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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变

2021-03-12李知展

广州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丁

李知展

林碧微曾庆幸自己及早认清世界的面目,那即是自古迄今,人群是盛行狐假虎威的丛林。人中龙虎,发号施令,百兽惊恐,威风凛凛。可是呢,做一匹老虎太难了,它需要综合投胎技术、天命人运、风云时势、贵人相助等诸多因素,大家只好退而求其次,争做那只“吾为子先行”的狐狸,替老虎蹚道开路。一旦傍上金钱、权势、资源这些虎威闪闪的大腿,必有千百禽兽夹道趋奉,狐狸顺带也能分得一点残羹。

然而世界的残酷或者有趣的地方在于,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老虎,自然也就没有从一而终的刁狐。

她现在能在公司里风生水起,仰仗的是身后的周立。当然,周立提供了平台,她也奉献了血汗。一年来,她为玲珑山庄婚纱摄影基地额外挣了三百多万,这是她加班加点争取来的,每一单业绩,对周立而言不过是累积的账目数字,可林碧微知道为之付出的努力,那不是日子的简单堆砌,是心血,是经历,策划、开会、宣传、交际,熬夜掉发、脸色暗沉、月經失调、心浮气躁。这世界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逆袭,所以对这个工作她很珍惜,才愿意这么用力。

可周立让她寒了心。

她不惜出卖色相,吃饭聊天套近乎,旁敲侧击,费尽万难,才拿下那枚负责此事的税务员,让公司的税务稽查平安落地。她不否认周立作为本地人,树大根深,肯定通过上层关系向海边镇子施加压力。可事情圆满过去,周立别说兑现之前口头暗示过的副总位子,嘴上连半句感谢的话也没有。据闻周立曾轻描淡写地点评:“她还真以为是她上个床搞定的?天真。”林碧微能想象到周立说话时的语气,轻蔑的、沉静的、不当回事的,末尾哪怕你着重加个叹号呢,她连个波澜也不会起。周立鄙薄一个人时,言语间仍淡淡的,可骨子里那种壁立千仞的冷漠,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或许在周立印象里,她就是这么个底线和底裤一样松垮,为了点蝇头小利就会以身谋取的下贱东西。她拿定她没有别的门路,只好被她关上门来奴役。

林碧微憋着气,什么都没得到,被摆了一道,只好当被狗咬了,操,她在心底冲周立骂道。

狐狸干得看不到希望,怎么办,与其穷途末路,不如物色下一个更大的老虎。

宋非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

那天,林碧微打算和朋友聚个餐,下了班刚坐上车,忽而来电,临时征召到会议室,心里自是不爽,可有什么办法。原来是海城商会接待某地招商局突然来山庄考察,林碧微知道,这个“突然”也是周立的手段。招商局来的领导名头不小,有商会撑腰,考察好了,可能有合作意向,税收、土地、园区各种配套优惠政策,林碧微替她想到潮水般哗啦啦涌来的钞票。

在等待领导驾到的时间里,根据周立的要求,林碧微修订要讲的PPT内容。“待会儿好好讲,”她说,“不许有任何差错。”说完,周立出门去迎接各路神仙去了。每次她这副居高临下不动声色的命令都让林碧微抓狂,真想这时候能有杯开水“哗”一下泼对方脸上。

领导们落座后,林碧微观察到官场和企业家们在一起的奇妙反应,做企业的一个个衣着休闲,大都身材保持得还好,而招商局的几位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大腹便便。既然是来招商,商会企业家占了主场,摇腿,侧身,抽烟,喝茶,很随意。执行会长还开了周立几个玩笑,有点涉黄,可周立眉开眼笑,回应得旗鼓相当。林碧微心想,天天在我们跟前拿着装着,这会儿不也笑得嘴跟小产似的,脱了那身凤冠霞帔,你里面也不过是些腌臜货色。在这种敌意的阿Q精神胜利中,林碧微清清嗓子,运了一口气,对着投影开讲。先概述山庄婚纱摄影、旅游景点、餐饮美食、青年活动等综合一体的运营模式,然后再拆开,一块一块地细讲。

讲到半截,进来一人,寸头,修身衣,五十来岁,眉眼平淡。他摆下手,抽张折叠椅安静坐在一边。

林碧微谁也不识,以为来者是商会某个理事,继续拉着图片宣讲她的。因临时改的考察路线,刚才路上堵了车,这会儿都快七点了,餐饮部几次来悄声汇报晚宴已备好,可这边还没讲完。在座的有几位老板肚子起了意见,招商局杨主任却听得津津有味,眼袋里汪住笑眯眯的鼓励,既对林碧微所讲的内容又对讲述者都很有兴趣的样子,还不时结合他们当地的园区规模政策优惠提出问题,间隙里看看腕表,也问:“小林,还要多久?”

“再半小时左右。”

“拜托,周总,咱们一会儿边吃边聊,好不好?”老丁顶不住了。他做文化娱乐,爱谑笑,充当撒娇卖萌的角色,东方朔似的,身段灵活。

“就你饿死鬼托生的?”周立眼波流转,嗔骂老丁。

“那不是最近都没吃上你嘛。”

人们起哄,“周总现在就剥开给你吃,新鲜热乎的。”

老丁眨眨眼,惹笑一番:“哥一般白天都不来周总山庄的,当然,夜里也不来,都是周总去我那儿。”周立拿文件敲了他一下。“今儿个为啥来呢,一是提醒周总还是要加强联络,互通有无。”一句话被他故意荡出歧义空间,周立没打,向“老大”乞怜。林碧微才意识到后来的半老汉身份不简单,转身多看了两眼,老大示意她别理会这些坏蛋胡闹,接着讲。可老丁耍宝还没完:“二是听说周总山庄珍藏有比丁哥还老的茅台,怎么样,今天陪着老大,丁哥也享享口福。”

林碧微已经有点气了,你们打情骂俏,我傻子似的坐着,不知道该讨好哪一方,给个明示,到底讲还是不讲呢?

后面来的那人咳嗽一声,“别闹了,听小姑娘讲完吧。”

“得,老大都发话了,那只好饿着肚子做好学生啦。”老丁趋身过去,给“老大”点支烟。

林碧微心内怒气转化成电力,脸上的笑容像是探照灯,扫射一遍,“杨局您到哪里也不差一顿宴席,您大老远来的目的,想必还是考察几个靠谱的项目带回去。”她转过身,“丁总您要喝酒,来到我们周总这儿,那还不好说嘛,”林碧微笑吟吟的,“如果您真饿了,我们就在这儿边吃边聊,怎么样?”她本意倒也没打算越俎代庖,可心里存着气。老丁再一起哄,周立只好顺坡下驴,让餐饮部就在会议室一人打一份豪华快餐,开了瓶茅台酒。林碧微就着喝茶的玻璃杯,倒了满杯,也给老丁和杨局倒满纸杯,其他人根据酒量各自倒上,却给“老大”端上一杯开水,才重新坐下。林碧微先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敬了各位,接着道:“如能达成合作将会为贵区在产业升级、景区形象、年产收益等方面带来的好处。”数据详实,计划成熟,讲解通俗,讲完了,喝一口酒,桃花上腮,豪气大方。一时各位大佬目瞪口呆。老丁咂吧着嘴,竖下拇指,“周总手下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好样的,姑娘。”

坐在角落里的宋非看看她,笑了。

林碧微再一一替周立敬了酒,就微笑着退场,到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点上烟,出口气。虽然喧宾夺主,让主子忌惮,可毕竟打了漂亮的一仗。

接到杨云涛“出来坐坐”的邀约,林碧微刚从市区看完房,坐地铁返回山庄,拽着车厢的拉环,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捞出这位矮矮胖胖的招商局局长,首先浮现的是他黏腻的目光。她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有些意外,却也能想明白。他这样的身份,出来玩肯定不方便,在常来视察之地,有个固定的“宠妃”定然更安全。并非是她多美,更弗论和那些新“出炉”的女孩们相比,许是她那份淡然,经历过深浅,有眼色,知分寸,才让杨君觉得可以纳入“宠妃”人选。老实说有一瞬间虚荣爆棚,毕竟之前仅在会议室见过一面,难得贼还惦记;林碧微却又忍不住心生哀凉,怎么每回都这么容易被老男人招惹呢?她太知道这里面的况味了,就像吞咬自己尾巴果腹的蛇,每纠扯一段,人就要枯死一点。如果说和同龄人好的恋爱是风雨同路的、滋养的、正向的,和老男人则正相反,虽然有可能一步登天,可鸩毒迟早要发作,天上掉的馅饼最后都会变成砸向自己的石头,鲜有善终。林碧微苦笑一下,近乎气愤地回:“我睡了,杨局,改天再聚哈。”

“这么早睡了,一个人还是?”老东西自以为幽默的尬聊,还带个微笑,他不知道那个表情在年轻人心里是居高临下瞪眼鄙视的意思。爱和谁和谁,关你屁事?林碧微也微笑“鄙视”过去。对方偃旗息鼓了。

不料手机微信叮铃一声,是老杨又发来挑逗,林碧微懒得再搭理,回到公寓,洗了洗,换下睡衣,吃了半块西瓜,喝了一碗绿豆沙,躺沙发上,点开下载的美剧,抽一支烟,也不用管烟灰落在地面,剧看烦了,可以翻翻图文精美的《长物志》。林碧微很享受目前这种平常平静的生活状态,除了对受雇于人的工作俯首称臣,之外不打算为了某个男人而再迁就、改变。她现在如一湖止水,水自丰美,心自葳蕤。去他妈的婚姻,去他妈的老男人,老娘自己能挣钱,性更是动动指头立等可取,没了男人这种麻烦的低级动物羁绊,一个独立女性的生活,惬意着呢。

可生活注定不会波澜不惊。最先往湖里投石问路的是周立。“我们的项目他们批了,要有个人去那边负责对接,你去吧?”是杨局他们市里招商的一个婚纱摄影基地项目。

“不是还有孔副总?”她对没能提拔仍耿耿于怀,“这么大个项目,得更有权威的才能驾驭住吧?”

