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外套》中的虚幻手法探微
2021-03-07张腾宇
张腾宇
(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江苏南京 210039)
1 《外套》中的现实与虚幻
果戈里向来被认为是19 世纪俄国现实主义的先驱。在他的作品中除了早期完成的一系列乌克兰故事《狄康卡近乡夜话》《密尔格拉得》等充满奇思幻想、带有浓郁浪漫梦幻以及民族色彩外,一般认为在以彼得堡为背景的小说《狂人日记》《肖像》《涅瓦大街》《外套》,戏剧《钦差大臣》等作品中他的风格逐渐趋向于现实。他用生动的笔法将彼得堡中逢迎媚上、欺压下属的官场文化、 小市民与地主乡绅的贪婪愚昧、 懒惰好斗的生活百态皆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与同时代其他作家相比,果戈里的小说并不像屠格涅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那么的“写实”,但在他的作品中仍然能感觉到浪漫主义下天马行空般的幻想。事实上,果戈里是以他特殊的文字风格和笔法游走在现实和幻想之间,但“现实主义先驱”这一头衔往往使人们更侧重于他作品中的现实,而忽略其作品中的虚幻色彩。这种不均衡的理解正是从他同时代的文学批评大家别林斯基开始的。
众所周知,别林斯基对同时代文学的评论几乎决定了19 世纪俄国文学批评的主流方向。批评家希望作者成为时代的代言人,甚至是时代的精神导师:作品应忠实地反映现实社会、批判社会,成为社会丑恶现象的放大镜。如此一来,文学的社会意义与教化功能大加彰显,而文学批评家的眼睛也就往往忽略掉作品中的非现实成分。因此在别林斯基眼中,果戈里是自然派的领袖,而自然派文学是表现社会问题的工具。他认为果戈里小说的特点即在于:构思的朴素、民族性、十足的生活真实、独创性和那总是被深刻的悲哀和忧郁之感所压倒的喜剧性的兴奋[1]。果戈里的小说具有那种纯洁的道德性,对世道人心发生强烈而有益的影响。
因此果戈里笔下那可怜小人物的命运、 官场生活的虚伪腐败、 庄园地主的愚昧无知一直都是大部分读者关注的焦点和细致解读的对象。在苏联时期果戈里更是被奉为俄国现实主义的奠基人,而读者和评论家也都避开他作品中的宗教和道德意义不谈。因此,从果戈里的《外套》开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再到契诃夫的《一个小官员之死》,“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已经成为俄国文学中的一类典型人物。
虽然果戈里的“现实”已广为人知,但是其“虚幻”则在20 世纪之后才逐渐成为人们研究与讨论的重点。纳博科夫就认为:故事(《外套》)真正的情节在于风格,在于果戈里超自然轶事中的内在结构[2]。想要理解果戈里,不能仅从他作品的现实层面下手,而是应该追随他的“做梦途径”,才能一窥堂奥。该文即试图以其短篇小说《外套》文本,浅探果戈里的梦幻境界,期望对其有另一层面的理解。
2 天真饶舌的叙述者
果戈里小说中的情节之所以常常从现实层面滑走,其最大的原因是在许多篇章中相当引入注目、扮演重要角色的叙述者。俄国形式主义者很快发现:故事的构成因素并不限于母题及其行动性。正如艾亨鲍姆在其论文《果戈里是怎样创作<外套>的》中解释的,情节不一定是故事的主要组织因素。看来在果戈里的小说中,叙述者的个人腔调成了很重要的构成因素; 口头叙述的成分和即兴叙述也可以进入书面文字[3]。
果戈里采用“сказ”的手法并不令人意外。他的友人不止一次提道:他深具演员天赋,在朗读自己的作品时不仅是“读”,而使用他生动地语调、表情“演出”,令观众印象深刻。这种唱作俱佳的朗读演讲方式正是“сказ”的特质。《外套》中的叙述者时而天真单纯,时而聒噪嬉闹,时而故作感伤。这样的叙述者常以亲密的语气提供许多不必要的细节,但在他漫不经心地喋喋不休中却又忘东忘西,无法精准地切中要害。果戈里正是运用这个特点,使得小说中原本现实的情节铺上一层虚幻的色彩。
从小说一开始叙述者对机关部门的看法就模糊了读者的焦点,使情节线中断,进而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但读者在错愕之后又慢慢地回到故事情节之上。随后叙述者在描述主人公的长相与官职之后,又对他的姓名交代得详细至极又煞有介事,展现了自己惊人的记忆力; 然而在提到主人公的任职时间时却只是以一句“他在哪一年,什么时候进部里当差,什么人举荐的,这一点谁都不记得了。”[4]而草草略过。
