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性文化自信培育研究
2021-03-07闫淑
闫淑
(上海财经大学,上海 200433)
1 中国文化现代性的发端:缺乏反思批判
利奥·施特劳斯在《现代性的三次浪潮》中指出,“按照一种相当通行的想法,现代性是一种世俗化了的圣经信仰,是彼岸的圣经信仰已经彻底此岸化了”[1]。这是一种基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视域下的论断,是源于资本逻辑下欲望的发现和对个人利益的肯定。中国的现代性概念舶来于西方,因而具有现代性的一般性质,但又经过中国化而显示出特殊性,它是“积极的扬弃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所以它能够在占有这一文明之成果的同时,使自身从由资本逻辑而来的‘进步强制’——生产强制和消费强制中解放出来”[2],使人摆脱异化状态,实现个体解放,从而推动全人类解放。
现代性的进程,也是文化现代性的进程。法国波德莱尔最早从审美的角度分析现代性,他认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则是永恒与不变;当代西方哲学家查尔斯·泰勒更明确地将现代性分为文化的现代性和非文化的现代性,在他看来,非文化的现代性是以理性化学说为代表的,是一种普遍且具有必然性的客观真理,而文化的现代性是一种新文化的创生,体现的是文化的多元性。西方的文化现代性可以追溯到英格兰启蒙运动,旨在破除理性的迷雾,追求主体的自由与解放,从而推动了西方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和现代性的发育。相对照而看,中国的文化现代性的发端可以看作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是在近代中国经过数次战争失败后产生的文化反思和复兴,它高举西方“民主”和“自由”的旗帜,企图打倒孔家店,推翻传统旧文化,建立新文化。但是这种发端从开始就未深刻反省传统文化的不足,也未深刻把握西方文化,而是采用“非此即彼”对立的思维方式,试图以西方文化代替中国文化,这种推翻、推倒、打倒的方式是文化自卑的表现。当今的中国对传统文化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但是依旧缺乏思考。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中真正应该打倒的是什么,以及中国所推崇的传统文化究竟是什么内容。目前中国对传统文化的不足的认识,几乎还是停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所建立对儒家封建礼教的批判传统上的,一种表面的、情绪倾向的、感性的认识,缺乏深入传统文化肌理中对其进行理性地剖析,这体现出中国现代性文化发端两方面不足:对中国传统文化反思不足、对西方文化批判不够。
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为代表的,它们是通过对先天八卦文化的阐释而衍生出来的,最早的伏羲八卦—易经文化是从对天地自然的感性认识开始的,以文化符号显现的。儒家文化基于此,从天地推衍万物、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仪等,从客观的外部世界类比到人类感性世界,看似合理,实则大谬,由天地能够推出万物、男女,但是由男女却衍生不出夫妇、父子、君臣等伦理关系,同时也不难发现在推导过程中逐渐从客观的平等,上升到主观赋予的等级。道家文化立足于自然,通过“绝圣弃智”“离形去知”等方式,去除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人变成纯粹自然物,来达到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以儒道文化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文化是对先天八卦文化的派生,在派生过程中发生了异化,这种异化表现为从感性认识上升到伦理关系的异化,还有感性生命活动的压抑。儒家文化立足于世俗社会,制定围绕伦理展开的一套切实可行的礼仪规范和道德要求,早期儒家虽然也承认欲望的合理性,提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但是对待欲望是以消极的态度来看的,即节制欲望,通过道德规范来克制压抑欲望,尤其是个人私欲方面,在《礼记·乐记》中就提到抑制人欲的原因,即“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基于这种态度到宋代更为明确地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将社会伦理的“天理”与“人欲”对立且外在于人,并反过来约束压抑人性,即戴震所说的“以理杀人”。道家文化则主张祛除人的感性和理性,遏制人的欲望,达到“无知无欲无为”的境地,这在纠偏儒家文化以道德化人的缺陷的同时,也否定了人的能动作用和欲望的正当性,这可看作是“以自然杀人”。
