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英译的思与识
——英国汉学家、翻译家韩斌访谈录
2021-03-07电子科技大学李佳悦
电子科技大学 李佳悦
一、引言
英国汉学家、翻译家韩斌(Nicky Harman),从事汉英翻译工作近20年,曾在伦敦帝国理工学院教授科技与医疗翻译硕士课程,2011年起成为一名汉英全职译者,专注于中国当代文学英译,同时也是非营利民间翻译组织纸托邦(Paper Republic)的核心成员之一,致力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译介与传播。2013年,她在首届“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中获得英语组一等奖,2015年获得茅台杯人民文学中英翻译奖,2020年获得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主要译作有虹影的《K》、韩东的《扎根》、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张翎的《金山》、颜歌的《我们家》、贾平凹的《高兴》《极花》和《秦腔》等。她在当今英国译坛非常活跃,2010年与Helen Wang共同创立China Fiction Book Club,2014—2017年担任英国作家翻译者协会联合主席,多次在《天南》、WordsWithoutBorders、Pathlight(《人民文学》英文版)等文学杂志发表译作,经她译介的中国文学作品广受西方读者好评。除翻译工作外,她还时常担任翻译大赛评委,指导翻译新人并参与中国文学的海外推广工作。笔者有幸以电子邮件形式对韩斌教授进行了采访,访谈内容包括其翻译观、文学翻译经验分享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海外译介与传播的看法和建议等。本访谈由电子邮件内容整理而成。
二、访谈内容
李佳悦(以下简称“李”):韩教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从90年代末至今,由您翻译并成功出版的书已有20多本,包括小说、富有文学性的非虚构作品和诗歌。这些作品的文本类型、写作风格都很不一样,这些差异是否会给您在翻译过程中带来困扰?您是怎么处理这种差异的呢?
韩斌(以下简称“韩”):非常有趣的问题!所以你可以想象,翻译不同类型的文本(小说、非虚构作品和诗歌)难点各不相同。其实我认为,因为中文和英文之间有很大差异,所以在翻译时所面临的挑战或多或少有些相似:比如深入理解源语文本(例如文化所指以及作者想要达到的效果);找到与原文对应的英语表达,包括准确再现原文的语域——找准语域在翻译中极为重要。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高语域”(high register)为非常正式的语言,而“低语域”(low register)则是非常口语化的语言或俚语。韩东十分擅长运用语域来达到喜剧效果。例如,我在翻译韩东的一部短篇小说《花花传奇》(ATabby-Cat’sTale)时,有这样一个句子:“自从花花迁出以后,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讲的是叫花花的这只猫身上爬满了跳蚤,所以这家人把它搬到了楼顶的一个棚子里。原句里的“迁出”很不寻常。通常我们会说:他们把猫赶走了,或者把猫搬到楼上去了。“迁出”是一个听起来很正式、很有教养的动词,所以在翻译时,我必须在英语中找到一个合适的动词来重现这种喜剧效果,比如用relocate或transfer。
李:这20多部作品从题材来看,多与民俗、乡土、女性、改革、历史等西方出版社感兴趣的反映中国社会和现实的题材有关。而您在网络或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却是科幻、虚构、悬疑等题材。能否理解为您在选择可能出版的作品时,不单是选您喜欢的,还会考虑出版商和读者的喜好,而在选择发表在网络或文学杂志上的作品时更为自由,希望能展示中国文学的多样性?
韩:又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答案很简单:翻译一本小说需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所以我需要得到报酬,需要出版商给我一份合同,来翻译他们已经买了版权的书(通常是通过文学代理,或中国出版商,而不是通过我)。简单来说:我翻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出版商选好的。我个人当然希望能翻译多种多样的中文小说,尝试更多不同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女性作家(她们的英译本很少,多数都是男性作家的),但大多数时候,我无法选择。短篇小说就不一样了。因为它们很短,所以我不介意免费做,而且还可以选择我喜欢的作者。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收到科幻小说或奇幻小说,这是为什么我还没翻译过这类作品。如果有,我会先读一读这本书,以确保我能翻译好,如果我喜欢这本书当然会接受它。
提问:您在WordsWithoutBorders、《天南》、Asymptote等文学杂志或网络上发表的作品,从选材到发表是怎样的流程,可以向我们介绍一下吗?
