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的思想启蒙与民族认同
2021-03-08闫春宇
闫春宇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3)
启蒙思潮与民族认同问题互相纠葛,贯穿了中国百年来的现代化进程,深刻影响了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乃至广大民众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二者相互作用,给五四以来各个时期的文艺理论、文学批评方法和文学创作实绩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一、思想启蒙的渊源
近代中国的启蒙运动开始于19世纪中叶,面对坚船利炮的西方列强的入侵,尚做着天朝上国美梦的中华民族开始苏醒,直面自身在经济、政治、军事上的全面溃败。先进的知识分子和实业家为探寻强国之途,经历了一条从求器物之变到求政治之变,最终意识到旧中国文化的根本不足的漫漫求索之路。
为了动摇封建宗法思想,摒弃国人的奴隶性,前有梁启超的“新民”思想,后有严复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之说,但是这些启蒙先驱者们提倡的个体自由的限度都被拘囿在“国”这个大的框架中,强调的是群体中的个体性,他们的思想的最终指向是“强国”。
辛亥革命的爆发,在广大民众中广泛宣扬了共和意识。虽然“三民主义”中的民权包含人权等命题,但受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这一主要目标的限制,民权成了民族主义思想的附庸。诚如孙中山先生所说的:“我们革命党向来主张三民主义去革命,而不主张以革命去争自由。”[1](744)
1915年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的发刊词《敬告青年》中,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对中西文化进行了比对,彻底否定批判了中国的传统道德和民风陋俗,大力倡扬了西方的现代人权观念和现代科学精神。由此,新文化运动作为五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摧枯拉朽之力、雷霆万钧之姿开展起来。《新青年》成了新文化运动的阵地,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胡适、李大钊、鲁迅、周作人等纷纷撰文,全面而彻底激烈地讨伐旧道德和旧文艺。新文化运动直接孕育了文学革命,不仅给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提供了理论支撑,还进行了白话文替代文言文的实践。
新文化运动吸纳了西方的“进化论”“人权说”和“实利主义”等思想,以开放的眼光和解放的精神,与旧道德和旧文艺进行了决裂。它以弘扬“德先生”和“赛先生”为己任,指出“批评时政,非其旨也”。新文化运动与近代以往的启蒙运动和革命思潮不同的是,真正从改造个体出发,彰显了人性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光辉。
二、民族认同的概念
“认同”这一词翻译自英语名词“identity”。认同问题从本质上看属于哲学和逻辑学范畴,而后,弗洛伊德的研究将“认同”延伸到了心理学领域。美国新精神分析派代表人物埃里克森在弗洛伊德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认同”实则是对“我是谁”这一问题或明确或隐晦的回答,他还认为“认同”除了是个体行为外,还是群体的、社会的行为。[2](5)随着各种交叉学科的产生,认同这一概念开始进入除哲学和心理学的其他人文社科领域。
欧洲的启蒙运动最早提出了“民族认同”的概念,指一个民族的人基于自然和文化达成的倾向性的认可和共识,可以将其归结为以下两个层次:一是在民族共同体中人们的相互关系;二是文化的认同,这也是民族性的一种具体体现。
近代以来,随着民族国家的陆续创建,在欧洲又形成“国族”这一概念。“国族”概念的出现跟国家的概念紧密相关,植根在民族的聚合这一基本事实上。正如以史密斯为代表的一部分民族主义学者阐述的那样,民族是国族得以发展的基础,国族主要由两部分内容组成,分别是政治上的官僚融合及文化上的本土动员。[2](7)民族认同是国族认同的母体,只不过,国族认同附加了政治的同一性和地域的限制性等国家的概念。
但在近代中国,尤其是作为宣化者身份出现的先进知识分子和政治家出于建立共和国的需要,把“民族”与“国族”混为一谈。像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就承载了浓厚的“国族”意味,目的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抵抗外敌,推翻清朝政府,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在普通大众心里,对自己是中华民族成员的这种归属感,在某种程度上讲,与自己是中国的一分子的这种肯定感是一致的。
三、五四文坛实绩表现出的民族认同与思想启蒙的关系
(一)相异性——国难当头张扬的启蒙意识的逐渐衰微:救亡压倒了启蒙
