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榜单:被建构的集体阅读经验
2021-03-08苏州大学
王 静 苏州大学
作为集体经验的表达,榜单诞生于图书平台中,以读者的阅读评价为基础,是平台与读者话语权交融的产物。其内容受到读者阅读取向、评价形态和个性言说方式的影响,能够反映读者群体的价值判断。在集体经验的建构中,平台的作用凸显,具体呈现为对部分图书的筛选权力。最后生成的榜单呈现出特定的历史语境,能够促进读者群的身份认同,同时更新、调整于每个当下,是现在对过去经验的甄选结果。
榜单作为图书平台的特色,是平台建构自身在书评方面权威形象的依托。其基础来自读者个体的阅读经验,具体表现为个性化的阅读评价,并内含于平台设定的评价形式中。由于榜单累积、流动、开放的特征,一方面作为读者集体身份认同的表现,榜单保存过往的阅读经验。另一方面,鉴于集体经验的建构性,榜单受到了来自当下读者、平台和时代因素的影响,因而呈现出过去与当下的矛盾性。
平台读者:集体概念的建构性
读者在图书平台的活动,是一种围绕阅读进行的集体性行为。在此,阅读过程不再是从文本到人的单向流动,而是人、文本、社群之间的互动循环[1]。以读者形成的集体作为榜单的经验提供者和接收者,既决定了榜单的内容和方向,又通过这一经验的表达反过来形塑自身特征,因而也是分析图书榜单的首要考察对象。
由于web2.0时代平台的开放性,用户来去自由,图书平台“准入”条件和硬性规定的缺乏,导致读者群流动性强、且较为松散。如此,当下每个读者群的具体构成都容易产生差异。伴随网络时代的发展以及网民的扩大化,一批批年轻人受平台吸引进入,在不同时期占据着平台读者的主要组成部分并进行着更迭,其身份多样,兴趣丰富、分散且转向迅即。仅从这一角度进行考虑,集体的构成是模糊、难以固定的,因而也极其脆弱。然而,集体经验中一些常年在榜的图书和突出、鲜明的阅读取向反映了集体中存有的稳定因素。这便抛出了界定读者集体的另一方面,即抽象的集体概念。相较于具体构成,松散的读者群之所以能够演变成集体,其先决条件之一就是读者群内部持续而稳定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即读者群承认并肯定的同一个集体概念。通过身份认同,这一概念能够对读者的阅读选择和判断产生引导作用,让读者自觉遵循评判和言说的规范,从而可以避免读者群的分散,使其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中积极活动、更新。和所有的集体产物相似,集体概念也是其背后话语权建构的结果。
早期图书平台的读者主要由80后的文艺青年构成,他们接触网络较早,在时代背景下有着相似的个体经验,因而形成了相近的阅读品味。在阅读评价方面,他们注重个人言说,强调自由与包容的态度与视野,逐步形成了颇为轻松且依照个人心意的阅读风气,这奠定了图书平台的氛围基础。随时代发展,网络用户下沉明显,大批读者进入了图书平台,带来了多层次的阅读取向和评判标准。一方面,读者群体的范围更广,并且身份也更加多元化。原先一批高素质读者被冲淡,划归入整体性的大众之属,集体概念因而呈现出大众化的面向。另一方面,后来者为集体概念带来了时代特色,如图像时代的阅读情况更迭、特定时期一些社会热点等等。在二者的先后建构之下,图书平台读者的集体概念形成于草创时期,并且调整于之后的每一次强化和丰富中,最后达到较为稳定的状态。
审美判断中,其位于雅俗之间,并逐渐朝多元的阅读取向偏移。由于不同图书平台的定位与发展目标不同,其集体概念偏移程度不一,全然大众化、倾向于商品化的有当当网,也有仍然保存了部分文学性的平台,如豆瓣。这是当下时代去中心化的反映,精英与民众的区隔,高雅与庸俗的界限不再如过去般泾渭分明,融合的特征愈发明显。
模糊的话语权:谁在建构图书榜单?
