姐,你怎么跟朱老师走到一起的?

她想了想,眯着眼睛说,大概是缘分吧。

什么缘分,能让你从苏州回到湖城?

论起来还是你姐介绍的,去年我回来参加高中同学女儿的婚礼,就那么巧跟他坐一桌。他后来就找你姐要了我的联系方式。他说他早就认识我,说起来就远了,当年我和你姐十来岁的时候,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那回他说他也参加了的。

我笑,男人都这么说,要不就是在哪见过你,要不就是以前就喜欢你,反正都是老一套。

美琴姐笑,他是这么说的,说那时候就喜欢上了我,后来想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嫁到苏州了,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倒是难为他这么多年惦记着,我所有的事情他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我考虑了很久,大伟也成家立业了,我在苏州也没什么牵挂,回到湖城过过清静日子也好……

秋水路藏污纳垢,多是市井小民,却也不乏风云人物。朱老师,便是其一。朱老师不光拉得一手好二胡,在这个小城里更是桃李无数。朱老师说话慢条斯理,身材修长,戴副金边眼镜,打年轻时起就喜欢白衬衫西装裤,三七分的乌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不大出年龄。每天晚上都有学生到朱老师家上二胡课,最小的刚上幼儿园,最大的是预备艺考的学生,小县城里多少家长托人找上门来,要拜师学艺。秋水路的闲人给朱老师算了一笔账,这一年下来,光带学生这一笔收入快二十万怕还不止。

美琴姐和老朱每天清晨散步到后大堤,跟一帮票友唱淮剧,几乎风雨无阻。唱完戏手拉手到菜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老朱的女儿一家三口周一至周五都到佛罗伦萨吃午饭。老朱老婆在世的时候是个病秧子,老朱没享过什么福,现在一家子老小都夸新来的厨艺好,哄得美琴姐再忙也心甘情愿。

美琴姐在秋水路过了两三年安生日子,平日里买菜做饭,散步唱戏,周六周日到淮剧团排排练演演出,或者参加送戏下乡,偶尔到盐城苏州等地参加汇演。美琴姐郑重拜师学艺,本来基础好,很快成为票友中屈指可数的台柱子。

我看过美琴姐的演出,唱的正是《白蛇传》断桥一场,扮的自然是白素贞,宽袍大袖的戏服显得几分萧索敝旧,妆却是新的,舞台的灯光认认真真打下来,珠翠摇曳下的一张脸丰美端庄,熠然生辉。我不大懂戏,却也看了进去。舞台上的眼波流转,已然是那个爱恨交织愁肠百转的白蛇,西湖初见,祠畔结缘,前尘往事,历历可见。眉心的一粒痣妆却遮不住,已经媚到骨子里。

陈瘸子咂吧嘴说,这女人真成妖精了,不见老的,一头乌漆麻黑的头发,比小姑娘发质还好。

朱老师死于心梗,早饭吃得好好的,歪在餐桌边上就不能动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丧葬棚就搭在小区楼下,美琴姐哭得声嘶力竭,倒衬出老朱女儿的镇定和漠然。

我七姐说,她哪是哭老朱,她是哭她自己,你别看她表面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实际上是糊涂到顶,我早就跟她说男人靠不住,她偏不信。

我说,那你还把她介绍给老朱?

七姐朝我瞪眼睛,哪用我介绍,他们自己对上眼了。再说,她在儿子那儿也住不下去,他们母子关系一直不大好。喛,大伟小的时候她就跟人跑了,这关系能好吗?

老朱六七刚过,范美琴就搬出了佛罗伦萨庄园,那户两室两厅的电梯房挂出去没几天就卖掉了。秋水路的人都以为范美琴会回苏州,但她一直没走。偶尔回苏州小住几天,很快又回来了。

老朱去世后,美琴姐再也不去淮剧团。我劝她不妨去唱唱也好散散心,她说,有什么好唱的,这淮剧唱来唱去就是一个苦字,《碧玉簪》《秦香莲》《牙痕记》《哑女告状》《白蛇传》,哪一出唱起来不是泪。

几个闲人喜欢坐在超市门口下棋,其中一个说,这个女人命硬,犯桃花,克死几个男人了。

我一听就火了,以后当着我的面说这种屁话,别到我门口来下棋。

那人很吃惊,关你什么事?

