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宏大叙事的解构
2021-03-08复旦大学河西学院朱玉英
复旦大学 河西学院 朱玉英
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以激进主义为特征,黑人权力运动(The Black Power Movement)、女性解放运动、校园学生运动使得整个社会陷入一片混乱,并伴随着以青年为主体的反主流文化运动的兴起。以此为背景,美国犹太作家索尔·贝娄 (Saul Bellow)在阅读亚历山大·多纳特(Alexander Donat)的《大屠杀王国》(TheHolocaustKingdom,1965)之后创作了《赛姆勒先生的行星》 (Mr.Sammler’sPlanet,1970)。作为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和启蒙运动的继承人,主人公阿特·赛姆勒通过回忆再现了战争的残暴和人性的丧失;战后,他在纽约看到的也是社会的腐败、无序和暴力。这就是启蒙运动后人类生活的真实写照。毋庸置疑,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的确推动了历史的进步,一些科学家和思想家始终梦想着能够运用科学技术推进宇宙开发,以摆脱地球上的种种困境。
《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一经出版就受到诸多关注。批评家爱德华·亚历山大(Edward Alexander)早在《尘土之回应:大屠杀文学与犹太人的命运》(TheResonanceofDust:EssaysonHolocaustLiteratureandJewishFate)一书中就指出,在贝娄看来,大屠杀作为对启蒙主义主张的一种反驳,这是把握《赛姆勒先生的行星》的中心主题的关键所在(Alexander 1979:172)。后来,另一位批评家也认为,贝娄对大屠杀的看法在《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得到了具体阐述,贝娄关注的是“解放和毁灭的内在联系,也就是启蒙运动的辩证力量”(Dittmar 1991:79)。艾伦·皮佛(Ellen Pifer)则重在强调贝娄在其小说中对权威文化的挑战,认为贝娄在《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质疑科学理性主义的信条”(Pifer 1990:15),在小说开头就将关注的重心转向灵魂。显而易见,以上批评已就小说与启蒙运动的相关思想有所探究,但尚未具体论及小说中宏大叙事的解构。奥斯维辛之后,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对启蒙运动进行了彻底的反思,首次提出“后现代主义”的概念。利奥塔从阐释学中引入“叙事”的概念,即“一种可以通过某种思维方式去影响他人的有效方法”(Sim 2011:149),并指出“宏大叙事”就是一个时代中占主导地位的叙事。他认为启蒙运动催生了两种主要的宏大叙事:偏重政治的解放叙事和偏重哲学的思辨叙事。这两大叙事也是现代性的基本特征,历史、科学等其他主题的构想也要依据宏大叙事,而后现代则是对宏大叙事的怀疑和解构。《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分别解构了历史宏大叙事和科学宏大叙事,并且摒弃了宏大叙事保留的末世学原则。小说表明,比起月球殖民的乌托邦计划,当下更为重要的是在地球上找回正义,并履行伦理义务。
一、历史宏大叙事的解构
随着启蒙运动在欧洲的推进,乐观主义的历史进步观也逐渐得以确立。利奥塔指出,就启蒙叙事而言,人类历史的最终目标在于将人类从无知和奴役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摆脱愚昧,获得自由。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叙事则把历史看作一种辩证的叙事,通过一个有内在联系的体系对历史做出理性的解释。总之,由此构想的历史宏大叙事所展现的历史,是一个向着解放和进步不断前进的过程。然而,两次世界大战、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罪恶、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等一系列毁灭性的灾难,除带给人们震惊之外,也使得人们开始反思并质疑启蒙之后的人类历史进程。一些思想家认识到,旨在追求进步的启蒙最终却沦为神话,“人类没有进入真正的人性状态,反而深深地陷入了野蛮状态”(霍克海默、阿道尔诺 2006:1)。启蒙虽然把人从宗教的蒙昧中解放了出来,人们也一路为自由和解放的进步观念抗争,但最终面对的却是人类所处的野蛮状态。