Web2.0时代的集体经验与过去最大的不同在于平台作用的凸显,此时的网站以交互性为主要特征,依靠用户参与和反馈形成信息积累,以此作为运营的重要资源。平台不再是简单的经验承载者,相反,它具有话语权力,虽然此种权力以被“隐去”的方式而存在。作为经验主体的用户是平台依凭的对象,而平台提供的是针对某一群体的特色氛围,是运营的模式与规范,是交流的空间,是对信息的筛选、汇合与呈现。正是在“隐去”过程中,用户实际上已进入了被平台形塑的交互空间当中。榜单正是诞生在这一空间内,其背后的话语权在读者与平台二者的关系中显得模糊而复杂。
首先,平台的地位在榜单建构过程中愈加凸显。平台通过制造评价模式形塑了读者群体阅读的经验形态。评分是榜单形成的基础之一,其隶属于平台提供的书评模式,后者改变了我们对于阅读经验书写的形态与规范。随着具象的图书变成一个个电子条目,纸质的书评记录演变为图书界面上表示读过的“√”、评分与短/长评,在如今读者的阅读经验里,不同于过去实体书与纸面上文字的感受,电子化的标记和评分成为最直观的印象。就评分而言,其基于数据化的工具理性,将原本复杂的、多维的评论被量化为一星到五星的简易选择,它强化了等级差异,让价值处于模糊地带的图书受到划归,阅读评价的文学性与感性特征被忽略,也让以分数为基础的榜单在表达具体经验时产生阻隔。图书平台对于集体阅读经验的形塑在此发生——个人经验遭到量化,个性言说以评分先行。通过这一模式的设定,加之集体的无意识遵守,进而该经验成为读者群的评价惯性之一。
其次,平台还以制订榜单生成的规则——“加工”读者阅读经验的方式造成影响。不同图书榜单生成依据的侧重点不同,但存在共性,此处以豆瓣图书榜单为例。以该榜单形成的三大依据作为评分、评价人数和评价人数日增情况。评分是首要因素,反映了图书在豆瓣读者心中的价值和认可度,评价人数则体现榜单的集体性和大众化,评分很高但评价人数寥寥的书籍,一方面接受者范围较小,另一方面得到的评分也缺乏公允,对前两者的关注也是平台出于理性的考虑。而关于评价人数日增情况的讨论则稍显复杂,忽略它依照分数和人数形成的榜单仍然具有合理性。但平台增添了这一依据,恰恰反映了其对于图书当下受关注程度的重视。集体经验定格过去,却由当下所限定,且规约未来,各大图书平台对经验删减和凸显的功能便在此体现。这与平台的商业特征不无关系,当代传播媒介变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尽可能广泛地凸显媒介与受众之间兴趣关注点的直接互动及其迅速更替[2]。榜单作为平台营销和宣传的工具,具有时效性,它需要自己的内容始终与时代保持同步,因而能够保证其参考价值,树立平台的权威。
最后,榜单的形成依据各自在算法中的权重并未公布于众,其能够导致榜单序列产生较大的变化,控制权则掌握在平台手中,只要稍作调整,榜单生成的集体经验便会更改。以豆瓣为例,在2020年上半年,该平台放低了评价人数的权重并抬高了评分的权重,这直接使得榜单前十名位置下降,原第一名《追风筝的人》现处于二十名左右,取而代之的是名著《红楼梦》。这一调整的结果非常有趣。几乎得到了多数豆瓣读者的认可。然而反之也说明,过去的榜单并没有达到令多数读者满意的程度。问题也在此显现,即调整榜单的权力掌握在平台手中,而作为经验主体的读者似乎只剩下了“满意”与“不满意”的被动表态。
读者是榜单材料的提供者,他们的主动性体现在图书的评分和评价中。而当这些鲜活的个体汇入集体后,他们却面临着突发性“失语”。这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归因于集体概念,它代表着一种倾向,一种表征,一种抽象意义的个体集合。我们的目光便集中于此种倾向、表征形式与其形成原因,渐渐忽略了经验主体的作用。哈布瓦赫认为,“尽管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由人们构成的聚合体中存续着,并且从其基础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为群体成员的个体才进行记忆。”[3]同理,只有具体的读者才能够表达经验,才是集体经验生命力的来源。他们在阅读选择的过程中受到来自平台和所处现实环境的影响,但最后的价值判断依然取决于他们个人的阅读体验以及依照个体的评判标准。
因此,虽然图书平台对读者提供的书评材料具有“加工”的权力,但读者的主体性也应得到承认。二者更像是一纸契约的两端。不同于文化场域内时常出现的权力争夺,图书平台与读者并非处于对立、对抗的紧张态势,而是系于合作者的关系,维持着适当的平衡。然而也需要注意平台不断增长的被“隐去”的权力,在读者主体地位不变的情况下,其具有对该地位产生反向压制的倾向,需要平台与读者保持警惕。
