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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宗族文化复兴的现实动因与价值走向

2021-03-07蔡武进

文化软实力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宗族文化

李 红 蔡武进

宗族主要是以男性血缘关系为核心建构起来的人群集合体,即《尔雅·释亲》所称的“父之党为宗族”。宗族涵括宗族规范、伦理道德和风俗礼仪等元素,对我国传统基层民众的生活、生产、教化和自治产生了深刻影响。很大程度上,宗族在我国所表征的不只是旧中国皇权社会下的以血缘为纽带的族群实体,更是“影响中国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至远至深的”,(1)冯天瑜. 中国文化生成史[M]. 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468.且作为农耕文明重要表征的,在中国基层社会秩序的型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文化现象。也就是说,在中国历史的发展变迁中,宗族实质上已超脱了对单一血缘关系群体的定义,而是通过以宗法伦理为内核的宗族文化的形式,深深地烙入了基层社会和民众的生活中。正因如此,尽管新中国成立后,宗族文化因被视为腐朽落后的专制社会的产物而遭到摒弃,但改革开放后经济社会发展需求一经释放,宗族文化又迅速走向复兴。当前,改革开放为社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宗族活动在全国各地出现不同程度的复苏,融入现代化进程。

一、问题缘起

新中国成立初期,宗族文化因被视为封建落后的旧社会产物经历了“文化污名”和“政治革命”,(2)夏循祥,李延睿.宗族、宗族研究与中国社会科学[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27(01):110-114.一度遭到摒弃。但改革开放后全国各地出现不同程度的宗族文化复兴引起社会各界重视。学界有关宗族文化存在的必要性和功能的争论使得理论视野下的宗族在当代的角色暧昧不清,现实中宗族活动的持续存在、人们对宗族的文化性需求以及政府政策文件对宗族文化模棱两可的态度使得宗族的现实身份愈加迷离。

(一)理论纷争下的角色暧昧

学界对于宗族复兴的认识整体上经历了一个从片面到全面、从主观到客观的螺旋式上升过程。在宗族活动复兴的起始阶段,历史定位和现实定性是学界关注的重点问题,如常建华(1999年)(3)常建华.二十世纪的中国宗族研究[J].历史研究,1999(05):140-162.认为20世纪前半期落后、反动、专制、未开化和个人无权是对宗族活动历史定位和现实定性的代表性描述,宗族甚至被认为是文化退潮和现代化的对立物。20世纪末开始转向较为客观、理性的研究,认为可以通过一定的形式变换融入社会转型,希望通过宗族实现意义深远的文化规范创新。如钱杭(1993年)(4)钱杭.现代化与汉人宗族问题[J].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3(03):148-156.认为宗族具有的内在创新机制使其能够通过自我调整与现代社会的公共生活准则相契合,郭于华(1994年)(5)郭于华.农村现代化过程中的传统亲缘关系[J].社会学研究,1994(06):49-58.也认为完整的文化符号和象征体系构成宗族长期存在的文化依托,亲缘关系有可能在一定阶段内成为具有正面意义的可利用资源。

21世纪,宗族进入了更加广阔的研究视域,除继续现实定性的研究外出现了新的研究视角和方向。其一,研究视角转向宗族活动本身,如杨善华(2000年)(6)杨善华,刘小京.近期中国农村家族研究的若干理论问题[J].中国社会科学,2000(05):83-90+205.从日常生活和事件的宗族活动中观察人们赋予自己行动的意义,以此理解宗族在中国农村生活中的作用和位置;其二,探究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具有的归属和认同作用。钱杭(2009年)(7)钱杭. 中国宗族史研究入门[M].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1.认为宗族为人们满足自身历史感、归属感提供了实现路径。吴祖鲲(2014年)(8)吴祖鲲,王慧姝.文化视域下宗族社会功能的反思[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28(03):132-139.认为通过“宗族制度—家国同构—家国情怀”的逻辑延伸,宗族为社会转型期凝聚人心积淀了历史文化资源。甚至将宗族活动放在全球化视野审视其对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重要作用,如夏循祥(2016年)(9)夏循祥,李延睿.宗族、宗族研究与中国社会科学[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27(01):110-114.认为在西方现代性之外理解中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宗族,不仅关系到社会转型和社会建设,而且关系到我国作为民族国家的命运及文明走向。