韩:当然。在《天南》上发表的作品是欧宁挑选好后找我翻译的。Asymptote上那篇陈希我的作品的节译,是我翻译好后联系了编辑江晨欣,她和主编商量后同意发表的。WordsWithoutBorders的编辑找过我几次,希望我能推荐一些适合他们当月主题的中国作家和作品。去年他们以True Crime Issue为主题,我推荐了一篇长篇报告文学(这是另一个人在纸托邦上向我推荐的),杜强的《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他们同意后,我和我的一个朋友合译了这篇文章。一般定好交稿期限后,我/我们就开始翻译,翻译完成后就是编辑阶段,最后译作发表。我通常会帮忙在社交媒体上做宣传,也会在纸托邦的作者数据库中更新作者的资料,并提供译文的链接(作者自己也可以这么做,但大多数人的英语说得不够好,或者他们有自己的中文主页)。
李:据了解,您也会向出版社推荐作品,目前出版的译作中有哪些是您推荐给出版社后成功出版的?您会根据国外的流行趋势进行选择吗?
韩:有《扎根》《来自大连的电话》《花花传奇》《白马》《水晶婚》《我们家》。
不会,我的选择是非常私人的。如果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很好,我就会把它推荐给我认识的出版社(大多数是和我有些私交的小出版社)。
李:在您的英译本中,对典故、俗语、文化特有词等的处理,有时会采用归化,有时会异化甚至省略。对于何时该归化、何时该异化,您有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吗?
韩:我没有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如何翻译是取决于我所翻译的作品,以及我认为作者想要做什么。然后我就尽我所能把它译成英语。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进行归化(如果你将归化定义为改变文本中的词语以使读者更容易理解的话)。当读者读到更多关于中国的东西时,他们就会理解得更多,而需要解释的就更少了。某些中国菜在西方也很有名。有意思的是,大家通常使用的是筷子、麻将和炒锅的粤语罗马拼音,而不是普通话和拼音。
李:您曾经说过翻译是一种再创造(recreation),再创造似乎是中国文学外译中必定会碰到的问题。我们是希望作品中的中国文化成分保留的越多越好,但西方编辑和读者更在乎作品的可读性。国内有学者认为西方出版社或译者在选材和翻译策略上会迎合西方读者,可能导致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乃至中国形象产生不同程度的误判,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韩: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西方的出版商受到两大因素的驱使,一是必须赚钱,二是必须出版他们认为读者想读的东西(这样才能赚钱)。20年前,许多出版商只是想要一个“在中国被禁”的标签,他们会把这个当作书的卖点。现在他们对中国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且中国的文学代理人更善于向他们介绍优秀的作家,所以他们更倾向于选择小说,因为它听起来很有趣。但是中国小说反映的现实与许多西方小说截然不同,这一点仍是事实,这使它们很难卖给西方读者。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儿童和青少年小说非常感兴趣,特别是黄蓓佳的作品。我觉得对年轻的英语读者来说非常容易理解,希望能翻译更多这样的作品。
至于删改原文,我不认为这是像你说的那样的大问题。大多数译者和编辑不会对原文做任何修改。有一个概念是道德翻译(未经作者许可不更改任何内容,或者干脆不更改任何内容)。因此,译者不应改动或删节,而应尽可能深入地传达原文的内容和风格。根据我的经验,编辑(出版商)偶尔会建议修改。他们可以做决定,因为他们是付了钱的!如果译者觉得编辑的改动是错误的或不道德的,可以将自己的名字从书中删除。(我听说其他语言的翻译发生过这种情况,尽管不是中文)。
李:您在2006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出版商为了吸引西方读者,可能会突出译作的可读性、流畅性和目的语文化友好性……仅出于商业原因,译者——尤其是出版商——可能会‘归化’原文,或删减他们认为令人不快的内容”(Harman 2006: 28)。而您刚刚提到现在的情况是,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进行归化,译者和编辑也不能或不应随意删改。这是否说明国外的翻译出版情况已经有所变化了?
韩:我确实认为出版商现在对中国小说更熟悉了,所以也许(我在这里非常谨慎)他们不那么关心归化了。
李:去年Amazon Crossing邀请您和Dylan Levi King合作翻译《秦腔》,这是一部很有难度的作品,葛浩文曾尝试翻译但最终放弃了,因为里面有太多的家乡话。在翻译《秦腔》时您认为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有怎样的甘苦可以和我们分享吗?