历史宏大叙事的解构是贯穿小说思想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奥斯维辛是人类历史进步的一次断裂,也是历史宏大叙事衰落的有力例证,战后知识分子对大屠杀的历史解释同样也受到质疑和驳斥,这在小说中都得到了充分体现。战争爆发,赛姆勒在奥斯维辛目睹了罪恶的暴行和人性的丧失。赛姆勒夫妇与其他六七十个人一起被剥光衣服,给自己挖坟坑。然后枪弹射向他们,泥土也倒进了深坑。赛姆勒的妻子安托尼娜就这样被屠杀了,而他自己也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最终挣扎着从尸体中爬了出来。再次想起,他对启蒙计划倍感失望,如他所思,“他并不反对文明,也不反对政治、习俗制度,更不反对秩序。等坟墓掘下以后,习俗制度和其余的一切就全不是为了他。没有政治,没有秩序为安托尼娜进行干预”(贝娄 2017:257)。随着战争的继续,赛姆勒本人也逐渐丧失了对生命的敬畏感,变得野蛮而冷酷。虽然他自己一直设法躲避追杀,但在扎莫希特森林 (Zamosht Forest),他自己却亲手枪杀了一个已经解除武装的士兵,心中没有一丝怜悯。他甚至意外地感到狂喜。正如小说中所言,原本想用启蒙和理性主义逐出天空中所有的恶魔和精灵,最终却发现“随着世界变得不再抱有幻想,妖魔鬼怪从空中被驱除出去后,现在全给接纳进了内部。理性清扫并装饰了那所屋子,不过最后的状况可能比最初的更糟”(贝娄 2017:135)。换言之,原本期望可以借助启蒙和理性完善人类的生活,结果看到的却是社会的腐败和人性的堕落。不仅如此,历史上本着创建一个更理想的世界的革命思潮此起彼伏,如戴高乐将军重新体现的苏丹主义(Sultanism)、波兰的反犹主义浪潮、俄国革命等。赛姆勒感受最为真切的就是那种对愚蠢信念的狂热推动,历史上正是那种愚蠢行为激发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遗憾的是,为此而发起的革命并未推动人类历史向前跃进,带来的只是更多的绝望和虚无,“没有一种革命不是为了正义、自由和尽善尽美而兴起的。然而,它们的最后状态总是一次比一次更为虚无主义”(贝娄 2017:70)。
思辨叙事虽然把人类历史看作一个不断进步和完善的过程,但在利奥塔看来,它却具有使压迫合法化的功能。作为这类叙事的代表,黑格尔的哲学把人类历史看作一个受绝对精神或思辨理性支配的整体。这样,强调整体性的思辨叙事同时也消弭了差异性和特殊性,使压迫合法化。知识分子被黑格尔视为理性的主体,且“通过抽象的方式将历史理性化”(Lyotard 1993:xxii),在理性的基础上建构历史宏大叙事。二战后,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让很多人陷入了沉思。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提出了“恶之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的观点。小说中,赛姆勒直接驳斥了阿伦特的这一观点,指出“平庸陈腐”只是伪装,“把本世纪的严重罪行变成平淡无奇,可不是陈腐的观念。就政治上、心理上来说,德国人有一种天才的观念。陈腐(banality)不过是伪装而已”(贝娄 2017:16)。在阿伦特看来,德国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就如同官僚机器运作下的一个齿轮,他并非天生邪恶,只是因为丧失了人类基本的判断能力才沦为纳粹的帮凶。但赛姆勒却认为,“恶之平庸”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暗含着良知的泯灭,因为阿伦特无视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性。