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赫索格》中浪漫主义的“记忆之场”
2021-03-08四川大学蔡沛珊
四川大学 蔡沛珊
索尔·贝娄(Saul Bellow)的《赫索格》(Herzog)以其叙事之精巧和语言之生动,展现了主人公赫索格的心路历程。他在学术和感情上都深受打击,往往先是兴高采烈,后来又几近崩溃。他既幽默又严肃,从不脆弱或轻浮,是一个充满活力、富有洞察力的知识分子,也确确实实是一个创伤者(Mikics 2016:14)。从他时而逻辑缜密、时而疯疯癫癫的话语中可以发现,赫索格创伤的原因是多样化的。以丹·伏戈尔(Dan Vogel)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致力于研究赫索格身上的犹太性,将这种创伤理解为赫索格与生俱来的认知,即“人注定要受到折磨”(Vogel 1968:78);而其他一些评论则关注到了赫索格的知识分子身份,并认为赫索格的创伤体现了“一位西方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审视、反思美国社会和西方文明的心路历程” (程锡麟 2012:52)。本文延续了第二种思路,并进一步将这种知识分子的创伤与其浪漫主义的精神信仰相联系起来。面对日益世俗化、功利化的社会,浪漫主义变得愈发难以实现和不被认同,而赫索格作为浪漫主义的追随者,则只能陷入苦闷之中。浪漫主义的被抛弃、被遗忘,促使赫索格建构属于浪漫主义的“记忆之场”,试图重新发扬浪漫主义的精神,唤起集体的浪漫主义记忆,并“尝试通过对浪漫价值观的呼吁来克服我们时代的贫瘠”(Chavkin 1979:326)。
一、浪漫主义的“记忆之场”
根据法国批评家皮埃尔·诺拉的“记忆之场”理论,“记忆之场”是实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场所(诺拉 2017:16)。其实在性体现在人口学意义上,意指“记忆之场”的客观存在,主要点明了“记忆之场”的所指范围。诺拉在《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中列举了如纪念日、建筑、比赛和文字作品等“记忆之场”,说明其并非局限于某一特定场域,而指向记忆的具体外化物。象征性则从修辞角度体现了“记忆之场”的可描绘性和共鸣感,将“记忆之场”与集体相连,这说明“记忆之场”是激发集体记忆的实体。而“记忆之场”所连接的另一头,则是每个活生生的个体,因为集体记忆的呈现需要依托个人来实现,而“记忆之场”的建构也离不开集体中的成员。正如哈布瓦赫(2002:71)所言,“个体通过把自己置于群体的位置来进行回忆,而群体的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并且在个体记忆之中体现自身,“记忆之场”正好给个体提供了一个“置于群体的位置”,从而使个体产生了强烈的集体归属感。而功能性则强调它承担了“记忆的塑造和传承的职责” (诺拉 2017:16)。当集体与过去断裂时,“记忆之场”便起到了唤起记忆的作用,因为“如果不是堡垒所捍卫的事物受到威胁,人们可能也不需要建造堡垒” (诺拉 2017:8),“记忆之场”这一“堡垒”的出现就是为了使集体中的成员回想起那些原本属于整个集体的那些共有的记忆,从而使业已过去的“过去”重新发挥作用,以期建立集体的共识。可见,“记忆之场”即是集体记忆重要的依托,为记忆的记录与延续起到关键作用。
索尔·贝娄的小说擅长让他笔下的单个人物将人类共有的伦理情感联系在一起(Corner 2000:370),而《赫索格》中的“记忆之场”所展现的则是有关人类共有的与浪漫主义相关的记忆。面对浪漫主义信仰危机以及浪漫的过去与物质的当下之间的断裂,赫索格企图通过建构 “记忆之场” 的方式来弥合这一缝隙,因而小说中的 “记忆之场” 都指向浪漫主义,也即是浪漫主义的 “记忆之场”。根据诺拉的理论,浪漫主义的 “记忆之场” 主要有三个:赫索格所出专著、赫索格的书信以及浪漫主义的归所——路德村的老房子。这三个记忆之场,无一例外地符合实在性、象征性和功能性这三个特点。它们都是浪漫主义记忆的客观外化物,是表达浪漫主义思考和展现浪漫主义风格的实体;专著、书信能引起文内外读者的共鸣,激发读者的浪漫主义记忆,而路德村的居所则作为一个建筑,成为赫索格本人及文内外的其他主体重拾浪漫主义记忆的物质遗产;而面对浪漫主义的记忆危机,这三个 “记忆之场” 又承担起了将过去与现在相连以延续浪漫主义记忆的作用。