尽管既有研究已经对宗族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解读和探究,但将宗族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放在整个社会发展历程中探索其与政治、经济、文化之间互动关系的论述较为分散且不成系统,不能为人们全面了解传统文化在当今时代的作用和存在范式转变提供理论支撑。

(二)现实驱动中的身份虚置

一方面,乡风文明在当下的乡村振兴中被提到了较高的位置。据《中国农村发展报告》(2018)(10)魏后凯,闫坤等.中国农村发展报告2018:新时代乡村全面振兴之路[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327.显示,我国乡风文明建设存在农民科学文化素质偏低、家风家训传承意识日趋淡化的现象,而乡村治理面临农村基层组织服务能力不强、部分农村地区自治效果不佳、新的价值体系缺失等问题。对此,党和国家高度关注,《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11)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A/OL]. (2017-01-25)[2021-07-19]. http://www.gov.cn/zhengce/2017-01/25/content_5163472.htm.《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12)中共中央 国务院印发《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A/OL]. (2018-09-26)[2021-07-19]. http://www.gov.cn/zhengce/2018-09/26/content_5325534.htm.和2020年中央一号文件(13)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抓好“三农”领域重点工作确保如期实现全面小康的意见. [A/OL]. (2020-02-05)[2021-07-19]. http://www.gov.cn/zhengce/2020-02/05/content_5474884.htm.等先后多个文件指出重视乡村文化、农耕文化和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注重家庭、家教、家风等传统精神文化资源的挖掘和创造性利用,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现代文明相适应,增强民众的文化参与感和获得感,提振乡村文化振兴,助力乡村治理现代化。但加强乡风文明建设、改善基层群众自治效果的具体措施尚待研究和探讨。

另一方面,与乡风文明密切相关的宗族文化未得到妥当“安置”。现阶段的宗族文化在剔除了小团体的局限性和传统社会的宗法性之后,更多地保留了对忠、孝、伦理、文化认同和民族凝聚力的追求和认可,是传统家族文化与现代社会文化的链接点,(14)冯尔康.中国传统家族文化的当代意义[J].江海学刊,2003(06):11-15+206.也成为与国家政策导向中乡村精神文明建设的文化接口。全国各地宗族祭祀、扫墓、续修家谱、修建祠堂等活动四起,甚至有地方建立起“家风馆”,“家文化”成为集体文化记忆并广泛传播。虽然宗族活动四起,相关文件也试图以碎片化的形式将宗族文化的优秀传统融入现代化建设历程,但未给予宗族活动或是或否的合法性认可。

随着城镇化的程度不断深入,乡村空心化、碎片化日益加深,随之而来的是农民对自身身份认知的迷茫,乡村文化断裂出现。在未得到正式制度清晰认可的情况下,根植于普通百姓生活肌理的宗族身份被虚置,凝心聚力作用得不到充分发挥。理论上对宗族的社会角色未成一致定论,国家政策层面没有得到合法性认可,使得现实中的宗族活动或多或少带有“擦边球”性质,地位尴尬被动。以科学合理的态度分析探讨改革开放后宗族活动复兴的驱动元素,透视宗族文化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功能嬗变,以引导社会科学合理地对待包括宗族在内的传统文化是我国现代化的必然命题。

二、改革开放后宗族文化复苏的现实动因

宗族文化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改革开放后经济场域的市场和资本驱动、政治场域新的政治文化空间构建缺位及文化场域的个人主体性缺失和文化张力,构成诱导宗族活动复苏的内外合力。

(一)经济场域:市场经济驱动下的互助与共益性诉求

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将社会化约为不同的场域,(15)郑乐平.超越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论新的社会理论空间之建构[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99.这些场域通过“资本”和“惯习”的运作表现出不同逻辑和必然性,成为相互独立的社会空间,同时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逻辑和必然性(16)皮埃尔·布尔迪厄,华康德,布迪厄,等.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 李猛、李康,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66.。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农村生产经营体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业农村生产力大幅度释放,经济体制的变化引发政治和文化场域的整体变化,不同的场域之间新的惯习生成和资本对比成为推动宗族活动起始复兴的最主要因素。