此外,除了主角命名时的插曲外,叙述者又对各类道听途说极感兴趣,并且将这些看似与小说“无关”的内容讲得津津有味。例如,在提到文末警官捉拿鬼魂的时候:的确,一个柯洛姆纳地区的岗警亲眼看见过幽灵从一栋屋子后面走出来;可是,他生来有点虚弱,有一回,一只普通的长成了的小猪从一家私宅里奔出来,把他撞了个狗吃屎,惹得站在周围的农夫放声大笑,为了这场侮辱,他还逼他们每人出一文钱买过鼻烟哩! 叙述者对许多题外话题的关注使得故事的情节扩散、蔓延,最终模糊而失焦,加之许多地方因为叙述者的“我忘了”“谁不记得了”而变得含糊,因此情节逐渐失去真实性而变得迷幻如梦。
叙述者独有的语气转换也使得小说呈现出一种荒诞的面貌。叙述者时而以天真感伤的语调论述,时而又亲昵地对一件琐碎的事情娓娓道来,时而又以个人感受为基础而忽略一些重要情节,甚至叙述者在描述一段话中变换了多种语气,仿佛在对读者做鬼脸。例如,在描述主角死后的场景时,叙述者的语气转换如下。
(1)事实叙述:无论是他的房间还是他的物件,都没有封存起来,一直以来没有继承人,而且剩下的遗产很少,不过是一束鹅毛笔。
(2)漠不关心:谁得了这一切的东西,只有天知道。老实说,连讲这个故事的人对此也不感兴趣。
(3)天真感伤的语气:一个谁都不保护、谁都不珍爱、谁都不感兴趣的、甚至连不放过苍蝇...都不屑加以一顾的生物,消失了,隐没了。
(4)饶舌可笑的联想:甚至连不放过苍蝇,把普通的苍蝇用钉子穿起来放在显微镜下面仔细察看的自然观察家都不屑一顾的生物。
(5)慷慨激昂的评论:整个生物顺从地忍受公务员们的嘲笑...在他生命快结束之前,一个光辉的访客借外套的形式闪现了一下,刹那间使他的生命活跃起来,后来灾祸还是降临到他的头上。
主角死亡的场景经过叙述者任意地联想和诠释之后,最终严肃与戏谑交织在一起,一股荒诞之感油然而生,而现实紧密的框架也因此而松动。
3 梦境般的空间
《外套》中现实情节的模糊失焦除了受到叙述者多种叙事方式并用的影响之外,不明确、如置身梦境般的时空描述也是使现实失真的一大原因。透过叙述者视角所看到的场景,就如同哈哈镜中的影像,扭曲而变形,加之叙述者的释义,进而使得整个场景愈发的不明确。主人公阿卡基耶维奇的办公地点,读者仅能知道是某个处;裁缝居住的地方不仅毫无特色,甚至还必须穿过一片迷蒙的雾气才能抵达;此外,连主角的上司家也是处于烟雾之中。而最典型的梦境空间就是阿卡基耶维奇经过的广场,它经过叙述者的扭曲放大,就如茫茫大海一般,而主角则被压缩成大海中的孤帆,想要逃避却又无法不面对即将带来的梦魇。广场这个超现实的荒凉场景同时起到了淡化抢劫案真实性的作用。
在小说中空间的转换与主角的心理变化是相辅相成的。阿卡基耶维奇在出发前往上司家的路上时,沿途的风景由荒凉转为热闹; 而返回家的路上则是由热闹恢复至荒凉。
(1)去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起初得走过几条灯光暗淡的空旷街道,可是越走近官员的住宅,街道就变得越热闹,人烟越稠密,灯光越亮。行人越来越多。衣服华丽的淑女开始出现,男人们也有穿海狸领子外套的了。”
(2)回程:“街上到处还亮着灯光...不久之后,几条空旷的街道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些街道就连白天也不怎么热闹,更不用说夜晚了。现在它们变得更偏僻,更冷清:街灯越来越稀少—显然公家的灯油发得少了;出现了木房子、围墙,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街上的积雪晶晶发光,已经关上板窗的睡熟了的低矮的木屋凄凉地投出黑影。”
往返长官家的路途可以说是主人公的心灵之路:他向来封闭的心第一次得以与外界接触,心由幽暗变得光亮,然而回程的由亮变暗似乎也暗喻其命运无可避免地重回阴暗的原点。而就连彼得堡本身也因为这些乱成一团的街道、 楼房、 室内弥漫的雾气、幽暗小巷、如大海般的广场、满天飞舞的雪花、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八卦的传闻和闹鬼的谣言而变成一座魔幻之城,这里没有温柔甜蜜的梦,只有可怕凶恶的梦境。而读者也跟着叙述者的引导经历了一场不寻常的梦。
4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和他的外套