浪漫主义,或称 “理想派”(钱中文1999:65)的这一传统集中指向18、19世纪涌现出来的大量浪漫主义诗歌,代表人物包括柯尔律治、拜伦、雪莱等。浪漫主义强调 “内在与外在,心灵与物体,激情与各种感知之间的相互作用”(艾布拉姆斯 1989:74),而且相较而言,更重视前者,即内在、心灵与激情。对于浪漫主义诗歌而言,其 “不同之处在于它表现了充满诗人情感的世界”(艾布拉姆斯 1989:80),也即是说,浪漫主义更强调主体的感受。而在浪漫主义的表达中,浪漫主义对自然情有独钟,往往将 “热情、生命和相貌强行加诸自然景色”(艾布拉姆斯 1989:80),以借自然来表现自己的情绪。对于赫索格而言,这种强调情感和自然的浪漫主义不仅仅是18、19世纪的遗产,而且也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正如艾布拉姆斯(1989:528)在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有关浪漫主义的专著《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所言,“英国的浪漫主义时代是紧接在法国革命之后出现的,前后有夹着战争及与其有关的各种谣传……所以,这个时代堪与我们所经历的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代相比拟”。通过将浪漫主义所产生的语境与 “我们所经历的时代” 建立联系,艾布拉姆斯期望再次重申浪漫主义,使其成为 “我们所经历的时代” 的指引力量。因为从历时上看,浪漫主义作为指向未来的理想主义(王宁 2004:110),“与之后的一切时代都具有一种深刻的同时代性” (陈太胜等 2018:1),这也就是说,即便是在现代主义,甚至是后现代主义盛行的时代,浪漫主义也具有适用价值。而从共时来讲,浪漫主义相对于在此以前的跨国/民族文学艺术思潮或思想运动而言,是一场真正的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文学艺术运动和批评理论思潮(王宁 2004:108)。然而,享乐主义、功利主义和金钱至上的现代商业社会使得浪漫主义丧失了其话语存在的土壤,其超越时空的价值没有得到足够重视。艾布拉姆斯因而期望通过书写《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来重新引起世人对浪漫主义的兴趣,而对于与艾布拉姆斯处于同时代的索尔·贝娄,特别是其笔下人物赫索格来说,想要唤起集体的浪漫主义记忆,重拾浪漫主义的精神,就要建构浪漫主义的 “记忆之场”,从而使得已逝传统的历史意识得以回归(诺拉 2017:39)。
二、逝去浪漫幻境之追寻
在诺拉的《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一书中,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被看作是法国民族记忆的承载之所,并被视为 “广义的”法国的象征 (黄艳红 2017:146)。诺拉把文字作品当作是记忆的外化物,通过论述《追忆似水年华》中体现的法国民族精神来说明其对于唤起民族记忆的作用。而小说中赫索格也通过文字作品试图唤起浪漫主义的记忆。这些作品如《浪漫主义与基督教》等,一方面展现了18、19世纪浪漫主义的风采,另一方面通过将浪漫主义与宗教相类比的做法,促使浪漫主义的跨时空价值得以展现。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赫索格对浪漫幻境的追寻首先体现在他的博士论文中。这部题为《18、19世纪英法政治哲学的自然状况》的专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个出色的开端”(贝娄2016:6)(1)小说《赫索格》的引文均出自索尔·贝娄.2016.赫索格 [M].宋兆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下文仅标出页码,不复赘述。。18、19世纪的英国和法国正是浪漫主义盛行的时代,从英国罗伯特·彭斯和威廉·布莱克到湖畔诗人以及拜伦、雪莱等人,都无不体现出浪漫主义原则下对情感的袒露和对理想的追寻。