每个人,包括纳粹分子,都知道生命是神圣的,也知道行凶杀人就是冒犯生命的神圣性。通过赛姆勒对解释的怀疑可以看出他真正怀疑的是唯理论者做出的理性主义解释。与其说赛姆勒怀疑解释,不如说他怀疑这种理性主义解释——“我对解释这种东西持极度的怀疑,解释是唯理论者耍的花招”(贝娄 2017:209)。阿伦特试图用“平庸”掩饰罪恶,这种魏玛知识分子的愚蠢思想是应该受到谴责的。用赛姆勒的话说,“借口有所帮助这种恶行真是罪莫大矣,而进行解释这种自由精神也同样如此”(贝娄 2017:184)。这便正面驳斥了阿伦特对历史做出的这种理性主义解释,同时也与作者的立场是一致的。贝娄虽不否认特定的历史环境对个人生存的种种限制,但对阿伦特的这种历史解释持批判的态度。亚历山大就曾指出,“贝娄从开始创作起,就强烈地认识到用启蒙主义的原则和范畴来涵盖和阐释现代体验,特别是大屠杀的经历,颇为不妥”(Alexander 1979:171)。此外,小说还表明,语言已失去可信性,甚至可能会歪曲历史事实。经过启蒙运动的洗礼,“言语不可信。在贝娄看来,语言在后大屠杀理论、解释、理性化的世界中,已然取代了真实的叙述”(Aarons 2013:147)。在理性主义的锤炼下,那些饱含生命力的词语也不复存在,“荣誉” “怜悯”这些词早已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
二、科学宏大叙事的解构
除历史宏大叙事之外,小说还重点解构了科学宏大叙事。启蒙运动以理性为核心,宣扬科学,旨在推动社会的全面进步,最终实现人类解放。随着启蒙运动的深入,到了19世纪上半叶,自然科学在欧洲各国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其研究领域也从之前的牛顿力学为主拓展到物理、化学、生物等领域。利奥塔认为虽然科学的本源存在于思辨叙事,但解放叙事也具有给科学提供权威的功能。科学宏大叙事依靠这两类叙事,声称能够通过科学技术解放整个人类,也可以通过科学为人类面临的各种困境找到理性的解决办法。但在小说中,启蒙运动的科学计划最终幻灭,科学理性主义的权威地位也随之被颠覆。赫·乔·威尔斯作为启蒙运动的继承者,充分运用启蒙思想和科学原则构想着一个乌托邦计划,但最终却被二战期间的大屠杀彻底粉碎。V·高文达·拉尔博士在战后新的时代背景下,试图通过生物学建造一个新的乌托邦社会,类似于威尔斯曾经的设想,但在混乱的社会现实面前也显得不合时宜。
自启蒙运动开始,推崇理性也就是推崇主体性,也就沿袭了人与自然主客对立的思维模式。为此,作为主体的人,渴望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小说中,科学家计划登上月球,实现对月球的殖民,这是启蒙之后科学快速发展的表现。威尔斯被看作启蒙运动忠实的守护者,象征着科学的未来。他是一个生物学家,关心世界设计、向人们做出解释、给予建议、还创作了月球幻想作品。在伦敦的时候,赛姆勒曾倾听威尔斯对科学人道主义的宣扬,以及对主动的仁慈、理性、文明的信仰。简言之,威尔斯是“一位乐观主义者,相信人类生活可以通过理性的科学原则的运用而得到提高”(Hyland 1992:75)。事实上,大屠杀前的赛姆勒深受威尔斯所代表的启蒙思想的影响,笃信科学理性,幻想着可以运用科学创造一个自由、平等且没有战争的乌托邦世界。赛姆勒自己也曾参与到一个乌托邦的世界国家的规划之中,还曾给听众解释,这个规划基于生物学、历史学和社会学,意在将科学原则有效地运用到人类生活中。这样一个有秩序的社会既无国家主权,也无战争肆虐,由全世界集体控制资本、工业、人口等,并保障普及义务教育和个人自由。显而易见,这是“一个以理性的科学态度对待生活为基础的服务性社会”(贝娄 2017:39)。
在利奥塔看来,科学宏大叙事让人们相信科学理性可以帮助人们把握世界的理性结构,科学体系也“旨在从太阳爆炸之灾(solar catastrophe)中拯救人类”(Sim 2011:227)。然而,人类社会灾难和混乱的爆发却动摇了这些科学信念。同样作为启蒙运动的追随者,赛姆勒和威尔斯的分歧在于人类发展是否可控,赛姆勒对此心存疑虑,而威尔斯却较为乐观。就对未来的科学计划而言,赛姆勒在目睹了大屠杀的暴力行为和战后纽约的混乱无序后,愈加沮丧。他觉得世界也许会再次崩溃,而且已经可以感受到腐败的气息,也“已经能看见文明的自杀的冲力在猛烈地向前推进”(贝娄 2017:31)。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也让曾经乐观的威尔斯颇为失望,他开始认识到他曾经构想的科学计划最终幻灭,陷入绝望的人类如同麻袋里的一群耗子一样垂死挣扎。