虽然别林斯基等人都认为阿卡基耶维奇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但果戈里在塑造这个角色时也带有一丝诙谐和嘲弄的意味。小说在刚开始不久时,叙述者就不厌其烦地交代了主人公的姓氏、他三代的家庭背景,还特意指出了他的姓—巴什马奇金(Башмачкин)是从鞋子而来的,这除了暗示他的命运将遭人践踏之外,也影射了他缺乏男子汉气概,受到上司、同事甚至是女房东的侮辱[5]。作者还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描述受洗日为巴什马奇金命名的过程,向我们展现了其命运的悲剧性,让人在哑然失笑间却又无奈至极[6]。
此外,主角的名字和父称Акакий.Акакиевич同样也带有多重内涵,并且这些都与小说的内容相呼应。按照叙述者的说法:“这句不是搜索枯肠想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演变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他起别的名字。”原先人们给阿卡基母亲提供的名字是:莫基雅、索西雅、特里菲力、杜拉、瓦拉哈西还有巴甫西卡熙和瓦赫季西。这一连串名字连续读下来会造成一种单调乏味的音效,而主角以其父亲之名而命名,更添加了单调效果,他一成不变的抄写工作也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单调而没有变化。
从另一个方向诠释,则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性格有关。据考证,Акакий 是中世纪的一位圣人,以刻苦禁欲,忍受上司刁难而闻名,其个性谦逊顺从。而阿卡基耶维奇也正是这种默默忍受同事嘲讽,又能为了一件新外套而刻苦勤俭的人[7]。
不仅名字带给他单调、可笑和顺从刻苦的意味,主角生前所过的生活其实也是封闭而毫无色彩的。阿卡基耶维奇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满足于一成不变的抄写工作,并以此为乐。而与社会基本脱节的主角连基本的沟通能力都退化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抄写世界,对外界毫不关心,唯一让他与外界产生联系的是定做新外套这一大事件。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旧外套可谓说物如其人:呢子都磨得透亮了,里子也开了绽。得交代一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外套也早已成为了官员们嘲笑的目标;甚至外套这个高贵的称号也给剥夺了,都管他叫长衫。同样失去男性气概的外套,也只能变成女士用的罩衫。破旧不堪的旧外套日后遭到替换也暗示着阿卡基耶维奇的职位有朝一日会被新来的官员替换。此外,新外套的形象特征也非常鲜明。
“从此以后,连他的存在都仿佛变得充实起来,仿佛他结了婚,仿佛另外一个人跟他住在一起,仿佛他已经不是一个人,另外一个可爱的终身女伴愿意同他过上一辈子,—这女伴不是别人,正是那件填满厚棉花,衬着穿不破的结实的里子的外套。”
新外套使阿卡基耶维奇重振男人雄风,也使他开始注意到女性的魅力,甚至还使他有了追求女性的冲动。因此新外套被抢对主角而言不仅是丢失一件外套,而是将他的生命支柱完全摧毁,将他上升的人生残忍打断的一场悲剧。主角将对人的情感投射在物件之上,甚至将一件外套提升至生命支撑的地位,相较之下,他的处境则更显得局限而破败,使我们在可怜其生命时又无法忘记其荒诞的色彩。
5 结语
直至今日果戈里的作品仍能使读者产生许多的联想,使批评家和读者对其做各种解读,引发人不同的共鸣。他作品的精彩完全不会因为时空的转移而失去其色彩。纳博科夫就认为:普希金的作品是三维空间,而果戈里的作品则至少是四维空间,他的文字风格,使得其作品有如宇宙中弯曲的空间一般,因此在果戈里的世界中2+2=5 是理所当然的。
果戈里《外套》所引发出来的题材,不论是小人物的形象,还是梦幻的彼得堡,抑或是сказ 的叙述手法,对于其同时代的作家和文艺批评家都有深远的影响,值得我们继续进行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