“老孔另有安排。”

“周总,我呢,人微言轻,具体做起事来,恐怕不好施展。”

“我和杨局沟通好了,尽管去就成。”周立说,“公司下半年会人事调整。”这就不言自明了。可林碧微冷笑一声,也不嫌腻味,老用这一招画大饼,不来点实际的,有什么用?

“我现在买票,飞过去?”她冷冰冰地揶揄。

“倒也没这么急,杨局最近几天还在海城,你有空去见见面,先了解下,以后工作起来也方便。”

在这儿埋伏着呢,林碧微笑了,周立你大爷的,又来拉皮条了。每次但凡攻城略地,都会先祭出她做鱼饵,然后用完了再以道德谴责,别人最多是做了婊子立牌坊,至少有一份无惧的坦荡,你周立是指使别人做婊子,下到脏水里替你捞鱼,你还在岸上笑话那人光着屁股姿势不雅。

“我最近在吃中药调理身子,正常工作范畴可以,饭局恐难胜任,毕竟不能喝酒。”不能太惯着她。

一句话噎得周立恨意满喉,她知道她在说谎,周立哼了一声:“我看你不单是身体有毛病。”

林碧微坚硬地笑笑,握紧马克杯,压住内心的火势,勺子磕碰在杯沿,咖啡荡出一圈圈涟漪。

“林经理,有功夫的时候,最好想想当初是怎么来山庄的。”这是在警戒她了,一个灰姑娘,谁给你的机遇?谁的平台让你成长为山庄经理?谁提供跑步机、咖啡机、微波炉一应俱全的独立办公室让你施展才能?

“今晚六点半,‘醉月清花,三楼小厅,就这么定了。”

林碧微钉在原地,出离了愤怒,以为自己能搏击一下,潮水远去,她不过是个扑腾在岸边沙坑里的小鱼,无足轻重。

最近提了辆白色菲亚特轿车,看好了临江新盘户型,林碧微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顺风顺水,在这城市里,优雅地做个高薪的独立女性。可生活很快就无情翻脸,暴露出粗鄙的一面。想想捆绑的车贷和即将供养的房贷,林碧微打电话给车队司机,“六点出发,去市区风情街酒吧。”

到了“醉月清花”,门楣上龙飞凤舞地书着: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琼筵是他们的,一帮政商人士把酒言欢,她不过添茶倒酒的角色。她再次声明了不喝酒,可没谁当真,特别是上次那个老丁,几次三番从言语上将其剥光示众。这种深具国产特色的中年饭局,男人掌握着资源,油光满面,侃侃而谈,在场的女性是挑选而来的一道必不可少的菜肴,架在话语中心,被言语烘烤。她想起古代被皇帝临时召幸的嫔妃,沐浴过后,赤裸身体,被太监背到宫里,还要感激涕零的,成为消遣的夜宵。老丁像个丑角,拉着林碧微,搂、摸、抱,公然骚扰,一众人都在看着,哈哈而笑。任何人都不会保护你,一万个假如都没用,只要来了,都会是同一种局面。要巧笑倩兮,又要在哄笑中眼神迅速恢复平静,时刻观察着,伺机而动,接住每个大佬抛过来并不好笑的梗。还有几位一样的女性,都属于丛林里低级的狐狸兔子,正在另一端用轻视的眼神看她,老虎狮子们一脸无所谓。你头都气炸了,还得微笑。所有的高傲不堪一击,所有的体面都是修饰的。世界向来贯行无耻的信念,权力无所不能,金钱必须跪舔。芥子之微的人啊,求食艰难。

和老丁闹着喝了交杯酒,林碧微去了洗手间,她要吐了,干呕了两声,却吐不出什么内容。她明白,这可能是杨云涛授意的,上次她婉转回绝了他,这是给她点颜色看。林碧微拖延时间,从洗手间出来,靠在旁边栏杆上,看下面舞池里乐队演唱。灯光闪烁中,杨云涛过来,洗把脸,笑眯眯的:“尿这么长时间,以为你掉廁所了呢?”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酒气和体味,说着,就要拉她胳膊。

如此粗鄙直接的语气,让林碧微惊讶得顾不上气愤,不可思议地傻望着老杨。他一定探问过她的底细,认定她是个愿意付出的轻浮货色,骚扰她也就是顺手的事儿,并不会有什么后患,是以肆无忌惮。

“喝多了,”他揉着太阳穴,抽支烟。这是有言在先,为自己接下来的不要脸开脱,其无耻程度,大约只有我骚扰你,只怪你穿着暴露方可比拟。果然,杨云涛猛地一扯,将林碧微拉进卫生间,并迅速将门反锁。这又是她没想到的,再一次被他的野蛮惊住。林碧微想要挣脱,可他的力气太大,紧紧箍住:“他们都说你为了事业很是舍得,我又不会亏待你……”林碧微又拽又掐。“怎么,到我这儿还吊起胃口来了,”他说,“你知道我给了你们公司多少利好政策,就不该感谢下吗?”他这么无所顾忌借点酒劲猥亵她,是觉得周立在谈成合作意向的时候就把她作为酬报的砝码送给了他?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林碧微乱了方寸,还打算以理服人,“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嘿,你说呢。”那意思都在一个泥坑,就别假撇清了,就把你当成你以为当成的下贱玩意了,怎么了?

“我喊了!”

“喊呀,”他鼓励说,从后面钳制住她,贴着她的脖颈,哈出黏稠的热气,“最好大点儿声。”他笑了,料定她不会喊的,要虎口取食,就得遵循游戏规则。杨云涛胜券在握,拉她后背的拉链,却不急于一蹴而就,拉链滑行得闲庭信步,金属咬合着下行,发出轻微的嘶嘶之声。林碧微弓着身子,一副屈辱的姿势,头发倾泻下来,泪水在眼眶打转,心燃火焰,浑身战栗。那拉开的拉链是犁尖,划破她最后的一点耻辱感……这几秒中她脑子里过了几百遍,她在挣扎,要不要得罪他?敢不敢得罪他?

拉链行走到底端,手要探进去。

“滚!”林碧微扭过身,啐了一口,屈起右膝,朝他裆部猛顶,抓一把他的脸。事出意外,老杨一声“啊”,一时两手上下扑腾,动作生动。

林碧微却在心底叹息一声,怎么就没忍住呢,这下是痛快了,可这些天的功夫也白费了。“我也喝多了。”她努力扮个鬼脸,笑一下,比哭还难看,还试图留有余地呢。杨云涛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好,你等着,”他说,“还跟我端架子,你这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周立养的高级鸡么。”

这不自知的粗鄙习气彻底激怒了她,周立鄙薄而压迫的眼神,他拽她拉链猫逗老鼠的阴险和悠然,不忍了,忍不住了,不管了,弄他,照死弄他。林碧微抄起墙角的洁厕刷,照他身上一阵猛打,连刷柄都打折了。老杨一身淋漓,护住脸部,辗转腾挪,与屎尿共舞。

她不知自己怎么积攒了如此丰盛的愤怒,像一枚被风浪卷积的叶子,整个人都是抖的。林碧微抱着胳膊,拳头紧握,面目痉挛,下楼梯时心乱,脚步也乱,踩空了一阶,直接磕了下来,好在没人撞见,她拽着栏杆,哆嗦了半天,才勉强站起。

回到公寓,已经半夜,带着酒意,脸上潮红,发丝凌乱,满脸倦态,坐在地板上,连抽了几支烟,放上熟悉的音乐,才感到一份安全。她感到冷。浴缸里注满水,撒满玫瑰花瓣,如一条惊慌失措的鱼,重回鱼缸里。林碧微在热水里抱紧自己,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身体,她想哭一哭,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她忽然羡慕朋友圈那些惯于矫情和自怜的女孩,这么些年,在外面,无枝可依,被逼独立,不堪一击。

这样的骚扰也不是没经历过,夜深人静,她抚摩着受伤的躯体,来自骨子里的寒凉和疲倦,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荒诞。生活是一场孤独深长的炼狱,她总是和这些无聊的人周旋,总是孤独和厌倦,总是得不到想要的爱,无可皈依。她想,自己最后可能会是一个悲伤的结局。

她掏出手机,想打给谁,逡巡半天,通讯录里数百个联系人,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左膝的伤口,猩红一片,比起刚才在酒局因周旋于热闹而耗费的心力,这点伤,其实也不觉痛痒,她腿翘在浴缸边沿,任它妖艳绽放。

这时候,她拍下惨红的伤口,顺便把两条光溜溜的腿也收进照片,在微信上贸然发给宋非。

她在玩一场冒险的游戏,带点乞怜的恶作剧心理。

过了很久,宋非竟然回复二字:“疼吗?”

