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本·文献·文化:古典小说研究的基本维度及方法论意义

2021-03-08李亦辉

求是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学经典古典小说文本细读

李亦辉

摘要: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艺术呈现与文化意蕴都具有高度复杂的特征,单纯的文本、文献或文化研究难以揭示研究对象的复杂性,达成对研究对象的整体观照,只有多种研究方法综合运用才能真正解决问题。张锦池先生的《中国四大古典名著考论》是一部不拘守一端而以“文本、文献、文化”综合研究见长的著作。在研究方法上,张先生既不守旧,也不趋新,而是根据古典小说名著自身的特点,以文本细读为研究基础与核心环节,自觉于关键细节、主要人物和结构布局诸方面着力;在文献考辨方面,既注重纯文献问题的细致梳理和缜密考索,更长于亦考亦论、考论结合,体现出考据与义理相结合的特色;在治学理念上,“求实为主,求新为辅”,将相对抽象的思想、文化问题与具体的文本、文献相结合,从而对研究对象做出既切合实际又鞭辟入里的文化解读,并在古典小说研究中得到鲜明体现。

关键词:张锦池;《中国四大古典名著考论》;古典小说;文学经典;文本细读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1.004

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的关系,有点像钥匙与锁的关系——简单的锁,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复杂的锁,则可能需要多把钥匙并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堪称是高度复杂的密码锁,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需要多种方法的综合运用才能真正读解。自二十世纪初叶至今,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已经走过百余年的发展历程,其间关于研究方法、学科范式的探讨与争论伴其始终。经过多年的争论与反思,一些研究者逐渐认识到,单纯的文本、文献或文化研究皆有其弊端,无法达成对研究对象的整体观照,也无力揭示研究对象的复杂性,理想的研究路径应该是多种研究方法的综合。回顾现代以来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实绩,其中不乏以多种研究方法的综合融通见长的著作,张锦池先生的《中国四大古典名著考论》(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下文简称《考论》)便是此类著作中的典范。

张锦池先生长期致力于古典小说名著研究,逐渐形成了自觉的方法论意识及独特的研究理路。李希凡先生曾盛赞他的有关“考论”,肯定其“文献、文本、文化”“整合一体的研究路子”。张先生本人十分认同,并有意识地进行过总结:“从宏观着眼,从微观人手,以还原批评为基础,以接受美学作主导,亦考亦论,考论结合,尝试着将文本、文献、文化作点整合一体的研究,而以求实为主,求新为辅,成了我惯用的方法与追求。”的确,“文本、文献、文化”整合一体的研究贯穿于张先生的古典小说名著研究中,是他取得杰出学术成绩的关键。本文即以张先生所著之《考论》为考察对象,参以先达时贤的序跋评论,对张锦池先生的治学理念与方法略做探讨,以生发有关小说名著研究的一些思考,助力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一、文本细读:古典小说研究的文学维度

“细读”(close reading)是二十世纪英美新批评派提出的一种具体的文学批评方法,其要义一般有二:一是视文本为独立自足的存在,割断文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二是注重文本的文学性研究,对文本进行细致的分析解读。本文所言“文本细读”,主要取其第二方面的含义。实践证明,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研究成果,无不是以深入细致的文本分析为基础。仅就明清两代的小说评点而言,叶昼、金圣叹、张竹坡、毛宗岗等人对《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作品的评点,均堪称文本细读的典范。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指出:“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在《批评的诸种概念》中进一步申言,“文学研究不同于历史研究的地方就在于它需要处理的不是文献,而是不朽的作品”,“他必须读懂作品,对作品进行解释、评价;一句话,他必须先是一个批评家,才能成为一个史家”。的确,无论研究者用什么方法进行研究,都要以读懂作品为前提,中心和落脚点都应是文本,不能脱离文本空发议论。然而,新中国成立初期庸俗社会学的流行与后来兴起的文化研究热,加之急功近利的浮躁学风,使一些研究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对文本自身的分析解读,其结果往往是理论先行,牵强附会,导致文学研究中文学维度的缺失。

张先生《考论》中的文章,完成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各个时期,其中的一些学术观点不免经历各种思潮的濡染,理论先行、以论带史的弊端却从未出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始终以文本细读作为整个研究的起点与核心,一切结论都建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再参以文献、文化相发明验证。关于这一点,张先生经常谈及就读北京大学时吴组缃先生的指导与影响。其学年论文《论薛宝钗的性格及其时代烙印》就是在吴先生的指导下完成的。张先生曾回忆说:“吴先生在指导我写作的过程中,不仅好考问式的问我《红楼梦》里的具体细节描写及其审美意义问题,而且好考问式的问我某某问题当前存在着哪些不同的观点,并要我谈谈自己的看法。随着吴先生对我的‘考问越来越深细,指导越来越具体,要求越来越严格,我对《红楼梦》的情节也越来越熟悉,思路也越来越开阔,兴趣也越来越浓烈。”张先生自此形成了以熟悉作品、细读文本为前提的治学路径。他研究任何一部古典小说,都是不读五遍以上,不对书中的情节、人物了然于胸绝不动笔;在日常教学或是对学生论文指导方面,也都一再强调熟悉作品、立足文本的重要性。张先生的著作素以文本解读精细著称,关键细节、主要人物和结构布局则是最为着力之处,也是其文学审美研究的重点所在。