李泽厚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中提出的五四时期“救亡压倒启蒙”这一论断,对学界评价思想启蒙和民族认同关系产生了导向性的影响。李泽厚认为,即便是新文化运动初期提倡的人的自由也潜藏了某种政治期待,譬如当时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也是由于受了当时袁世凯和张勋利用孔子复辟这一政治事实的影响。思想层面的西学已经不纯粹,更不消说当时在行为模式的实践上诸如女子剪发等争取女权的行为不被主流社会所接纳和“工读互助团”追求“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群体社会构建行为的失败了。启蒙遭遇了现实,发现理想层面的争取个性解放、确立人的本体地位这些理念在当时危机四伏的中国社会根本就无路可走。由此可以看出,这场变革的起点是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终点又回到了具体的、激烈的政治革命。[3](7-49)
对此,在李泽厚之前的学者就有了与他相似的认识,如著名历史学家周纵策在1960年写就的《五四运动史》中就指出,“‘五四’时期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视个人价值和独立判断的意义,但强调了个人对于社会和国家所负的责任。这种情况不同于现代西方社会中个人主义的诞生,因为面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当时中国的问题还是民族国家的独立”[4](501)。
绝不能忽略的是,有两个历史事件从根本上促成了启蒙转向救亡这一趋向。一是1919年的五四爱国运动,二是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这两件大事直接影响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领袖的西学观念的根本转变,导致“启蒙者亲手掐断了启蒙”。
1917年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无产阶级专政对封建皇权的完胜,让中国的有识之士看到了新的希望,开始关注并接受马克思主义,正如毛泽东所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在北方,以李大钊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成为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一群人。1918年,李大钊在《新青年》上陆续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两篇论文,意在颂扬俄国的十月革命。1919年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使本来信奉欧美式的民主而不热衷于共产主义的陈独秀看穿了欧美列强表面上提出“公理战胜强权”,实际上言行背离的卑劣行径。陈独秀对十月革命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认为应把十月革命“当作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由此,陈独秀开始从一个激进的民族主义者转变为共产主义者。连一直高擎自由主义大旗的胡适也不得不承认五四运动“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5](352)。
《新青年》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阵地,几乎可以作为这场中国知识界价值流变的最好证明者。它发展的四个阶段反映了西方思潮、国际政局、国内现实相互作用引发的启蒙向革命的转向。《新青年》发展的第一阶段(1915年9月15日—1916年2月),高扬着“科学”和“民主”的大旗,不遗余力地宣扬人权平等、自由独立等西方思潮。1916年9月复刊—1917年8月,是发展的第二阶段,由于张勋复辟的直接影响,《新青年》的中心工作就是进行批孔,批判封建旧伦理道德。代表文章有易白沙的《孔子平议》,陈独秀的《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宪法与孔教》《复辟与尊孔》,吴虞的《家族制度与专制主义之根据论》《吃人与礼教》等。《新青年》第三阶段(1918年1月—1919年12月)是北大教授轮值主编时期,主编人有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胡适、李大钊、沈尹默等。开始把眼光投向文学,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文学革命由此肇始。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不主义”,提倡白话文;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从内容到形式上否定了封建旧文学,倡导了新文学。钱玄同的《中国今后之文学问题》、鲁迅的《狂人日记》等文章的纷纷发表热烈回应了新的文学观。《新青年》发展的第四阶段为陈独秀独立主编时期(1919年9月),他出狱后辞去北大文科学长职务,自第7卷开始独立编辑《新青年》,并迁至上海。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陈独秀对资本主义秉持否定的态度,开始大力宣传工人运动、马克思主义观。
由此可见,新文化运动的主流趋向从一开始的张扬个体主义终被现实所累,最后转向政治革命强调的带有深厚集体观的国族主义。
(二)一致性——启蒙意识与民族观念的同一与超越:启蒙意义的实现
1.启蒙与救亡的契合点:鲁迅的“立人观”
思想的启蒙势必带来对个体主义的崇尚,救亡的现实又迫切需要人们有一种国族的聚合意识。启蒙和救亡这两个通常表现出矛盾的命题,在鲁迅那里用“立人”思想得到了统一。钱理群在评价鲁迅的思想时指出,“立人”思想是鲁迅的基本思想,也是他思想体系的出发点和归宿。[8](4)
