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小凉山彝族木屋研究
2021-03-07李慧娟
王 勇,李慧娟
(1. 云南民族大学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2. 杭州绿城育华学校,浙江 杭州 310032)
笔者在2018年调查云南小凉山彝族庭院文化的时候注意到,当地每户居民的庭院中都有木屋的存在。木屋只是当地居民在现代化建筑改建中的历史残留,木屋在当地似乎具有普遍性,普遍到我们足以理解其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往往只关注那些处在变迁之中的事物,而那些一直存在的事物却经常被我们忽视。因此,笔者对小凉山彝族的木屋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以期呈现出变迁中的不变。
一、小凉山彝族木屋的历史演变
民居是我国各民族传统建筑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亦是我国各族人民物质文化的集大成体现。不同形式的民居体现的是不同民族的人民在历史实践中反映出本民族地区最具有本质和代表的东西,特别是反映出各族人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习俗、审美观念等密切相关的特征。[1]3-4而同一民族不同时期的家屋变化形式,反映出了居民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如何满足生产生活需要和向自然环境斗争的经验,譬如民居结合利用地形的经验、适应气候的经验、利用当地材料的经验以及适应环境的经验等。[1]3-4彝族作为历史传承已久的民族,其家屋也经历了不同形式的变化。尽管家屋的外表在不断地变化,但其使用木头作为原材料的方式却一直没有发生改变。
(一)杈杈房
杈杈房是云南小凉山彝族历史较早时期的家屋建筑模式。传统的杈杈房,四壁材块围墙,内档竹篾,薄板覆顶,诺苏语叫作pip yi(黄板房)、rruryi(竹篱房)或ha syryi(材块房)。[2]据历史文献记载,彝族“居多以岩穴为栖止,亦有以竹木为梁柱搭盖棚子者,多以木为瓦,状如帐篷,无门无牖,从空隙出入,谓之蛮棚,或遇移徙,顷刻拆卸”。[3]文献中的蛮棚就是杈杈房(杈杈房多为当地居民对历史较早时期家屋的称呼)。彝族先民们刀耕火种的生计方式需要经常迁居。而杈杈房是刀耕火种农业的产物,它与原始农业互为伴生,形影不离,因为每开一块荒地,就必须砍到一片草木,于是,树杆、树枝、树叶、茅草便成为建房的材料,余下的树桩、杂草便一火而焚之,用以肥田,一举两得,经济实惠。刀耕火种农业最大的特点就是经常易土而耕,今年种此,明年种彼,迁徙无常,所以房屋力求简便,随修随弃,习以为常,具有临时住房的性质。[4]
由于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如何消耗最少的能量来建设适宜居住的安居之所,成了大自然对彝族先民们智慧的考验。应运而生的杈杈房便是彝族先民们因地制宜,理性面对自然的合理选择,是彝族先民们智慧的结晶。据当地的老人说:“(我们)以前穷,条件苦,就只能住杈杈房。(杈杈房)中间立两根松干干,铺上点叶子,旁边再搞点黄泥堆堆(用来当作墙壁)。黄泥么这边多得很,你看周边都是,混合一些松针和秸秆杆就特别好用的。”①可见杈杈房的制作极为简单,仅仅利用两、三根松树桩来进行支撑。彝族先民们因地制宜,就地砍伐松木,利用周边随处可见的黄土对直立的松木进行固定,使其成为房屋的主要支撑结构。其次,收集松木枝干、松叶等材料并对杈杈房的斜面进行铺盖,以此形成较为简陋的屋面。再利用周边大量的黄土,混合杂草落叶进行搅拌,以树桩为中心,围绕树桩堆砌成土墙,整体形成一个较为简单的半密封性空间。虽然以现代建筑的工艺水平来看,杈杈房的工艺十分简陋,但是已具备一定的御寒和庇护的能力。同时杈杈房简单的结构和便于拆卸的优点也十分适应彝族先民们游耕的生活方式。