古人所谓“细微之处见精神”,佛教所谓“纳须弥于芥子”,西谚所谓“细节里面有神明”,皆非单就文学文本而言,但对文学文本却更加适用,因为文学作品中最曲折幽微的含义往往是通过细节来呈现的,而对关键细节的捕捉则是研究者的识见与慧心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吴组缃先生研究和讲授古典小说特别注重文本细读,李厚基先生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吴先生讲授《红楼梦》专题课时说,“先生从不曾讲空洞、抽象的话,他都是从书中描写的精细处勾稽出例子,进行极细致、极精到的剖析”,“吴先生引导我们注视着一个个细节,看来很小,但大都与全书的思想、艺术上的大问题关连着”。张锦池先生秉承于此,特别强调“从宏观着眼,从微观人手”,落实到文本解读上,主张从人们习焉不察的细节人手,真正体味出作者之用心,揭示隐藏于细节之中的深意与底蕴。如在《借神道说人道——说(水浒传)的艺术特征和价值取向》一文中,剖析《水浒传》开篇“洪太尉误走妖魔”中的细节,认为这是用“神道设教”的法子暗示梁山好汉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转化。道教所说的“天罡地煞”,既指“驱魔神煞”,是善的,又指“月内凶神”,是恶的,一身而二具焉。程朱理学所说的天命之性是善的,气质之性是善恶相混的。施耐庵则以“黑气”喻指“天罡地煞”的“魔性”,并进而喻指人的“气质之性”,以“金光”喻指“天罡地煞”的神性,并进而喻指人的“天命之性”,从而写出了二者的消长过程;并以一股“黑气”化作百十道“金光”作结,它象征着一百零八将由于能“替天行道”于梁山,所以他们身上的“天命之性”日周,“气质之性”日泯,皆成为忠于君、仁于民、孝于亲、悌于兄、义于友的志士仁人。这一小中见大的精细解读,对我们理解《水滸传》的文化意蕴和艺术构思都大有裨益。

古典小说名著大多卷帙浩繁,细节不可胜数,又有文人独创与世代累积的差异,特别是那些世代累积型小说,未必所有的细节都隐含“微言大义”。所以,张先生特别提出了正笔、闲笔的问题。他认为有一些细节、有一些话是闲笔,或插科打诨,或信手一写,并无深意,读者自不必深究;而有一些细节、有一些话则是作者精心结撰的点睛之笔,是反映作者思想与作品内涵的关键所在。这样的地方非但不能轻易放过,且要“以意逆志”,不断地咀嚼涵咏,才能真正体味出作者之用心,领悟作品的思想精蕴与艺术精神。《〈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儒法观念——从“失空斩”中诸葛亮的形象说起》《略论〈红楼梦〉形象体系内部构成的特点及其代表人物》等篇什,都是将关键细节与整个作品相结合,揭示其思想意蕴、形象体系、人物塑造等重大问题。冯其庸先生称赞张先生“读书精细,目光四射,烛照无遗。所以往往能见人之所不能见,于别人不经意处发现问题,提出新的见解,新的思路”,主要是就张先生别具慧眼的文本细读而言。“于别人不经意处发现问题”,是一种功夫,将发现之细节与整体联系起来,不做脱离整体的片面解读与过度诠释,更是张先生取得学术成绩的关键所在。他对古典小说名著的创作本旨、文化意蕴、人物体系、结构布局等大问题所作的大判断,都是基于对文本中的关键性细节的精细解读。

人物形象是叙事文学的核心要素,在深受史传文学影响的中国古典小说中,其居于作品艺术构思的首要地位尤其明显,而作品的主要人物更是关联融会其他叙事元素并形成血脉贯通的艺术整体的核心。凡是作者以较大篇幅予以浓墨重彩描写的人物,多与全书的创作本旨、思想意蕴、结构布局关系紧密,乃至本身就是全书的灵魂。吴组缃先生特别强调人物形象之于小说的重要性:“什么是写小说的中心?我个人以为就是描写人物。”他认为,“作品中写的场面、情节和无论什么事物与琐细节目,离开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就失去了意义”。张先生认同这一认知,对小说中重要人物形象的品鉴细读是其开解学术枢纽的关键所在。其第一篇学术论文《论薛宝钗的性格及其时代烙印》、第一本学术著作《红楼十二论》中的六论,都是人物专论。《考论》一书中,讨论诸葛亮、宋江、“取经四众”、贾宝玉、巧姐等人物形象的篇章,更是颇具学术创见、广为学界称誉的论文。如《论猪八戒的形象的演化》一文,全面考察了猪八戒形象演化的文化基因与原型,认为猪八戒的文化原型是来自我国猪文化传说中的“黑猪精”,所以是“国产猪”;进而从猪八戒长喙大耳、贪吃贪睡、色胆如天这三大胎記展开分析,最后总结说,“既狡黠而又憨厚,既懒惰而又勤谨,既好色而又情真,既畏难而又坚定,既自私贪小而又不忘大义,其狡黠是农民的小黠而大憨,其贪吃贪睡是累极了的长工放下担子后的口壮身慵,其好色是旷夫的寡人之疾,其畏难是太过务实的求止,其自私贪小是小生产者的惜财活口心理,其人生目标是勤谨一生而忍饥挨饿的山野村夫的人生目标”,“缺点是其显性性格因素,优点是其隐性性格因素,或者说,他外在的种种缺点掩映着他内在的种种优点”,“其缺点既反映了芸芸众生的弱点,其优点也是芸芸众生虽非人皆有之而却可以企及的”,“堪谓迨《西游记》出,中国小说史上始有真正的喜剧作品”。《西游记》作者以对猪八戒思想性格刻画的成功而使这一形象成为阿Q的远祖。这些基于文本细读而得出的宏通之论,将猪八戒的形象特质与文化蕴含揭示得淋漓尽致。齐裕煜、王子宽两位先生所著《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以近两千字篇幅介绍该文,足见张先生在猪八戒形象研究方面的卓识与学术影响。