鲁迅在1906年完成的《文化偏至论》中这样写道:“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7](57-58)从中可以看出,鲁迅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在强调“立人”是“立国”的前提,只有国家中的每个个体都获得了自由和解放,国人才有了自觉性,整个国家在整体上才有了现代性的开倡,国家才能获得解放。“立人”是出发点,“启蒙”是“立人”的手段,“立国”就是“救亡”,是“立人”的归宿。《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一系列作品都是鲁迅为了“立人”,先分别把当时中国社会“吃人”的恐怖事实揭发出来,再把国民的劣根性展示出来,以引起人们的警醒,引导人民走向自觉的道路。
厦门大学的贺昌盛在“民族认同、启蒙思潮与百年中国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提出中国启蒙运动的“逆向双轨”模式:A.独立个体的解放→整体社会的解放;B.整体社会的解放→独立个体的解放。毫无疑问,鲁迅的“立人观”属于第一种类型,即以每个个体的觉醒带动整个国家的觉醒,从而谋求国家的进步和发展。
但当时鲁迅所处的现实环境是严酷的,首先是作为被启发对象的中国民众,也就是“立人”的主体,他们思维中的封建伦理道德已经根深蒂固,“尊个性而张精神”这种教化是很难撼动他们故以为正统的封建思想的;其次是“立人”的大环境的动荡,于外列强虎视眈眈,于内军阀混战,复辟分子伺机兴风作浪,可谓内外交困,在这样的背景里,没有个性萌芽的土壤,救亡的迫切性没有给个性萌芽时间。
钱理群强调说,通过“立人”再“立国”这样一条现代化道路,是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而不是作为一个政治实践家提出一个命题。提出的是一种理想,它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并不具有可操作性。它的价值在于此:提出了一种具有战略性、目标性的东西。[8](1-29)
2.启蒙对救亡的超越:周作人的世界主义
随着白话文替代文言文的文学外部形式的变化,新的文学内部应该呈现什么内容的问题引起了五四时期启蒙思想家的普遍关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言文一致的“八事”主张,成为文学革命发难的标志。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成为文学革命的纲领和宣言。在此之后,很多学者纷纷对新文学的形式和内容展开探讨,对旧文学进行鞭笞,如钱玄同、刘半农等。
这些文学革命的先驱们对新文学内容所做的探讨虽然有开创性意义,但只流于题材、文句表达等层面。1918年,周作人发表了《人的文学》,开宗明义地提出:“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地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9](6)在现代文学史上第一次用“人学”这一精神概念赋予文学灵魂。
1920年,在“人的文学”基础上,周作人进一步升华出“人生的文学”这一观念。他认为:“人生的文学”“一、这文学是人性的;不是兽性的,也不是神性的。二、这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却不是种族的、国家的、乡土及家族的。”在“人生的文学”的定义中,第一项就是指的“人的文学”,第二项则是“人类的文学”。周作人说是从“人的本性上,定了第一项要求,又从文学的本质上,定了这第二项要求”。周作人强调了文学的使命就在于写出人性的真实性和普遍性。他认为,文学应该是人类共通的,理应逾越肤色、种族、民族、国家的界限。随后,周作人在《新文学的要求》中指出:“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在他的认知中,种族和国家其实都是一种偶像。[10](16-21)
周作人是现代文化史上较早拥有世界主义立场的知识分子。他的集体主义思想消弭了国家、民族等概念,直接上升到人类的高度,民族主义已经在他的思维中剔除了,所以民族认同就无所谓存在了。
对于实践“人类观”,周作人找到了“新村主义”这一方案。新村主义属于“无政府主义”一类,它的具体形式是建立共产村,在《日本的新村》中周作人介绍了日本的新村运动,慨叹它“是人类的共同意志”。他认为在这样的新社会里劳动既是对人类的发展尽了义务,又是自身发展的必要手段。然而,连周作人自己也把源自日本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计划归为一种理想主义的思想。[11](204-217)
周作人的“人类观”具有相当的局限性,原因在于其无视个体与社会、民族、国家复杂的互相关联,跳脱出了现实,直接从个体上升到人类,穿越了“小”,忽视了中间环节,直接到“大”。同鲁迅的从“立人”到“立国”一样,都不具备现实可操作性,只能作为一种概念和愿景,是一种不能实现的“乌托邦”。
五四新文化运动完成人的解放,确立人的独立,争取人的自由的历史使命,历经近百年,仍不能彻底完成。这其中不可忽视的原因是集群性的民族主义和专制性的政治因素对它的干预。从另一个层面讲,人的自由没有绝对的自由,人的解放没有彻底,是由人的社会性从本质上决定了的,人归属于民族之内,生活在国家之中,存在于社会之上,人的自我活动和自我思想势必要受他人和生活环境的制约。拥有自然属性的人追求个性和自由,拥有社会属性的人承担着权责、义务,历史发展到现在,人的独立性和社会性的矛盾还无法调和,可能是为什么思想启蒙和民族认同始终无法完全协调一致、没有龃龉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