她几乎要感激涕零,心中猛然伤恸,红色的花瓣漂在水面上,血淋淋的,越发艳丽。

她说:“大叔,我闯祸了,能救救我吗……”

中年男人是硬币的两面,如果注意保持身材,被岁月打磨过,有地位和资源架着,有份静水流深的从容不迫,像是熟坑的玉,是占了时光的便宜的,再搭配点出其不意的幽默,顺手就把小女生劫掠,别在衣襟上,装点成功。而那油腻的,就如隔夜的卤肉,再被欲望加热,整个儿散发着复杂浑浊的气味。不幸的是,杨云涛就是后者;更不幸的是,宋非属于前者,并且都让她遇上了。要时过境迁之后,林碧微才明白,前者也好后者也罢,不过都是一丘之貉。

杨云涛再没骚扰过她,周立原定的赴新项目对接的工作也另派老孔去了。这仅是一个小插曲,可让老杨和周立都狐疑的是,不知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何以有如此大的能力,让宋非都为她助力?他们无不从狭隘的经验主义出发,得出结论,这骚货一定是陪他睡了。谁会相信从始至终,他们就在会议室见过那一面呢。

之后很长时间,宋非没和她联系,一个是海上飘摇的小船,一个是陆地岿然的大山,他们没有交集。宋非也许不过是顺嘴几句话,捎带着就帮她解了围,可林碧微记在心里,这是一分恩情。她沉不住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路不易,但凡受了谁一点好处都感动不已,做不到承了情而无动于衷。林碧微急切地想为他做些什么,可她有什么呢,无非一具轻薄的身体,何况即便急不可耐地售色东床,宋非也不一定看得上她。想了很久,宋非爱登山徒步,林碧微给他做了一双绣花鞋垫。

这期间,林碧微做了詳细的案头工作,按说到他这个身份,一个海城商会在他手里盘着,该能检索到大量的信息,可网上关于宋非的报道却少得可怜,零星的几则也是他出席一些慈善会议。林碧微想,要么是他低调内敛,要么是他不方便,不愿在媒体上抛头露面。林碧微从老丁这里投石问路,得来的信息,让她讶异。宋非官商根系纵横,实力深不可测,是一匹体量足够大的下山虎。以后每逢节日,礼貌性的问候有之,忽然的暧昧有之,宋非有时回应,有时落空,即便回应,也淡淡的。她想,狮子也好,老虎也好,两人身份过于悬殊,拉不到一个频道上,眼看着一座巍峨大山,林碧微却无法依傍,只好含恨,不作他想。

直到三个月后,忽而接到宋非的邀约,林碧微惊喜、紧张自不待言,心中的影影绰绰的念头,按下葫芦浮起瓢,死灰复燃了。

这边老丁还在不安:“老大,真决定让她掺和进来吗?”

宋非端着的茶杯顿下,脸色中含着铁青,老丁知道,风平浪静里藏着雷霆。“天心还不是你们这些玩意儿给带坏的?到了这个局面,你说怎么办?”

老丁不吭,添茶递烟,擎着葵花向日般的笑脸,“平常也劝,真劝了,少爷毕竟还小嘛,贪玩了点儿,不算啥大事。”

“还不算大事,这次要是摟不住,还想做生意?弄不好咱们都得进去。”

老丁还在嘀咕:“不至于吧,天心也就耍个女孩,能有啥?”可看看宋非的脸色,便知道此事深浅,再不敢言。

依据给定的路线,林碧微来到花木环护的林中小院,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穿着像是快递小哥的模样,可年纪又不太像,男子潜藏在绿化带里,往林木纵深里探头探脑地观望。很快被保安发现,过来询问,男子支支吾吾的,被保安一阵推搡,跌坐在路边,先是抽烟,后是哭泣。一个男人,大白天的,扭曲着脸,哭起来很是难看。

林碧微路过,和他偶然对视一眼,只是泛起一点好奇,其实并没看到眼里。如她这般匆忙的独立女性,目的明确,眼睛向上,笑容都是有的放矢的,平日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诸如保安、快递员、服务生,不过都是布景而已。搞笑的是,知道她分手后恢复单身,同事给她介绍过个相亲对象,聊过两次觉得不合适,屌丝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拉黑的同时,她心说,拜托,大哥,谁有功夫看不起你呀,是根本不想看好么。那种骨子里普遍的漠视,维持的那点礼貌也是因为自己修养好,因礼貌是最省事最敷衍的社交,她可得存着精力对有用的人呢。

可她从男人身边走过,他不哭了,抹一下眼,怔怔地看着她,忽而叹一口气,说道:“姑娘,你也去这里吗?”他沙哑的喉咙里混着抽噎的水分。林碧微不置可否,不想搭理,他接着说一句:“你可要小心啊,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指指丛林里的白房子。在当时,林碧微只觉得他来路不明,多管闲事,要到事后回想,才能读懂,他的脸上和眼睛里,闪过多么绝望和仇恨的光芒,当然还有被糟践的善良。

妻子死时台风压境,弥留之际,她势必会想起那个同样台风过境的夜里她下令处置的孩子。十多年来,只有她知道孩子是生是死。他以婚姻为跳板,攀龙附骥,这么多年,对她身后的资源无所不用其极,成就了这一片政商势力,可到底还是有所不得,这是他对她的冷漠应有的惩罚。临死时,她甚至放出话:“你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就算他还活着,也许你还见过,可万千人群里,你这辈子,也别想认出他来。”宋非掐着她的手腕,从外面看上去,似乎是留恋他的发妻,不让她撒手而去。他咬着牙:“说,他在哪儿?”她笑了:“不是告诉你了,十七年前,那个北妹生下来就死了,你信哪个呢?”

她赢了,最后一着,他还是斗她不过。

“你也别得意,你死后,骨灰我会抱回家里,念想着你。”他叵测的嘴角,让她明白他威胁的用意。他会把她冲到马桶里,在后辈面前,对着遗像继续做出恩爱不舍的样子,“这辈子,你别想和我葬到一起。”可她早不在意。“我后悔当年不听父亲规劝,下嫁于你,”她说,“你就是这么毒,他没看走眼。”死到临头,她还在显示她身份的优越,却不想想,没有他的商业运筹,她的后台能变现出什么?宋非啐她一口,撇下她垂死挣扎。现在对调了个儿,她的父亲行将就木,而他早已布局完成一个小型帝国,若真像她所说的,儿子还活着,他不信找不到。

那时,所有来此谋生的女孩他们统一蔑称为“北妹”,以显示自己自带根正苗红的本地正统性,宋非也不过是在过江之鲫的女孩里陆续择取几枚,借以私下疏散在妻子家族势力下伏低做小积攒的怨气,玩玩而已。后边的那个女孩却很有心思,费尽心机怀了他的孩子。宋非那时还罩在妻子的阴影里,暗暗编织自己的政商谱系,趁“母老虎”不注意,偶尔身体撒个欢可以,真刀实枪地弄出个编外的孩子,他尚不敢。可女孩聪明的地方就在这里,确定怀上了,过了三个月才说,并把他直接拉到私人诊所,让他亲眼得见,肚子里孕育的是待价而沽的宝贝儿子。“你不要的话,我预约了后天的流产手术。”女孩抚住腹部,泪珠滚滚而落。宋非犹豫了。“母老虎”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之前也让一个北妹怀孕过,也是女儿,流掉了,这一回天赐机缘,他不能再错过了。宋非当下决定,“算了,不管了,生。”

他一直怀疑身边有妻子安插的眼目,却不知到底是走漏了风声。妻子波澜不惊。他正在收购当地银行的股份,进行到一半,资金已经陷入不少,有进无退,他提心吊胆,担心妻子使绊,却发现最后几个难缠的股东,忽然都顺利签了下来,旁敲侧击问及原因,对方笑眯眯的,不言自明的样子。妻子帮他打了招呼?宋非有点迷惑,这不似她的风格。也许她并未发觉他的小动作,他侥幸地想。

女孩孕期八个多月时,岳父委托他去内地对接一次大型招商考察,是岳父老家的城市,他要带队,不敢请辞。再说离临产还早着呢,宋非交代好女孩,请了保姆照顾,放心地率队出发。他决意给老岳丈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的。对方打着老首长不忘乡梓的锦旗,接待得热情隆重,招商项目也谈得融洽顺遂。他乘兴而归,去找他的北妹,却发现大门紧闭,屋内如洗劫似的,买给她的衣服、首饰、化妆品、家电,全都不剩,房子也卖掉了,倒是给他留了个纸条:

你走后,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流产了,对不起,房子这些就当是我应得的补偿吧,我走了。

很像是被女孩算计了一把。正因为太像了,难以置信。到这时候,他发现,竟然没有女孩家里的联系方式。下意识里,女孩不过是个青春的一次性生育容器,他只关心对他有用的那部分身体,没有耐心也觉得没有必要了解她的来历,他让人去她以前的工友那里打探,辗转得出的答案是女孩往家里寄了一笔钱,再没出现。

难不成老马失蹄,真被一个小女孩给摆了一道?可这里面漏洞太多了,早产为何不联系他?她在哪个医院生的?前一段产检肚子里婴儿还胎动活泼,怎么摔一跤就流产了?他恨不得冲到家里,摇晃沉静的妻子,质问她:“是不是你干的好事?你把那女孩怎么了,我的儿子呢?”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不能贸然对质。

过了好几年,他才找到当时雇佣的保姆。保姆告诉他的话也如反复排演过的:“您走后,小姐摔了一下,早产了,生下来是死胎,她受不住,精神崩溃了……”

宋非拉着保姆,辗转赶到隔壁城市郊区的精神病院,望着已经眼神直愣的女孩,摇晃她,她虚弱的身子在他撼动下苍白地摇摆,她举着手,看着,冲他笑了,疯疯癫癫地说:“血,好多血……”

他兜头扇了保姆一掌:“太太给了你多少钱?”保姆一声不吭,任他拳脚发泄,怎么都撬不开她的嘴。他甚至求她:“我给你更多的报酬,告诉我,孩子在哪儿?”保姆被他逼得无法,最后只破碎地回他:“我什么也不知道,你问太太吧……”

宋非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可他也只能压着。和妻子对质有什么用呢,她做得这么绝,就没打算再留后路。宋非想,孩子要么死了,要么还隐蔽地活着,这两者,他都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些年,宋非寻遍当年和妻子可能有交集的人,威逼利诱,都没能问出下落。茫茫人海,有个和他血脉相亲的孤儿,他知道他活着,可就是求而不得。妻子去世后的半年,他集中火力,几乎将海城可能想到的范围翻了个遍,掘地三尺,仍然没有找到他可能存活于世间的骨血。

妻子在折磨他。他感受到了。

宋非将手里的杯子往安放妻子骨灰盒的壁龛里扔过去,已经换不回任何回击。他摊开手,恶狠狠的,却什么也攥不住。

他甚至接受老丁的建议,在警务系统里预留了他的DNA。过了一年,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公安系统的朋友给他信息,有个入室盗窃的孩子采集的信息和他极为匹配。宋非见到他第一眼,这个皱缩的少年,“刷拉”一下,时光重回,他终于可以大致拼凑出妻子当年干下的罪孽。