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与现代性发育相背离,因为从西方现代性发展的浪潮来看,现代性发育是以正视人的欲望为开端的,马基雅维里作为西方现代性发育中第一个发现欲望的驱动力作用和利益的重要性的人,从人的欲望、利益和需要出发,打响了西方现代性第一枪,将人重新立起来。反观中国文化现代性,缺乏对欲望的肯定,对人自身的重视,传统文化下的人是宗法礼教约束教化下的存在,是在文化桎梏中受压抑的或是纯自然化的生命体,这种生命体必然是孱弱的、缺乏活力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从当时的全面打倒到现在的大力弘扬,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更近一步,但是依然停留在感性直观的认识上,而缺乏理性的认识。同时,对西方文化缺乏审视思考、极力鼓吹,形成巨大的文化逆差,强化文化自卑心理。中国近现代文化着眼于西方自由民主观念,试图建立西方式的“原子化的个人”,但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有不同的历史背景,原子化的个人是历史的产物、社会的产物,是与其政治、经济等体系相适应的。中国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上帝至上”的文化信仰追求,也没有新教伦理“上帝世俗化”的新教伦理传统,所以不能提出基于信仰至上的“个体权力至上”的文化要求,不能简单地“嫁接”,否则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清末谭嗣同、康有为等人借“人人平等”牵强解释“仁”,却很难将西方“自然权利”为普世“公理”与儒家伦理等级化“天理”融合,因而中国的“原子化的个人”需要从自己文化土壤中去挖掘。同时,要纠正崇尚西方“二元对立”思维,反思将这种彼岸此岸的对立看作是形成精神自由或独立精神的缘由的错误观念。西方文化倾向于对立、斗争,西方改造自然发展起来的现代性,是以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从而使得人与世界的冲突为性质的,并演化成人类与人类、文化与文化、国家与国家的冲突性关系,这种冲突性关系背后是西方零和思维方式,它具有资源的恒定性、结果的唯一性和竞争对象的不溶性等特征,由此产生“社会即市场,人人皆商人”发展模式,“这样的一种被称为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模式,它必然带来这个地球上弱肉强食、强者必霸的地球生态”[3],造成抹黑对手、破坏国际规则、鼓吹冲突反对合作等影响,不利于国际合作和文化多样性的发展。而中国自先天八卦文化发端以来,形成了和合的思维方式,具有包容性、温和性、整体性等特性,它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互作用、彼此对等为特点的,尊重不同和差异,注重多种文化间的多元互动,与西方人类中心主义为特征的零和思维有本质的区别。
2 中国文化现代性的发展:缺乏文化影响力
文化作为软实力,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是一个国家、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各民族文化相互碰撞交融,世界文化朝着多元化趋势发展。本民族文化自身的自信发展、力量壮大,才能稳固地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才能对其他文化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中国文化自近代以来走向衰弱,一方面,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发展,西方经济实力的增强和文化的强力输入,文化话语权逐渐被西方占据,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话语中“失语”,中国为世界贡献文化力量的声音和作用减弱。另一方面,近代以来,中西国力的对比差距明显,一批知识分子开始从器物、制度到文化进行反思,实际上是从儒家文化的功利性和压抑性着手认知中国传统文化,同时用康德、叔本华哲学美学观照产生的反思行为,是通过否定中国传统文化来迎合西方文化。以王国维为例,他认为,中国哲学史中,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他看到中国无“纯粹之美术”,却未挖掘不能被儒释道文化所概括的富有生命力、思想创造和个体性的纯粹的哲学和美学,而只是将儒释道文化看作中国文化的全部,并将其与提倡民主、自由的现代西方文化对照而产生文化自卑心理,这种心理是产生民族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的重要原因。
反观中国传统文化在封建历史时期曾广泛影响世界,创造出“四大发明”,影响世界文明进程;到了现代虽然提出“新四大发明”,体现当今中国科技日新月异发展的成就,却不过是对中国文化鼎盛时期的遥敬,远没有对历史发展产生重大影响。这巨大的区别在于批判、创造思维的缺失,文化从伏羲八卦文化的兼容并蓄、和而不同走向近代已经变为尊经崇经、固守陈规,文化的创造力逐渐被削弱,主要因为在文化早期,中国文化是多元并行、平等对话的,随着儒家和道家各自对八卦文化做出阐释、各成一派,与封建政治结合,被看作官方哲学、正统哲学,自此所有的文化创造或被纳入或儒家、道家或释家中的某类,或被视为“异端”思想,而被主流思想掩盖、甚至遭受打压。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中国文化延续儒释道文化,即使宋代出现疑经思潮,试图对既有经典突破,但依然是强化儒家之“道”,这种述而不作的“宗经”思维,终究难以衍生出富有创造性现代性文化,逐渐因循守旧、自成闭环,难以对日新月异的世界产生深远影响。
