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破坏时期”日本游记中的武汉形象研究
——以三部选入中华书局出版的“近代日本人中国游记”丛书的作品为例
2021-03-07黎沅堃余思齐
黎沅堃,余思齐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武汉作为“九省通衢”,近代以来因其交通枢纽的地理位置,此地的中日交流空前繁盛。1868—1926年,大量日本人怀着好奇心,奔赴武汉,留下许多游记文字。“在明治以前,日本人对于中国和中国文化,始终是以一个接受者和得益者的身份,怀抱尊敬、景仰和追随的心态……明治以后,在日本人迅速欧化、文明开化、 富国强兵的过程中,这种心态被逐渐打破。”[1]在“偶像破坏时期”这一中日关系剧烈变化的时代里,他们通过游记记录下自己内心的微妙情感。
此类游记中较有价值者被编入中华书局出版的“近代日本人中国游记”丛书,其中包括内藤湖南、宇野哲人和芥川龙之介分别在1899年、1918年、1921年来汉后出版的《燕山楚水》(明治时期)、《中国文明记》《中国游记》(大正时期)。这3 位日本游记作者具有记者、学者、作家等多重身份;他们在作品中,又恰好反映了“偶像破坏时期”的中国武汉。通过他们的作品研究武汉形象,不仅可以以点代面,透视偶像破坏时期变化的中国观,而且可以观察武汉在近代转型中国际形象的一个侧面。
1 作品中的武汉印象特点
在内藤湖南、宇野哲人、芥川龙之介3 位作者的笔下,汉口人来人往,万樯林立,是现代化的商业都市,呈现出一种与“现代文明”接轨的蓬勃气质。而被古典诗歌赋予独特气质的黄鹤楼、晴川阁、古琴台等景点,也带着“古中国”的印记被作者们所提及。
1.1 “西化”的汉口
汉口作为武汉最早开埠的地点之一,受西方“现代文明”影响最深,不仅是水运、铁路运输的枢纽,更是商业中心,为作家们所重视[2]。
内藤湖南考察汉口的地形地势和经济情况后,眼光深远地断言:“所谓八省之会,我想现在、将来的大市场都不会有超过这里的。”宇野哲人游记分为小记四篇:武汉形势、汉口、黄鹤楼、大别山。前两篇便记载汉口便利的区位条件和地域上的战略价值。“(武昌)自古为形势之区,江东之雄镇。今为湖广之首府,人口称有六十万。汉阳控大江与汉水,拥大别之险,实是江东之门户,武昌之捍蔽也。”其中颇值得注意的是其在描绘汉口时的微妙态度,“汉口, 历史上名不甚显,……开港以来,以俄国人为主,于此设立制茶所,日趋隆盛。我国及英俄法德诸国之租界渐次完备,今日已远在武昌、汉阳之上,人口八十万。”[3]作者将本国和欧美诸列强并列,以近代文明的传播者自居,颇有洋洋自得之态。而受近代文明浸染的“汉口”也因其“租界”的身份有所升华,凌驾于它的同胞兄弟武昌、汉阳之上,甚至,还因某种怪异的“蓬勃横溢,充满生机”而远超过天津。
与前两者不同,对孕育于新文明下的汉口,芥川龙之介有种天然的疏离。他注意到喧闹的麻将牌;这里的暑气让人难耐,而水洼里倒映着的英吉利国旗和路上奔驰的洋车更让芥川龙之介反感,他甚至差点被洋车所撞。
1.2 黄鹤楼、晴川阁、古琴台的向往与失望
较于“现代化”的汉口,印刻着古老中国烙印的黄鹤楼、晴川阁、古琴台则在如长江般滚滚逝去的时间中显得尴尬且格格不入。出于后面我们将探究的“注视者”视角,这些古建筑不复诗词中的典雅浪漫,反而显得萧索凌乱。
相比于洋溢着作者自得之气的汉口形象,宇野哲人后两篇关于黄鹤楼、 大别山的记录则显得平实一些。他对黄鹤楼的印象不佳,除了当时“路人溺尿”的恶俗,武昌工业的发展布局也令他不满——“础材之仓库”和“制铁厂之烟囱吐出浓烟”的景象破坏了他心中“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完美幻象。不仅如此,大江上往来如织的舟楫也挡住他观赏的苍茫烟波。
相比于宇野哲人,内藤湖南笔下的武汉则广阔宏伟许多,他对武汉的风景古迹时有赞美之语:“晴川阁下岩石攒立,景象极为奇异”,但同时,“诗意武汉”也不可避免地在近距离接触后开始破碎。去黄鹤楼的途中,作者“在乞丐们苍蝇一般的困扰下观看了楼址”。扰人的不仅是乞丐,还有破败的“唐人风度”:昔日谪仙李白泛舟之所在,如今已然淤塞荒废,“(郎官湖)因为填淤,变成了水沟。”
而三人之中,“诗意武汉”在芥川龙之介的笔下破碎得最为彻底,当他真正与古籍中的黄鹤楼、古琴台、晴川阁等邂逅时,诗意想象瞬间破灭,巨大的失望随之而来。鹦鹉洲是“煞风景的木材场”,古琴台则成了黑色的湖面和飘零的芦苇,给人破败压抑的观感[4]。
3 位作家笔下,唐诗中潇洒缥缈的意境已然逝去,伯牙子期的身影匿在滚滚长江的波涛中。武汉处于新与旧的尴尬夹缝间,左右为难。