他和小北妹的勾当,妻子始终有眼线,在他浩浩荡荡率团招商洽谈期间,隐忍已久的妻子当机立断,派人到藏娇的金屋堵住她,逼她签了房子售卖合同,将房内物什横扫一空,然后直接拉去引产。孩子生下来,被抱到外间,因为不足月,因为没寻到母乳,哭嚎得坚韧顽固。妻子嫌恶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他和别的女人搞出的孽种是个什么样的?说也奇怪,她看向婴儿的刹那,孩子突然不哭了,还对她笑了一下。简直毛骨悚然。她一哆嗦,这狗日的,倒是命大,还笑呢,以后有你哭的。她辗转托人,送给相隔不远贫户集中的博厦街上最寒碜的一户人家。

等他回来,人去楼空,只余一抹隐痛。

这一痛就是十七年。

直到那天,一番验证,确定无疑。宋非拥住这失而复得的儿子,发誓要给他最好的,弥补之前他陷在底层的亏欠。而他的宝贝儿子,在他老泪纵横的搂抱中,受不住这突然降临的热情,一脸懵懂,挂着不知所以却桀骜不驯的笑容。

改名为宋天心的张浩辰稀里糊涂做了富家公子,竟发现还没有在破烂博厦街上耍得开心。这样的急剧转换的人生,如同天上掉馅饼,而且这馅饼是黄金的,他想世上没有几人有如此幸运吧?可他很快只觉出一份力不从心。

在宋非的布局里,长兄逃港留下的儿子他抚养成人,如父子情分,宋非安排他从政,这些年稳扎稳打,上有荫庇,下有托举,已然位置骄人;女儿留学归来,在商业上驰骋,帮他打理产业,已是父亲的主心骨;风调雨顺的,忽然多出个号称是亲生的小儿,哪儿看都多余。这小儿流里流气,透着一股子市井里积习难改的顽劣和猥琐,上不了台面不说,还常有觊觎之心,几次口无遮拦将来要和兄妹二人平起平坐。

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相處不到三个月,在其兄其姐虎视眈眈的防备下,在老宋的严苛要求下,除了报复性地胡吃海喝一番,宋天心并没得到什么实惠。老宋给他断了之前的联系脉络,送他读贵族学校,请私教帮他补课,击剑、书法、美术、钢琴、礼仪,各种班安排得满满的,老宋要将他的过去连根拔起。宋天心明白了,金饼砸到头上也是疼的,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壳,要赶紧填满所有高贵体面的东西,以符合老宋儿子这个既定角色的需要。

他开始后悔上次莽撞的入室盗窃了,不为改过自新,为不入富贵之门。他这只野鸟,在黄金笼里,受这些冷眼和限制,处处有人盯着,失去了往日那些狐朋狗友,玩也玩不痛快。宋天心开始接连制造祸端,他十来年生活在贫户,认知能力有限,闯祸也闯得腌臜,先是骚扰私教老师,故意撕破了那位大三女生的裙子,老宋关了他一天禁闭。再是打碎了一件双耳镶虎插花钧瓷,这瓷器是个北方客户为从他手里承包工程,特请老家顶尖钧瓷大师定做的,烧了十件,就这只开窑华变,难得是虎眼,青边黑眼,凶狠明亮,这瓶插什么花都不足以激发其霸气,唯独插崖柏干枝,野性遒劲,相得益彰,老宋喜爱非常。小宋临门一脚,就将老宋的心头好报销。老宋将他关进佛堂。

宋非近年退居幕后,玩起了崖柏根雕,他的这栋别墅,是个小型收藏馆,享誉岭南,字画文玩金玉除外,仅三楼一层的崖柏、檀木之类佛像,据说估价数亿。关了两天,老宋再一进去,被一股青春逼人的尿骚气打了个闷棍,再看他的十八罗汉观音头陀,无不饱尝屎尿。佛头着粪,尿污观音,孰可再忍?老宋真给气着了,呜哇乱叫,抄起墙上悬挂的辟邪木剑,满室追讨孽障。孽障绕屋跑了两趟,停住了,笑咧咧的,等他剑刃劈下的刹那,小宋挺举上身,稳稳擒住老宋手腕,木剑摇摇晃晃的,就是落不下来。孽子还笑嘻嘻的,眼神挑衅。“你说让我在这儿对着佛们面壁思过,没说不让我屙尿哈。”他还有理了。老宋气急攻心,心脏承受不起,如石坠地,带动得他坐了个屁股蹲。眼瞅着小混蛋大摇大摆地上楼而去,老宋吼出一句:“混账东西,不要忘了你之前是什么身份!”

吼出来,老宋蓦然一惊。这不是妻子以前每每气急时对他的最后致命一击吗?“宋非,莫忘了你当初是什么身份!”妻子在时刻提醒她的恩德,不要翻了几天身,就忘了将你从污泥烂屎里拔擢出来的恩人。

其实,宋非的出身称得上家世渊深,父亲曾掌控一方水陆码头,也听闻过那些昔日雾里看花的繁华,他没赶上罢了,运动一来,父亲划了个恶霸,他老人家一甩手挺直死了,连累得他们兄弟在村里无以存身,哥哥赶上过家里的好时候,生养得娇,到底受不了,逃港跑了,是他撺掇哥哥跑的。那是另一段九死一生的惨烈故事,老宋轻易不愿提及。哥哥窜逃后,家里重担落在他身上,他插秧、捉鱼、偷东西,赡养卧床的老娘、年幼的妹妹、哥哥留下的妻儿,挖塘泥时他累到吐血,割稻子时他腰肌损伤,站不住,跪着割,往前匍匐,膝盖都磨烂了……然后,生不如死时,上天开了眼,一束微光照在他身上,赶上了知青下放,妻子的知青点在他们村。那时宋非年轻,眉目敞亮,身板健壮,因为家世,谈吐不凡,很容易从一帮泥腿村民中显山露水,虽然身份低贱,还是吸引了这个下放的丑女孩。宋非心说,丑是丑了点,心肠不坏,总是揣着一些点心或者罐头悄悄周济他。原本他顶着这个出身,不敢想会有女孩和他成亲,和丑女孩偷偷好上,也算聊以自慰。他没想过还有拨云见日的一天。过了些年,丑女孩的父亲被重新启用,竟然是那么厚重的后台,女孩回到省城,还不忘他,不顾父母反对,调到海城的政府部门。他再见她,这才心有颤动,觉得她漂亮多了,微露的龅牙笑起来也好看了,他很是珍惜,小意使尽,曲意逢迎,将女孩感动得嘀嗒融化,最终成功高攀了她,喜结连理,他松了一口气。尽管岳丈并没出席婚礼。这时哥哥在香港也闯出一片天地来,刚一开放,回来办厂,做来料加工,上有政策,下有激情,左右逢源,厂子兴旺,他在家里的声气才算日益茁壮。如此再过几年,积攒了一定金钱资源,再看妻子眉脸,还那么丑嘛,心下不言,还是觉得婚结得仓促了点,可逢到难事,被“老泰山”轻拿轻放化解于无形,又觉得娶妻若此,也还划算。就这么喜忧参半中,难免和妻子磕磕绊绊,有时吵起嘴,他刚要说句要强的话,妻子的五指山就压将过来:“宋非,你莫忘了自己当初是什么出身,不是我……”压他经年,敢怒不敢言。

可小宋闻言,才不管,直接犟嘴:“你以为这些我稀罕?又不是我找你来的,有本事还把我送回去啊。凭空多了个全面管控的爹,还多了个疯疯傻傻的妈,嘿,演电影似的,以为老子多乐意配合呢。前十来年怎么没见你们露面,都死了吗?”他眼含泪影,走得杀气腾腾,扭着身子,“哈呸”一声,吐了口痰。

老宋倒在地上,悲怆欲绝,心说报应,报应。

推开那扇灰色的铁门,林碧微一度以为终于推开了灿烂的人生光景。

参观完宋非的收藏行宫,到得顶层,宋非在楼顶花园等她。“我们又见面了,小林。”宋非斟茶给她,“还要大碗喝酒吗?”笑了一下。平常威严惯了的脸,突然的笑有雨后天霁的效果,放大了他的随和。

林碧微赶忙笑着附和,“宋叔,上次杨局那里多亏您……”她刚要表达谢意,宋非摆摆手,“来,喝茶。”他说,“我老了,到这个年纪,能交上你这个小友,也是有缘。”微笑散在他平静的目光里,宋非推过去一个小盒,打开,是一尊玉佛,“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其他的都显俗了,这个物件,我随身把玩的,送给你,图个吉利。”

她觉得贵重,指尖蜷缩。

“这么说,林小姐是不拿我当朋友喽。”说到这个程度,林碧微不好再拒绝,可也不敢贸然收下。宋非啜一口茶,“拿着呀,底下有事求你呢。”

林碧微陡然间正襟危坐,表态得过于郑重,说:“您尽管吩咐哈。”

宋非笑了。“放心,不是收买你去杀人越货,别紧张,小事一桩。先喝茶。”

喝了一壶茶,扯了一会闲话,宋非忽然问她:“林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家里就我一个。”她的原生家庭,在这城市里,没人知情。

“在这里也没个亲故?”

“嗯,没。”

“一个人打拼,确实不易。”

事后她才琢磨出玄机——这城市里她孤零零一人,没个根基,就算消失了,一时半会也没人在意。

“听周立说过你的努力,女孩子自强自立,到哪里都受人尊重,是好样的,我很欣赏,”他说,“可惜我的子女,不及林小姐这样争气,特别是小儿,最不让我省心。”

林碧微想,那是呢,含着金钥匙,不管往哪个方向,一抬脚,路自动铺好,换作谁也不用满世界急吼吼地争抢。

“请你来,就是想让小儿多和你接触接触,以后你多开导下他。”宋非说,“给你添麻烦了。”

林碧微想,带孩子?保姆?少爷侍读?