小说表明,科学宏大叙事终究只是一场虚幻,人类社会终究未能像威尔斯设想的那样,仅凭科学理性就能够加以控制。相反,战争狂热、宗教狂热、性的疯狂等疯狂的形势不断地冲击着西方世界。“混乱无处不在,社会中的疯狂行为和性的疯狂随处可见”(Howard 1994:78),这就是赛姆勒看到的真实世界。虽然他身边大多数人都在为自由和平等的理想而努力,比如为黑人群体和弱势群体提供一些帮助,但仍然有一股颓废的气息弥漫在人们的生活中:安吉拉虽然捐钱给黑人杀人犯和强奸犯作为辩护基金,但她自己却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弗菲尔会抽空为残障儿童奔波,但他也热衷于与有夫之妇的风流韵事;华莱斯参加了国内和平服务团,希望可以帮助黑人的小孩,可他对他父亲却未承担相应的伦理责任;玛戈特关心黑人、穷人、被压迫者等社会问题,但却不能正视纳粹恐怖的恶行。除此之外,启蒙运动逐步取得的胜利还包括普及教育、普选权、不同群体的权利、被削弱的教会和家庭的联系、扩大了且民主化的贵族的特权,但充斥在人类生活的各种罪恶和混乱却使得现实社会与威尔斯曾构想的科学计划相去甚远。
以美国阿波罗成功登月为历史背景,贝娄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拥有同样乌托邦梦想的科学家拉尔教授的形象,并通过生物学将威尔斯、赛姆勒、拉尔联系在一起。意识到当前社会个人的强烈不满,拉尔基于美国历史,开始重新酝酿登月计划,并创作了“月球的未来”。在这份文稿中,拉尔觉得人类有可能完成对月球和其他星球的殖民,可以在月球上办工业、设立制造业中心和建造城市。作为一位生物科学家,拉尔教授讲述了生物科学所取得的显著成果及其在未来的飞速发展,并认为太空探险和登上月球是一个理性的必然。这种运用科技进一步拓展空间殖民的设想延续了威尔斯的乌托邦思想。然而,小说的高潮部分,即赛姆勒和拉尔的对话部分,蕴含着赛姆勒对科学的深刻反思。他认为,虽然运用科学开拓外层空间有其奇特性和独创性,但与这种科学理性相比,当下更为迫切的、也更应重视的是人类生活的伦理和道德需求。由此可见,赛姆勒虽不否认科学发展的重要性,但已经认识到了科学的局限性,同时也质疑科学理性主义的权威地位。
三、宏大叙事衰落后的伦理建构
利奥塔把伦理的本质定义为他律,即“将它的受众置于承担义务的位置” (Williams 1998:123)。在利奥塔看来,犹太人是伦理的化身,犹太人的信仰植根于《旧约》之中,而《旧约》则提醒他们永远不要遗忘对上帝的债务,犹太人也因此始终与上帝保持一种原始的契约关系。利奥塔曾采用“犹太人”(The Jews)这样的表达方式,也是为了意指所有那些把一种回忆和证明 “不但作为对思想而且作为对正义的义务、责任或债务承担起来的人”(利奥塔1997:205)。不仅如此,他还拥护列维纳斯(Lévinas)赋予伦理义务优先权的主张。
小说摒弃了宏大叙事保留的末世学原则,试图通过伦理建构寻找出路。犹太人被视为伦理的化身,而伦理义务也被看作当下人类生活更为迫切的需求。犹太人赛姆勒在亲身经历了大屠杀之后,最终认识到,比起宇宙开发,当下更为迫切的是要找回正义、承担和履行社会责任和伦理义务。此外,小说所建构的伦理生活不再以理性为基础,而是与灵魂相关。小说开头和结尾以灵魂为基点遥相呼应,同时也“构成了道德的统一”(Guttmann 1973:165)。在第一段,作者就提到了灵魂,“灵魂自有它需要的东西。自有它与生俱来的知识”(贝娄 2017:1)。最后一段中,伊利亚·格鲁纳死后,赛姆勒在心里祈求上帝记住他侄子格鲁纳的灵魂。从理性回归灵魂、建构伦理,这也是小说隐含的重塑文明、继续启蒙的策略。