2 史实与作品中的武汉之对照
“形象”“归诸于感知,从在场弱化的意义上说,它只是感知的痕迹。” (休谟的理论)[5]。“所有的形象都源自一种自我意识(不管这种意识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它是一个与他者相比的我,一个与彼处相比的此在的意识。”这些外国作家们通过自我感知构建出武汉形象,映射出本文明的影子。因而他们笔下难免会有一些失真和忽略之处。
首先表现在对武汉商业发展情况的描写上。汉口作为武汉最早开埠的地点之一,早早开始现代化的进程。《汉口小志》里提到汉口的商业时称:“至其繁盛,实可称为长江各港中第一街。市区划有三道大街,互相贯通;而横以小巷横街等大街,两傍俱属富商巨贾……”汉口的“现代化”无疑引起日本作家的关注。但他们是从殖民者的角度描绘对汉口的初印象,而在描写背后,折射出的是缠绕于日本社会日益浓厚的殖民侵略思维。
例如,他们对汉口的俄国势力颇为不满,并提出谋求更多侵略权益。宇野哲人的游记中特别提到“开港以来,以俄国人为主,于此设立制茶所,日趋隆盛。”从他的记载看,似乎是俄国人占据了汉口的茶业,但实际上,根据史料,日本在汉口的茶业收益也不少。关于茶的输出,《汉口小志》的作者就如此记载“日本物产之输汉口亦属不少......输出品以茶叶为大宗”。他从本民族殖民需要出发对汉口茶业观察描写。这种“游记”和史实之间所产生的失真折射出日本与俄国在租界中的竞争关系,他带着侵略者的骄傲感和扩大权益的欲望来写游记。
民俗记录也是游记中的缺失之处。独特的民俗是一个地域的特色所在,而民俗又与该地区的地理历史有着密切的关联,朱熹在解释《国风》时就有言:“于以考其俗尚之美恶,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可以说,民俗是一个地域的肌理所在,而了解民俗也是地方治理的必然要求。
而纵观3 位作家的游记,我们可以发现,无论他们对于武汉风物的态度如何不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点集中在武汉的区位条件、战略价值、风景古迹等方面。而对武汉三镇的医疗、城内交通、文化产业发展、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则鲜有提及。即便有支零的记录,描写的亦不过是武汉一些鄙俗之处,如汉阳门后云集的乞丐,晴川阁下向游客索钱的守楼人。而诸如“阴历正月元旦,男女早起,肃衣冠,焚香烛槠钱,拜天地家神”等习俗,“切麦豆丝干线粉,鱼餐圆子滚鸡汤”等汉味小吃,作者只字未提。这种对于民俗的忽略,暗含着作者们以本国文化、以本国需要为中心的“凝视”态度。
3 近代日本人的心理落差
创作者受到各种因素影响,如想象、身份、自我定位、先见、注视者与被注视者的态度以及注视者观看武汉的时间、距离、频次等,关注点会有所不同。下面将结合时代背景和日本人的文化心理对日本游记里武汉印象的形成和失真原因进行探究。
3.1 古典幻象的现实冲击
盛唐诗歌所创造的浪漫想象在日本文化中占据重要位置。“需要强调的是,日本的对华观是极其复杂的……即使在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也保留了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憧憬与尊敬。”3 位作者都拥有着较好的汉学基础,他们从诗歌典籍中获得对武汉的片面“初印象”。来华之后,他们将印象和贫弱现实进行比对,从而得出对武汉人、物的自我判断。
作为日本中国学的京都学派大师之一,“文化中心移动说”的提出者,内藤湖南在古典文化的层面上寻找诗意武汉的余魅。他敏锐注意到由意象和地名堆砌出来的“诗意中国”的衰败趋势。原来的黄鹤楼“光映鸟帑,势吞云梦。四野底平,八窗洞属。登若冯虚,望惟极目”,何其浪漫壮阔,可当作者登楼时,“楼已在十五年前烧毁不存”。在作者“一去不返的不只是黄鹤”的叹息声中,从前的“诗意中国”正在悄然瓦解。