“小儿不成器,有件东西,家里一直收着的,被他拿了出去,也不知是卖了还是送了人,他脾气坏,不肯说,现在不知下落,当然他也是无心的。你和他熟了,方便时帮着问问。”

林碧微满腹狐疑,你怎么不去问?就这么确信我会问出来?

“是什么东西呢?”

他眼里精光一閃,沉吟良久,方淡淡地说:“他自己知道的。”又说,“周立那边我帮你请了假,薪资照付,忙完这一段,你要是愿意继续留在我这里,那就更好了,”又说,“当然,到时还要征求你的意见。”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林碧微一阵窃喜,舒一口气,看来这回押对宝了,换一个山头,风景自会不同。她心怀感激,加水添茶,“谢谢大叔,”她说,“可我还是想不识相地问一句哈,为什么选择我呢?”

宋非笑得竟有些寂寥,“以后你会知道的,相信我不会看错。我老了,和小儿沟通起来,他也听不进去,只好辛苦林小姐。”

见到宋天心,林碧微才体会出宋非的颓然老境。宋天心斜躺在沙发上,跷着脚,一脸的玩世不恭,“老头派你来的,监视我?”他说,“现在我要去拉屎,你要不要跟着?”

林碧微眉头都懒得皱,这种两人之间的较量和轻型剑拔弩张,她太熟悉了,前面有暴躁的母亲长年陪练,后面在公司里有周立,都是针尖对麦芒的脾气,这些路数林碧微早已修炼得挥洒自如。她率先打开洗手间的门,“祝你拉得顺利哦,要帮你擦屁股吗?”她平静的样子,风云都能攥在手心,宋天心气势上先输了半截,倒讪讪的了。“从今天起,我来给你补习英语,签订的协议你什么时候分数及格了,我才能拿到工资,所以,我们都用点心,行吗?”林碧微说,“要没别的事,我们开始吧。”

“还是别费这个劲了,”宋天心说,“这屋里的,你看上哪个,拿去,就当补你工资了,”他说,“我觉得我们没必要为难对方。”

“你好大方哦,可你真能做得了主吗?我可不想拿了件东西,像某人似的,做个小偷,多丢人哪。”

提到他丑事,戳到痛处,宋天心气吁吁的,踢倒灯台,又摔了一个茶盏,宣示他对这里的物件有不容置疑的所有权。

“这就恼了?”林碧微旋转着杯子,一杯清水喝得不疾不徐,“底下还有呢,要不要我说下去?”

“你说,你说。”

“你哥你姐人家都是留学回来,各自独当一面,你爹虽然提供了平台,可他们也的确有能耐,是给台子接着添砖加瓦的;你呢,除了会使性子撒个欢,做点男男女女的烂事,耀武扬威的,还会什么呢?那些围绕身边恭维你的,真以为都怕你?无非想从你这里和你爹攀上一层关系,分点蝇头小利,他们对你笑得多用力,就说明生活有多残酷。你马上有十八岁了,睁开眼看看你博厦街的那些小伙伴们,要么在努力上学,要么早早下来被生活摁在地上摩擦,有几人不竭尽全力,以求命运开恩于万一?你真该庆幸你伟大的疯娘当初赌对了生殖器,让你侥幸成为寄生在好运气上的废物。”

“你,你……全他妈屁话,你以为我傻吗,没想过这些事儿?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的生活?告诉你,世界就是被你们这些把野心和欲望包装成梦想的狗日的弄坏掉的,到处都是勾心斗角,乱糟糟的。我在博厦街上,有自己的活法,至少每天都是快乐的!”

“可拉倒吧,傻弟弟,你那不叫活法,叫混日子。一个两手空空的人,连给暗恋的女孩送个东西都得靠入室盗窃,还快乐?你这快乐可真够掉价的,接近于无耻了。”

“我偷的是街面上横行霸道的祸害家里的,不觉得有什么跌份的,哎呀我去,算啦,说不过你,读书多的就这德性,说啥都一套套的。”他恼羞成怒,却也无计可施,又不能给她两拳,只好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嘻嘻的:“看來对我做了不少功课,还有没,说不定再激将一下,真能把浪子唤回头呢,多有成就感的事,是吧,大姐?”

“才懒得劝你,我有自己的事做,到哪里都饿不着。我是可怜你,寄身在别人屋檐下,屋檐再华丽,人家再有钱有势,也是人家的,你不过是个暂时的陪客,有你俩哥哥姐姐,轮不到你做主角,再这样瞎混一气,到最后,老爷子一死,你屁也不是,一声滚,立时被逐出家门,倒是也没白折腾,落一个疯娘要养活。”

宋天心忍不住,这女人嘴太恶毒了,想扇她几巴掌,他攥住林碧微衣襟,右手扬起,迟迟,还是没落实,“你不是来教英语的吧,说吧,老头让你来干什么?”一旋手,作势要掐她脖子。

“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告诉我那件东西去哪里了,我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家老头,肝癌晚期。”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是我的本事了,”她说,“现在你哥姐还不知情,尚有转机,不然,他一死,你也就到头了,OUT,出局。”

宋天心浑身一震,“你说的是真的?”

“现在,可以把那件东西的下落告诉我了吗?”

老徐好喝几盅。玻璃小瓶,六两,当地产的米酒,味道清甜,主要是便宜,几块钱,配一碟切得细薄的猪耳,够他消磨半个晚上。他喝酒也不单是因酒瘾,拿这个止痛,腿疼时,喝上一气,醉醺醺的,能暂忘了疼。近来他的静脉曲张更严重了,血管淤积,血瘤子一嘟噜一嘟噜凸在那儿,呈紫黑色,葡萄丰收似的,从小腿盘根错节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上。喝醉了,他恨不得照自己腿上打几巴掌,他妈的,同样都是出力的,别的人怎么没有静脉曲张?你呀,真是,生就的贱命,屁症还不少。可他不敢打,医生警告过了,你就拖着吧,几十年的烂腿,血管都打结了,疙疙瘩瘩的,一旦血瘤破了,没法止住,小医院都不敢接收。每次上工前,他用纱布将两条腿小心缠上一圈,再套上厚厚的劳动布裤子,生怕磕碰了。

可老徐最近干劲很足,他被品牌油漆的家装公司聘请为高级工,不用再自己到处去找活儿,公司的订单源源不断。现在年轻人买个新房不易,装修起来,对墙面色彩要求高,一个房间恨不得刷上几种颜色,婴儿房有的还要多种油漆调配出的色彩效果,他手艺好,不偏色,刷得细致均匀,历经岭南湿哒哒的回南天好几年都不返潮起泡,客户间相互介绍,指名要他们公司老徐来刷。工资挺高,他挺骄傲。刷着别人的房子,他心里美滋滋地想,看他娘的什么腿啊,哪有那个功夫,哪天真不行了,一蹬腿死了算了,趁现在还能干得动,再辛苦几年,攒下些钱,说不定还能给茵茵买个小房子呢,到那时,他得好好刷它个五颜六色。他嘿嘿笑,笑了一半,想女儿喜欢素色,可能不允许他发挥呢。他还是咧着嘴笑,同事问他:“老徐,笑啥呢,白日做梦娶着媳妇了?”他也不恼,乐呵呵的。

可是,女儿没让他将好梦做完。

乖巧的徐茵茵,忽然退了学,再不愿上了。

老徐后来才理解女儿为何不上学的。

徐茵茵学习中等偏上,有点偏科,但他知道,女儿尽力了。自上了高中,徐茵茵更显瘦了,她听父亲的,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希望能考上一个像样点的大学,有个相对稳定体面的工作,将来父亲老了,以期更好地报答他。而老徐,对女儿欣慰之外,压在心底的,还有一份额外的感激。

当初,妻子要和他离婚,老徐没什么可说的,抽着烟,烟蒂灼了手指。年轻时,妻子很美,在他这里,有些枉费。他甚至劝徐茵茵,“囡囡,听话,跟你妈吧,对你将来好……爸爸没本事……”可女儿还是选择跟了他,老徐的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后边母亲几次开车在学校门口堵她,要接她走,徐茵茵都没曾动摇。老徐加倍对女儿好。日子捉襟见肘,父女俩却其乐融融,在博厦,卖菜的、打包子的、修鞋的、算卦的,但凡和这些老相识攀谈起来,老徐三句话就能扯到女儿身上,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护犊情深,谁也招架不住。老徐是真得意,这个女儿,俊俏、勤快、争气,是他寒碜的大半辈子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是恩赐的礼物。

可不知从哪天开始,女儿不再有啥事都和他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了,放了学就进到自己的小卧室里,连开关门都轻手轻脚,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徐试探问了几次,她不说,他咨询过同事,得到的反馈是女孩儿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有点敏感叛逆,心往内收,沉默寡言,注重自己的私人空间。“没事,老徐,你就是对闺女太过关注了,没了距离,不能这样,你得给她留点空间。”老徐刚要宽点心,却突然,女儿不愿上学了。怎么劝都不听,也问不出原因,老徐动怒,甚至打了她几下,当然下手很轻,可话说得有点重。爱之深责之切,眼看着通往未来的唯一一根希望的绳子,毫无征兆,咔吧,断了,老徐捶胸顿足,却无计可施。

这天,刚吃完早餐,徐茵茵将一个纸包丢给父亲,“预约了后天的手术,去看腿吧。”

老徐接过,打开,眼睛被蜇了一下,眨巴着:“这……这钱,从哪来的?”

“你别管,没偷没抢,”她说,并追加一句,“反正指着你做个装修工,天天批墙搅油漆,忙活了半辈子,也医治不起那双烂腿。”

“装修工怎么了,瞧不上?那点工资是不高,可也没耽误把你养大啊,都会吧啦吧啦犟嘴了。”

“那是,看怎么养法,有口吃的能活着是养,人家金堆玉砌也是养,”徐茵茵噙住眼泪,“就当我欠你的,这次我还你,以后我们谁也别管谁。”

老徐歪着脖子,眯着眼,使劲看,却看不懂现在的女儿,他换成商量的口气,“茵茵,要不你还是去上学吧,学校我帮你打听好了,就插到复读班里,不拘考上什么,爹都供你。”

可女儿一句话就将他顶回去:“你有钱?”