首先,市场牵引是宗族复兴的现实基础。生产要素市场化是引起宗族复兴的首批力量。家庭承包责任制“适应农业生产特点,迎合农民政治心理且能与乡村社会伦理规范相适应”(17)江小容. 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经济发展历程研究[D].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12.,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使家庭直接面对市场经济竞争调整生产规模,农民向土地要产能的愿望大幅提升,但农业生产机械化程度远不能满足农业生产需求,出现超越小家庭的劳动力需求。在“家本位”作为一种非正式的制度惯性对人们生产生活产生持久影响、家族意识已经长久沉淀的社会,(18)段晓锋.家庭承包责任制的成功得益于家族意识的历史沉淀———研究家庭承包责任制的新视角[J].中国农村观察,1997(01):63-65.人们在生产经营中遇到困难时首先求助家族成员。1982年中共中央、国务院提出“允许农民进城”,城乡一体化战略开始实施,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驱使农民离土又离乡,农民城市务工时,受制于自身技术和社会资本的不足,在熟人社会的背景下血缘和地缘关系成为村民合作伙伴的首选。由此宗族成员抱团提升自身价值、共享市场信息以交换更多生活资料,宗族的经济互助功能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融入现代化步伐。

生产力要素市场化为乡村参与经济场域的资本争夺提供了可能性。进入80年代中期,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改革开放深化,农村的封闭现状得以缓解,经济制度的合法性使工业资本拥有者在经济领域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且能够通过制定对自身有利的规则制度实现资本的再次集中,由此形成工业资本的经济体制内循环。无论是乡镇企业的兴起还是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在脱离农业另谋他业的过程中,村民往往借助血缘和地缘关系将触角伸向更广阔的领域,以弥补其城市谋生的软肋。(19)徐学庆.社会主义新农村文化建设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07.宗族成员作为个体只拥有维持生活的“个人生产资料”,在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浪潮下利用政策条件试图“参与游戏改变自己的资本占有情况,同时部分或彻底地改变游戏的固有规则”(20)皮埃尔·布尔迪厄,华康德,布迪厄,等.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 李猛、李康,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37,构成经济场域宗族成员围绕工业资本进行争夺的动力机制。如此,业缘强化了血缘,同时拓宽了业缘关系范围,家族原本具有的经济功能在失去族田族产后,以抱团工作的新形式得以实现。

其次,经济竞争推动了宗族成员的“抱团取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本质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理性主义指导人们“在既定的约束条件或选择空间下,做出对自身最有利的选择,以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21)田秋生,安秦生.论市场经济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J].兰州大学学报,1999(03):142-146.,公民由此拥有了更加清晰的产权和交换意识,成为改革开放后宗族活动的经济逻辑。此外按理性原则,人们行为会按照权力机构(政府)的“负面清单”进行选择,即若一种活动对从事者有利,参与者能够掌握充分信息及时了解从事该活动的机会,并明了政府对此活动不反对,人们便会自觉地、积极地从事该项活动。当人们看到政府对宗族活动并没有明令禁止,在自身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一定的情况下必然选择通过联合宗族力量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

(二)政治场域:乡村政治秩序失灵下的治理期待

伴随着经济体制改革而来的是政治制度变迁,改革开放后基层民主自治权力下沉、村民政治参与能力欠缺、旧的政治文化被摧毁而政治文化空间尚未形成等都为宗族文化的复苏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政治空间。

首先,自治权力下沉为宗族文化复苏提供了政策可能性。人民民主是社会主义中国的本质特征,基层自治是彰显人民民主的鲜明旗帜。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党的工作重心转变,对于村民自治的强调暗含国家权力在农村的退出(22)郎友兴.走向总体性治理:村政的现状与乡村治理的走向[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54(02):11-19.。1982年《宪法》将城市基层群众自治制度推广到农村,规定农村也成立类似城市居民委员会的基层群众自治组织,即村民委员会。1987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奠定了中国农村基层群众自治制度的法律基础。(23)林尚立.基层群众自治:中国民主政治建设的实践[J].政治学研究,1999(04):47-53.但国家权力在基层社会治理层面的逐渐退出对构建新的乡村治理秩序而言只是第一步,“硬骨头”还在于形成适合村庄运行特点的具体操作规范和形制。制度经济学指出由于行动者的有限理性和制度转换的较高成本,新制度的选择易对已形成的制度形成“路径依赖”(24)时晓虹,耿刚德,李怀.“路径依赖”理论新解[J].经济学家,2014(06):53-64.。基层民主自治实施前,主要依靠乡风民俗、道德观念、精英权威和伦理规范的管理模式,在中国乡村治理的发展历程中发挥了稳定性作用,并形成了民众“统治和服从”的依赖心理。在民主、法治为根本的民主自治政治环境尚未形成的环境下,为适应国家权力造成的快速变迁,人们选择借助传统智慧的创造性运用弥补现实中政治文化环境缺位,使得宗族活动重生并在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成为乡村治理的非正式力量,非正式制度精英再次引导农民生活。