(二)传统木板房
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升,全实木建设的木板房逐渐替代杈杈房,演变成彝族家屋的主要形式。木板房亦或是木楞房在当地的诺苏语称之为syrjietyi。彝族木板房作为彝族传统建筑的最高表现形式蕴含着彝族文化深层的底蕴。
彝族群众喜在依山傍水、层林环绕处居住。住房多为双斜面(两分水)的木板房。木板房的屋脊高约2米,屋长为7~12米,宽为5~8米,中柱为4根杈柱,边柱和椽柱视房屋的大小而定,边柱多为15~30根杈柱,椽柱为7、9、11对。建房时,先选屋基,平整后设计屋架,打洞竖柱,架上横梁,搭上椽杆,捆扎横杆,然后用木板、蔑笆排扎四壁,不留窗户,只留一门。屋顶盖薄木板(前为3排后为2排、前为4排后为3排或前为5排后为4排),屋脊搭蔑笆,上压一块石头。室内用蔑笆或木板隔成左中右3间:左间为卧室,存放粮食和贵重物品;中间为会客室、厨房等,中间上方设火塘,竖3个锅桩石,火塘右侧为客位,左侧为主位;右间存放粗粮,搁放农具、石磨等物。[5]153虽然木板房结构并不复杂,但是具有极强的抗震能力。宁蒗位于云南七大地震带之一的中甸——大理地震带,地震频发加之地形崎岖,普通房屋根本无法稳定矗立。彝族的木板房所采取的是井式结构,使其在受力时会将作用力向四周分散,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稳定。
当地的木板房大多只采用松木制成。关于当地为什么只选取松树作为房屋建筑的材料,当地人是这样解释的“松木直,一根根的堆上去安稳,梨木弯弯曲曲的,堆上去合不拢。你看我这用松木建的房子,一点缝隙都没有。而且松木在太阳底下晒,他也不会变形。你看看这些山上都是松木,拿过来建房子多方便,多余的还可以用来烧火。”②松木作为高质量的硬实木在当地广为用作建筑原材料,不仅因为其质量高,也和小凉山地区的生态环境有关。小凉山地区平均海拔在2900米以上,适应云南松生长,且宁蒗曾作为西南地区林业的中心,森林覆盖面积之大,因此就地取材利用松木建设房屋是最合理、最高效的。利用松木建屋不仅满足房屋坚固的需求,也满足了彝族人民生活习惯。倘若房屋有破损,利用当地盛产的松木也可以快速修复。
(三)小凉山木屋
宁蒗地区的彝族木屋主体上呈现的是凉山彝族地区的木屋特征,但其自身有不一样的特点,这与宁蒗地区的彝族迁徙传说有直接的关系。凉山彝族大量迁徙到小凉山大概发生在1860年左右,此前,宁蒗的土著住居民主要为摩梭族和普米族。[6]
道光十一年(1831年),永北同知吴兆棠请准开办蒗渠白牛银厂,又名东升银厂。云南东川厂民,四川、湖北、江西、陕西等地居民闻讯而入,厂地各处人烟稠密。稍后,白牛银厂周围的巴尔勺、包都、大村三地形成小集镇。[5]13而“黑彝保厂”的传说,开启了彝族迁入宁蒗地区的事件。东升银矿的开办,依然有着凉山彝族的影子,由于东升银厂汇聚了各类人群,治安比较混乱,银厂曾有过引招凉山彝族前来保厂的举措,这是宁蒗县各族人民关于凉山彝族进入小凉山最早的传说和记忆。[6]
由于当地彝族并非是宁蒗地区的原住民,而是从大凉山迁徙过来的。在大迁徙的过程中,彝族人民难免会与当地不同的民族进行交流。因此,其房屋的表现形式也受到了不同民族文化的影响。当地彝族建造木屋所使用的横木堆排法正是受到了当摩梭和傈僳族的影响。(正德)《云南志》说:“磨些蛮所居,用原木纵横相架,层而高之,至十尺许,即为加椽桁,覆之以板,石压其上。房内四面皆施床榻,中置火炉,高与床齐,用铁、刳木甑炊爨其上。”靠丽江一带的傈僳族,也有类似的房子,四周用长约为一二丈、厚约三四寸的方木料垒成,屋顶覆以木板,用石头压板以防下滑,看上去就像一个大木匣。[4]
彝族人民智慧地学习了摩梭族和傈僳族对宁蒗自然环境的适应之法,将其合理地利用在自己的房屋建设之中。宁蒗地区木楞房檐牙高啄,整体看屋顶展开屋檐呈弧形略向上翻,犹如鸟儿展翅欲飞,鸟嘴啄向天空。这是由于宁蒗地区部分汉族居民祖籍来自江西,赣派居民建筑均为砖木结构,外看一般为长方形平面,砖墙围合,半演半露的双坡屋顶隐在重重叠叠的马头墙后面。木楞房的建造便受到了江西民居的影响。[1]79不同民族的文化都能在彝族木屋中依稀可见,这正是当地彝族人民的智慧之举,也是当地各民族和谐友好相处的表现。