而法国的浪漫主义,因为大革命更是增添了很多政治色彩。表面上看,赫索格的工作只是对经典的整合和归纳,但实际上,这完全是他的浪漫主义观念潜移默化的选择。在对浪漫主义进行了首次“记忆之场”的尝试后,他继续创作了几篇论文和一本叫《浪漫主义与基督教》的书,而这本书直接点名了他的浪漫主义信仰,并借讨论浪漫主义与基督教的关系,将浪漫主义置于同宗教并驾齐驱的伟大地位之上。借艾布拉姆斯的话来讲,在浪漫主义时期,“当一切话语都被公认或默许为想象的和理性的、表现的或判断的这两种唯有的模式时,诗才与宗教合流而对立于科学,结果是,宗教摇身一变而成了诗,而诗也变成了宗教”(艾布拉姆斯1989:541)。这里所言之诗意指浪漫主义的诗歌,它的与宗教合流是和科学的相对立而言的、同理性的和古典主义的。赫索格在书中对于浪漫主义与基督教的阐述,将理想主义与人文精神放置在第一位,不仅承载着他对过去浪漫幻境的追思,也通过书作为“记忆之场”巧妙地将过去同现时代相联系。除了浪漫主义与基督教在内涵教义方面的相似,他们还都具有跨时代、跨地域的功能。哈布瓦赫(2002:148)在《论集体记忆》中,专门用一章来描写宗教的集体记忆,其中就包含了对基督教记忆的诠释,他说,“基督教实际上首先是对作为一个历史事件的道德革命的表述,是具有精神内容的宗教对一个形式主义教派的胜利,同时也是不分种族和民族对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宗教的胜利”。基督教相较于其他宗教而言,其传播范围之广,受益程度之深,具有全球性的意义。将基督教的记忆与浪漫主义记忆相提并论,赫索格的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暗暗表达出了浪漫主义同样是全人类的记忆这一观点。他的《浪漫主义与基督教》因此就不应该看作是单个知识分子的探索,而具有了传承浪漫主义的集体记忆的作用。
《赫索格》中多处描写了他的浪漫主义理想,和将浪漫主义与基督教等同的观念。在写“浪漫主义与狂热信徒”一章时,“赫索格坐在厨房里镀镍的小火炉旁,读着有关狂热主义的文学作品。他像印度人似的裹着条毛毯,一面听收音机,一面和自己争论狂热主义的好处与坏处”(152)。赫索格在厨房的这一幕已经脱离了作为学者的端庄严肃,反倒像一个狂热主义信徒,虔诚地接收来自狂热主义的暗号,并置周遭事物于不顾,完全沉迷了进去。他的行为十分不羁,甚至有些难看,可以想象他裹着毯子蹲在厨房的样子,是有些狼狈的。但反观他的思维活动,他不仅在阅读,还在思考,“和自己争论狂热主义的好处与坏处”(152)。赫索格不拘小节地进行头脑风暴是为了什么?浪漫主义与狂热信徒的联系在哪儿?狂热主义本意向宗教信徒,赫索格将浪漫主义与狂热联系在一起,就是要再次从宗教的角度思考浪漫主义,并致力于思考狂热主义对于浪漫主义积极和消极的影响。他的这种做法可谓是他浪漫主义的信仰,以及他决心书写浪漫主义集体记忆的最好阐释。当然,他的创作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的,尽管“他全心全意地要回到他以前的研究工作中去,可是在他的内心,对自己的使命却没有以前那么有信心了”(154)。这里“以前的工作”就是浪漫主义记忆的书写过程,而他的不那么自信,主要来源于他所在的时代对浪漫主义的偏见。在他给莫斯贝奇博士的信中,他说,“亲爱的莫斯贝奇博士,很遗憾,我对待休姆的态度,使您感到不满。您不满意他将浪漫主义的定义下为‘溢出的宗教’。这里应该为他的这种观点辩解几句”(154)。莫斯贝奇博士仅仅是反对声音的一员,但他所代表的现代科学却是赫索格所处时代的主流。很明显,赫索格大体上是赞同休姆的观点的。而当他为休姆的“浪漫主义是‘溢出的宗教’”的说法辩解时,他其实就是想再次说明浪漫主义与宗教一样,具有跨时代的价值。赫索格坎坷的写作之路恰恰说明了作为“记忆之场”的文字作品往往会存在各种挑战。诺拉在《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2017)中对承载记忆功能的历史著作有过堪称精辟的讲述,他写道:
历史著作揭示的不再是回溯性的连续,它阐发的是一种断裂性。对于从前的历史——记忆而言,对过去的真正感知在于认为过去并未真正消逝。通过回想可以复活过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变成过去的,现在则通过这种连接和寻根行为而得以更新,得以现实化为当下。(13)