“我现在工资涨了,再说,没有也可以借嘛。你这样在酒店里做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都说了,不要你管。”她说,“你要的不是女儿,是学习好、乖巧、听你话的那个小人儿,你真在乎我吗,你在乎的是你的面子。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拿不出手,给你丢人了?有本事你再打好了,我就这样了。”

这些势利的家长,还好意思说,体面时是你女儿,不体面就不是了,也想得太美了。她得拿出这恶狠狠的劲儿,徐茵茵咬着牙,掐着虎口,怕自己泄了气,做不到凶狠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女儿,随便好了。”徐茵茵开门走出去,“记得,后天。”

望着女儿倔强娉婷的身影,老徐叹一口气,想,真作孽,上次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打骂她的,这下好了,多少年维系的父女感情,前功尽弃。老徐在自怨自艾,却不知这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抹剪影。

徐茵茵并不算惊艳,脾气随和,小巧玲珑的,邻家女孩的模样,长相里有一份恬静,似月光落在眼睛,常笑笑的,这一静一动在青春的眸子里汇合,清纯而活泼,是很多男生心目中初恋的样子。刚一进光明高中,就有很多人追她,当然,她都没答应。因为她心里有中意的男孩。男孩在隔壁班,学习好,长得不仅好看,还清爽明朗,是几个兴趣组的组长,那种魅力和自信,脸上自带着光芒。总共和他也没深刻地见过几次面,可一个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就像装着一面鼓,所有关于他星星点点的话题,都可以在心里溅起巨大的轰响。轰响多了,再见他,脸上不由得发烫,心跳得那个快呀,像商铺平安夜挂在圣诞树上的小彩灯,一闪一闪,明明灭灭。她努力着,让自己变得优秀,再优秀些,或许他就会注意到她了。

期末班级联谊,徐茵茵被强制报了个节目,她唱了一首孙燕姿的歌。她声音纯净,唱歌好听,在她唱《遇见》的间隙里,有几次发现他在看她,还随着她的歌声配合着哼唱的口型,可她站在台上,不敢和他对视,那种感觉像是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只他一双眼睛是最后的光源,而她一腔紧张,不敢去看……终于下了台,到了闲聊阶段,各人谈及梦想的大学,徐茵茵听到他说了自己的理想,她心里一个“咯噔”,那是一所有名的学府,徐茵茵咬咬牙,记下了,也决心去考它。一转头,发现他也在看她,徐茵茵的心,一下子鼓点乱了,砰砰砰砰,跳得五彩缤纷。她喝了一口可乐,呛住了,眼泪欢快地跑出来……徐茵茵想象着,她也考进那所大学时,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她的心迹,到那时,她该以怎样的欢喜甚而是甜蜜的委屈,来回应他灼热的眼神呢……

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想的要美好得多,到了周末,他主動约她,他们去学校附近的小河边散步,河水缓缓地流,他们沿着河岸,走了很久,她全明白他的心思了。

徐茵茵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某个虚无的点,她回想着他在河边说过的话,回过神,摊开书本,她在心底告诫自己,徐茵茵,你要努力学习,非常努力,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呀。她埋下头,正要温习试题,却飞来一封不速之信。

信上歪歪扭扭,错字连篇,大意是注意她很久了,要和她“交个朋友”,署名是张浩辰。如此一月下来,信冒失地来了十来封,火力密集,死缠烂打,格调低下,直奔主题。徐茵茵理也不理。这天正课间休息,她做着习题,张浩辰领着一众男生,大摇大摆地到她面前,敲敲桌面,啐一口,宣布似的,高声说道:“在学校你跟老子装什么清高呢,摸一下跟狗咬了似的,夜里头在床上那么骚,怎么不见你清高呢?”他甩出一沓钞票,兜头抛洒过去,“这是昨天晚上你该得的。”

徐茵茵愣了一下,在别人的哄笑中,张浩辰摇晃着走掉,剩下她,被奇怪的眼神原地围剿。她无助地伏在桌上哭了,底下整整两节自习课,她都没抬起头,悄悄地,一直哭。她哭的不仅是被张浩辰诬陷,还在于当时围观的人堆里,隔壁班的他,也在里面,一直报以冷眼。

她感觉天塌了。

流言像被石子遽然击中的垃圾坑里四窜的苍蝇,围绕着她,嗡嗡的,她走过时,忽然噤了声,她刚走远,立刻又汹涌翻腾。闲极无聊的学生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前追她不成的,也奋勇落井下石:“真的假的啊,看不出来哦……”“平日装得那么清纯,原来早被睡过了……”“听说她妈妈就不是什么好货,嫌她老爸穷,婚内出轨另觅金主了,如此说来,她可真是深得家传啊……”

那些嘀咕,也许只是在枯燥的学业中,宕开一笔,逞一时嘴快,并没人上心,可恶毒的雪花,一瓣一瓣累加,最终压垮了她。她才知道,同龄人的恶意,有时比成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恶意很多还是无心的。徐茵茵恨不得戴上面具,或者自此从学校消失,她很快瘦下去。可这还不算完,命运还要再补上一脚,让她彻底寒心。

那天,一到课桌前,她看到桌洞里的信,那熟悉的字迹,那温暖的话语,让她泪下两行,信上写着:

这几天常常梦见你,知道你难过,却不知怎么劝慰,好像跟你说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说,惊醒过来,才发现你的样子就像醒后记不清的梦,月也朦胧星也朦胧,在天上飘在云里游,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但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存在心头,袅袅不散,星河下面,就我俩并肩站在那儿……

末尾留下一行:“今夜来河边,有话给你说。”

她去了。

这个世界都在看她笑话,只要他还相信她,理解她,给她一个笑,就够了。徐茵茵到了学校后面的小河边,那里有一片丰盛的树林,是初恋学生的隐秘乐园。她羞赧了脸,刚踏入树林边缘,闪现出的却是张浩辰,笑嘻嘻的,踱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进树林。

“你不是喜欢他么,他也说过喜欢你,搞得你俩两情相悦,忠贞不渝似的,可结果呢,稍微吓唬一下,给点小钱,他就怂了,主动写信替我将你约到这儿,你说妹子,你这都什么眼光啊……”

张浩辰欺压上来,捂住她的眼睛和嘴巴。

天黑了。

“烛光别苑”是他们私下对一栋临海别墅的称呼。它特别的地方是一楼极尽奢华,二楼装修简单,全楼不通电,以示无任何电子设备监控。落地窗帘遮掩,室中置仿古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下作蟠螭,龙口衔烛,点燃后鳞甲闪动,屋里明亮闪烁,灿若星辰。人就在这瑰丽梦幻中放心撒欢。老丁的演艺公司负责往这里输送大小女伶,以供各路要人前来消遣。

她依稀记得车开了很久,被架入屋里时扑面嗅到了咸润的海风,到了屋里,高高低低走了一段楼梯,揭掉眼罩,眼前是一张白净面庞的中年笑脸。男人的嘴唇薄而缺少血色,时不时舔一下,油亮的眼珠转动腾挪,灵活的眉眼和锋利的嘴唇配合出一个三角区,跟着大佬,眼珠一错,察言观色,嘴唇开合,随时见风使舵。再细看,他并没有笑,可能平日笑得太多,太下力气,脸上的纹路早已固定了,像一张面具,所以他愤怒时,也透着一团喜气。

“这玉虎头是宋天心送你的吧,他倒挺舍得,没事,我们不追究,”他说,“但是,你得交代一下这里面少了的那件东西,去哪儿了?”他眨眨眼,“很小的一个东西。”

徐茵茵打量着屋子,觉得似曾相识。低调的房间内,最醒目的是中央的水床,床被装饰成一艘大船的模样,船头上屹立着一件天然形成的崖柏长龙,龙身上嵌着碧玉裸女,人在船上,摇桨打橹,船便乘风破浪,如置身波涛翻滚的海洋。望着那件龙形崖柏,她想起来了,那些视频上的场景就发生在这里。

她打了个冷战。

“知道多少钱赎回的吗?”老丁伸出五根指头。这还是阐明利害,店主忍痛割爱,实价远在这之上。“你倒好,白菜价卖了,不过卖了也没啥,那个芯片你留着也没用,想想放哪儿了,这个回头还送给你。”老丁摩挲着虎头,“这个大个的籽玉,沁色柔润,真是难得,”他说,“再给你的话,别典当了,我帮你收了它,足够你家买套房了。”老丁放下玉虎头,等她回话,“还不打算吐口吗?”他说,“叔叔知道你是被迫卷进来的,没打算伤害你,可你要是这么不配合,也就别怪……你想想,家里还有老爹等着你回去呢,他可就你这一个女儿。”

她发现老丁的两只眼会变换,一会儿是狼,目露凶光,一会儿是羊,温良湿润。在狼的凶狠和羊的苦口婆心中,徐茵茵沉默得明显力不从心。

“还不说吗?”

“叔叔,我没见过,真的。”

老丁摇摇头,“这就不好了,你清白人家的孩子,年纪这么小,不该说瞎话。”他说,“这屋里的场景是不是觉得熟悉?”老丁叹口气,“那可能是你忘了,没事,我帮你回忆下。”

他搬出笔记本,支她跟前,放出一段视频。徐茵茵脸红耳赤。老丁在旁边讲解:“听说你喜欢唱歌,你仔细看看,这个女的,认识吗?”电脑上一对男女赤裸身体,在船形水床上呻吟。当事的女孩,竟然是曾红极一时的歌手。“给你机会了,你不珍惜,到现在你可能还认识不到这事的严重性,非要卷进去。”他又打开几个视频,徐茵茵低下头,不去看,老丁拽着她的头发,摁住她的脖子,让她盯着电脑。画面上男的赤裸着,她不曾深入社会,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有来头的各路诸侯,身下的女生娇喘着,有几个,她认出来了,是平日星光熠熠的角色。

她感到恐惧,如掉进一个莫名的漩涡里,徐茵茵张大着嘴巴,“哇”地哭了。“叔,您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丁恼了,扇了她一个嘴巴子,抽了支烟,她断断续续的哭泣让他心烦,老丁举起烟灰缸,要给她一下。

正于此间,身后一声喊:“老丁,你干什么?”一个女子奔过来,将电脑合上。

老丁还瞪眼,“你充什么好人?”他嘀咕道,“我可不像杨云涛,以为宋非对你高看一眼,就吓破了胆,其实你算个什么呢,真不知老头发昏看上你哪点了,告诉你,最好别惹到我,不然……”他做了个凌厉的手势。

“好,你厉害,有本事你去问老宋,别他妈就会吓唬个小女孩,”林碧微把电脑杵他怀里,“现在,请滚出去,好吗?”