二、当前木屋的现状与分析
(一)现代建筑的涌入
民主改革以降,尤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条件有较大改善。近年来,大半人家已迁居土木结构的新式瓦屋,有的住进砖木结构的楼房,房屋的结构和室内的陈设也大为改观,“瓦房村”随处可见。[5]153
紧随其后,凉山扶贫成为全国焦点,扶贫政策力度的加大,大村中出现了第一次建房热。当地的村民们谈到,为了改善当地居民的居住环境,政府给予当地居民6万元的补助,要求村民们按标准建设总面积为75平方米的三居室平房,同时需要配套一间洗澡间、一间卫生间以及一扇大门。①于是,村中但凡有些积蓄的村民们都纷纷建起了自家的砖瓦房。有一段时期,村中的老人们只顾乐呵呵的在村口谈论自家的新屋。“你看,那个太阳能,政府还要给我2000元的补助呢。”①扶贫政策极大的改善了大村村民的物质条件,彝族人民的日子蒸蒸日上。
21世纪伊始,村庄兴起了第二次建房高潮。这是由于农民纷纷外出打工,农民的经济收入增加,消费观念改变,推动了农民的建房热情。[7]这次建房潮中,多层的小洋房成为了主流。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在大城市中受到了不同文化的影响,回到家乡后,他们将这些文化带回乡村,其中洋房便是最好的例证。年轻人模仿着都市中洋房的模样建造着自己的家屋。石狮子、车库、阳光房在村中随处可见,更为惊奇的是各种欧式风格的建筑都可以村子中混合地呈现出来。现代化的进入,使得乡村已不再是落后的代名词,而是新奇事物的创意馆。
大村中,现代建筑的比例还在持续不断的增加,不仅私家房屋在增加,作为公共事务的建筑如学校、村委会也都在不断的改建和扩建之中。村庄中的现代化比例越来越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木屋随着现代化的进入而消失。
(二)木材获取之难
为了推动生态文明建设,严格执行保护长江上游地区的生态环境,宁蒗地区全面实行封山育林的管理办法,私自砍伐树木是明令禁止的行为。不仅如此,政府还随机在森林的树木上安装GPS,对森林进行实时卫星监测。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大村还自发组织巡山队,对周边的树木进行观测和保护。“有个煤老板上次发现了一棵红豆杉,七八个人都抱不起来那么粗。那老板找人15个人干了一周才把红豆杉挖出来,还没开始卖,就被抓了判了刑。现在每次村里开会的时候,(村委会)老是说有卫星标志的树不要砍,砍了县里就知道了。”②由此看出县政府对于私自砍伐树木的监管是十分严格的并且管控、执行的效率也很高。“今天早上偷偷砍了一棵,你也看到了,吓死了,赶紧拉回去。”②村民们还是会悄悄地砍伐一两棵树,但是村民们对于私自砍伐已然心存顾忌,不敢轻易动手,砍伐的树木也往往也只是房屋周边的木料,前往树林深处去砍伐较大的树木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村庄中便不再有大量砍伐木材的情况,对于修建木屋所需的木材更是不可能通过自行砍伐树木获得。
这也直接说明了木屋失去了就地取材的优势。当地的生态保护政策以及现代化的要求使得木屋存在的合理性失去了意义,也就是说,作为彝族传统的建筑形式的木屋在理论上将会在现代化的洪流中被淹没。但是现实中的大村却出现了一种看似反其道而行之,实则有其深刻内涵的现象,我们称之为“木屋现象”。
(三)木屋持续存在的现象