小说中,从一开始灵魂的无处安放到结尾格鲁纳生命的结束,格鲁纳的所作所为体现了一个犹太人如何在一个充满罪恶的社会践行契约精神。如果说威尔斯代表科学的未来,那么格鲁纳就象征伦理和道德的未来。贝娄笔下的格鲁纳并非一个完美的人,甚至和黑手党有所牵连,但他却尽其所能地履行自己的伦理义务。可以说,是格鲁纳拯救了赛姆勒和他女儿苏拉的生命,也正是格鲁纳拯救了赛姆勒的灵魂。在过去的22年里,格鲁纳对赛姆勒父女不曾有丝毫怠慢,他甚至在弥留之际,也不忘为他们的生活做好安排。赛姆勒赞扬他为一位“君子”,格鲁纳“内心里保护的本能一向很强。他不愿披露姓名去施舍行善,这是他的乐趣。他的乐善好施有好多种策略”(贝娄 2017:262)。格鲁纳对他的司机埃米尔也是这样,他保留着劳斯莱斯可能只是为了给埃米尔提供一份生活保障。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选择用善意的谎言为女儿减轻失去亲人的痛苦。自始至终,格鲁纳虽并不完美,但却充分体现了一种合乎伦理的个人生活的价值。可以说,赛姆勒对格鲁纳的爱蕴含着他“对善良和伦理义务的信仰”(Bolling 1974:198)。
遗憾的是,个人主义表现出了消极的一面,如道德颓废、责任与义务的缺失等。个人主义虽承认了灵魂的独特性,但因缺乏合乎伦理的生活,像苏拉用头发、霍里克用衣服、安吉拉用沉迷肉欲这样拙劣的方式来表现,却是对灵魂极大的侮辱。面对这些,尽管赛姆勒 “感到沮丧且为此困扰,但他还是试图重塑道德理想”(Goffman 2000:137-138)。他认识到昔日的大屠杀和当下的激进主义都是对灵魂的亵渎,却依然坚守着灵魂深处弥足可贵的知识,如生命的神圣、正义、义务。也就是说,“灵魂受骗,受了凌辱,被玷污,被破坏,破碎了,被损害了,可它仍然知道它所知道的东西,知识是不能抛弃的”(贝娄 2017:218)。这也就不难理解,赛姆勒在看到埃森凶狠地猛击黑人扒手时,他本能地阻止了暴行的继续。至此,赛姆勒终于明白并主动承担起他在人类生活中的责任和义务,但这个过程却显得尤为艰难,因为“他不仅要与自己抗争,而且要与整个社会浪潮抗争,这是他在其理想主义初期看到过的浪潮”(Halldorson 2007:83)。
此外,虽然大屠杀是“摈弃伦理的一次更深远的尝试”(Seymour 2000:130),但小说却透露出,纳粹暴行中并非所有人的良知都被泯灭。小说中穿插了一些人在危难中捍卫生命的举动,赛姆勒和苏拉的获救就是很好的例证。在波兰,在德国人和波兰人都企图杀死赛姆勒的时候,公墓的看守人谢斯拉恺维茨冒着生命危险让赛姆勒躲藏在一座陵墓里,虽然他们彼此并无好感。作为一位波兰人,谢斯拉恺维茨的行为就是一种英雄主义的表现。苏拉也是被波兰修女藏在女修道院,直到赛姆勒将她带回。回到纽约,赛姆勒记得他的侄女玛戈特的丈夫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好像干一件坏事似的学着做好事”(贝娄 2017:18)。受到这一思想的吸引,赛姆勒选择和玛戈特一起居住。这些细节都是小说建构伦理的具体表现。
可见,小说在解构宏大叙事的同时,试图通过伦理建构寻找出路。这就是为何在无限的、永恒的、乌托邦的月球和有限的、暂时的、现世的地球之间,赛姆勒选择继续留在地球履行伦理义务。昔日,赛姆勒的贵族生活和精英教育让他醉心于威尔斯的月球乌托邦,可在波兰战争期间,他失去了一切特权。这意味着他终将面对地球上真实的人类生活。六日战争(The Six-Day War)爆发,赛姆勒不顾年迈体衰,只身前往以色列。他觉得他有义务报道这次事件,他的动机就是想再次感受人性、面对真相。拉尔教授所从事的生物学免除了义务,因为他觉得义务既可恨,又压抑。然而,赛姆勒却认为,正是义务的痛苦让人变得正直,而这种正直才是真正可贵的东西。他最终认识到“在一个非人的时代,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意义”(Berger 1985:102)。
宏大叙事植根于启蒙运动的土壤,竭力通过规约思想来主导人类的生活。小说通过对科学和历史这两种宏大叙事的解构,揭示了宏大叙事的虚无。这不仅是对传统理性主义的批判,也是对权威主义的消解。后来,贝娄在《拉维尔斯坦》(Ravelstein,2000)中尤为强调理性主义和虚无主义在纳粹罪行中所起的作用。同时,《赛姆勒先生的行星》摒弃了宏大叙事保留的末世学原则,试图通过伦理建构寻找出路,其中蕴含着贝娄重塑西方文明的希冀。在很大程度上,小说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中渗透着贝娄对启蒙运动之后人类文明发展的深刻思考。这样的思考也意味着,贝娄已经超越自身的犹太身份,跻身为一位关心人类整体命运的世界主义学者。然而,不同于海明威等作家的创作,贝娄所关注的重心从理性转向灵魂,其作品中的人道主义思想也因此具有了新的价值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