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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园林意境理论发轫之文献学证据
——兼论徐派园林“意境念”论的产生

2021-03-11李旭冉刘庭风

园林 2021年3期
关键词:南渡山水意境

李旭冉 刘庭风

意境是中国千余年来园林设计名师巨匠所追求的核心,是使中国园林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内在魅力,亦是中国园林艺术的最高境界[1-2]。但是,目前关于中国园林意境理论确切起源的研究甚少,且仅有的研究也多泛泛而谈,少有从文献学角度开展深入探究。周维权认为,自两晋南北朝以来,山水诗文、山水画与园林在潜移默化中互相渗透,中国园林的意境可以说是文学艺术的再创造[3]。朱有阶认为,园林意境的创始时代可以追溯到东晋至唐宋年间,代表人物为陶渊明、王羲之、谢灵运、柳宗元、王维、白居易、欧阳修等兼具文学家、艺术家等诸多身份的经始山川者或园林创作者[1]。只有王少华根据陆机、郭璞、葛洪、顾恺之、宗炳、刘义庆及王羲之、王微、萧绎等人的记述或论述,较为确切地指出:“如果说‘师造化’‘意境’等论在书法、绘画领域是唐代才确定形成,那它在六朝时期的园林艺术论中就已经被明确提出。”[4]正是园林意境理论的形成与实践,才带来了六朝园林观的嬗变,奠定了后世中国园林文化、审美的意识形态走势。而意境理论指导下的六朝园林虽地处江东,但无论皇家园林、寺观园林,还是民间园林,其“能主之人”多为西晋永嘉及以后的古徐州地区的南迁士族(图1)[5-10]。这些南迁士族将古徐地的园林艺术实践和造园思想带入江东后进一步发展,最终提出一种崭新的徐派园林[12]造园理念——“师造化”“意境念”,即为中国园林意境理论之发端。

1. 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族迁徙图(引自参考文献[11])

1 园林“师造化”“意境念”的提出

意境产生于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即创作者把自己的感情、理念熔铸于生活、景物之中,从而引发鉴赏者产生类似的情感激动和理念联想,具有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等特征[13-15]。据古文献记载,园林“师造化”“意境念”的明确提出,有一个从“第一自然”(山水)到“第二自然”(园林)的演变过程。

西晋临淄(今山东临淄)人左思(250—305年)在《招隐》中发出的“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之感,为迄今最早的“山水意境”之书证,清晰地反映了人的情感与自然山水在沟通、交流中产生了思想共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此时的人即是山水、灌木、秋菊、幽兰,而又超乎其本身,形成一种附加于人的感情的“情景交融”的新境界。这之后,《世说新语·言语》载东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下同)人王胡之(?—348年)道:“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正是虚灵的胸襟和光亮的意象相互交融,才营造出了一个晶莹的美的山水意境。《世说新语·言语》又载祖籍琅琊临沂的王献之(344—386年)言:“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山水由实入虚,即实即虚,虚实相生,意境顿生。

世袭琅琊王的东晋简文帝司马昱(320—372年),是迄今有书证将自然山水意境带入“为精神创造的第二自然”(园林),继而转变为园林意境的第一人。《世说新语·言语》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司马昱以亲近自然、融入自然的生命状态,在“小园林”中感受到与大自然会心的大快乐、大境界。园林之“林水”足能“以小见大”,管窥自然山水,体验与自然心灵融通的精神感受。

《梁书》载兰陵(今临沂兰陵,下同)萧氏南朝梁武帝萧衍长子萧统(501—531年):“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萧统咏吟左思《招隐》,更是将“山水意境”转变为“园林意境”的有力佐证,而“师法自然”(师造化)以达到“有若自然”“在有限的空间(园林)追求无限的意境(山水)”的状态,也成为园林造园的新境界。

2 园林“师造化”“意境念”的实践

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江东造园活动的重要主力军——无论是东吴、东晋、宋、齐、梁的皇室,还是王、桓、刘、徐等世族,这些原籍均为古徐州的“能主之人”,不但创造出弥足珍贵的思想财富——园林“师造化”“意境念”,而且对“意境念”论不断实践,创造了实实在在的物质财富,带来了六朝园林的勃兴。综合这一时期古徐人的造园实践,其大致可概括为清远淡泊、天然画图、真淳质朴、超凡脱俗4个方面,塑造“有若自然”的园林景观。

