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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伟元的出版策略与《红楼梦》的经典化

2021-03-08张岳林

皖西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红楼梦

张岳林

(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红楼梦》为社会所知,普及到大众,强力占有市场,甚至衍生为一门研究学问——红学,这都有赖于程伟元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出版发行的程甲本,以及次年修订出版的程乙本。这结束了《红楼梦》在少数人手中传抄的秘密历史,而开启了《红楼梦》的普及征程。

一、程伟元的出版策略

那么,程本何以能横空出世并赢得市场?这固然与小说自身的价值有关,却更有赖于程伟元的出版策略。

为论述方便,兹引程伟元序如下[1](P45):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金,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

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全书始至是告成矣。书成,因并志其缘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为快者欤?

小泉程伟元识。

从序文看,《红楼梦》的出版程伟元首先坚持了全璧策略。因为此前手抄本只在少数人手中传抄,如怡亲王府等,并不为社会大众所知。程伟元直接推出前八十回,或宣称就是原稿也是可以的。但他强调原本“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增加了《红楼梦》流传的神秘性,引起了人们对后四十回,以至全书原本的阅读期待。并且他把搜求“数年”(这说明他耐心等待了数年)“仅积有廿余卷”,直到“一日偶与鼓担上得十余卷”的“原稿”约请人补成全书后,使《红楼梦》最终以全璧的形式面市,这是《红楼梦》出版史上的浓墨重彩的手笔。

其次是突出精品意识。因从鼓担上购得的书稿“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全书始至是告成矣。”其实何止后四十回的残稿,就是手抄本之间文本差异也很大,“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红楼梦引言》)[1](P46),加之转相抄阅,错讹很多,这从今存的十一种手抄本来看,就很明显。而程甲本的出版,“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订,间有纰漏。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识者谅之。”(《红楼梦引言》)程伟元的自述说明他有清醒的精品意识,显然他不满足于仅仅追求商业利益,而是立即再次修改,推出从文字到细节质量都更高的程乙本,这正是精益求精的结果。他强调“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红楼梦引言》)表现出对原文的尊重。求“善本”,出“善本”,这都是追求精品意识的体现。因为,当时很多书商为了谋求商业利润不惜作假,刻书业乱象丛生,如闽刻图书。晚明谢肇制说:“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制剧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闽建阳有书坊,刻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恶滥,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大凡书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盖不能捐重价故耳。近来吴兴、金陵骚骚蹈此病矣。”[2](P275)这种状况到乾隆后期改观不大。而程伟元的做法对当时图书出版不仅具有正面引导的作用,对《红楼梦》的传播声誉的影响也是积极的。

其实,不论他约请高鹗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说法真实程度有没有问题(现代学者认为高鹗可能只是参与了后四十回的整理),他都为我们奉献了不乏精彩情节的后四十回,从而使《红楼梦》以全本的形式面世,开启了《红楼梦》成为经典的传播过程。

目前学术界公认的是,后四十回有两个情节处理非常出彩。一个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个是“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前一个情节的处理增加了矛盾冲突的强度,增加了情节的戏剧性,凸显了封建家长的冷酷无情,使得黛玉形象具有更强烈的悲剧性。后一个情节的设计对表现贾母的远见卓识、深藏不露、沉着冷静,计划周密等,起到了形象再造的作用。这些成功的改动,对《红楼梦》的艺术价值,和成为文学经典显然有提升的作用。