可见,赫索格的《浪漫主义与基督教》及其他所揭示的正是历史的断裂。历史的忘却与记忆的鲜活存在巨大鸿沟,企图修复这种断裂将是难以完成的挑战。虽然历史已经明确区分了过去与现在,但对浪漫主义者而言,这种记忆从未离去,而通过对逝去浪漫幻境的追思,赫索格期望重建业已成为历史的浪漫主义,尽管此行困难重重,但其始终未改初心。
三、浪漫主义信仰之记录
赫索格对于浪漫主义记忆的书写,不仅仅体现在他的专著中,而且在他随心随性的一封封信中显露无遗。“记忆场所存在的根本理由是让时间停滞,是暂时停止遗忘,是让事物的状态固定下来”(诺拉 2017:16),“记忆之场”的“让时间暂停”,在叙事手法上表现为停顿,即叙事时间远大于故事时间,而在写作技巧上往往体现在意识流上。在《赫索格》中,那些未寄出的信就是对时间流变所提出的巨大挑战,赫索格在头脑中所建构起的思想大楼,也正是其浪漫主义记忆的存放之地。
赫索格为什么写信?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在写信之初,全知全能叙述者对此首先做出了回答。“因此,有两点得说明: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涂鸦式的笔记和与人痛心的方式是怎样荒谬绝伦,可是这并非出于自愿。是他的怪癖控制着他”(14)。“怪癖”就是赫索格写信的幕后主使,也正是他所写的主要内容。而既然是在客观叙述者眼中的怪癖行为,那么这就并非赫索格对自己行为的评价,而更多是旁人对他的看法。与时代之流背道而驰,这正是他浪漫主义的理想信念所导致的。那也即是说,他的“怪癖”是那浪漫主义的精神信仰。当然,隐含作者并未在客观叙述者那里就戛然而止,而是将话筒直接转交给主人公。在开始写信之前,赫索格自己也对其浪漫主义的“怪癖”做出了相应的回答。“在我身上有个人附着。我处处受他操纵。我一提到他,我感到他就在我脑袋里猛敲猛打,要我守规矩。他总有一天会把我毁了的”(14)。与其说是他的浪漫主义“怪癖”在促使他记录自己,不如说他所谓的折磨,是他浪漫主义信仰不被现实接受,而他却并不想放弃,虽痛苦却自发地为其书写的过程。他感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是因为回忆的指令已经下达,而回忆的行为是由“我”来完成的,是我在回忆我自己 (诺拉 2017:12),这对赫索格来说,就是他主动去回忆他所理解的浪漫主义。
而从信中可以发现,由于浪漫主义的不被重视,赫索格在书信这一“记忆之场”的建构过程中也充满了痛苦。基于其浪漫主义的指导,赫索格对像杜威那样的实用主义者深表恨意,认为他们对人性的怀疑态度会对社会产生巨大危机。然而,赫索格虽从言语上驳斥了这种观点,却并不能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杜威“过去的东西往往是错误的”(61)的观点甚至直接使这封信写不下去了,这种说法对赫索格这个向后看的浪漫主义者而言,完全是致命一击。况且,他们掌握了话语权,而赫索格本人仅仅是“有正义感的公民”(62)罢了。赫索格浪漫主义理想无处施展的痛苦还体现在第三章他给史蒂文森州长所写的信中。他提到史蒂文森在1952年竞选总统的情形,并首先表达了自己对他主张的赞同。然而“美国人的天性是更相信看得见的好处”(79),也就是说,像理想信仰和“伟大的时代”这类词语,在当时的美国人眼中更像是过时的东西,并未有很大的市场。而史蒂文森所表现出的“人文主义者传统的激情”,更成为其落选的主要原因。赫索格给史蒂文森写信,表面上是他对州长落选的打抱不平,但本质上却是史蒂文森作为失败的浪漫主义实践者对赫索格造成心理上的痛苦的表征。与其说这封信是写给史蒂文森的,不如简单地说是给他自己,而他对史蒂文森的宽慰,更像是他为自己的浪漫主义信仰在辩护。赫索格这种不停为浪漫主义写信的行为,在诺拉看来,是一种典型的“档案强迫症”,这种强迫症既想完整地维持当下,又想完整地保存过去。它源于迅速而决定性的流逝意识与对当下确切意义的焦虑、对未来的不确定感的糅合(诺拉 2017:9)。赫索格既不能放任自己回到过去,仅仅做纯粹的浪漫主义理论研究,又不能彻底抛弃对眼下美国社会关注的眼光。他不是要割裂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关系,而是要试图将过去与现在相连。