轰走了老丁,林碧微坐下来,凄恻地笑笑:“妹妹,別怕,有什么话,和姐说。”

徐茵茵捏着纸杯,手不住地颤抖,被林碧微握住,放在手心,林碧微望着她:“妹妹,我也害怕,在这里,我们都是蚂蚁,他们随时可以碾死我们,无声无息地。”说着,她流了泪,清冷的水珠挂在脸颊。

盈盈的笑脸,家常的装扮,让徐茵茵感到一丝温暖和信任,却不知这是早已商量好的,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

“我要是劝不下你,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徐茵茵看着她,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们会让我们成为刚才你在电脑上看的那种玩物……”林碧微帮她揩去泪痕,自己也擦了擦眼睛,揽着她的肩头,在她步步惊恐的目光中,说道,“所以,就当帮姐姐了,也是帮你自己,你知道的,都说了吧,好吗?”

惊惶中,徐茵茵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后。林碧微来到楼下。

“问出来了?”老丁问她。

林碧微没理他,兀自坐下,眼睛侧立。

老丁趋附过来,一脸喜气,挑挑拇指:“老大果然没看错,真有你的,”他说,“我们怎么就没你这亲和力呢,循循善诱的,说哭跟真的似的,哈哈。”

林碧微正色而起,“刚不还说我算个屁呢?我也告诉你,老丁,我是无足轻重,是不入你眼,但这次随着了解越多,越不愿意卷进这个浑水,也没打算和你在老头跟前争宠,明白吗?”

“都不过是想傍上老宋这棵大树走点捷径,假撇清什么,”他说,“你已经进来了,觉得还能抽身吗?”

林碧微叹口气,“礼盒就在她工作的酒店个人衣柜里,她根本不知道夹层里有个芯片,只拿着那个虎头去典当,想换些钱,给她父亲看病。你去取吧,回头你给老头说一声,事情解决了,让他也安心。”

到这时,老丁是有一点感动的,让他给老头汇报事情搞定,而所有的计策几乎都是她设计的,却没邀功。老丁想,是个有心气的女人哪,成也在你单打独闯,败也在你单打独闯。在老头跟前,我追随这么多年,总不能让你抢了风头。老丁说:“你确定她真不知情,没动过,没有备份?”

“一个小女孩家,应该没那个心机,问起所有事来,她一概不知,不像是装的。当然,你要不相信我,自己再去追问好了。”

“那也不必,相信你的能力,绝对骗得她给你交了底。”老丁嬉皮笑脸的,忽又很愤怒,“你说老头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哪里不好呢,非得放他所有收藏里最不值钱的玉虎头盒子里,奶奶的,这一顿折腾。”

“这芯片里到底是什么重要东西呢,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我觉得你还是别好奇了,”老丁叵测一笑,“为了你好。”他说,“我去取,你看住她,回来再作计较。”

老丁驱车而去,过了个把时辰,方才返回,进屋冲林碧微摇摇手里,小小的黑色芯片,“嘿,果然在里面。”老丁放心了。他取了红酒,倒了两杯,颤颤巍巍,杵到林碧微跟前,“事妥了,来,庆祝下。”“叮”一下,和她碰了杯,老丁示范性地喝了。林碧微也抿了一口。

老丁笑了。

林碧微扶着额头,晕乎乎的,坐立不稳,头脸发热。回想一下,酒里有一点淡淡的涩味。林碧微惊住,破口大骂:“老丁,你想干什么,所有的功劳都归你了,你这么做,还算个人吗?”她嘶喊着,“我要给宋非说,给我电话,我要打给他……给我电话……我要告诉他……”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转而想到,如果宋非不授意,他哪来的这个胆子?但她还心存幻觉,或许宋非不知道,老丁这个狗东西作孽,可事后即便宋非知情了,大约也只会装模作样训斥老丁一下吧……林碧微欲哭无泪,捷径还没走通呢,就已经付出耻辱的代价。她从愤怒转换为恐惧,身体像是一张弓,被不确定的惊恐支配着,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深刻体会到了刚才徐茵茵的抖动。

老丁终于支好拍摄支架,走近她,他说:“你不是好奇盘里都是什么内容吗,我们总得有点把柄抓在手里,录上这一段视频,就有理由相信你了,以后再做什么,我们就一心了。”老丁扯她衣服,“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我们都是阎王跟前的小鬼,做事得多替老大想想,不能有纰漏。”他开始解皮带,“没办法,你担待,”老丁黑压压地覆盖下来,垂在她耳边,说,“想平白加入进来,暗地里总要付出些代价,耍些心机就能狐假虎威,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是吧,妹妹?”

她想挣扎,想打骂,想哭喊,想讨价还价,可头昏脑沉,眼皮上似坠着铅块,睡意袭来,她躺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费力睁开眼,发现二楼拐角处徐茵茵正朝楼下客厅这边探看,她捂着嘴,流着泪,掏出手机,要报警阻止老丁暴行的样子。林碧微作势让她退回屋内,对她微笑,没事,妹妹,你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没用。可徐茵茵还执意小幅度做手势,手指凌乱,林碧微看了一圈,也没能猜到她的心意。可她还是坚持让徐茵茵退回去,装作没看见,林碧微转过眼,老丁带着烟臭的喘气压过来,她感到一阵目眩,忽而领会徐茵茵的意图,她无声苦笑,眼泪滑落,这下坏了,原本以为已经平稳推进的事情,又要荡起不可预测的波澜。

记忆里那条河流总是丰盈的,悠然地流淌,最后汇入浩荡东江。晴好的日子,云朵在河中静静流动,两岸的花草一脸烂漫,仿佛人间从来没有秋天。沿着河岸走下去,走过草地,走过花朵,直到有一处高坡。坡上长着灌木小树,仔细看去,每棵树身都镌刻细小的文字,有的奔放,有的婉约,不外是附近学生的萌动情愫。周末时,她常来坡上坐坐,摘一枚草叶,在手心揉搓,望着河面潺潺,心头浮着朦胧的忧伤,青春期的女孩子,有了柳絮般起落的心事。

她在河流左岸,也就是所在的学校在河流左岸。其实,河流本来只有此案和彼岸,可是她却喜欢这样的叫法,就如他的名字叫孟阳,她却喜欢叫他大熊一样。他身形高大,笑起来,像是一张网,笼罩着她,她甘愿被笼罩,信赖地接受他的光芒。

当时,对岸是广阔无边的田地,齐整的稻畦,始终是一片模糊的印象,仿佛很神秘很遥远的样子。那个让人温暖到心碎的黄昏,他曾牵着她的手,在棕榈上刻下他俩的名字,她摩挲着那并排刻下的名字,眼角湿润,心跳加速,她说:“大熊,你看,它们在一起了,多么好……”他眼睛明亮,望着她,嘴角含着夕阳的光线,她想就此沉溺下去,可他有主意,说:“茵茵,我们都是没有家底的孩子,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有未来,等我们考上大学了,再来这里。”他忽而变得羞涩起来,这么大个子,在她跟前红了脸,在邹孟阳和徐茵茵两个名字之间,还留了一点空白,“还有三个字呢。”她知道,她懂得。她真想幸福得哭上一会儿。她原本的要求很少,那些情愫压在心底,能和他一起学习,一块散散步,她就很知足了,可命运一下子恩赐这么多糖果,她有点受不住了。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你眷慕的人,也恰好眷慕着你,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心跳,咚咚咚,她捂住胸口,生怕一颗心会化作水鸟飞出去了。她扶住棕榈树,吸一口气,空气都是甜的。他还在说:“到那时,再刻上,你要记得,追你的人那么多,不要一转身甩了我哦。”她终于忍不住,眼睛落了一阵急雨,她哭了,又笑了,打他一下,努力点着头,一脸笃定,一脸憧憬,拉着他的手,一直走到落日尽头。最后,望着浑圆的落日,她说:“幸福鸟飞走了,飞到右岸去了。”她管那种白色的水鸟,叫幸福鸟。此刻,连一棵草一朵花,都是幸福的。他攥着她的手,拂开她脸上缭乱的鬓发:“我们一起努力,也会飞到对岸广阔天地去的。”

她信他。一直相信。

……

她知道,那封信是张浩辰逼他写的。她不怪他。她甚至傻傻地想,张浩辰,你不是要纠缠我么,那我就奉陪你好了,可是,你不要耽误他,他是我心底的那颗星,是我右岸的风景,他有远大前程。

她放了学,在酒店做前台,邹孟阳曾费尽力气找到她,徘徊在门外,到了晚上无人时,才进来,问她为何不上学了。她一言不发,他开始扇自己耳光,哭着,求她原谅。她不为所动,满眼冰冷:“我学习又没你好,上学有什么用呢,考上大学,还不是给人打工?”她头也不抬,“你的目标不是中山大学吗?你不是说家里还指望着你翻身,带他们一起逃出穷窟呢,还不去努力?你忙,我也忙,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都高二下半学期了,我的真命天子,你要拼搏进取,考上心仪的学府啊,我不值得你再浪费心力。她笑了:“说起来,多亏你拉的好皮条,谁能想到呢,张浩辰走了狗屎运,现在变成了宋天心,他對我很好,他老爸有多大势力你知道吗?只要我愿意岔开腿陪他玩,这个酒店他现在眼都不眨就能买下来送我呢。”她说:“操他妈的,可真要感谢你。”