历史语境与身份认同:图书榜单的当下意义
榜单作为集体阅读经验的表达,被平台和读者的共同建构,其立足于当下,具有反映读者群体所处历史语境、促进身份认同的作用。
读者被看作是文学史上的一大见证者,其与文学作品有着紧密的联系。接受美学中,看似是个人行为的阅读,但实际打上了历史的烙印,每个单个的接受者都将成为接受链上的一环。如果将这些个人的阅读经验重叠累计,便会发现一个社会之中存在的历史语境,其中蕴涵了时代的印记,这也是文学史书写的关键。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榜单再现的读者所处的具体语境时,会发现其与评论家笔下的世界有很大的区别。在这个语境中,读者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他们从个人的审美判断出发,往往能读出文学作品中独特的内涵;在这里,读者具有正当的阅读选择和评价的权利,他们用强烈的主观性来彰显自己的需求和位置,爱好能够影响对作品的筛选;在该语境中,读者的文本选择还受到了时代、社会风气的影响,文本因此更为贴近生活现实。我们应该重视这一语境中蕴含的读者群声音,作为将来文学史书写的潜在资料,其具有发掘的价值。
虽称为历史语境,实则是榜单立足于当下回望的结果,因而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在当代传播技术发展的推动下,人们不再长期不变地执守于某一固定的价值观念或是兴趣点。榜单作为平台营销和宣传的工具,需要内容始终与时代、与读者关注度保持同步,因此具有流动性与开放性的特征。在榜单调整的过程中,也能够看到读者所处语境的变迁。
在各大图书榜单上,主要变化之一在于绘本和漫画的大量减少。二者作为“读图时代”的具体文化实践形式,其出现受到了广泛关注,引发了读者对于视觉活动的追求热情。随着时代更迭,动漫影视的发展取缔了图像的热度,很多漫画都主要以电影和电视剧的形式出现在读者视野中。并且,如今许多绘本与漫画都采用网络连载的方式,人们对二者图书形式的印象不再长久,二者掉落出榜单也是必然的结果。在这一历史语境中,我们看到了具体时代变迁下一种集体经验缓慢消失的过程。作为当下回望的产物,榜单通过平台、经验主体自身和所处环境对过去经验不断地进行筛选与重塑。过去的阅读经验如同一个缺席的“在场”。它存活在读者的想象中,而当下的建构永远都无法达到、保持过去的完整形态。语境的真实性也因此存疑,作为文学史的潜在资料,我们似乎无法得知什么是话语的产物,什么才是曾经真正存在过的经历。
一个拥有共同特征和集中、稳定取向的语境需要集体的身份认同来进行维持与保证。榜单的另一作用便是促进、加深这一认同。通过建立自身的权威,对读者群的引导,集体经验被“私人化”的传达,一方面读者承认榜单的参考价值,在平时的阅读选择中倾向以榜单作为参考依据。另一方面读者对榜单内容较为关注,表达失望或满意的态度,反作用于平台对榜单形成依据的权重调整。由此,读者借榜单明确自己的身份、所处评价空间和所属群体特征,并强化自身与群体、与平台的联系。此外,由于各大榜单的参考价值,其呈现的经验序列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文学作品的受关注度,高分的作品会吸引人们去阅读、评价图书的内容,引起读者们对图书的讨论。因此其影响不仅在集体内部,更有集体之外的读者接受并认可榜单的权威性,愿意受其导向作用,从而可能加入读者集体,成为其中的一份子,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集体的扩大与更新,也促进了不同榜单背后读者群的交流与融合。
诞生于图书平台的榜单建立在读者阅读评价的基础之上,其形式是平台与读者相互交融形成的产物,其内容受到读者阅读取向、评价形态和个性言说方式的影响,并直接反映出读者群体的价值判断。
目前,各大图书榜单似乎已成为乏善可陈的参考体系,其中原因有二。第一,信息茧房的生成使榜单丧失了新的可能性。平台的推荐机制和榜单的引导缩小了阅读对象的范围,加之愈发泛滥的图书营销,大大降低了不少优质图书被发掘的可能性,榜单的参考价值也大打折扣。第二,鉴于图书纷繁的种类,作为共识的榜单无法在广泛的受众视野下达成一致,导致其缺乏鲜明的共性特征,只能成为无奈的“妥协”产物,这也是当下平台的共同难题。在时代浪潮下,图书平台自身需要时刻保持警醒,不仅要警惕技术的滥用和信息茧房的生成,同时应明确自我定位,并随着读者群体的变化来及时进行调整,以此来维系自身的良性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