吴组缃先生认为,“作品的思想主题,社会和历史的特征内容,也总是从人物形象表现和反映出来”,因而正如论者所言,“通过人物的分析,把握人物所处的时代与社会,把握作品的思想倾向与艺术特点,才是吴先生人物研究的目的所在”。在吴先生的影响下,张先生的人物论亦注重将研究对象置放于人物形象体系中加以考察,意在揭示其与全书结构布局、思想旨趣的关系,从而达到“通过一个人物拎起一本书”的效果。如《论〈西游记〉的创作本旨及其对传统思想的打破》一文,通过对孙悟空与观音菩萨两个人物形象及其关系的考察,认为《西游记》提出的核心问题是人才观问题,观音和孙悟空实际都是作者幻想中的自我,当其呼唤“千里马”则幻想中出现了孙悟空,当其呼唤“伯乐”则幻想中出现了观音,二者相辅相成,从而集中表现了作品的创作本旨,亦即期望孙悟空式的大贤能逢观音式的大慧而一尽其器能,扫荡社会邪恶势力以造福生灵、造福社稷。该文与书中其他一些重要人物论一样,都体现出张先生小中见大、触类旁通的学术思维。

如果说关键细节、主要人物分别属于微观与中观层面问题的话,结构布局就应被置于一部作品的宏观层面进行思考和研究。研究者非但要入乎其内,仔细体察书中的起承转合、关节局段,且要能出乎其外,在对文本了然于胸后跳出文本,反观文本,超越文本,进而对相关问题有准确的把握。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吴组缃先生曾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出发讨论这一问题,指出:“作品的结构与对事物内在联系的认识是相互依存的表里两面。就小说来说,人物活动的天地,形成他自己的环境。人物与其环境的安排,它们之间的关系以及矛盾发展的过程,表现在形式上就是结构。”的确,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皆非截然二分的核桃模式,而应理解为虽有层次却整体混成的洋葱模式;就古典小说而言,其内容是形式化了的内容,其形式是内容化了的形式,形式本身已然蕴含着作者所要传达的文化信息。张锦池先生同样重视小说的结构布局,始终将其与思想内容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并从打破内容与形式二分壁垒的思路出发,深入探究古典小说的结构问题,所得结论多为扎实而新颖的学术创见。如《论〈西游记〉的艺术构思及其对传统写法的打破》一文,认为世德堂本《西游记》将“大闹天宫”提到全书的开端,是要突出孙悟空在形象体系中的地位,让作品成为他的英雄传奇,“西天取经”也是他的英雄传奇,横在二者之间的“取经缘起”则是一种独具匠心的艺术结构形式,不仅交代了取经目的,且将保唐僧西行取回真经的希望寄托在孙悟空身上。“取经缘起”实际上在无字处写出了世本《西游记》的人才观,以此上承“大闹天宫”而下启“西天取经”。《西游记》艺术结构的另一独创性,是三大板块联结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但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四十一个小故事属于“金线贯珠”型的艺术结构,“珠”就是相对独立的众多短篇,“金线”就是孙悟空以及唐僧等取经人的形象。《西游记》在中国长篇小说发展史上首次突破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忠奸对立的二维模式,其形象体系的内部构成是三维的:一维是以孙悟空为代表的中下层人民的进步势力,一维是以神祗为代表的封建正统派的保守势力,一维是以妖魔为代表的贪官劣绅等的反动势力。在诸多讨论《西游记》结构问题的文章中,该文既具总结性,又具创新性,是将小说的结构形态与文化意蕴结合起来予以深入考察的范例,切实揭示出该书在艺术结构方面的独到之处。其他如《“群山万壑赴荆门”——〈水浒传〉结构形态考略》《论〈红楼梦〉主线与明清小说传奇结构形态》《论〈红楼梦〉的结构学》等文,无不是结合全书的艺术构思、思想主旨、主要人物,对作品的结构布局予以抽丝剥茧、鞭辟入里的精到解析。

