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辉的阅读取向与其“四力政纲”
2021-03-08龙立恒
龙立恒
(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011)
1939年西康省建立后,主政该地的省主席刘文辉便展开了他的治边方略,这些方略的精髓基本凝结在他的《建设新西康十讲》中。许多学者借助该文献来探讨刘文辉的政治、教育等思想观念。比如代维、周正龙就认为刘文辉建设新西康的全部理论和实施办法集中体现在《建设新西康十讲》一书中。[1]还有研究认为,刘文辉治理西康推出的一系列措施都和教育紧密结合,最突出的就是“四力政纲”,培养人民的知识力、组织力、生产力和生存力。[2]此外,也有学者从时代背景方面说明新知识对西康建设的影响。如吴建国就认为西康建省的过程是新思潮不断涌入和现代文化教育不断发展的过程。[3]不过,尚未有学者鉴取“阅读史”的视角,去考察刘文辉的阅读取向与其实践和观念形成之间的联系。本文正是想要通过这一角度去丰富刘文辉教育思想形成方面的认识空间。
一、刘文辉的阅读取向
作为民国新建之西康首任省长的刘文辉,从小投身军校接受教育,长期生活在军旅之中,但从其治理西康的方略中,却能感到这是一位善于阅读、长于思考的将军。刘文辉生于1895年,那年正值极大刺激国人的《马关条约》的签订,因而引出了戊戌维新运动,促进了“新学”在中国大地的传播。不过,“新学”之风暂时还难以吹到内地如刘文辉所在的四川大邑乡村,所以他只能从传统“中学”开启阅读人生。
虽然刘文辉出生农家,但他的父亲刘公赞倒是颇为重视教育。他曾言:“世道要变,天下要乱,要想立得有才干,还是育才要紧……”[4]刘公赞自知学识浅薄,又察觉天下变动,因此对几个子女的教育问题尤为重视,希望他们能在乱世中出人头地。为此,他安排长子刘升庭(晚清秀才)在家中开办了课堂,督促几个兄弟侄子不致荒废学业。刘文辉作为刘家男丁,自然跟着大哥刘升庭学习。这之后,刘文辉又在大邑县安仁镇的光泉寺小学读过一段时间的私塾,当时的光泉寺小学除了教授一般的蒙学知识,主要课程也就是“四书五经”一类了。
从刘文辉的著作、演讲等文件中,常可见他引用诸子百家的一些经典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些著作包括《论语》《孟子》《韩非子》《书经》《大学》《礼记》等传统经典。可知,刘文辉在光泉寺小学的私塾时期,对于传统“典籍”的阅读是较为深入的,这些传统著作所蕴藏的丰富知识,给幼年的刘文辉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并为长大后主政一方的刘文辉积极消化吸收,融会在他治理康区的方略中。如刘文辉主政西康时提出的三化政策之“德化”就吸收了儒家文化中的德政、仁政思想。他引用《论语》中“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普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段孔子回答季康子关于为政思想的话语,指出“所谓杀者,就是威服,所谓德风,正是德化”。《论语》上这一段话,是说明威服政策不如德化政策之有效,这个道理,非常显明。[5]这表明刘文辉从儒家政治理念中得到了启发。当然,刘文辉并非只是钟情于儒家思想,因为他也会引用法家《韩非子》的思想,且平常也会借用些历史典故阐发自己关于政治和教育方面的看法,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他阅读兴味中对于政治的偏重。
1908年,13岁的刘文辉得知成都陆军小学堂招生的消息,遂积极报考并被录取,从此开始接触西学。1911年,他又考入西安陆军中学学习。因成绩优异,1914年进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并受到校长蒋百里的影响,坚定了复兴民族的信念。刘文辉的军校学习时期,尤其是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学习时期,应该说对他各方面的影响都是比较大的。一来,此时已是辛亥年间,晚清政府垮台,西学之风猛吹,位于沿海地带的保定军校自然深受影响;二来,时任校长蒋百里学贯中西,办校质量较高,军校学生们因而能更好地接受新知。此时的刘文辉浸浴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于“西学”自然是要涉猎的。