其次,新政治文化空间的不成熟为宗族文化复兴提供了土壤。改革开放不断深化使我国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转型,(25)刘守英,王一鸽.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中国转型的乡村变迁视角[J].管理世界,2018,34(10):128-146+232.乡村政治文化也发生着异质性植入及内生性嬗变,快速发展的工业文明和嵌入农村生活的市场经济体制冲击了传统的乡村政治文化面貌,市场经济“交换本质”使村民的产权意识、法治意识和权利意识增强,试图以经济理性为基准参与公共事务。但传统乡村政治文化破坏有余,新的政治文化构建不足。由于传统治理形式和民俗习惯对人的规范性制约和个体性限制,公众根深蒂固的臣民政治心理和“二人关系”(26)孙隆基. 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149-265.孙隆基在认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对人的定义是“以二人定义一人”,且中国人拥有“他制他律”的文化性格,表现在政治上则成为“中国式的专制主义”:中国人的个体无力做自我组织,必须由他人组织,中国的社会也无力做自我组织,必须由国家去组织。结构,使村民尚未形成完整的自我组织能力,在乡村公共事务的参与中表现出不能完全掌握相关信息、投票“人情化”倾向,为人们再次利用宗族力量提供了内生动力。

最后,村民政治参与意识和参与能力的欠缺为宗族文化复兴提供了空间。村民自治的重点在于在政策制定和执行过程中村民的有效参与。一方面,传统熟人社会被打断,村民政治态度冷漠,村庄管理模式过分忽略村民作用,村民政治意识和参与能力不足以实现有效参与。另一方面,市场机制引入、家庭承包经营制等新兴制度使均质化的小农高度分化,除了乡镇企业和专业户的出现还有很大一部分剩余劳动力流向城市,乡村留守的老人、妇女、儿童等大部分人要么按照宪法规定没有政治参与权和管理权,要么文化水平不足以支撑正确理行使政治权利,加之乡镇干部掌握的法律知识不系统,使“空心化”的乡村社会民主法治建设举步维艰。无论是村民政治参与意识薄弱还是参与能力欠缺,抑或是对村两委管理的过分依赖,都为村民依赖宗族中有威望的人发挥非正式制度精英的作用提供了空间。

(三)文化场域:与文化自信重构中的主体性需求

整个社会文化环境变化、文化的自身张力和民众的文化心理变化等都为宗族文化的复兴提供了更加基础、深厚的可能性。

文化自信的丧失与试图重建。近代以来我国落后挨打的社会现实不仅使国民放弃了“天朝上国”的妄自尊大,伴随着民族危机加深的是国人对自身文化的逐渐失望和否定。这种文化自卑心理导致对一切中华文化的习惯性轻视、怀疑和否定,诸多传统文化继承出现的断层和分裂,为西方文化的趁虚而入提供了可能性。但随着社会进程加快,国民面对日渐兴盛的西方文化出现了“水土不服”,社会结构转型期本就被大大压缩的个人生活和心理空间再一次被“焦虑”填满,人们迷茫、不自信,文化选择失据使民众开始寻求民族认同感和归属感。另一方面,当今时代的竞争越来越多的是综合国力的竞争,其中文化竞争力是更深远更持久的力量,国家政府开始着力引导国民重视传统文化对民族凝聚力、归属感的重要作用。宗族活动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以深深扎根于中国人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的“亲缘关系”满足国人的历史感和归属感需求,也成为文化自信重建的有力载体。

