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果戈理创作中的“魔鬼主题”
2021-03-08朱钰姣
朱钰姣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果戈理的创作在19世纪前半叶的俄国一直是斯拉夫派和西欧派共同评论的中心。布尔加林曾提出“自然派”这一称号,认为果戈理的作品毫不掩饰地描写现实生活,贬低文学崇高的意义。别林斯基有力地驳斥了这一观点,他认为果戈理是“现实生活的诗人”,其创作“把全部可怕的丑恶和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出来,好像用解剖刀切开一样”,因此“自然派”在一定程度上演变成后来所谓的批判现实主义。毫无疑问,果戈理的创作具有很强的现实主义色彩,但与此同时不难发现果戈理的创作富有夸张、讽刺等特点,其作品的幻想及怪诞色彩使其与别林斯基、屠格涅夫等同时代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果戈理个性化创作的过程中,除了“含泪的笑”、幻想及荒诞等独特的艺术风格外,其作品中呈现出的“魔鬼主题”也同样值得深思和探究。20世纪初,别尔嘉耶夫重新定位了果戈理的宗教性、神秘性及非现实主义性,与此同时,另一位重要的思想家梅列日科夫在著作《果戈理与鬼》中同样揭示了“果戈理一生都在捉鬼,与鬼斗争”这一创作主题。从最早的小说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到《彼得堡故事》,果戈理的创作素材由农村乌克兰转向首都彼得堡,其作品内容不再是简单的民间传说和鬼怪故事,而是转向了更严肃的层面。果戈理逐渐将目光投向社会的结构及人本身,在人不断异化的过程中揭示出了永恒的“魔鬼主题”。
一、《狂人日记》:人与魔鬼尚且有界
果戈理笔下的《狂人日记》讲述的是一位九等文官在阶级压迫下逐渐变为疯子的故事。作品以“狂人”的第一视角向读者展现他与小狗的通信及他的一些日记,形式荒诞。但透过文本,我们能看出在“狂人”生存的社会环境中,社会语境及社会整体运行的机制尚未变形,除“狂人”之外,其他人物仍然处于“正常的”生存状态中,在“狂人”与正常人之间有明显的界线。也就是说,这位被逼疯的小公务员暂且还未触及“魔鬼”本身,他仅仅游离在“魔鬼”的边缘,抑或说果戈理在此处所刻画的仍然是人受到阶级社会压迫所产生的病化或异化现象,此时作品所呈现的是极强的批判现实性。
文本中的“狂人”显然是被当作病态的个体,其与现实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当“狂人”企图得到狗的来信时,他来到菲杰尔的住处,碰到一个脸上有些小雀斑的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她问我。‘我需要跟您的小狗谈谈’。小姑娘怔得呆了!我一下子就看出来,她呆得可以!”[1](177)在这里“狂人”与正常人的界限直白地显露出来,很明显小姑娘属于正常人,“狂人”进入了非正常状态,即神志不清醒或疯癫的状态,或者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与正常世界隔绝的状态。但尽管“狂人”已然从人异化成了“狂人”,他与“魔鬼”之间仍然有非常清晰的界限。因为按照正常思维理解,“狂人”的神志不清醒与幻想可以归结为精神疾病的一种,这种“疯狂”是在生存环境的压迫下所产生的幻觉,它仅仅是个人的怪诞,并不涉及他人,所以并非涉及真正意义上的“魔鬼化”。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文本当中,果戈理已经开始隐约地透露出“魔鬼主题”。为了排遣自己得不到部长女儿莎菲小姐芳心的困扰,“狂人”说道:“女人爱的是鬼。是的,我不是开玩笑。物理学家写了许多愚蠢的话,说她这样长,那样短——其实她喜欢的只有鬼。那儿,你瞧,在第一层包厢里,她拿着有柄眼镜。你以为她在看那个戴星章的胖子吗?才不呢,她在看站在他背后的鬼。鬼躲在胖子的星章里面。他在那儿向她招手!于是她死乞白赖就要嫁给他。”[1](187-188)在这里,果戈理似乎借“狂人”的口说出那些侍从官和将军的背后是一个个鬼,它们躲在星章背后,是一切虚荣心和恶的操纵者。“狂人”在与“魔鬼”的抗争中以屈辱的失败告终,“救救你的孩子吧”的呼喊不仅是受尽阶级压迫的小人物临死前无奈的哭喊,还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在与“魔鬼”战败后的绝望呐喊。
二、《肖像》:魔鬼来到人间
“魔鬼主题”的真正突破出现在《肖像》中,高利贷人的肖像中充满具有可怕穿透力的魔鬼性,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的“能杀死人的东西”。年轻且富有才华的画家恰尔特科夫意外买回了这幅邪恶高利贷人的肖像画,房东的逼债与才华的无人赏识使他的生活陷入绝境,对金钱的渴望使他在噩梦中,即使面临着对“恶魔”的极度恐惧,也要“几乎痉挛地”把装有金币的包抓到手里。反反复复的三重梦境加强了作品的怪诞与恐怖气氛,不断促使恰尔特科夫向“魔鬼”靠近,在梦境里“他看见老头儿蠕动着,忽然用两只手撑住框子。后来支着手把身子抬起来,伸出两只脚,从画框里跳了出来……”[1](78)在这里暗含某种隐喻,果戈理似乎有意通过邪恶的化身——死去高利贷者的幽灵跳出画框,对世人发出警告:有着人性中的邪念与欲望作桥梁,“魔鬼”已经来到人间。获得意外之财的恰尔特科夫成功打发走了房东与巡警,发出了“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带走了”[1](85)的感叹,殊不知从此以后“魔鬼”将常伴他身边,并最终使他走向自我毁灭。