张先生对文本的深刻体察与精到解读,缘于其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也来自其丰富的生活知识与深刻的人生感悟。他一生多艰,早年以孤伶之身浪迹上海滩头,后因个性耿介和家庭原因而在历史洪流中备受打压,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体会颇深。北大的学习生活开启了他以吴组缃先生为楷模的学术生涯,改革开放的东风西雨为他从对《红楼梦》的自喻性解读转型为学理性思考提供了机缘。如是,张先生对古典小说包括《红楼梦》的解读,不仅融入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独到体察与无限感慨,更将这一切上升为生活哲学,再从生活哲学进入到艺术哲学,他是《红楼梦》及其他古典小说名著的真正“解味”者。

二、文献考辨:古典小说研究的史学维度

文本细读的目的在于尽可能对文本做出客观公允、合情合理的分析。如果同时借力于文献考辨、文化阐释,并将三者有机结合,阐释效果方可能达到最佳。古典小说名著在成书与传播过程中,累积了堪称海量的各类文献,研究者竭泽而渔地搜罗、整理固然不易,准确辨析、合理解读这些文献更是研究成败、评价高下的关键。《考论》并不以新资料的发现见称,然凭借张先生“眼明如炬,心细如发”“读书精细,目光四射”的锐敏,反而表现出对习见资料的“新见”及相关问题的创见,考辨方法中亦体现出诸多可借鉴之处。

《考论》中不乏纯粹考据性的文章,此类篇什多具“思路新颖而论断精辟”的特色。如《〈水浒传〉原本无征辽故事考——兼说〈水浒传〉原本的回数》一文,认为《水浒传》中的征辽故事是伪墨,乃后人所加,并从蓟州的归属、鲁智深的两个偈语、宋江何以参禅五台山、梁山泊与蓼儿洼的位置、征辽后一百单八将何以一个未多一个未少,以及若将征辽、征田虎、征王庆故事拿掉不仅不影响全书的逻辑性反而使全书的逻辑性更严密等问题上加以考证,以独到的眼光与严密的推理,仅从文本内部取证而不依赖于任何外部新见材料,就使这一问题成为定案。再如《〈红楼梦〉作者考》《曹雪芹生年考》《〈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年代考论》《〈西游记〉版本源流考论》等文,亦以独特的观照角度、审慎的文献考辨,从常见的文献资料中发现和解决一些被忽略的重要问题。《曹雪芹生年考》一文,首先指出曹雪芹生年问题众说纷呈、难成定论的原因,“一研讨曹雪芹的生年问题,便先推断其卒年,再推度其享年,然后推算之,已成为专家们的思维定势,致失之交臂而已”;继而根据《红楼梦》研究者反复引证的三条脂批,推断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七年戊戌(1718)。这一考证成果如今已为多数研究者所认可,冯其庸先生曾指出:“从相关的文献资料来看,是比较接近实际的。而这一以脂批记载的年份互证而细加分析的方法,也深见锦池同志的思辨和考证的功力。”作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红楼梦〉作者考》,撰写于《红楼梦》作者问題论争的高潮时期,所针对者是戴不凡先生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观点,也以习见材料的新发现取胜。张先生在古典小说研究中对考据方法的运用,继而形成亦考亦论的特色,正是以此文为开端。

张先生对胡适、俞平伯等前辈学人的小说考据研究体会颇深,在借鉴其精义与方法时,则既重视文本的内证,又有意识地将外证与内证相结合,使其相互发明印证,进而得出客观公允又新颖独到的结论。如关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成书年代问题,历来说法不一。张先生《〈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成书年代考论》一文遍举鲁迅、王国维、胡士莹等学者及各种文学史著作的观点,对势成鼎足的宋元说、南宋说、晚唐五代说等予以反思,从对以往研究者所依据的材料及论证逻辑人手辨新纠谬,又以文本内证与外证相结合的方式考察其成书的上下限,据《取经诗话》中三藏人大梵天王天宫时接受是否“会讲《法华经》”的考验一节,参以《五代宋元明佛教事略》中试经度僧制度的文献,以“惟北宋所试经,率为《法华经》”为据,确定《取经诗话》成书年代的上限不会早于北宋前期;据《取经诗话》中“取经烦猴行者”这一重要变化,参以榆林窟唐僧取经壁画等“取经烦猴行者”的其他各类文献,确定其成书年代的下限不会晚于南宋初年。该文通过文本内证与外证相结合判断《取经诗话》成书的确切时段,“虽然并不能考定它的绝对年代,但是根据目前所见的资料,可以说是比较周密圆满的说法了”。张先生在文献考辨方面的特色,学界同人有非常中肯的评论:“《考论》所‘考,重点不在发掘新材料,而在旧材料的梳理与辨析。作者的梳理工作相当细致,前辈及今人的成果多在视野之内,从而为辨析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而其辨析工作则思路清晰,充分显示出逻辑的力量,使旧曲翻出了新调。”“发现新材料,从而发现新问题,得出新见解,更多地靠的是运气;而在旧材料中发现新问题,得出新见解,则更多依靠的是眼光。”这些可谓深得作者之慧心的评论,虽主要是就《西游记考论》《红楼梦考论》而发,但无疑也适用于张先生对其他几部古典小说的研究。