我说,当然关我事,我从小就喊她姐。

那人嬉皮笑脸地说,不是亲姐姐你着的什么急,克男人也有的是人稀罕,听说上门说媒的已经踏破了秋水路的青石板。

我一抬脚踢翻了棋盘,那人愣了一下,一拳挥过来……

一把岁数,冲动到跟人打架,我自己想想也好笑。美琴姐红着眼圈说,如果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你睬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小的时候算命先生都说我命不好,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妈,我偏就不信,我不信命,我就信我自己。

我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想找男人了,一个人过日子,过到哪天算哪天。大伟……美琴姐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大伟怎么了?

大偉的丈人想我跟他一起过,大伟两口子也乐意,都劝我回苏州去。美琴姐低下头。

我问,那你呢?

我不想,我不喜欢他。她摇头。

我拿起干抹布擦拭收银台,边擦边说,不愿意就不愿意,这种事难道还有谁能强迫你。

十一

晚上,我又去了小平房,猫食盆还是老样子,水也没有动。

我悄悄打开房门,在床上坐了会儿,然后躺了下来,天花板上有块水渍,我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了美琴姐,还有那个看得见蔚蓝色大海的房间。

美琴姐出门第九天,何塞还是没有回家,秋水路没有,河边也没有。第十天的时候,辖区派出所的小李带着一胖一瘦两个外地口音的陌生人来找我,他们说范美琴不见了。我说,范美琴到海南旅游去了啊,他儿子给她安排的旅行团。

他们说,范美琴在海南失踪了,旅行团里的一个老头死在她的房间,一只透明的水晶烟灰缸砸在脑袋上。

我脑袋嗡地一下大了,胖子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小李拍拍我的肩膀,老苏你找什么呢?

找我手机。我上上下下翻着口袋。

手机不是在你面前?小李眼睛瞪着柜台。

我来打给范美琴。

胖子摆摆手,别打了,手机在我们手里,她根本就没带。

人死了?我看着瘦子。

死了。胖子说,法医鉴定,要他命的不是烟灰缸,是突发脑溢血。她最后一个微信电话是打给你的,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愣了一下。小李说,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人家也是为了办案,人命关天,大老远过来调查的。我说,我想想。瘦子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仔细想想。我说,哦,她问我有没有帮她喂猫。我说,喂了。哦,等等,其实那只猫早就失踪了。胖子不耐烦地说,别说猫,她还说了什么?

我从柜台里拿出一包中华烟,递了一递,小李接过去,瘦子掏出打火机点烟,帮我的也点上,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晃晃手指,示意我慢慢說。

香烟使我镇定了一些:没再说什么,对了,她说她的房间风景最好,看得见大海,推开窗子就是蔚蓝色的大海。

瘦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低声问,那个死了的老头是谁?

胖子没吱声,拿眼睛看着瘦子。瘦子沉默了一会说,跟范美琴亲戚,是她儿子岳父。

小李带着一胖一瘦两人走了,走时他们留了一个电话,让我想起什么告诉他们。瘦子眼睛里射出两道光,盯着我说,有任何消息都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点头。

天擦黑的时候,我七姐苏爱竹来到超市,开着她那辆香槟色的宝马。我早想到了,警察肯定也找过她了。

七姐灰白着脸,惊恐不安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不好,果然出事了,这怎么得了?

我吃惊地问,什么意思,你难道早就知道会出事?

七姐边抹眼泪边说,美琴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在机场看到那个死鬼老头子了,我还跟她开玩笑呢,让她跟他旅趟游也好培养培养感情。

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好像很生气。

你……亏你说得出来。

我哪能想到会闹出人命来。

我听小李说美琴姐有可能是正当防卫,老头子是死于脑溢血,烟灰缸砸在鼻子上,流了不少血,看上去很吓人,但应该不是致命伤。说法医验过了。美琴姐大概是吓得躲了起来。

你还不知道?七姐瞪大眼睛,他们告诉我,在海边发现了范美琴的包和鞋子。我说,美琴姐会游泳你忘了。

七姐瞪了我一眼,那是大海,不是莲花镇,除非她能变成一条鱼。

我们都知道,人不可能变成一条鱼。我拿起干抹布擦拭收银台,擦了一遍又一遍。美琴姐的事,秋水路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那又怎样呢,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人们很快忘了这件事,就像水面上泛起一朵浪花,新的浪花涌起,旧的浪花沉寂,风会将一切吹散,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美琴姐就会回来了。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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