3 中国文化自信的现代性培育
中华文明作为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其孕育的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对世界文明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到了近代中国却落后于西方,究其原因在于以儒释道文化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文化走向衰弱,无法承担和应对新时期世界的挑战。新时代的中国“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定文化自信”,中国要实现民族复兴、国家富强,增强国际影响力,需要加强本民族文化自信和培育现代性文化。这需要深入反思本民族传统文化和全面审视西方文化,重塑批判创造性思维,激发个体生命力和创造力,并通过个体解放,实现人类解放。
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4],人在现实意义上不是单个的存在物,而是社会存在物,都与其他人存在紧密联系。在当今社会中,随着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文化多样化趋势的发展,人与世界、人与人关系日益密切,人类成为命运共同体,共同体中的每名成员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实现共同的发展。因此对立冲突的西方文化已经不适合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反观中国传统八卦文化,始终秉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普遍联系思想和兼容并蓄的包容精神,也有着用阴阳符号生发出各种文化内容的创造力。中国文化走向现代,需要对自身文化进行内省,挖掘中国文化历史长河中独具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文化内容,同时也要对西方文化给予客观正确地对待,时刻警惕“全盘西化”的文化思潮,这是树立文化自信的基础。
面对传统文化,要分清本源文化和派生文化,分析派生文化中从本源文化异化的部分,“考察中国文化的特性,应当超越儒家和道家哲学,追溯伏羲的‘先天八卦’ 这一中国最古老的原始文化符号”[5],先天八卦中,只有两爻作为构建材料,通过两爻的不同组合变化,形成不同的卦,每一卦各自代表不同的意蕴,生发出多元互动的文化,在这派生中,儒家和道家作为其中两种,儒家文化是对先天八卦作伦理性阐释,道家文化是对先天八卦作自然性阐释,这两种文化都是对先天八卦文化的派生,都舍弃了先天八卦中重要的内容即尊重个体、尊重创造、尊重不同,因此在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中要重拾这部分内容,挖掘未被儒释道文化所遮蔽的文化创造性内容,这样传统文化才能持续富有活力,在当今社会依然迸发出强大生命力。
面对西方文化,不能简单地将其文化精神归为天人相分,然后用天人相分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去批判中国“天人合一”思想。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具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和特征,但是不能仅归结为天人合一和天人相分的不同,简单地将复杂的文化因素二分,是用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看待不同的文化,容易形成两方的对立和冲突。实际上“分”是相对“合”而言、“合”是就“分”而谈,“西方哲学力求通过理性认识去克服‘分离’达到‘合一’、主张知天才能识人; 而中国哲学则是力求通过内省直觉超越‘分离’,感悟‘合一’,认识人便是认识天”[6],这体现的不仅是哲学的不同也更是文化的差别,认识到两方文化虽然看似完全对立,但实则是处理世界的方式的不同,这样就不会产生“孰优孰劣”的价值审判,也为平等的交流对话提供可能和前提。
在重新审视中西文化的基础上,要充分重视个体创造力与生命力。“五四新文化运动至今,我们没有从自己的文化资源中去发现自己为自己做主的人,却从西方的个体解放思想中寻找模本,是因为我们忽略了文化创造之根在批判与创造性思维及其实践”[7],中国文化中不乏体现个人思想和价值创造的思想和文学作品,如司马迁通过对载入《史记》的人物选择和评价上来改造儒家观念,致力于“成一家之言”;苏轼撰写《东坡易传》对《周易》做了自己个性化的解读,并将其哲学思想运用到文学创作和人生实践中。当然,像这样的文化创造还有很多,但是一直以来,却被主流文化所掩盖,只有充分重视和挖掘中国文化中多元对等文化创造资源,注重带有个体真实生命体验的个体创造,建立对“道”的多元化文化理解和创造,才能改变“变器不变道”“千举万变,其道一也”的不变思维,才能真正建立现代性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