再次是精准的市场定位。作为一个商人,程伟元有明确的市场普及预期。“书成,因并志其缘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为快者欤?”“先睹为快”,产生市场反应,实现市场占有,直至实现经济目的,这是一般商人都有的心理。从程本引言看,在程伟元之前,《红楼梦》“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红楼梦引言》),是少数人的收藏品,一直不为大众所知。其时,“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金”,成为少数人的可居之奇货。据考证明代舒载阳刊刻的《封神演义》,封面上有“每部定价纹银贰两”的木戳。这在万历时期能购米三石有余[3](P173)。而“乾隆五十年(1785)苏南大旱,每升涨到五十六七文。自此以后,无论荒熟,‘总在二十七八至三十四五文之间为常价矣’”[4](P7)可见乾隆后期米价之高。清人毛庆臻说:“乾隆八旬盛典后,京板《红楼梦》流行江浙,每部数十金。致翻印日多,低者不及二两”(《一亭考古杂记》)[1](P30)。这证明了程伟元刻印本出版后,对书价的影响。其实,清朝乾隆末期,政治积弊已深,社会经济大不如前。如此,“数金”的书价远不是一般读者可以消费得起的,这会影响《红楼梦》的普及。故程伟元发行《红楼梦》时删除了脂砚斋等的批语,并明确申明:“是书印刷,原为同好传玩起见,后因坊间再四乞兑,爰公议定值,以备工料之费,非谓奇货可居也。”(《红楼梦引言》)这样《红楼梦》的书价降到二两以下,以当时平均三两一石的米价计算,价格已大大地降低了(以米价算,不及万历时米价的四分之一)。再从程本刻印发行以后在社会迅速普及的程度看,程伟元的普及预期是实现了的。到光绪年间,“今年六月初间,……万选书局石印之《金玉缘》二千五百部”,且“距本月中(十八年秋),闻何(书贩何秀甫)在他埠,已将书销完,又托万选覆印等情”。(《红楼梦因禁改名金玉缘印行》)[5](P162)可见程本当时发行量之大,销售之速,自是书价下降的直接结果。

至于《红楼梦》发行后,很快流行,引起士人的注意,并兴起一股评点《红楼梦》的热潮等传播状况看,这恐怕已超出程伟元的预期了。

最后是广告手段。刻书请名人作序,本身就是广告意识的体现。程伟元约请高鹗续书,恐怕主要是借重高鹗的名声。高鹗的序说得已很清楚:“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1](P45)以今天《红楼梦》的声誉来看,读者或者无法理解程伟元约请高鹗的动机。但以程本刻印时代来说,属于稗官野史的《红楼梦》并不为一般人所重视,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作者曹雪芹语焉不详的署名问题了。

而故事化后四十回的发现过程,同样可以起到广告作用。原书残缺,“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撼。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传闻的牵动神经,搜罗的竭力,偶遇的机缘等都是富有故事性的。这对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增加购买的欲望是可以起作用的。

至于“绣像”本插入精美的图画,也具有提高小说视觉影响力的作用。

与此同时,程伟元还有“便于读者”(《红楼梦引言》)的读者优先意识。读者决定市场,读者决定图书的价值,读者决定图书的命运。为此他做了如下工作:

一是降低书价。经过整理,批量发行通行本,这降低了普通读者的阅读门槛。

二是整理、梳通文本,使《红楼梦》由“漶漫不可收拾”变为通俗易读。

三是预设读者为“海内君子”,隐含了理想读者的预期。隐含读者是叙事学理论中的一个概念,指作品的叙述预设了一类读者,这类读者对作者的叙述目的,内含的意旨能够通晓。因此,作者的叙述本身即包含与这类读者的对话和对读者的期待。程伟元的“海内君子”,显然就是理想读者。预设对理想读者“海内君子”的期待,这对《红楼梦》的传播是有意义的。随后《红楼梦》引发评点家们的大量评点,开启了《红楼梦》研究的新时代,这正是理想读者登场的结果。

四是突围正统观念,肯定《红楼梦》的阅读价值,为《红楼梦》的普及提供舆论基础。高鹗序称“红楼梦”“不谬于名教”,就是以正统名教的名义为《红楼梦》辩护。殊不知,《红楼梦》恰恰是批判封建名教的。否则《红楼梦》一出,引起封建文人的百般诋毁就不可解释了。如毛庆臻曰:“作俑者曹雪芹,汉军举人也。由是《后梦》《续梦》《复梦》《翻梦》,新书迭出,诗牌酒令,斗胜一时。然入阴界者,每传地狱治雪芹甚苦,人亦不恤。盖其诱坏身心性命者,业力甚大,与佛经之升天堂,正作反对。”[1](P704)类似这样对曹雪芹的诅咒在当时还有很多,正从反面见出《红楼梦》出版造成的社会轰动效应。而作者先期打下预防针,显然有助于读者的接受。