不过,限于材料的缺乏,我们没法知道刘文辉到底读了什么西方书籍,唯有从他的著作与讲话中略知一二。比如他在论证教材与生活不应脱节时,引用了英国哲学家斯宾塞的几句话:“人类的理知,大到怎样,小到怎样?它有力处理经验范围以内的一切,对超越经验的一切,就无能为力……宇宙起源说,无不驱迫我们人种种不可思议的境地。”[6]借以说明对于边疆教育应该结合康、倮民族的实践经验。总而言之,对于西方知识,刘文辉的阅读量或许没有“中学”那么多,已有的引用中看,主要是对于政治、教育方面有帮助的思想。但他是能够学以致用的,难怪被称为政治上的“多宝道人”。
二、“四力政纲”背后的智识基础
多数学者基于《建设新西康十讲》的考察,对《建设新西康十讲》诞生的背景作了诠释,认为作为“西康王”的刘文辉治理西康二十余年,其建设新西康的全部理论和实施办法,集中体现在《建设新西康十讲》一书中。[7]在这“十讲”中,刘文辉提出的建设新西康的施政纲领即是“四力政纲”,而这“四力政纲”的智识来源实际上可以追溯到刘文辉以往的阅读经验上。
所谓“四力政纲”,就是要培养西康人民的知识力、组织力、生产力和生存力。纲举而目张,刘文辉提出的这个政治纲领,可以说是他结合“中学”“西学”两方面加以融合而产生的。他在《建设新西康十讲》中阐明了“四力政纲”的关键之处:“目前中国的政治问题,如何使有轨?比如何使上轨? 更为严重。所以。我觉得政纲的研讨、这是非常需要的!”[8]即是说,他认为当时中国的政治尚未“入门”(这自然是以西方政治状况为标准的),所以要想入门,还得先从知识力、组织力、生产力和生存力四个方面入手。
而这“四力”的观念是如何产生的呢?刘文辉表示:“政治是个‘力量’问题,政纲要从一个‘力’字去想。”于是他引用《韩非子》中“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以及“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等话语阐述他关于“力”的看法:将德、智、力,都看作是“力”的问题,力量简直就是一切变动的总枢纽。此外,他又借用新词汇格言曰:“一部人类史,即是一部斗争史……是一部兴亡史。”并加以引申说:“从实质上一看,所谓一部斗争史,也不过是一部力量对比录;所谓兴亡史,也不过是一部力量消长记,说来说去,还 是一个‘力量’的问题。总括一句话:政治是个力量问题——这是定论!”[9]可以看出,刘文辉关于“四力政纲”理念的形成是得益于他以往的阅读经验的。
当然,刘文辉也表示孙中山的政治理论对其“四力政纲”的启发和证明不少,因为他从孙中山所著的《地方自治开始施行法》一书中发现两句极重要的提示:“一是‘教养兼施’,一是‘保民理民’。总理所谓‘教’——即我所谓的知识力。”[10]说起来,孙中山先生一生的政治思想和教育观念也是杂糅中西、兼收并蓄的。刘文辉对于孙中山也较为钦佩,他曾言:“孙中山一生流离辛苦,都手不释卷,所以他造成精博的主义,养成了他伟大的人格。”[11]这是就阅读而言惺惺相惜的言论。而且,刘文辉在说明孙中山给他的启发后,又接着引用了《书经》上的“德维善政,政在养民”,并指出其含有教养的意思;又引用《论语》中“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等语句,并把这些话的要点联合起来,认为其都含有管、教、养、卫的意思。可以看出,刘文辉力图将其所服膺的传统经典与其所吸收的新知融为一体,进而提出自己的看法,而这些“新知”又多是政治、教育方面的。
在这样的阅读基础下,刘文辉最终得出了他的“四力政纲”。他说:“只要人民得着基本的力量,自会由培养之力生出自力之力,由力生力,生生不已。”“但是假如某一种力量为零,那就没法逃出‘任何数乘零、其积仍等于零’的数学公式了。”可知这政纲中的四个力之间的关系,当是互相照应,结为一环的。而这政纲中,刘氏又极其强调“知识力”,认为“知识力”是发展其他三种力的关键工具。想要培养西康人民的“知识力”,就必须发展西康的教育。刘文辉也正是在这种观念下,对西康的教育实践给予很大的支持。据《西康教育概况》所载:“西康建省……中枢简派川人韩孟钧氏为省政府委员兼首任教育厅长,时主席刘自乾氏(指刘文辉)对教育极端重视,于韩氏颇信任;韩氏亦亟思有所展布,相得益彰,遂成大业。”[12]其中“极端重视”四字实可见端倪。