如果说同样以“画像”为题材的英国小说家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描绘的是19 世纪末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中欲望的虚伪与道德的堕落的话,那么果戈理《肖像》中所表现出的则是人在生存困境中逐渐走向“魔鬼化”的自我毁灭式过程。在《肖像》中,“人”与“魔鬼”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无论是画家恰尔特科夫、乐于行善的青年贵人,还是为了追求美人的P公爵,在与高利贷者打上交道之后都变得邪恶、乖张、恐怖起来,他们并非都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向高利贷者借钱,却最终因为人本性的追求和欲望被“魔鬼”吞噬,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已然成为“魔鬼”的化身。
三、《外套》:人与魔鬼的斗争
1835年的果戈理致力于探索“魔鬼主题”,在这段时期,他先后创作了《狂人日记》《肖像》《鼻子》等作品,除了从《狂人日记》到《肖像》中“魔鬼”形式的过渡外,在《鼻子》中,虚伪、好面子的八等文官柯瓦辽夫的鼻子毅然出走,变身成身穿制服的五等文官。这说明人的器官成了自己的对立物,彼得堡社会中的人已经异化,这无疑推动了果戈理对“魔鬼主题”的进一步思考,即“人的永恒的鄙俗”,无条件的、永恒的和全世界的恶的现象,永恒状态(sub specie aeterni)的鄙俗。[2](3)
“人”与“魔鬼”斗争的任务最终落在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身上,在创作于1840年的《外套》中,作家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九等文官的小公务员的悲惨经历,果戈理绕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最感同身受的彼得堡社会中的小人物身上。果戈理从朋友们的谈话中积累了创作《外套》的素材,但无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身上带有果戈理的影子。1929年末,受尽现实摧残的果戈理终于在彼得堡谋到了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官俸微薄得可怜,他经常过着受冻、挨饿的生活。他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写道:“恐怕没有人在彼得堡生活得比我更俭朴了……幸亏我已经有点习惯于寒冷,因此,能够穿着夏季薄外套挨过整整一冬。”[3](3)联系果戈理的遭际,外套被偷的巴施马奇金在雪地里绝望地奔走与叫喊似乎更能刺痛读者的心,引起读者的怜悯,尖锐地将小说的主旨指向彼得堡等级社会的冷酷无情与俄罗斯群众的麻木不仁。然而反观小说的结尾,果戈理的锋芒似乎并没有止步于批判现实。死去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化身鬼魂,在夜晚游荡在卡林金桥畔一带,剥掉过路人肩上的各种外套。这看起来似乎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对权贵与社会的一种反击,尽管已经失去生命,却仍然化作鬼魂,本着“有仇必报”的信念,巴施马奇金的鬼魂在形式上与人间尚存的“恶魔”对抗。但他的灵魂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安宁,他化作鬼魂以抢掠外套的方式对人们进行疯狂的报复正说明了:如果人的灵魂充满物欲,对上帝之光是封闭的,即使他的处境再困苦、再值得同情,最终他也只能是处在黑暗中,灵魂永远要受撒旦控制。[4](177-182)
尽管在故事的结尾“某一位要人感到了一种类乎怜悯的东西”[1](153),并且在抢走这位要人的外套后,死去的官员也从此销声匿迹了,但传闻在偏远地区,死去的官员仍照旧出现,“幽灵的身材可变得高得多,长着一把大胡子,仿佛举步往奥布霍夫桥那边走去,完全被夜的黑暗吞没了”[1](155)。纳博科夫曾指出“被认为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没穿外套的鬼其实正是那个偷了他衣服的男子”[5](75)。故事此时似乎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循环和悖论中,但若果戈理真有意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对“魔鬼”的反抗陷入悖论,作者这样安排的意图似乎正是为了说明人本性的追求和欲望具有真实性与普遍性,人与“魔鬼”抗争的主题具有某种永恒性。正如果戈理所说:“我是主创造的,主没有向我隐瞒我的使命。我降临人世,完全不是为了开辟什么文学领域的一个新时代……我的事业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每一个人的事业,我的事业——是灵魂与生活的永恒事业。“[6]
四、结语
别尔嘉耶夫曾说:“果戈理是唯一一位身上具有妖魔感的俄罗斯作家,——他艺术地表达了恶的、黑暗的妖魔力量的作用。”[2](3)的确如此,果戈理创作中对人性的刻画不仅仅浮于现实层面,更是深入人物灵魂深处;他所信仰的文学创作价值观并非仅仅致力于解决现实困境,而是致力于解决人类永恒的精神困境。
在《与友人书简选》中,果戈理谈道:“关于我,人们已经谈论了许多,评论我的某些侧面,但我最主要的实质并没有搞清楚。只有普希金一人感觉到了它,他总是对我说,还没有一个作家有这样的天赋,能够将生活的鄙俗如此清晰地展示出来,能够如此有力地刻画出庸俗人的鄙俗……这就是我主要的特征,只属于我一人的,其他作家根本没有的东西。”[6]
果戈理的创作始终围绕“庸俗人的鄙俗”,唯有揭露灵魂深处的“魔鬼”,才能到达所谓的“鄙俗”。唯有认识到“魔鬼”就是神秘之本质和现实之本质,才能更好地理解果戈理倾注在其作品中的永恒的“魔鬼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