在古典小说研究领域,纯粹的文献考证足以自成一学,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但史学研究毕竟不能等同于文学研究,若能将文献考证与文学研究相结合,既避免文献研究“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的弊端,又能赋予相对空灵的文学研究以扎实细密的学术品格,无疑是更理想的研究路径。程千帆先生早就主张“将考证和批评密切地结合起来”,批评说:“有些人对作家生平的探索、作品字句的解释是曾经引经据典,以全力来苋集史料,作了许多有益的工作的,但却没有能够根据这些已经取得的成绩,更进一步,走进作家们精神活动的领域,揭露他们隐藏在作品中的灵魂。”吴组缃先生和吴小如先生也持相近的看法。齐裕焜先生说:

锦池和我都是吴门弟子,我们都师从大吴(组缃)先生和小吴(小如)先生。小如先生要我们“‘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必兼而有之”;组缃先生则进一步认为单纯的考据是必要的,但更提倡要把考据和研究作家作品的思想、艺术结合起来。锦池的“考论”就是走大吴先生和小吴先生所指引的路子。

张先生的古典小说研究专著皆以“考论”命名,“亦考亦论,考论结合”正是其一贯的学术追求与主张。

张先生对考论结合研究方法的自觉运用,亦与他对世代累积型小说文体特征的体认不无关系。在谈及《西游记》研究论文之所以采取考论结合写法的原因时,他表示:“这是由于《西游记》是部集宋元取经故事之大成的文学巨著,它的创作是有所依傍的,而我则又旨在将宋元以来的取经故事和《西游记》作为一个家族予以通盘研究。”的确,研究文人独创型的小说,即使跨过题材演变的过程而直接切入到小说文本,也不至于造成太多的困惑,而对世代累积型小说的研究,首先必须面对题材史的纷繁复杂,经过一番追本溯源、辨析流衍的梳理后,才可能真正进入到文本研究,因而对于包括《西游记》在内的世代累积型小说,考论结合的研究方法无疑是更适合其文体特性的。如宋江形象,乃《水浒传》“一书之纲纪也”,对考察全书的艺术构思与思想意蕴至关重要,历来为学者所重视。张先生《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论宋江艺术形象的演化》一文,认为宋江形象演化的过程就是其忠义思想不断发展和深化的过程:其反映于宋江何以会“落草为寇”,则由《宣和遗事》中的“直奔梁山”投那晁盖哥哥,到元人杂剧中的为晁盖哥哥“救上梁山”,再到《水浒传》中的“逼上梁山”;其反映于宋江何以会“把寨为头”,则由《宣和遗事》中的“有意为之”,到元人杂剧中的“自然晋职”,再到《水浒传》中的众头领“三次相请”;其反映于宋江何以会“接受招安”,则由《宣和遗事》中的为张叔夜所劝,到元人水浒故事中的主动谋求,再到《水浒传》中的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其反映于宋江接受招安的结局,则由《宣和遗事》中的平方腊有功被封为节度使,到《水浒传》中的怀抱“统豺虎,御边幅”之志而遇害。全文以宋江形象的三次嬗变为线索,以《宣和遗事》、元杂剧与《水浒传》三个发展阶段为节点,以观察树木年轮的横断面的方法层层深入地揭示出宋江“忠义之烈”的形象特征和全书“乱世忠义的悲歌”的思想性质,无论是具体观点还是行文方式,都足资借鉴。

《考论》中的多数篇章都采取考论结合的写法,有大量针对古典小说名著的考证性内容,却“全然没有烦琐地堆砌资料而不能把研究提升到审美高度之嫌。因为其‘考是为‘论提供科学依据,而‘论又为‘考指明观照点和价值判断。于是在考论全过程中,翔实的材料,敏锐的观察力,深厚的理论功底,严密的思维逻辑,使他常常能提出振聋发聩的见解,为学人所称引”。冯其庸先生也认为,“锦池同志本来是长于理论思辩,再加论必有考,这就无异是把清人的义理考据结合了起来”。在古代文学研究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曾发生“以论带史”与“论从史出”的争论,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又有“思想家”与“学问家”的争论,其旨归实际上都和“考”与“论”孰轻孰重、孰先孰后的问题有关,而从多数学者的话语倾向分析,考论结合无疑是最为理想的,也终于获得了学界的普遍认同。张先生无疑是先行实践者,其《考论》以文献考辨与文本解析、文化阐释的有机结合,具有了彰显古典小说名著研究成绩与特色的学术史意义。