2.1 林泉丘壑:清远淡泊之意

《晋书·隐逸传·郭文》载琅琊临沂人王导西园:“园中果木成林,又有鸟兽麋鹿”;《全梁文·草木颂十五首序》载济阳考城(今河南商丘)人江淹园:“所爱两株树十茎草之间耳。……饥猨搜索,石濑戋戋,庭中有故池,水常决,虽无鱼梁钓台,处处可坐,而叶饶冬荣,花有夏色,兹赤县之东南乎?何其奇异也”,以动、植物为主要要素,构树林阴翳、鸟语花香之景。《宋书·刘勔传》载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刘勔园:“勔经始钟岭之南,以为栖息,聚石蓄水,仿佛丘中”;《南史·隐逸传》载谯郡銍县(今安徽濉溪)人戴颙园:“吴下士人共为筑室,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少时繁密,有若自然”,以水、石为主要要素,建飞瀑流泉、成泉石之乐。无论是运用何种园林要素,此类园林以隐逸思想为主导,所营林泉丘壑“有若自然”,表达出园主与其园林“天人合一”的清远淡泊的意境。

2.2 池馆宅第:天然画图之意

《南史·王裕之传》载琅琊临沂人王裕之园:“所居舍亭山,林涧环周,备登临之美,时人谓之王东山”;《南史·徐湛之传》载东海郯县(今山东郯城,下同)人徐湛之园:“贵戚豪家,产业甚厚。室宇园池,贵游莫及。伎乐之妙,冠绝一时。……城北有陂泽,水物丰盛。湛之更起风亭、月观,吹台、琴室,果竹繁茂,花药成行,招集文士,尽游玩之适,一时之盛也”;《宋书·文九王传》载彭城绥舆里(今江苏铜山,一说安徽萧县)人刘宋文帝刘义隆第六子刘诞园:“而诞造立第舍,穷极工巧,园池之美,冠于一时”,及其第七子刘宏园:“少而闲素,笃好文籍。太祖宠爱殊常,为立第于鸡笼山,尽山水之美”;《宋书·颜师伯传》载琅琊临沂人颜师伯园:“多纳货贿,家产丰积,伎妾声乐,尽天下之选,园池第宅,冠绝当时”;《南齐书·文惠太子传》载兰陵萧氏萧长懋玄圃园:“其中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太平御览》载兰陵萧氏萧绎的湘东苑:“湘东王於子城中造湘东苑,穿地构山,长数百丈,植莲蒲,缘岸杂以奇木。其上有通波阁跨水为之”,此类园林或于山水佳处建立园池宅第,或以颇具规模的人工山水、植物与建筑巧妙融合,营造出“人在画图中”的意境。

2.3 桑榆田园:真淳质朴之意

《晋书·王羲之传》载王羲之园:“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期间”;《南史·齐高帝诸子传上》载兰陵萧氏萧嶷园:“自以地位隆重,深怀退素,北宅旧有园田之美,乃盛修理之”;《梁书·徐勉传》载东海郯县人徐勉的郊园:“桃李茂密,桐竹成阴,塍陌交通,渠畎相属,华楼迥榭,颇有临眺之美;孤峰丛薄,不无纠纷之兴。渎中并饶菰蒋,湖里殊富芰莲”,即园主为规避政坛,远离是非,而又留恋田园农事和天伦之乐,故而塑造出桑榆田园之景,流露出农人、农事的质朴与淳真。