文化自身具有强大的生命张力。中华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不是凝固的沉淀物,而是松散的相对稳定的结构,(27)刘梦溪. 中国文化的张力:传统解故[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4.同时传统文化蕴含了很多具有广泛永恒意义的精神价值,使得传统文化能够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体现出强大的生命张力,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宗族是一种基于血缘先赋性关系,“与传统社会经济结构和物质生产水品相适应的文化制度,也与‘家天下’的政治体系和礼治秩序相吻合”,(28)郭于华.农村现代化过程中的传统亲缘关系[J].社会学研究,1994(06):49-58.其所倡导的差序格局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理性化。宗族制度的重要元素——家谱、祭祀活动、祠堂等都在现代社会找到了新的存在形式,如在公共文化服务建设过程中,一些地方创造性地将祠堂改造成公共文化空间,提升人民的文化参与感和获得感。宗族组织也在谋求与基层政权的合作和相互协调,使其活动合乎法制轨道。宗族文化对礼治秩序的重视具有永恒价值意义,不间断地流淌、浮现、改变于农民的日常生活实践,给族人带来长久的文化意义上的生命,(29)郎友兴.走向总体性治理:村政的现状与乡村治理的走向[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54(02):11-19.也赋予宗族文化自身长久的生命张力。

个体文化需求和本体性价值诉求凸显。一方面,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当物质生存条件满足后精神文化消费和个体归属感的需求便显现。尽管我国一直致力于以基本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满足公民的基本文化需求,然而基层公共文化服务面临政府和市场“双失灵”(30)傅才武,侯雪言,申念衢.“双失灵”背景下建设新型文化共享空间的理论与实践——以湖北乡镇“点播影院”试点为中心的考察[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08):56-63.困境,满足农民精神文化需求的产品供给短缺或错位。宗族经历数千年的文化积淀形成的包括唱族戏等在内的文化功能能够为农民文化需求提供消解渠道,(31)白临鹏. 20世纪80年代以来乡村宗族复兴及其对村治的影响[D].华中师范大学,2013.填补了农民公共文化的缺位。另一方面,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推进,现代人的精神文化空间不断被挤压,个体孤独感加剧;经济、政治和文化资本成为衡量当代人存在的社会价值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为自身存在感到迷茫,尤其外出打工的农民无法被所在城市完全接纳,个人和群体焦虑出现。因此为每一个人提供保持个体的确定性价值至关重要。宗族文化拥有的完整的文化符号和象征体系作为其内在的精神架构,为解决心理焦虑提供了便捷途径。

三、新时代宗族文化发展的价值走向

改革开放后复苏的宗族活动更多地保留了文化功能和象征意义,族法家规对个人发展的压制基本剔除。碎片化、改进后的宗族活动能够重构文化认同、型塑乡村秩序、维护基层文化安全等方面助力新时代乡村振兴,回应现代化诉求。

(一)在重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认同中夯实文化之治的根基

当代复兴的宗族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化现象,认祖归宗、慎终追远等家族文化观念在当代成为根植于宗族活动内部的文化底色,以亲缘认同、价值认同和集体认同编织现代社会的文化认同网络。

首先,强化亲缘认同。宗族活动围绕家族世系开展的系列活动能够透过血缘关系强化亲缘认同,这种认同主要通过祠堂、族谱、祭祀等家族文化符号传达的认祖归宗、追根溯源精神得以实现。家族的象征——祠堂,是“宗族中宗教的、社会的、政治的和经济的中心”(32)林耀华. 义序的宗族研究[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28.,供奉已逝祖先、展示陈列家法家规,通过物理的文化空间设计营造与族人心灵共通的物质和精神空间,以严肃、规矩、追思的氛围表达“同根同源、慎终追远”的理念。族谱通过规范的家族树文字,重现历史,分支别派、记录世系,使后世知其来处,以文字的永生力量对抗个体的社会性遗忘,为家族集体记忆的传承提供物质基础。而家族祭祀作为一项重要的仪式性活动,各项流程唤起对祖先的记忆,这种记忆与祭祀氛围同频共振唤起人们血缘共祖的观念,以族人的身体在场强化家族认同。此外,婚丧嫁娶等人生仪式的参与、日常生活中互帮互助等通过家族成员的团聚,不断强化族人对家族的认同感。在宗族活动中,人们在参与宗族活动时得到独有的亲缘认同体验,这些体验不断叠加、重现,祠堂、族谱、祭祀等被家族成员视为“彼此关联的身份标识与符号表征”(33)詹小美,王仕民.文化认同视域下的政治认同[J].中国社会科学,2013(09):27-39.,使家族成员和家族共同体之间“属于与被属于”的归属关系得到确认,凝聚融于血液的亲缘认同。