显然,他的目标是要将浪漫主义运用到现世来。在写给他的老师哈里斯·普佛的信中,赫索格更加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浪漫主义信仰,“在最宏大最快速的变革时代,在现代科学技术的改革突飞猛进的年月,浪漫主义曾经捍卫了‘充满灵感的环境’,保存了文学、哲学与宗教的学说,这是人类最卓越、最丰富的思想的结晶和记录”(197)。在这里,赫索格又再次将浪漫主义与宗教相联系,并又增加了文学和哲学。在这“最宏大”和“最快速”的时代与“最卓越”和“最丰富”的思想之间,在“最”与“最”两端,是浪漫主义在中间协调,是浪漫主义将之相连。毫无疑问,尽管坚持浪漫主义并持续对它记录的过程是痛苦的,充满论战和争议的,但赫索格并未放弃自己的信仰,甚至以自己拥有那些浪漫主义的记忆而深感自豪。
赫索格的信件除了内容上始终围绕浪漫主义展开,其语言本身也是浪漫主义的。除了那些有关哲学和思想的议论,他信中还有很多情感的直接表露,而这可被视为一种浪漫主义的文风。如当他被自己的“怪癖”所折磨时,他写道:
亲爱的旺达,亲爱的津卡,亲爱的莉比,亲爱的雷蒙娜,亲爱的园子,我现在山穷水尽,急需援助。我怕我真要垮了。亲爱的埃德维医生,事实是我想疯都疯不起来。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写信。(14)
在这一小段文字中,赫索格向情人们表达了自己的痛苦情绪。然而,除了告诉她们他需要帮助,具体她们应该采取何种方式来拯救他却并未告知。而他寄希望予埃德维医生这句话更是连求助于这位医生的原因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赫索格来说,他并非真的要他所提到的这些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并救其于燃眉之急,而是一种遵循浪漫主义的自然表现,一种对情感的直接抒发。也就是说,正是由于赫索格浪漫主义的倾向,他才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外露自己的情感。
回顾赫索格的所有信件,可以发现,写信这个行为能够使赫索格对浪漫主义情感的强制性压抑得到解除,使他能够抒发自己压抑已久的有关浪漫主义的思考。但是,从他的理性论战和感性言语中,还是随处可见记忆与现在的断裂。这种断裂,亦即“记忆之场”建构过程的不顺利,导致了他内心愈发的苦闷,而内心的苦闷又进一步促使他献身于建构过程中,企图为浪漫主义辩护,于是他不停地写信,不停地进行浪漫主义的表达。
四、空间中浪漫主义之表征
在形形色色的“记忆之场”中,纪念性建筑遗产和地理景观最为典型(Apaydin 2020:13)。毫无疑问,空间意义上的建筑理应成为承载记忆的场所。而对于赫索格的浪漫主义记忆而言,它的空间场域集中指向位于马萨诸塞州伯克夏路德村的那栋年久失修的房屋。因为,作为浪漫主义者,他会更注重让一切救赎性的观念通过感性的自然返回当下(陈太胜等 2018:10),而这种自然的魅力集中体现在这一特定空间中,并使浪漫主义最终得到具象化的体现与保存。
回到路德村的赫索格,终于有机会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神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感受这种自然带给他的心灵慰藉。《赫索格》最后一章开头即提到,
伯克夏美丽、闪光的夏天气候,空气清新,溪流汩汩,草木葱葱,绿荫青翠。说到鸟,赫索格的那几亩田庄,似乎已经成了鸟的乐园。鹪鹩在门廊顶上漩涡形的装饰下做窝。那棵大榆树没有完全枯死,黄鹂仍在上面栖着。(366)
尽管在芝加哥的遭遇苦不堪言,这种精神危机却并未使赫索格彻底颓丧,相反,他潜意识里依然相信人文精神,相信人最终可以得到救赎,并依然执着于为他的浪漫主义辩护。因此,虽带着满身伤痕,他毅然选择回到了路德村,回归到一种纯粹的浪漫主义空间之中。伯克夏的风光,这些溪水草木,鸟叫虫鸣是浪漫主义者最为喜爱的意象,而以湖畔诗人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先驱甚至为了欣赏自然最真实的面貌而不惜远离尘世。究其原因,在浪漫主义时期,这是经由可感性的风景观念,经由自我与主体性的确立,对感性与信仰、自由与秩序、自我与共同体之间一种艺术-政治的协调 (陈太胜等 2018:10)。