三、余论:从阅读到“知识力”
上述可知,刘文辉有着杂糅中西的阅读背景,加之侧重政治、教育的阅读取向。而这些智识的来源,一方面可以说是刘文辉在接受教育中所获得的认知;另一方面,也在于他从事军事、政治方面的实践经验给他带来的动力与启发。即是说,阅读取向既有着先天的禀赋,也常要受到后天环境与实践的影响。而两者的结合,则最终结晶为刘氏治理西康的一套理论体系。
有学者认为:“作为一种社会行为,阅读本质上是一种集体现象,指阅读者与文本(此处仅指文字与符号等视觉信息)接触并相互影响的过程。”[13]刘文辉所阅读过的文本,自然也为其他人所阅读过,然而由于每个读者的积累与认知方式不同,且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千差万别,因此刘文辉的阅读及其实践之关联与结果自然是独特的。
从刘文辉的“四力政纲”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关于“知识力”的看法,实际上也是一种阅读与个人角色及其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要知这西康本是边地,当地百姓的文化基础相当薄弱,教育发展质量差,学生数量少,文化水准参差不齐,风俗、性情迥异,教育发展水平非常不平衡。而且西康教育的历史起点晚,自清末赵尔丰经边时期才有提及教育,教育发展速度缓慢,当地百姓对教育的需求也明显低于其他民族,甚至很多地方处于奴隶制社会,其教育属于奴隶制社会形态的教育,基本无正规的学校教育。由于西康地区人口的分布不均,西康教育的特殊性还体现在教育对象很分散、不易集中办教育、办学难度大、办学形式也比较特殊等,教育需加大投资。
此外,西康杂居民族众多,有藏族、彝族、羌族、回族等十几个不同民族,学生成分复杂,而这种复杂性更多体现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习俗等方面上。特别是宗教,既是一种复杂的社会问题,又是一种最深层次的历史文化形态,在民族地区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在康区,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民众信奉佛教,一切以寺院为中心,一切生活都围绕宗教活动展开,宗教影响着西康的政治、教育等方方面面。刘文辉曾概括:“五明以外无学术,寺庙以外无学校,喇嘛以外无教师,所谓文化,即是佛化。其人民精神与物质生活皆受佛法之洗礼与熏陶,故此形成了一种少欲知足的人生观,一味守旧,不求进步。”[14]面对这种复杂而落后的社会状况,刘文辉基于其阅读背景,故而特别看重教育。
因此,刘文辉在西康实行了种种教育实践活动,虽则主观上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加强治理,带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客观上却使西康的教育有了质的飞跃,建构和完善了西康教育体系。同时,西康教育事业蒸蒸日上,为新西康的建设夯实了基础,更有助于巩固国防,使西康成为国家坚实的后盾。而这些教育实践活动,也逐渐促成了刘文辉教育思想的不断充实。
而这正是他大谈“知识力”的缘故,他说:“经济建设,可以使本省经济由贫穷到富裕……加强民族联系,可以使本省民族由离散到结合,然而要这两项任务圆满的完成,却须培养人民的知识力。使本省人民由愚昧进于聪慧。以本省情况看,愚昧程度最深。莫过边民,而边民又达全省人口之半,所以发展边疆教育,天然又成为本省中心任务之一。”[15]
“四力政纲”的前提其实就是发展教育,通过发展教育,提高人们文化水准,培养他们的知识力;通过职业教育与民众教育,才能扶植各项生产事业,增进康民的生活技能,培养其生产力;通过灌输爱民族爱国家的思想和意识,使各族人民团结一心,培养组织力;对于生存力的培养,则是发展卫生教育。我们还可以看到,知识的某种依归还是知识。刘文辉的所学与实践,最后还是回到了诸如“知识力”这样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