20 多年后的大正时期,日本文人们面对“西洋风尚”的强势局面,企图转向较为熟悉且深受其影响的“东洋”,以重寻民族文化的内在信心。但是,此时的传统中国在殖民侵略和革命启蒙的双重作用下破碎得更加彻底。来华的日本人一方面为文本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而感到悲哀,另一方面又对走向现代化的中国嗤之以鼻。因为他们被传统典籍所构建出的“诗意中国”想象所包围,固执地不希望中国有任何改变。而未经艺术处理的现实无论呈现出何种状态都必将是令人失望的。芥川龙之介和宇野哲人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芥川龙之介的笔下,武汉要么是“差一点就要撞到马车上”的危险与杂乱;要么是“彩票和麻将牌的夹缝中”流露出的纷扰与喧闹;要么是“阴云下的湖面”,鲜有亮色。宇野哲人也不例外。作为近代日本新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对汉学有着深厚的修养。当他初遇黄鹤楼时,首先想起的就是“客人跨鹤乘空而去”的浪漫传说和崔颢诗歌。而当看到武汉兴办制铁厂造成污染的画面时,他嫌恶地讽刺“黄鹤山头之大观,实足令人连呼快哉”。而武汉兴办制铁厂背后为富强所做出的努力,却被他有意忽略。毫无疑问,这两位作者之所以会对近代化的武汉嗤之以鼻,是因为他们对于中国的浪漫幻想不可实现。由此可见其所持立场的霸道和赤裸裸的帝国主义思维。
另外,3 位作家对于武汉三镇民间习俗、社会生活、 文教产业等方面的忽视固然与作者们留汉时间较短,未能与武汉社会有深入接触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反映了作家们的幽微心理:对他们来说,武汉三镇并非切实的市政规划、百姓生活,更多是古代典籍所构建出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为代表的“诗意形象”。这一形象是作家们对武汉的初体验,更为重要的是,它寄托着他们对于汉学,对于曾经辉煌灿烂的古老中国的推崇和向往。
3.2 侵略者的自我认同
游记中可以明显看出,作家们正站在侵略者立场对武汉进行“凝视”。在“凝视”中,他们寻觅“诗意武汉”而不得,转而构筑“落后武汉”。这过程中他们将自身文化与中国完全对立,并且表现出对自身文化优越地位的沾沾自喜。武汉形象已非事实本身,而成为他们寻找自身优越性的渠道。
内藤湖南是在“以西方价值为旗帜,蔑视和背弃中国”的“脱亚论”和“振兴东亚为己任,亲近和帮助中国”的“兴亚论”不断论争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除学者身份,他还具有十几年新闻工作的经历,非常注重学者对于社会责任的承担。为此,他主张“开赴亚细亚大陆探险,收集学术新资料,在学理方面开创出东洋新局面”,以让日本“成就东方之新极致,以取代欧洲而兴起。”[6]在这一目标激励下,内藤湖南相当关注武汉工商业发展情况:在工业上,他如此描写,“……(汉阳铁道局)厂房栋栋相连,布满了山和汉水之间,占地几乎和山的长度相同”。面对市屋栉比,商业繁荣,交通便利的武汉三镇,他准确地做出判断,“我觉得现在将来的大市场都不会有超过这里的”。
1918年宇野哲人访汉时,已是内藤湖南一次访汉的近20年后。此时中国处于北洋政府的控制之下,军阀各自为政,相互攻讦。而彼岸的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国力迅速增强,甚至在1905 与沙俄的作战中取得胜利。再加上一战中西方列强对远东无暇顾及,于是此时日本抓住时机,一跃成为在华攫取利益的首要角色。而武汉乃至中国的贫弱形象,无疑为他们在华谋求利益提供机遇与理由。
生活于帝国主义倾向日益明显的大正时代的芥川龙之介,他的自我优越感更为外露,因此对武汉风物也就更为漠视,产生更多抱怨之语。20 世纪20年代的武汉挣扎于战乱和贫困中,芥川却只关心心目中的武汉幻象能否得到实现,在鹦鹉洲上堆放木材除了令他感到大煞风景以外别无感想。
也许日本人的思维模式能够解释3 位作者的频繁抱怨与刻意忽视。日本人具有很强的集体意识,“当日本人受到集团保护时,就觉得不必在乎外界如何看自己”。这种“不在乎”的态度让他们在异国无所忌惮,当文化冲突发生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地将他文化当作与本文化对立的“他者”,并对“他者”采取“轻视”态度。因此,日本游记中的诋毁之语也就不足为奇了。
4 结语
通过梳理3 位日本作家游记中的武汉印象,对照相关史料,我们发现作者们游记中的失真和缺漏现象。这一方面归因于他们被自己文化构造出的古典武汉意象层包裹,不愿意接受真实的武汉;另一方面是在当时中日发展差距背景下,他们在集体保护的安全感中肆无忌惮地遵循侵略者的立场。总之,文本所构建出的武汉形象是否符合现实已经不再重要。在他们看来,与其说武汉是一个人口政治实体,不如说武汉早已成为某种情怀的代名词和他们关照本国、关照自身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