三、文化阐释:古典小说研究的思想史维度

思想文化研究是文学研究的应有之义,从这一视角观照和阐释文学文本,可以拓宽文学研究的学术视野,提升文学研究的理论品次,赋予传统的社会历史研究以新的生机和活力。古典小说名著富含丰沛的历史性,又承载着驳杂的现实文化元素,将其置放在社会史、思想史、宗教史、文化史的大背景下,不仅是出于方法论的考量,更是学术研究的实践性和现实人文关怀之必须。以往的庸俗化社会历史批评乃至文化研究热自有其历史必然性,然简单化、极端化、去文学化导致的诸多弊端亦十分明显,“主题先行”“以论带史”“过度阐释”等让文学文本成为某种预设立场的工具、政治与文化的简单注脚、其他学科的低级佣工。作为亲历者与过来人,张先生早有感触,指出:“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研究工作失误,不是失误在对名家名著研究过细,而是失误在将名家名著当作面团随意纳入某种理论框架。”他曾一再告诫学生,要坚持从具体文本、具体历史语境出发,要进行独立思考与判断。的确,立足于文本和文献才可能获得一种具有还原指向的文化阐释,才是一种有血肉有根的文化阐释,因为它是从文学与历史的土壤中“长出来的”,而非随意附会、凭空臆造地“想出来的”。

正是基于“还原”的批评理念,张先生对《红楼梦》等文人独创型小说的研究,注意从作者的生平、个性与当时的思想文化状况人手进行释读,尤其关切当时文化思潮经由作者精神化合后之于作品思想意蕴的影响。如《论〈红楼梦〉与启蒙主义人性思潮》《略论〈红楼梦〉形象体系内部构成的特点及其代表人物》《李贽的“童心”说和曹雪芹的〈红楼梦〉》等文,认为曹雪芹继承并发展了李贽的“童心”说,将“童心”看作天赋予人的美德,而实之以自由观念和平等观念,如是而将具有“童心”的“真人”、“童心”虽障而未全失的人物、失去“童心”的“假人”作为其笔下形象体系构成的三大要素,以“父与子”的矛盾亦即失去“童心”的“假人”和具有“童心”的“真人”的矛盾作为作品的基本矛盾。这使他的人性论进入近代人性论的范畴,他笔下的主人公也就成了新世纪的传令官,作为其载体的文本进而具有了启蒙主义晨曲的特质。这些论断将《红楼梦》的思想性质与代表明清时期人文主义思潮高峰的“童心说”相绾结,由以往的阶级分析走向思想文化分析,得出的结论就更为切合文本与历史的实际。其中《李贽的“童心”说和曹雪芹的〈红楼梦〉》一文,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早以“童心”说并结合作品形象体系的内部构成去论说《红楼梦》的人性论和作品思想性质的文章,从而也为“市民”说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刘勇强先生评价张先生治学特色说:“张先生既拥有他那一辈学者的平实稳健,同时又始终保持着新锐的理论思考。这种新锐的理论思考不在于使用了什么生涩的新名词、新术语,而在于坚持从小说的实际出发,发现具有普遍意义或理论深度的现象并加以新的概括。”诚哉斯言,张先生对《红楼梦》文化意蕴的阐发也具有这样的学术品格。

对于世代累积型小说,因有成书过程、题材演变及作者编创策略等诸多繁杂因素的各种方式的渗入,问题更为复杂。顾颉刚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说:“我们可以知道一件故事虽是微小,但一样地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时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藉了民众的情感和想像而发展。”张先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解与同情,在文本细读、文献考辨的基础上,对世代累积型小说进行思想文化层面的理论阐释。如关于孙悟空形象的原型问题,主要有“国产”“进口”“混血”三种说法。张先生《论孙悟空形象的演化》一文指出,这三种观点有一个共同的缺失:“尽管也谈孙悟空形象的演化,可实际上却不是沿着孙悟空形象的自身轨迹,用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致力于去作纵向的探索,并从而注意其与横向的联系;而是远离孙悟空形象演化的自身轨迹,无意中把孫悟空的整体形象变成拆碎了的八宝楼台,用经学式的考证方法,致力于去考察其某处与某形象的异同点,以致在横向的探索中流连忘返。”进而指出,要解决孙悟空的血统问题,必须研究孙悟空的形象孕育于什么思潮,发展于什么思潮,定型于什么思潮。由此出发,对相关文本、文献予以梳理、分析、考辨,得出如下结论:孙悟空这一形象孕育于道教猿猴故事的积累,其文化原型是来自道教猿猴故事的“修炼猿”,而非来自佛教猿猴故事的“听经猿”,所以是“国产猴”;孙悟空形象发展于释道二教思想的争雄,孙悟空形象演化的思想轨迹是由道入释,佛教思想对民众的影响非道教所能比,孙悟空血管里注入了中国民间佛教思潮的血,也渗入了我国儒家思想的血;孙悟空形象定型于个性解放思潮的崛起,随着取经故事越来越壮观,孙悟空的血型就成为三教混一而以佛教思想为其主要色彩的血型。因为这些结论皆以文本细读与文献考辨为基础,加之富于理论色彩与辩证精神的精彩论证,所以已经为多数研究者所认同和接受。齐裕煜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中关于孙悟空形象演化的论述,特别注明“主要参考张锦池同志的《论孙悟空的血统问题》一文”;张燕瑾、吕薇芬两位先生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明代文学研究》中则作为孙悟空形象“国产说”中最重要的一家予以述评。其他如讨论《三国演义》的拥刘反曹倾向、《水浒传》的忠义思想、《西游记》的人才观念等问题的文章,都体现出张先生对世代累积型小说的文化意蕴的独到阐发;尤其是对《水浒传》的“忠义”说不断倡而言之,使这一观点广为学界所接受,成为《水浒传》思想性质诸说中最有力的一说。鲁德才先生在谈及张先生对《水浒传》等书的文化意蕴的阐发时指出:“回归传统,尊重传统,即重视研究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思想同小说的关系,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他的求实存真精神。因为中国古人写的是中国小说,不能不呈现中国人的传统思想。”这是非常中肯的评价,道出了张先生在古典小说文化阐释方面的学术旨趣所在。