2.4 梵刹塔宇:超尘脱俗之意

《南史·虞愿传》载彭城绥舆里人刘宋明帝刘彧所建湘宫寺:“帝以故宅起湘宫寺,费极奢侈,以孝武庄严刹七层,帝欲起十层,不可立,分为两刹,各五层”;《建康实录》载兰陵萧氏梁武帝萧衍创立的同泰寺:“兼开左右宫,置四周池堑,浮图九层,大殿六所,小殿及堂十余所,宫各像日月之形,禅窟禅房,山林之内,东西般若,台各三层,筑山构陇,亘在西北,柏殿在其中。东西有璇玑殿,殿外积石种树为山,有盖天仪,激水随滴而转”;《梁书·武帝本纪》又载萧衍造大爱敬寺、智度寺:“即于钟山造大爱敬寺,清溪边造智度寺”,或以刹、塔、佛殿等宗教建筑与“积石种树为山”“激水随滴而转”的山水及植物相结合,或将寺庙置于深山幽谷,形成静穆安谧的出世解脱的精神氛围。此外,《南史·隐逸传下》载彭城人刘慧斐离垢园:“因不仕,居于东林寺。又于山北构园一所,号曰离垢园”,虽非寺庙园林,却以佛教语“离垢”之题名,点睛园主之情思,彰显超尘脱俗之意蕴。

3 “象外之象”——“意境”产生的根本标志

意境理论在其孕育、形成、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其内涵逐渐丰富,外延逐渐拓展,概念也渐趋明确。很多学者把意象视为意境形成、延展以及繁衍的运动过程的基原性要素[16-17]。《周易》中的“立象以尽意”,经老庄发展为“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至汉代王充提出“立意于象”,到魏晋王弼引申为“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言,得意而忘象”。这些对“意象”的论述表明,“意象”的形成本身也是“神与物游”、心物契合的结果,是一种有“意”之“象”,是人的感知、理解、联想等一系列心理活动的成果[18-19]。而从意境理论在各艺术领域中趋于成熟的唐代来看,王昌龄《诗格》曰:“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解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其中,物境应为现在所说之意象,情境和意境才是意境,即符合刘禹锡“境生于象外”的规定和皎然“采奇于象外”的理解,或者说是否产生了“象外之象”是从“意象”进入“意境”的根本标志[18,20]。

蒲震元《中国艺术意境论》说:“意境就是特定的艺术形象(符号)和它所表现的艺术情趣、艺术气氛以及它们可能触发的丰富的艺术联想与幻想的总和。”[21]两晋六朝之前,人们从对山水的原始敬畏、膜拜和神化,到《诗经》“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起兴运用,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王逸《离骚序》)的山水比德,到“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的哲思悟道,再到汉大赋中的罗列铺陈以喻国威,自然山水始终没有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5],而且这其中虽然也有一定的联想和幻想,但只是用以象征作用的表达,并未产生“象外之象”,属于“物境”的范畴,即“意象”阶段,并未上升到“意境”的层面。先秦和秦汉园林,无论是占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承担着祭祀天地祖先的高级礼仪功能、从事农业生产和观赏动物养殖或种植的帝王(诸侯)台苑或苑囿,还是《诗经》中的平民园圃、汉画像中的民间庭园,主要满足人们对生产、生活、游赏、居住等功能的需要,均未确立山水审美在园林中的主体地位和园林的精神栖居本质,也就是说未呈现、表达出“象外之象”。而两晋六朝时期,“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的“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的“情境”,以及“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的“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的“意境”,已在造园实践中普遍运用。发展至唐宋,“能主之人”凭借着深厚的文化修养,将对人生、历史、宇宙的深刻体悟融入园林,使园林成为人们精神寄托和心灵慰藉的同时,山水画、山水诗文和山水园林互相渗透,园林具有浓浓的“诗情画意”,保持着一种“景外之境”的意境美[15,22]。

4 讨论

王少华在《吴越文化论——东夷文化之光》中明确指出“师造化”“意境”等论的提出始于六朝时期的园林艺术论中。其主要的依据是陆机、郭璞、葛洪、顾恺之、宗炳、王微、萧绎等人的“仪、游、有若自然、有侔造化”等“园林”论述[4]。其所述一是将自然山水、文、画的论述共同举证,没有区分自然山水审美与园林审美的不同,难免使人误认为园林“意境”论就是文学或绘画艺术论的简单延伸。实际上艺术界认定的文学或绘画“意境”论的明确提出,始于唐代的王昌龄、皎然、刘禹锡、司空图等人的论述,要比园林晚。二是没有具体分析园林意境理论产生的根源,没有明确园林“师造化”“意境”等论创造者的文化背景,从而没能得出意境理论从“第一自然”到“第二自然”转变的文化和历史必然性。