其次,型塑价值认同。随着城镇化、工业化和市场化的深入推进,以独立、自由竞争、消费主义为主要代表的现代文化使当代社会的价值评价标准受到功利原则和工具理性的影响,乡村守望相助、团结谦让的乡村文化被解构,价值体系失落、标准失范;农民拥有或可利用的社会及文化资本稀缺,难以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同时以民主、平等、效益为代表的现代法治和市场思维嵌入中国传统农耕文明最为集中的乡村共同体,对伦理本位、差序格局、礼治社会等非制度性文化规范形成挑战。宗族活动和家族理念为能够新的社会条件下型塑价值认同提供极具本土价值的实现路径。表现在:其一,我国农民对传统亲缘关系拥有本体性价值需求,这种本体性需求实际上是对历史感、归属感、道德感和责任感的心理满足,用来解释人的生活的根本意义。(34)郭于华.农村现代化过程中的传统亲缘关系[J].社会学研究,1994(06):49-58.家谱对家族世系的记载、祠堂祭祀等无一不在解释家族成员“我是谁?从哪里来?根何在?”的历史问题,为族人保持个人的确定价值和历史性、归属性提供了传统标识尺度,体现人文关怀,在“生意就是生意”的现代经济场域中满足对自身历史感和归属感的本体性需求。其二,宗族将每个人置于整体的家族关系网络中,家族的兴衰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在家族理念的教化和敦促下光宗耀祖成为个人成才的方向和动力,族人会尽心力夺取实现个人发展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以光耀门楣,从而为族人融入现代价值标准体系提供内源性动力。其三,当代社会为个人的成长成才提供了更加多样化的途径,个体自主性增强,传统宗族制度中对个人个体性的压制已经大大消退,孝亲敬宗观念更多地表现为敬老爱幼、长幼有序等传统美德,对社会伦理道德进行规范,减少“弃老”“弃婴”等现象的发生,助力以德治国,拯救现代价值体系失落。

(二)在型塑乡村治理秩序中强化乡村振兴的动力

旧的政治文化解体、新的政治文化尚未构建,我国乡村社会治理面临官民冲突、群体事件、乡村认同等“碎片化”危机,(35)郎友兴.走向总体性治理:村政的现状与乡村治理的走向[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54(02):11-19.乡村社会秩序因缺乏新制度整合而呈现紊乱状态。宗族文化乐意弥合乡村社会治理由礼治向法治转型中出现的裂痕,并调动多元主体参与乡村共治。

粘合礼治和法治。从更加广阔的视角来讲,家族作为礼治秩序的重要表现形式与法治秩序存在根本目的上的一致性。家族将非正式制度文化的行为规范作用“前置”,对人们的约束行为在于使人们明白应当遵守的信条,通过家风家训的教化对家族成员的社会行为进行约束,以“礼治秩序”保障族员权益,实现对公证的诉求。相比法律的惩戒、处罚和矫正作用,族法家规提升规范标准,降低触碰法律底线的几率。宗族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形式对于重塑转型期社会秩序具有重要的粘合剂作用,运用礼序规范行为秩序,模塑人们对规范和标准的尊重。

塑造公共事务参与的多主体性。公民政治参与意愿受社区认同的影响,且社区认同与社区参与呈现正相关关系。(36)谢治菊. 村民社区认同与社区参与——基于江苏和贵州农村的实证研究[J]. 理论与改革,2012(04):150-155.因而,真正实现基层民主有效自治,必须首先提升村民对村庄共同体的认同,提升村民政治参与意愿,构建村民政治参与的内生驱动。宗族活动通过家族祭祀、重大事件解决等唤起族人共同的历史和情感回忆,运用血缘纽带和对家族的归属感维系对家族乃至村庄的集体认同,从而在现代性的组织、制度和法律不健全的情况下,宗族可以实现村庄范围内的集体合作(37)贺雪峰.农民行动逻辑与乡村治理的区域差异[J].开放时代,2007(01):105-121.。从“家国同构”的思想出发,宗族将个人血缘关系与村庄集体相联系,将村庄认同和家族认同划归为政治参与动力,从而为乡村治理提供“多元主体”的善治基础。如在村民自治制度发展不完善的情况下,村两委可邀请在家族中具有较高声望的长辈为新政的实施“背书”,通过家族力量整合村庄自治资源,实现治理主体多元化、提高村民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和能力。