韩:我觉得方言翻译的难度可能被夸大了。这个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理解方言,二是用英语再现方言。我在翻译颜歌的《我们家》和贾平凹的《高兴》(我翻译的他的第一本书)时,我当然也担心会理解不了。阅读和欣赏小说很容易,但当你开始翻译时,你必须更深入地理解每个地方,甚至是每个标点符号!我做了很多研究,我发现中国人经常在中文论坛上问关于方言短语的问题(“XXX是什么意思”),这些提问经常能给我答案。如果有什么是我真的找不到也理解不了的,我就得去找作者或某个了解这种方言的朋友。颜歌的英语非常好,所以她检查了《我们家》的译文并解释了一些内容。贾平凹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主要是向他询问一些文中提到的,像是土灶一类的东西。
实际上就方言而言,我并不觉得《秦腔》里有什么特别难的方言,主要的挑战是让对话听起来很自然(小说中的对话必须听起来像是真的有人说过),而且我和Dylan还得研究音乐术语。当然还有一些诗歌和歌剧咏叹调。Dylan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但我们在一起工作得很好。Dylan非常擅长让英语翻译押韵(本来原文是用中文押韵的,满是双关语和文字游戏,他出色地再现了出来)。
李:您在和Dylan Levi King或其他译者,如Natascha Bruce、Julia Lovell合作时是采取怎样的方式?您更偏向于独译还是合作翻译?
韩:我和Dylan将章节分开,交替按章节翻译,阅读并检查彼此的译稿,一起讨论翻译难点,分享我们对术语的研究。我和Natascha也采用了大致相同的方法。目前我和Emily Jones一起翻译的一本王雨的小说《开埠》,也是通过分割章节和检查彼此译稿的方式来完成的。和Julia Lovell是一起翻译欣然的报告文学,我们不需要相互沟通,因为我们翻译的是不同的采访。
就我个人偏好来说,我真的很喜欢和其他译者一起工作,因为我们可以互相交流想法,可以一起解决问题。但如果一个作家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我更喜欢独译,因为这样更容易在整本书中形成相应的风格。
李:一般译者会在译者序中提到很多,这也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人们的阅读方向,而您的好几部作品没有译者序,或把译者的话放在了最后,能谈谈您这样做的原因吗?
韩:通常是出版商让我写前言或后记。如果我觉得有些东西是读者需要知道的话,也会询问我是否可以写。把它放在开头还是结尾是出版商的决定。但通常情况下,故事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不需要我添加任何额外的东西。
李:您一直是纸托邦的核心成员之一。纸托邦在网站上提供了大量中国文学译者的信息,也聚集了许多优秀的翻译家。2020年4月发起的Give-it-a-Go众译活动更是召集了124位译者共同参与。您也一直在教授汉英翻译课程,指导以英语为母语的新译者。这些是否能说明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开始对中国文学感兴趣,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也取得了一些效果?
韩:关于译者,我们(纸托邦)知道我们对汉英译者的质量和数量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你所说的,Give-it-a-Go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至于读者,很难去量化中国文学译本在英语读者中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这里有一个令人沮丧的统计数据:在我知道的重要奖项中,都柏林文学奖、沃里克大学女性译著奖和国际布克奖,今年的入围名单甚至是初选名单上没有一本中文书。我无法告诉你原因,因为我不知道原因。我想文学是有潮流的。如果你看一下入围的翻译小说,你会发现中国小说是非常不同的。中国有这么多优秀的小说,为什么没有获得国际奖项呢?也许他们的风格和主题并不“流行”。但我真的不知道……
李:能否分享一下您在指导翻译新人时的心得体会,您的汉英翻译课程的重点是什么?