如前所述,园林“师造化”“意境”等论创造与实践者主体为六朝时期的“南渡徐人”。在这个时期,由这样的一批人率先提出园林“师造化”“意境念”并实践之,探寻其背后的社会文化、自然地理等原因,是解开中国园林意境思想密码的一把重要的钥匙。

4.1 徐人的地域文化基因为园林“师造化”“意境念”的形成提供了厚实的文化基础

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指出:“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际无寻,所谓‘超以象外’”[13]。也有研究指出,艺术意境的创成,一是基于对中国美学思想渊源的整体考察,认为意境的思想根源是老庄哲学;二是通过词源学的考察,认为意境之“境”主要源于佛学中对“境界”的论述;三是认为意境是在儒家诗学言情言志的基础上,融入道家的神与物游、超然物外的境界,并受佛教的静穆地体悟观照生命的方式的影响,三者合一而成[18,23-26]。

《尚书·夏书·禹贡》记曰:“海、岱及淮惟徐州。”考古发现,《禹贡》九州之徐州的地理范围,也是古徐国全盛时期的主要活动地域,这个区域总体的文化面貌是一致的[27]。古徐州西接中原(豫州)、南连扬荆,北临兖青,古徐地原住民(徐夷)文化与殷商文化、大汶口文化、良渚文化等互动、交融,产生了既容纳周邻多种地域文化元素,又独具特色的徐文化[28]。其中,徐偃王倡行仁义文化,做人“效天法地”的思想催生了鲁人孔子儒学的创立;“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庄子·天运》),徐地的东夷文化作为“老庄思想”的重要基因,是道家学说原创结构中的重要成分[29],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不但著书创书、治学授徒于徐沛之地,而且其籍贯为今安徽谯城、涡阳之说,均属于西汉沛郡所辖的地域[30](图2),道家学派另一代表人物庄子籍贯为今安徽蒙城说,也在此范围内[32];沛郡丰(秦泗水郡,今江苏丰县)人张道陵对道家思想的神学化改造,首创道教教团组织——天师道,徐人自得“庄子的超旷空灵”。春秋战国时期楚渐强“楚东侵,广地至泗上”(《史记·楚世家》),重情感、求浪漫的楚文化使徐人又得“屈原的缠绵悱恻”。东汉楚王刘英不但“晚节喜黄老”,还是中国史载最早的佛教信徒,在徐地建立了中国境内第一座佛寺——浮屠仁祠。儒、道、佛在其诞生之时就在古徐地发展交融,并于东汉末年流行于徐地[8,33]。受此影响,琅琊王氏、兰陵萧氏、彭城刘氏、东海徐氏等徐地世家大族也都呈现出儒、道、佛、玄兼修的文化倾向[34-36]。古徐地这些思想的产生和发展,成为孕育“师造化”“意境念”的沃土。

2. 西汉沛郡(引自参考文献[31])

4.2 江东山水为南渡徐人提供恰逢其时的身心居栖

东晋和南朝的北部边界总的趋势是向南退缩,除东晋末年和刘宋前、中期等短时间外,少有向北扩展的年份,一般稳定在秦岭淮河一线,到陈后期已退至中下游的长江[37]。在这期间,徐人随时局之动荡而逐步南渡淮河,又继而南渡长江,并于长江以南设立了许多侨州郡县(图3)。其中,仅原地为东汉徐州刺史部的长江以南侨州郡县就有南徐州、南彭城郡、彭城、徐、司吾、南鲁郡、南琅琊郡、临淮郡等数十个(图4)[38]。

3. 永嘉乱后移民南迁的路线和迁入地分布(引自参考文献[10])

4. 东汉徐州刺史部(引自参考文献[31])