吴组缃先生研究和讲授古典小说,“主要也着重在一部一部地深入剖析,同时又不忘从整体上总结和把握中国古代小说的历史发展及其规律”,“他总是将研究对象置于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加以考察,即便在有的论文中可能没有直接的历史叙述,其中的判断仍然体现着对小说史、文学史的宏观视野”。张先生也以此为自己一贯的学术追求,表面上是对古典小说名著做迹近“白首穷经”式的个案研究,实际上其思考从未局限于某一孤立的作品,“纵然是只见树木式的研究,也终究是在为研究森林提供着基础”,所体现的是鲜明的小说史思维。其后期对古典小说名著“同中求异、异中求同”的比较研究,更具有这样的指向。如《论中国四大古典小说的人伦观念——以〈水浒传〉为中心比较谈》一文,认为《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这三部经典著作,其文化成因是各具特色的,并从妇道观的角度予以阐明:《三国演义》的妇道观念,是从士大夫的审美心理角度写出的,所以旨归封建正统文化的风范,反映为书中有节烈之妇,而无杀夫之妻;《水浒传》的妇道观念是从绿林豪杰的审美心理角度写出的,所以蕴含江湖文化的元素,反映为书中多害夫之妇,而寡节烈之妻;《红楼梦》的妇道观念是从封建叛逆者的审美心理角度写出的,所以在书中可以闻到“一支王道曲,千红无孑遗”的声声呐喊。其他如对中国古典小说中“神道设教”的现象、对《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中“忠义”观念的异同、对《西游记》与《红楼梦》中“童心说”在孙悟空和贾宝玉身上的异同等问题的讨论,皆立足于扎实细密的作家作品研究,在个案考察基础上进一步比较、辨析,才能对某些共性与规律性现象有如此深切而令人信服的体认,揭示出古典小说发展史中那些不易为后人触摸或感知的东西,小说研究才不至沦为宏伟而空洞、只有喧嚣热闹于其中的空中楼阁。

四、“文本、文献、文化”整合一体的研究理念

回顾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发展历程,民国时期主要以历史实证研究为主,辅以文学审美研究、社会历史批评;新中国成立三十年主要以社会历史批评为主,辅以历史实证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呈现出百家争鸣、众声喧哗的态势——社会历史批评依然居主流地位,与此同时新理论、新方法层出不穷,广义的文化研究一度炙手可热,回归文学本位的呼声亦不绝于耳。经过多年的争论与反思,获得普遍共识的观点和结论有很多,关于研究方法则主要是:单纯的文本、文献或文化研究皆有其弊端,理想的研究路径应该是多种研究方法的综合,如是,才能真正揭示研究对象的复杂性,进而达成一种整体性学术观照。

检视古典小说以往的研究实绩,在不拘守一端而以综合研究见长的著述中,张锦池先生的《考论》无疑属于典范性存在。读其中文章,总有一种“旧者不过时,新者不趋时,均经得起人们反复品味”的认同感,充分尊重前人已取得的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又注入强烈的问题意识与敏锐的前提批判思维,“于不疑处有疑”,同时秉持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当是获得这一评价的主要原因。石昌渝先生曾有如是表达:“我钦佩他在学术上独立思考、求真务实的态度和精神。他从不随波逐流,一切论点皆出自本心;从不刻意求新,一切论点皆出自大量材料和深思熟虑之上。”的确,一切立足于文本与文献,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不故作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论,这得益于张先生一贯倡导的“求实为主,求新为辅”的研究态度。基于此态度下的文本、文献、文化整合研究的理念,是张先生在古典小说研究方面取得卓异成就的关键。

无论在教学还是科研中,张先生都特别强调两点:一是熟悉作品,细读文本;二是文本、文献、文化相结合,以文本细读为根基,其他两个方面又与之紧密相连、不可分割。他对文本分析抱有特别的偏爱,主张讲求“平常心平常理”,不能违背生活与历史常识,不要故作哗众取宠之论,对一些罔顾事实的刻意求新之论往往一笑置之。当然,所谓的“平常心平常理”,并不是盲目地排斥新理论、新方法,而是努力将理论内化为自己的体验与思维后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无疑是一种更加成熟圆融的思维境界。论者谓张先生“所考所论,不猎奇,亦不故作博大精深,而只是立足于文本,平实地讲来,乍看去仿佛谁人都能说得出,细品却又确是一家之言”,正是这一治学理念的反映。