随着居民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现代材料建设的房屋已十分普遍。如今的中国正处在现代化进程飞速发展之中,在绝大多数的乡村之中,村民们都会将过去的旧屋改建成新式的房屋。[7]大村也是如此,大村中的家家户户都已经拥有新式的水泥房且还有更多居民在不断的建造新的现代房屋。同时对于现在还在购买旧木屋的人,其往往也会受到大家的流言蜚语。“去年我二哥家就把木头房子卖了,卖了好几万,都是那些住不起房子的人来买的。”③由此看出,居住木屋在现代彝族社会中已然具有了落后和贫穷的含义。
但是,现实中的大村却还有一种不一样的景象。在大村中,不仅每户每家基本上都保留了原本使用的木屋,还有些人家会将木屋进行翻新或是扩建,而不是将其拆除或是贩卖,抑或是改建成新式房屋。也就是说,在大村的大多数人家中,旧木屋和水泥屋是同时存在的。尽管对于旧木屋看似有贬义的含义,但是每家每户并没有将旧木屋完全拆除而改建成新式房屋。而且现在建筑水泥屋对大村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在大村的156户人家中④仅有几户人家因庭院的面积相对狭小而拆除了木屋,拆除木屋的人家,还不断地对此表示惋惜。
目前市场上对于木质房屋的管控也十分严格。因此建造木质房屋并不像以前那么简单,而是需要付出十分巨大的代价的。“那家人,去年花了好几万造的两层的木头房子。”⑤更有甚者出现花大价钱来建造木屋的行为。况且现在木头制的房屋结构和外观越来越引人注目,令人耳目一新,这也侧面印证了彝族人民对于木屋仍在不断的关注。如今木板房的装饰已不像过去那般简陋,而是相当的精致。屋顶会加有烟囱,便于内部烟气扩散。防雨使用的薄木板也已被瓦片所取代。屋檐也不再是直挺挺突出的原木,而是采用木工师傅精心雕琢的木雕。玻璃窗也悉数被安装在木墙之上。外墙多已漆上油漆,颜色以红、黄为主。
三、小凉山木屋持续存在的原因
木屋何以持续存在的主要原因在于彝族特有的游牧文化和宗教观念。彝族关于神鬼、自然及有关物的观念都对木屋的存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游牧文化的解释
彝族先民的传统生活方式以游牧为主,绵羊作为彝族最主要的牲畜,其随草场迁徙的生活习性使得彝族人民也需要不断的迁徙,随着农业模式的转变,刀耕火种的农业模式也需要不断更换地区,去寻找更为肥沃、便于耕种的土地,而这种长期迁移形成的生活习俗自然就深深地融在了彝族人民的内心之中。由游牧而形成的迁居习俗承袭相因,以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凉山彝族迁居频繁,彝族青年从成家到老筑造房屋一般多在十次以上,这种频繁迁居实际上也是彝族游牧习俗的遗留。[3]大多数彝族居民们都生活在山地地带,为了便于迁徙,简单易拆卸且便于携带的木屋便是最好的行装。不仅是因为木屋结构简单便于安装,更是因为树木作为当地最丰富的材料,因地制宜,但凡房屋出现了一些材料上的问题,利用周边的树木便可以最快且最省力的方式进行修复。虽然现如今彝族人民已经定居并进行较为精细的农耕,但是过去长期的迁徙经历,使得他们仍然愿意让木屋作为家屋的首要选择,因为木屋是他们游牧精神的重要体现。
不仅如此,游牧文化还在彝族饮食上得以体现,而彝族最为美味的烟熏肉的制作又与木屋密不可分。彝族人家每逢火把节、彝族新年或是婚礼等庆祝仪式时都会杀猪宰羊,大块进食坨坨肉。但是,当遇到如彝族新年时所杀的年猪肉比较多时,彝族会取一大部分的肉用来制作烟熏肉。烟熏肉的产生与彝族游牧的习俗有关,长期迁徙就需要随身携带干粮,新鲜的肉类不适宜保存,短时间便会腐烂发臭。因此彝族人民将新鲜的猪肉悬挂在木屋的横梁上,利用火塘产生的烟气和热量来烘干肉类,这样不仅使得肉制品可以长期保存,而且随着水分的流失,肉类体积变小,质量变轻,也十分利于携带。而如今,烟熏肉仍然在宁蒗地区盛行。