在六朝时期这一“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39]的环境逼迫之下,催生了隐逸思想的盛行,玄学发展成为盛行于士人中的显学[40]。大量南渡徐人一方面或厌恶政治的污浊和肮脏,退隐山林,或寻求个性的解放,玩世不恭,任情放浪,在思想上愿意主动融入自然之境。另一方面,为置产利兴,并避开吴郡、义兴、吴兴等江东本土大地主集团势力强盛之地,南渡次等士族多占据茅山地区及附近的京口(今江苏镇江)、晋陵(今江苏常州)等地,琅琊王氏、谯国桓氏、兰陵萧氏等世家大族多至会稽(今浙江绍兴)等浙东山区和沿海地区,以“求田问舍”建立庄园[41]。而宁镇、浙东地区“峰峪隆峻,吐纳云雾”(《世说新语·言语篇》注引《会稽郡记》)“峰岭相连”(《水经注·浙水》)的自然环境,相比于“其气宽舒”的广袤徐地,更符合南渡徐人寻求个性解放、隐居避世、吟啸山林的生命状态,也促使徐人徜徉其间、流连忘返。

《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很多南渡徐人因故地沦丧,迁居他乡而徒生伤感的故事。如,“元帝(琅琊恭王司马觐之子司马睿)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琅琊王氏王导),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一些南渡徐人的“山水诗”也反映出去国怀乡的山水情愫。但这种怀念故土的伤感,并未成为南渡徐人面对山水的情感主流,而是转而“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王徽之《兰亭诗》)“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王肃之《兰亭诗》),即投身江东山水的身心居栖,以畅神骋怀。与此同时,原本怀念故土的哀愁,也逐渐转变为山水游乐后的“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兴尽悲来”的生命感怀,即从山水审美过程中的去情忘我,回归到审美高峰体验过后“人生苦短”的感伤兴怀[42]。正因为生命短暂,所以更需要“以小观大”“于有限之中追求无限”。这种伤感基调的生命态度对后世也产生了重大影响,以至唐宋园林更加努力地追求“须臾芥子、壶中天地”的审美意蕴。

4.3 南渡徐人的审美实践不断拓展“山水”的情思内涵

《世说新语·言语》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仅以著名的东晋永和九年(353年)农历三月初三兰亭雅集为例,42位名士中,北方南渡士人有37人,其中23位为徐地士人(表1)。除王羲之的千古名篇《兰亭集序》外,与会中26人还作37首山水诗,其中24位南渡士人共成诗34首,而南渡士人中15位徐人成诗21首;江东士人仅2人成诗2首[43-45]。由此可以管窥,徐地南渡士族的山水游乐参与度和山水审美的兴致之大、水平之高。南渡徐人掀起一股山水游乐之风,大量山水实践与较高的文化素养,极大地提高了他们的山水审美能力,积累了丰富的山水审美经验。山水审美使得自然山水成为“以小见大、虚实相生”的早期对象。园林创作离不开对自然山水的细致观察,正是对自然山水丰富的游观经验和较高的审美能力,才能充分了解大自然变幻莫测的状态和无穷无尽的趣味,也才能使司马昱于“翳然林水”之“小、实”,体味“濠、濮间想”之“大、虚”。

表1 东晋永和九年(353年)农历三月初三兰亭雅集名士表[43-47]

在徐人提升自然审美的同时,向内也发现了自己的真性情和人格美。魏晋人物品藻尤为盛行。据《世说新语》记载,晋明帝司马绍、简文帝司马昱,谯国桓氏桓温、桓玄、桓嗣,琅琊王氏王戎、王衍、王澄、王导、王敦、王羲之、王胡之,高平金乡(今山东金乡)人郄鉴,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城)人刘绥,沛国相县(今安徽宿州)人刘惔等大批南渡徐人沉浸其中。先秦两汉以来,被赋予特定品性的山、水、植物等自然景象更为丰富,且不拘泥于道德层面,而是以其外在体态和内在品质,反映人的性情之美、智慧之美和形神之美。在喻体(自然)和本体(人)频繁而深入的互动中,二者不但都成为审美对象,而且它们之间也有了深层次(情思)的沟通。情感和思想的注入给自然山水和山、水、植物等园林要素及其造景赋予了“灵魂”,达到“情景交融”的生命状态。

山水审美之中包含了人物的情感和思想,人物品藻之中亦保有对山水的审美。山水审美与人物品藻互相促进、相辅相成,共同连通了人格美与自然美,使人的思想、情感与山水、园林紧密相通,亦使景观的外延与内涵均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地,即萧统于玄圃答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境界。由此,园林“意境念”论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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