立足于文本的阐释一方面来自于文献考辨之求实,另一方面则来自思想研究之求新,求实与求新兼顾,在求实中求新,形成对文本的还原批评,这是一个很高的学术研究标准。就阐释主体而言,因为“视野”与“前见”的拘囿,文学阐释总会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有时甚至形成对文本的“创造性误读”或“过度诠释”。对这种因阐释主体因素所导致的主观性乃至局限性,张先生一贯秉有深刻的自觉,乃至曾以“心解”命名自己的古典小说研究论集。今人或者可以用西方的阐释学、接受美学、新历史主义等理论,乃至古人的“诗无达诂”,“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等說法,为这种“误读”找到合理的解释并为之辩护,但文学批评“唯一正确的,是让这个评价来得尽可能地客观和公正”,研究者应尽可能剔除主观先见,最大限度地达成客观公允的阐释。面对文学阐释的悖论与困境,张先生主张“以还原批评为基础,以接受美学作主导”,实即采取还原批评与接受批评并重的策略。一方面,尽可能地还原文本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揭示作者的创作意图与文本真义;另一方面,必要时不妨以现代意识烛照古代文本,阐发其超越作者意图和当时语境的现代意义,丰富与拓展作品的文化内涵。“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重在价值判断的文学研究尤其如此,因之立足于当代学术史的文学研究从来都是不能避免的,而学术的品格和人文关怀都应尽显于这一镜像之下。

实际上,在文本、文献、文化三者的顺序上,张先生与包括李希凡先生在内的其他研究者有一个细微而又重要的差别。在反复提及这一问题时,张先生总是按照“文本、文献、文化”的顺序排列,其他学者则通常按“文献、文本、文化”的顺序理解相关问题,这体现出思维路径之不同,当然也来自学术理念和方法上的差异性思考。张先生并不选择搜集、考证基本文献资料,进而研读作品并予以文化阐释的一般路径,认为文本细读才是研究基础与核心环节,在此基础上进行文献考辨,进而结合作者、社会、思想文化等要素做整合一体的研究,才是他最为心仪的研究思路。换句话说,张先生认为文学的内部研究才是基础与前提,基于此所进行的与文献、文化等外部因素相结合的学术路径,才是最具效力的。如是,让张先生的古典小说研究呈现出三个显著特点:一是在整个研究过程中具有“文心前置”的特点,能时时以“文心”观照和激活相关“文献”,使“旧文献可以新用,新文献易于智用,常文献能够奇用,并与文心辉映生光”,“文献研究无法还原的那一部分历史,也可以借助‘文心的照耀获得逻辑复原,呈现‘全部、‘完整的面貌”;二是视研究对象为内容与形式水乳交融的有机整体,既不孤立地讨论作家、社会、思想文化等所谓文学研究的外部问题,也不孤立地讨论语言、技巧、结构等所谓文学研究的内部问题,而是将二者作为一个声气相通、充满了互文意义的整体给予观照,有效避免了文学研究中容易出现的历史主义与形式主义的极端倾向,并使古典小说名著呈现为一种生态性的文学存在;三是总是以强烈的问题意识贯穿始终,具有问题导向的特点,虽然研究方法层出不穷,日新月异,但最基本的方法无非是提出问题并分析、论证、解决问题,因而当以解决问题为研究目标时,必然根据所要解决的问题而采取相应的乃至综合的研究方法。这一整合一体研究的路径,基本克服了社会历史批评可能产生的弊端,也使这一传统的批评方法焕发出新的活力。

结语

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有时需要“悬置名著”,更多的时候,名著的经典性价值与时代互为表里,始终需要在不断还原中深入挖掘。在历经数代学人的开拓耕耘之后继续深耕于此,非学殖深厚、识见高远、有大智大勇者难以胜任,张锦池先生就是这样一群学者中的一位。他毕生致力于古典小说名著研究,一方面彰显了他富于弘毅与创新的学术品格与精神,另一方面也再次证明了经典文学著作的价值与魅力所在,即其不仅包孕着深厚的宇宙哲学、人生智慧,拥有挖掘不尽的日常理趣、学术新见,更重要的还在于借助一种独具个性的审视,发现其中凝聚的生存智慧、人生价值以及负载其中的情感体验方式、理解世界的角度乃至学术研究的思维。尤其是,对于一位已将学术内化为生活方式、生命追求的学者,张锦池先生借之表达了他对生命的理解、对理想的坚持,灌注其中的则是一位自强不息者的勇猛精进、不断超越自我的精神品格。刘勇强先生说:“对于永远也说不尽的经典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提供一种颠扑不破的解释或定论,而是提供一种思考的角度、方法甚至激情。”以此来评价张先生及凝聚其毕生心血的《考论》,堪称知言,甚为合契;《考论》所提出的一系列具有小说史意义的学术创见,确实为古典小说研究及其方法的反思、范式的建构等提供了“思考的角度、方法甚至激情”。

[责任编辑 马丽敏]

猜你喜欢

文学经典古典小说文本细读
中国古典小说文献整理与研究
永恒的莎翁
小学语文文本细读教学研究
小说文本细读的策略
我眼中的莎士比亚
中国古典小说序跋语篇之互文性研究
精神分析视域下古典小说中梦的阐释——以唐传奇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