对于浪漫主义来说,这些大自然的馈赠对于个体能产生净化心灵的作用,而赫索格回到偏僻乡里,感受自然风光,即是一种补充能量的方式,以期重拾他作为浪漫主义个体的自信心。除了大自然的秀美风光,路德村的浪漫主义元素还体现在房屋内杂乱却随性的环境中。房间内一股霉味,特别是当赫索格打开厨房门时,他看到了一大堆枯叶、松针、蜘蛛网、虫茧和昆虫的尸体,而这些哥特式的容易引起人害怕和不适的要素其本质上也是浪漫主义的。风景中的神性、野生、独特、不合章法的奇形怪状,在拜伦笔下却是“最浪漫的地方”,在雪莱诗中却被描写成“事物的神秘力量”与“无垠的苍穹”(陈太胜等 2018:9)。正因如此,当赫索格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并未表现出嫌弃的意思,而是轻描淡写地喃喃自语“眼前立即需要的是生一炉火”(367),更有趣的是,一想到自己事先带了火柴,赫索格幽默地自我表扬了一番,说自己还真“有点先见之明” (367)。显而易见,浪漫主义就在这一空间内流动,而赫索格所到之处,都能使他的浪漫主义信仰进一步充实。路德村,特别是赫索格自己的这栋房子作为“记忆之场”,又反过来对赫索格本人起到了延续记忆的作用。
“记忆根植于具象之中,如空间、行为、形象和器物”(诺拉 2017:5)。这种具象化的记忆表达,除了将空间作为一种场域本身来分析,其所包含的在空间里发生的行为,以及空间中所存储的器物,也可以丰富空间作为“记忆之场”的功能。《赫索格》中多次描写了赫索格在他的乡下小屋里的所作所为。在这里,赫索格脱去了作为教授应有的端庄的言行举止,而是表现出“随心所欲”的样子。“他瘫卧在沙发上,双臂随意地搁在头上,双腿伸直(卧姿不比黑猩猩好看)。双眼比平时更见明亮,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看着他在花园内种植的花草” (14)。这一真实而自然的姿势,正是浪漫主义所追求的“真我”与“天性”的最好表达。此外,这栋房屋内还保存着过去古老的器物。在提到马德林的背叛时,赫索格为自己在路德村买的房子打抱不平,而且特别提到了自己在房内的图书和英国的骨灰瓷器这些物件。从本文第一节所提到的赫索格专攻的研究领域中,可以推断出这栋房屋内承载的更多是关于18、19世纪浪漫主义的书籍和器物。可以说,整个路德村连同他的房子,甚至是他在房内的行为所残留的气息和陈列的器物所展现的格调,都共同组成了这个空间,并构筑起了一个完整的浪漫主义的“记忆之场”。
赫索格做学问的结晶——专著和他日常思考的内容——书信共同构成了他之“所做”,而以他在路德村的居所为代表的在乡下的生活则构成了他之“所在”。可以说,这三个要素共同再现了赫索格本人的浪漫主义信仰,而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最终建构起了最宏大、最完整的“记忆之场”。这就是“您的在幻境的面纱之下的摩西·赫索格”(378),一个“仍然带着欧洲的某些污迹,仍然受到旧世界的温情——孝心之类的影响,做着古老混沌的梦”(332)的浪漫主义者。面对功利的实用的主流对过去浪漫的人文的精髓的彻底否决,他这个痴迷过去的醉梦者,想要唤醒群体的浪漫主义记忆,把那些尘封已久、业已过时的理想与信仰通过“记忆之场”再次呈现在大众眼前。应当说,《赫索格》就是以赫索格的个人记忆为依托,来展现浪漫主义后代的集体记忆的杰作。
令人遗憾的是,赫索格的努力并未改变现实,至少在这部小说中,唤醒集体记忆,并改变过去同现实割裂状态的目标还未实现。如果说,小说开头赫索格对自己疯癫状态的满不在乎,是任由自己的“怪癖”——浪漫主义折磨自己,那么,小说结尾,他一个字也不想写,一个人也不再倾诉的状态,却是一种对自己是否应该继续接受浪漫主义的“操控”的自我怀疑。确切地说,赫索格所怀疑不是浪漫主义本身,而是已成遥远记忆的浪漫主义能否得以被重建的问题。只要目标没有完成,赫索格就不可能不为此担忧。但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就是赫索格的的确确建构了属于浪漫主义的“记忆之场”,而《赫索格》这部小说本身,也因为将记忆推到历史的中心,可被看作是文学对逝去记忆最辉煌的葬礼(诺拉 2017:21),甚至不仅仅是葬礼,也是由索尔·贝娄刻画的浪漫主义之集体记忆的受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