韩:大量的动手实践!大量的讨论。我告诉他们要像热爱中文一样热爱自己的语言(英语)。你做的研究永远不够,你做的修改也永远不够。我认为,每个译本至少要经过三到四次完整的修改。
李:最后,您认为目前中国文学“走出去”亟待解决的问题有哪些?请谈谈您对未来的一些建议和期望。
韩:首先,译作的海外出版存在一定的阻力。过去六七年间出版中国文学作品的出版社主要是大学的出版社或小型出版社,这未必是件好事。小型出版社能做得很好,但有点不稳定。我希望主流的独立出版商能接受中国图书。如果他们愿意出版的话,推广工作就完成了一半。因为如果读者听说过这个出版商,他们更有可能去买这本书。还有就是资金对翻译来说至关重要,特别是对小型出版商来说。笔会翻译奖(PEN Translates)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金来源,但申请人数太多,供不应求。希望西方出版商能有机会在中国获得翻译资金。
最后我想补充的是,有两种中文写作人才在翻译中没有得到充分展现:女作家以及儿童和青少年文学作家(如曹文轩、黄蓓佳)。如果能更多地翻译这些作家的作品,中国文学对西方读者的吸引力可能会更大。
三、启示与结语
基于本访谈中韩斌教授的观点,笔者拟从以下几个方面提出相关建议,以期推动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并深化相关研究。
首先是对翻译作品和翻译策略的选择。韩斌英译本成功的关键与翻译作品和翻译策略的选择密切相关。虽然经韩斌翻译后出版的作品大多数是出版商选的,但近年来她所译介的中国文学作品如《高兴》《平如美棠》以及即将出版的《秦腔》和正在翻译的《开埠》都各具特色,向西方读者展现了不一样的中国文学之美。在汉学家、国家翻译机构、民间翻译组织等多方努力下,西方接触到的中国文学作品越来越多,读者从之前通过阅读小说来了解中国的社会与历史,到现在开始关注中国文学作品本身的文学性与艺术性,西方出版商的审美也在发生改变。不仅如此,译者也有权选择或拒绝翻译某部作品。至于部分研究者提出的关于汉学家翻译策略选择的争议,笔者认为,这些争议的局限性在于:忽视了中国文学“走出去”是一个循序渐进、动态发展的过程。中西方在语言、文化方面的差异和翻译文学在英美国家相对边缘的地位,使汉学家做出在忠于原作的基础上适度归化的决定。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如韩斌教授前文所提到的,西方出版商和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接触和了解越多,译者需要解释的就越少,归化的情况也在减少。现在的译者不会随意修改或删减任何内容,译者要做的是在原文作者与译文读者之间尽力保持平衡。通过对韩斌的译作进行细读后发现,原文中的文化意象她都尽量保留,对于读者不易理解的地方她也会增加解释性文字,追求忠于原文和对译语读者负责的和谐统一。因此,关于汉学家翻译策略的争论,在对他们的翻译背景、译作进行深入了解后或许会有新的认识。
其次,对汉学家的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入。与中国本土译者主要关注翻译行为本身不同,当代汉学家译者由于立足海外接受语境,普遍对中国文学外译的窘境有深刻认识,其“译”与“介”往往密不可分,文本推广的意识贯穿翻译行为的始终(朱振武 2020: 83)。以韩斌教授为例,在她的推荐下已有6本中国文学作品成功出版,她还经常通过写博客、参加新书发布会、在文学节上演讲、说服博主和书评家来评论并宣传等方式,将中国当代文学推介给英语国家的普通读者。此外,韩斌教授向笔者提供了她的部分简历:
2000—2010年,在伦敦帝国理工学院教授科技与医疗翻译硕士课程;
2011—2013年,在东英吉利大学开展为期一周的汉英翻译暑期班;
2011年担任言论自由中心(Free Word Centre)常驻译者,不时组织翻译相关活动;
2012年举办Translating Fun活动,担任Harvill Secker青年翻译奖评委,和Sarah Hesketh一起组织China Inside Out活动;
2012—2018年,组织并参与伦敦书展文学翻译中心的专题讨论会;
2013—2018年,组织并参与国际翻译日的专题讨论会;
2014—2017年在伦敦城市大学开展为期一周的汉英翻译暑期班;
2015年至今,担任利兹大学当代华语研究中心顾问、白玫瑰翻译大赛评委;
2019年在华威大学开展为期一周的汉英翻译暑期班。
通过她的简历我们可以发现,韩斌教授通过课堂教学、组织翻译活动等方式,直接或间接地指导和培养译介中国文学的新人。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以自己的方式,为宣传推广中国文学、促进其海外传播与接受方面做了不少努力。因此,中国文学能依靠汉学家模式成功“走出去”,并非只有语言文化背景、翻译策略等方面的原因,还在于他们超出译者“本职工作”即翻译之外的多种形式的宣传和推广。这也是今后研究者们需要进一步关注的方面。
最后是中国文学“走出去”中亟待解决的问题。笔者以为,中国官方可对韩斌这类全职译者型汉学家加大扶持力度。正如香港大学陆宣鸣(2019: 63)所提到的,中国官方可适时启动国内学者呼吁的“汉学家工作坊”之类的项目,根据实际情况资助真正热爱中国文学的汉学家、外国学者等。此外,还可效仿英国笔会,面向海外出版商设立翻译资助项目,向入选出版商提供经济资助,并确保译者获得相应报酬。不但可以促进中国文学的海外出版与传播,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还可以避免汉学家、西方出版社、西方译者的文化误读。总而言之,中国文学“走出去”仍然需要多方的共同努力,而像韩斌这类的汉学家也为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与传播做出了不小贡献,应受到学界的更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