二、《红楼梦》经典化的本土语境

至此,程本的发行开启了《红楼梦》经典化的历程。在小说被视为“稗官野史”的时代,宣称《红楼梦》“不谬于名教”,“词意新雅”,具有“脍炙人口”的阅读效果,这有利于提高小说的社会地位。高鹗以举人身份,参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修订(虽然他是后四十回作者的身份存疑),同样是对《红楼梦》社会价值的肯定。随着他中进士,步步高升,自号“红楼外史”对《红楼梦》的知名度也会有提升作用。

即从思想观念上说,程本保留了曹雪芹对“稗官野史”、风月笔墨、“才子佳人”等小说的批评,宝黛爱情悲剧,以及贾宝玉“国贼禄鬼”“文死谏、武死战”等等的议论,就是对作者观念的认同。这也成为大众默认的《红楼梦》流传的价值观念。

再说后四十回荣国府发还,兰桂齐芳等的描写,虽遭指责违背了曹雪芹原意,与前八十回暗示的小说结局不同,但以当时的社会意识看,这易于为当时的读者所接受。

重要的是,《红楼梦》得以全璧面世,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这是《红楼梦》得以经典化的文本基础。

嘉、道间评点派的出现就是以程本为前提的。1811年问世的东观阁重刊《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距离程乙本发行不过二十年。重要的是王希廉等的大量评点,涉及《红楼梦》的作者、思想内涵、艺术特色、后四十回、版本等方面,成为《红楼梦》研究史的第一个繁荣时期(脂砚斋应属于创作期的评点,非独立意义的批评)。他们的观点对揭示《红楼梦》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是发挥了作用的。我们试举几例:

张新之:“一部《石头记》,计百二十回,洒洒洋洋,可谓繁矣,而无一句闲文。……有谓此书止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呼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全身动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则所增之四十回,从中后增入耶?抑参差夹杂增入耶?觉其难有甚于作书百倍者。虽重以父兄命,万金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身附和者之多?”[6](P703)

刘铨福说:“《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秋记。”(甲戌本《石头记》题记)[6](P10)

洪秋蕃说:“《红楼梦》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立意新,布局巧,辞藻美,头绪清,起结奇,穿插妙,……斯诚空前绝后,嘎嘎独造之书也。”(《红楼梦抉隐》)[6](P10)

这些观点对《红楼梦》或有誉美之嫌,但如果我们不以今天的学术标准来评判的话,置于嘉、道时期的诲淫诲盗论盛行的语境中,则作者的评论不啻惊人之语。而“别开生面”“古今有一无二”“空前绝后”等评语,无疑把《红楼梦》置于一个新的高度上,使其成为一种小说标准。由此引发的关于人物、作者的种种议论、甚至争执,使《红楼梦》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这些也是《红楼梦》经典化的内涵之一。

至于由此引发了统治阶级的惊恐,视之为“诲淫诲盗”,对之加以查禁,恰恰说明了《红楼梦》的不符合封建思想的内涵,从反面强化了《红楼梦》的经典价值(也会刺激读者,增加阅读《红楼梦》的欲望)。

反观现代学者对《红楼梦》经典品格的确认,是以西方小说标准为依据的。郑振铎、俞平伯、胡适等人对《红楼梦》最初的低评,就是以西方现实主义小说理论为参照的。而这背离了《红楼梦》文本自身生成、传播的历史语境,造成对中国小说经典自身生成传统的淡忘。这是需要我们重新思考的。

三、结语

总之,程本的刻印发行,其前现代出版时期的发行策略和市场运作,改变了《红楼梦》的传播方式,决定了《红楼梦》的市场定位,开启了红学的发展,推动了《红楼梦》的经典化的历程。难怪俞平伯先生临终遗言:“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7](P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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