没想到才几个月不见,她出语这么直接粗鄙,他愣在那里,泪珠子挂在脸上,一时都忘了哭泣。

“怎么,还不走,好吧,给你看个东西,这是宋天心今儿随手给我的,说我是属虎的,送个玉虎头给我,他大爷的,真后悔不是属大象的,说不定这傻逼玩意还送个更大的呢。”她鼓动鼻翼,笑得无所顾忌,“你能送得起再来找我哈,”她说,“我也陪你玩儿。”

邹孟阳嘴巴张着,一下子心被掏空,凸着眼睛,憋得满脸紫红,“好,”他说,“徐茵茵,原来你是这种德性,你活该!”他一跺脚,转身跑掉。他奔跑的身影涨满愤怒的夜风。

等他彻底消失不见了,她的眼泪才哗哗流下。

……

她来到河边坡地,找到那棵棕榈树,掏出小刀,把自己的名字划掉,树上于是只剩下他的名字,在晚风中,孤零零的。徐茵茵哭了,她摩挲着他滚烫的名字,心说,对不起……右岸或许是我今生无法抵达的一个梦吧,我的亲人,你要替我去实现它。

十一

到了那栋公寓附近,老徐就想起来了,这里的墙面是他粉刷的。当时为了那种低调的高级灰,他用进口的油漆调配了多次,试验了好几回,才让主家满意。在附近的绿化带里潜伏观察了半個月,他慢慢摸清了这里的人际格局。所以他黄昏消隐时分进来的样子熟门熟路的,径直走到林碧微的办公室,说:“林小姐,你的外卖到了。”林碧微从电脑后抬起头,哦,原来是他。

埋伏的石头终于露出来了,林碧微叹了口气,原以为别墅的那个晚上,不值一提。像是一个小插曲,大佬不小心将备份之一的芯片放在桌架下的玉虎头盒子里,被不成器的孽子顺手偷去借花献佛给曾经心仪的女生,女孩典当虎头为父亲医治烂腿,芯片也顺利追缴回来。老丁仍鞍前马后伺候,插科打诨,根基很稳。各方都没损失,不过是河流里虚掷了一枚小石子,波纹退去,河面依旧平静。只是事后在偶然的深夜里,惊醒于接连的噩梦,老丁压下来,录像器嘶嘶转动……她会在心底问自己一句,林碧微,你值不值?可她很快就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弱肉强食,一个女子,有什么办法呢?那些鼓吹的独立姿态,都不能掀开门帘往里细看的,她见得多了,不过是一种故作的姿势。

其实她没打算从周立那里辞职,原以为狐假虎威可以借力省点事,可真到了老虎身边,才知道步步凶险。在宋非给她的几个职位里,有去越南胡志明市监督新厂的,有去内地开发区做分厂人力资源总监的,可她还是选择了打理宋非个人收藏馆这个清闲边缘的位子。林碧微想,我不过是揾食,没必要以性命作赌,陷入是非中心。可日子在继续,水是流动的,总会溅起一些涟漪,伴在猛虎身边,骑上去不易,下来更难,林碧微无奈一叹。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你是茵茵的父亲吧,做外卖了?”

老徐一脸焦灼,“林小姐,你能告诉我,茵茵现在到底在哪里吗?”

“不是在江西吗,新开了一家酒店,她在那里做领班,她主动要求外派到那里的,听说做得很好,茵茵好强,将来还会有出息的……”

“她在电话里,也是跟我这么说的,可我去找了,没有所说的那家酒店。”老徐打断她,“不要骗我了,告诉我她到底在哪儿?”老徐的眼皮鼓胀着,眼睛灼灼,忍住汹涌的泪意。

林碧微本想事不关己,以一句反问撇开,你的女儿,她都不跟你说实话,我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呢,是吧,徐伯?这里面的浑水太深,她是真不想介入,可老徐突然扑通跪下,他身形高大,这猛然一跪,像一堵墙轰然倒塌,带着扑面而来的声势席卷了她。老徐哽咽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她了,闺女,你告诉我好吗……”

林碧微赶忙奔过来,拉住他,他花白的头颅摇晃在眼下,林碧微默然许久,说:“伯伯,你坐下,我只知道,她没事,现在过得也还好,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她接了水,端给老徐,俟其平静,甚至掏心地说,“毕竟,在这里,就像你在社会上一样,我们都是小角色,”她说,“茵茵很聪明,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好医你的腿,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看你的。”她在言不及义地劝慰。“伯伯,有些世界,是你也是我不曾踏入的,所以有些事,你可能暂时不能理解,茵茵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其实,她没一点事,从现实考虑,甚至可以说,交到了好运气,你放心好了。”

“你让我怎么放心?”老徐拿出手机,“两个月没见她了啊。”他翻出一张照片,林碧微看了一眼,天旋地转,是她在别墅那天被老丁剥去衣服录像时,徐茵茵从楼上拐角处照的。她的原意可能是留存证据好报警处理,在被林碧微制止后,出于恐惧,徐茵茵慌乱中发给在紧要关头唯一可以为她挺身而出的父亲,虽然她很快就表示发错了,并撤回。彼时老徐正在涂墙的间隙,让年轻的工友教他使用智能手机,当时工友即时下载传阅,还开下流玩笑:“这女的谁呀,身材不错哦,挺白。谁发给你的,备注是‘阿丫头,你闺女?老徐,你女儿看这种图片,你可要当心哟。”丫头前加个“阿”字,是想女儿在通讯录里显示为第一个。当时老徐还辩解:“许是她手机中毒了,你不常说有病毒啥的嘛。”

林碧微明白他为何单独找她了。

“后来我才认出是你,”老徐说,“你肯定知道中间的内幕,能和我说说吗?”他说,“我只想知道和我女儿有关的事情。”

该怎么说呢,事情都是一环套一环的,从哪里截取都觉得离奇,可她又没有能力将全局统筹连在一起,是该说宋非怎么和妻子联姻,并赶上时代的红利谋取到现在的势力的;还是说老宋十七八年前的一念之差,将一个不过是想走点捷径的漂亮北妹肚子搞大,女孩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没能翻过大婆的手掌心,儿子引产被送到贫民窟呢;或者是说张浩辰亦即宋天心对老徐乖巧伶俐的女儿的觊觎之心;再或者是说老宋掌控他的政商帝国,古之贤者是坐密室如通衢、驭寸心如六马,他是坐密室如宝座、察监控以驭众人,藏在茶室观赏录下的各路要人不雅视频以控制各方且以自娱的怪癖,并不小心将某个芯片随手放在抽屉的盒子里被孽子偷取献给心属的女生作扣门之礼呢;或者再说为了讨好宋天心,老丁将徐茵茵派往另外的住处,并逼迫她以手机汇报父亲说外派到江西工作;抑或说她林碧微为了套取宋天心信任,经由老宋同意,伪造医疗单据,骗他说他父亲肝癌晚期,哄出他和徐茵茵的故事;再或是说她从别墅出来,提上裤子,对老丁的举措,选择了默认?

很多细节她都是道听途说才能使前后连贯的,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她算什么呢,不过一枚小小的棋子,哪有本事看清全盘。既然是偶尔被人役使的棋子,主角自谋篇布局,依附在狮虎旁边,安分地做个配角,拾取一些恩赐的残羹冷炙就是,她该怎样向局外的老徐道清这缠绕的脉络?

体味了这其中的曲折,林碧微笑得煞是苦涩:“如果说真有什么错,就是不该把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她说,“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事不由人。”

不知道这么说,他能懂么?

老徐浑浊的两眼望着她,他没能明白,也不需明白,他是一位父亲,他只想要他的女儿。他语气疲惫,一脸茫然,悲哀已极,说:“我就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不会说实话。”他说:“没办法了。”老徐从衣兜里抽出一个东西,似刀子又不是刀子,那是他用了十几年铲旧墙的工具,已经磨得十分锋利,他心说,你们这些人,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总是眼睛朝上,何曾正眼看一下我们,但是,今天,我要你正眼看看,匹夫若怒,也可血溅当庭。

林碧微哭笑不得,他真以为她是他们一伙的了,她不过是要做个小小的狐狸,带带路,帮帮腔,省点力气,得些实惠,可在他眼里,到底是为虎作伥的货色。老徐疾跑几步,甚而有点踉踉跄跄的,林碧微有机会将桌上的热水泼过去,或是将黑曜石做的镇尺摆件砸过去,再或是拔腿跑掉,可她没有,似乎在等著这一刻似的,被老徐颤颤巍巍地以利器抵住咽喉。

他眼眶通红,勒紧她的脖子。

她说:“你就算杀了我,有用吗?”林碧微笑了,“你找错人了。”她想,自食其力做之前的工作多好,非要弯道超车,道没超成,车先废了,可是要再给她一个机会,再出现一个能依傍的威虎,她估计还是要费心攀附的,这也由不得她。“其实,伯伯,你根本没必要参与进来,真的,你这么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徐茵茵还有一个大杀器的,林碧微知道,以她的聪明,那个芯片,她绝对有备份的。就在河岸边她和邹孟阳并排刻下名字的那棵棕榈树树洞里。

一年后,海城的专项打黑除恶行动中,宋非、杨云涛、老丁、周立之类悉数落入囹圄,老虎去势,自然鸟兽尽散,林碧微也失去依傍,徒剩狐狸身后空空荡荡,形只影单。到那一天,林碧微自顾无暇,当然更不清楚,是不是和徐茵茵事后将那个备份寄到纪检部门有关。而此刻,铲尖戳破她的皮肤,老徐还在泣血嘶喊,他哭着,乞求着:“闺女,在这世上,我就这一个亲人了。你们把她还给我吧,操他妈的,我给你磕头,求你啦……”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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