烟熏肉的制作往往需要将肉块或是肉条悬挂在木屋中间的火塘上方的横梁上,利用每天在火塘中不断燃烧的木头所产生的烟气来熏制悬挂在空中的肉块。通过这种方式制作的烟熏肉往往能够提供一年食用的分量。当地人常说,在水泥房子中制作的烟熏肉远远不如木屋中制作出来的好吃。由于现代水泥房子密封性太强,拥有的通风处仅为门与窗,空气流动速率低,空气更新慢,使得室内湿气相对较高,从而导致熏肉味道有所变化。而在木屋中制作的烟熏肉,由于空气流通较好,室内相对干燥,制作出来的烟熏肉更加充分。甚至村民们还会说木屋中制作出来的烟熏肉还有股木头的香味,总之,村民们认为木屋中制作出来的烟熏肉才是正宗的彝族烟熏肉。因而,部分已不在木屋里居住的人们,仍然会留一栋木屋用于专门制作彝族烟熏肉。这也是木屋一直存在的原因之一,是彝族传统食物的加工所。
同时,当地村民们为来年农业种植所预留的种子和收获食物的往往存储在木屋之中。由于木屋相对干燥,透气性好,食物在其中保存的时间较长并且种子在木屋中也不宜接触水分,避免种子发芽。因此,木屋仍然作为当地居民农业种植粮食的储藏室和种子的保护地。所以,木屋一直存在于彝族人民的庭院中是必要的。
(二)宗教观念的体现
树木在小凉山彝族的自然崇拜中起到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在彝族创世神话《勒俄特依》中就讲述了雪子十二支的故事,其中就有“宽叶树为第二种,柏杨树是雪子。针叶树为第三种,住在杉林中”。⑥彝族先民们认为人与树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小凉山彝族的“尔比”中,也可以看到有关树木的谚语,如“松树倒在哪,就在哪里捡松明。”[8]由此可见,彝族对于树木的认识是长期且极为细致的。小凉山彝族自然神系统包括六种植物、六种动物和山神。其植物有灯芯草、黑头草、杉树、水筋草、柏杨、藤;动物有鸡、马、狗、熊、猫、猴。做仪式时有些草是不能使用的,比如黑头草,而有些植物是必须的,如杉树、柳树和“救命草”。[9]而这恰恰说明树木在彝族宗教信仰中的重要性,体现出树木在小凉山彝族人生命历程中的无可替代性。
小凉山彝族在祭祀山神的仪式中,往往将一棵山上的树视为山神的本体进行祭拜。也就是说,树木的背后是山神,而山神反之也就作为树木的庇护神之一。不仅如此,在彝族的文化中存在着诸多与树木有关的禁忌,如“忌折断树枝、竹竿。忌无故咒骂他人和家畜树木。”[5]157这些与树木相关的行为,无不体现出了彝族对于树木既喜爱又带敬畏之情的心境。由树木建造起来的木屋,也就暗含着神灵的灵力。关于用来建造木屋的树木也是十分有讲究的。用来建造木屋的树木,必须是茁壮成长的松木或是其他质地较硬的木材。那些枯死的,亦或是被雷打倒,或是受虫灾的树木均不能用来作木屋制作的原材料。因为木屋是人和祖先居住的洁净空间,是家人们的庇护所,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树木均是不洁净的,其背后是鬼在作祟,因此不能用来作为木屋的材料。倘若使用了这些木材作为房屋的原材料,那么在木屋中生活的人将会受到极大的厄运与灾难。而那些质地柔软的树木,长期使用容易变形、坍塌,对木屋内部的人员造成危险,因此也被认为是不吉利的。
彝族人民在砍伐树木之前往往会做一个简短的仪式,仪式的目的是祈求山神谅解,说明砍倒此树的作用以及希望山神给予庇护。胡乱砍伐神山的树木或不做仪式就恶意砍树,会引起山神和鬼怪的惩罚,轻者生病受伤或是家畜突然死亡,重则危及生命、使人疯癫。但是一栋木屋能完整且安然的建好,说明了祖先和山神对建这座木屋的人家的庇护。一栋受到庇护的木屋,自然能够抵挡外界鬼怪的进入并且能使屋内的人兴旺发达。倘若无辜破坏这栋木屋,则象征着对祖先与山神庇护的不信任,是大不敬的行为,是万万不可取的。为此,人们不会蓄意破坏木屋或是拆除它。那么,一栋能够保护全家幸福安康的木屋能长期保留也是理所应当的。
(三)对环境的适应
大村村委会位于宁蒗县城东面,距县城20公里,距烂泥箐乡政府10公里,与本县新营盘、大兴镇及四川省盐源县接壤,辖区总面积24.1平方公里。气候属于季风气候,年均温度10℃,年降雨量1 000毫米左右,最高海拔3 100米,最低海拔2 400米,无霜期245天。⑦宁蒗地区气候条件相对寒冷,为了应对冬天的严寒,当地居民们发挥智慧,选择利用松木来建造房屋是具有合理性的。当地属高原山区,且土壤含沙量较高,但凡遇到雨季,雨水顺流而下,会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及塌方,木材具有一定的韧性,因此在面对冲击的时候有一定的缓冲能力,而当地的彝族木屋基本上都是整体结构,受力均匀,因此具有较高的安全系数。当地盛产的松木,由于导热系数较低且木材传导能力较弱,在冬天具有较强的保温能力。松木质地坚硬,笔直,将松木叠加所建造的房屋空隙较少,冬天不宜漏风,配合火塘产生的热量以及木材燃烧生起的烟火,使得热力在木屋中最大效力的循环,是极度具有保温作用的。当风力过大时,当地人会用黄土将木与木重叠之间仅有的缝隙填上,做到绝佳的防风状态。
由于大村地处高海拔地区,空气较为稀薄,紫外线照射幅度较大,在无遮蔽物的太阳底下,人很容易感受到炎热以及灼热感。于是较为密封的木屋变成了最好的遮阳之地。木屋中的气温与外界太阳直射下产生的气温温差更有甚者可达5~6摄氏度之多。
现如今,家家户户都建起了砖瓦房。虽然很多人都在砖房中摆了床并且居住其中,但是每逢天气变冷,多数人仍会回到木屋的火塘边,铺上蔑竹板,垫上毡子,裹着大衣,呼呼大睡。夏天,村民们也更喜欢在木屋中纳凉。虽然现在彝族人不再需要不断的迁徙,不再需要木屋运输便利和建造简单的功能,但是木屋冬暖夏凉的印象已然深入人心,这也就是木屋一直存在的原因之一。
(四)人物混融的木屋
彝族有俗语曰: “彝族房子是木,牲畜圈也是木,漆器用具也是木,喂养牲畜槽也是木”。[10]木与树木已经融入至彝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许许多多的彝族人都是出生在木屋里面,在木屋的庇护之下茁壮成长的。对于彝族人来说,木屋已经不是简单的家屋,是拥有情感和记忆的家人。刘荣昆就关于彝族人民与树木的关系进行了细致的总结,提出了林人共生的概念,认为在彝族的观念中,人是源于树木,人的繁衍如树,人与树是至亲的关系,人视树为人的观点。[11]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彝族人对于由众多树木合起来建造成为的木屋同样也是共生的,是亲如亲人,密不可分的。同时,人类学对物的研究提出“混融”的概念来表达人与物合为一体,紧紧的交织在一起的关系。木屋也是如此,木屋早已融入彝族家庭的日常生活之中,而彝族人民也赋予了木屋“人”的意义,使其真正成为家庭的一份子。
对于彝族来说,木屋不再是物质生活的基本指标,转而演变成了现实世界之中承载记忆的符号,宛如一位年长的家人对自己述说着过去的故事。对于现代都市的彝族人民来说,儿时那魏然壮丽的山麓,那漫山遍野的羊群和那田间中辛苦搬运洋芋的阿嫫,可能都只能在木屋的记忆之中才能呈现。如今国家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弘扬和保护在持续不断的升温,彝族木屋作为彝族文化的表现形式之一,不仅是社会、文化的需要,也是国家层面的需求。
四、结语
现代化的洪流并没有吞噬云南小凉山彝族传统的建筑形式,木屋的持续存在也印证了不同文化有其长久存在的更为深层的原因。我们再面对物质文化的时候,并不能一昧地用好与坏来形容、评价,而是得剖开其不断变化的外表,窥探其更为深层次的结构和文化。也正是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到不一样的文化之美。
注释:
① 访谈资料,YDP,沙村,62岁,2019年5月3日。
② 访谈资料,SY,大村,43岁,2019年5月2日。
③ 访谈资料,SX,大村,29岁,2019年5月10日。
④ 数据来源于大二地村委会第一、第二村民小组。
⑤ 访谈资料,SHK,大村,55岁,2019年5月10日。
⑥ 原文出自西南民族大学网站 http://222. 210. 17. 170/mzwz/ynation/index.htm。
⑦ 大二地村委会公告栏公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