(三)在巩固基层文化阵地中提升维护文化安全的能力

经济全球化之后,文化全球化趋势随之而来,西方强势文化对后发现代国家文化存在极大威胁,易导致后者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传承演进出现断裂,从而危及文化安全和国家利益。(38)傅才武,严星柔.全球化环境下国家文化安全的前提是扩大文化开放[J].艺术百家,2018,34(05):1-18.在文化安全日益成为“事关总体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一项根本性工程”(39)蔡武进,王蕾.我国文化安全法治建设的理论进路与现实走向[J].学习与实践,2019(06):35-44.的时代背景下,维护文化安全事关基层文化生态的建构。宗族文化能够防范村民个体文化信仰缺失,涵化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占领基层文化阵地,从宗教传统和意识形态两个方面(40)马新妍.文化社会学视域下的乡村文化危机及其破解之道[J].理论导刊,2019(04):67-73.构建乡土文化的内部平衡,使其免受外部力量的侵犯和破坏,捍卫乡村文化安全。而乡村文化安全是指保持乡土文化的主流价值体系、思想观念、风俗习惯、宗教传统、意识形态等免受外来力量的侵犯、巅覆和破坏,保持乡村文化的完整性与独立性。

首先,维系精神文化持续性,防范基层文化信仰缺失。在乡土文明视域下,将宗族文化超越血缘群体和亲缘组织视为一种文化范式,便可以看到其在构建乡村文化内部平衡、抵御外敌入侵方面的重要作用。其一,宗族文化的内核是祖先崇拜,而以祖先崇拜为代表的传统宗教伦理是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的相对稳定因素,影响村民的日常互动和表达模式,成为维系乡村生活秩序的基础性内生力量,(41)夏当英.祖先崇拜:支撑乡村生活秩序的传统宗教内核[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41(03):119-128.也是防范乡村文化断层和撕裂的文化内核。其二,宗族文化作为祖先崇拜的表现形式具有宗教性特征,在宗族文化的解释框架下赋予个体以超越性,个人有限的生命被代代相传的血脉解释为生生不息。祭祀仪式于逝者而言,将个体死亡解释为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实现灵魂永恒,从而达到基督教神学所求的“永恒”;之于存者而言,则是通过对祖先和亡灵的追忆与悼念宣泄情感、净化心灵。(42)高长江.民间信仰:和谐社会的文化资本[J].世界宗教研究,2010(03):115-124.正是如此,千百年来宗族作为一种文化信仰,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达成荣格所言宗教的心理治疗作用,充实着农民的精神文化空间,使基层民众不至处于信仰缺失的境地。也正是因为宗族对人们精神空间的占据,使得基督教在拥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空间下没有对农民的意识形态造成毁灭性打击,成为维护乡村文化安全的坚实阵地。(43)李华伟.华北宗族的弱化与基督教在乡土社会的发展——以豫西李村为中心的考察[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27(03):18-32.可见宗族组织的控制和宗族观念的影响,是阻碍基督教在中国传播的重要原因。

其次,涵化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抢占基层精神高地。考察宗族制度的发展历史可以发现,皇权与族权的博弈一直以来都是宗族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承接正式政治制度对平民百姓的治理职能也是其发展历史的主流。因而当宗族能够与国家政权达到较深程度融合时,便能够将自己发展置入国家发展框架实现宗族与国家社会的良性互动。(44)吴祖鲲,王慧姝.文化视域下宗族社会功能的反思[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28(03):132-139.改革开放后的宗族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复兴而非宗族实体功能的再现,更多的是将其作为一种文化素材在国家允许的框架下表现出来,并进行自己的文化生产(45)高丙中.民间的仪式与国家的在场[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01):42-50.。如部分家风家训在保持自己家族精神传统的同时涵化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融入家谱修订的序言中,大型宗族聚会也有国家符号的直接或间接在场。如此,一方面宗族文化基于家国情怀主动进入政府话语权力场域,为社会主流价值观更深刻地影响农民个体提供实现路径;另一方面改革开放后由于国家权力在乡村场域的退出而出现的对乡村意识形态宣传的缺位、错位和不到位也得以弥补,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与农民根深蒂固的传统家族观念有机结合,筑牢基层精深文化根基。

不可否认,复兴的宗族文化如无法得到有效管理和正确引导,确实存在诸如干预基层治理、阻碍乡村振兴、阻滞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等问题。但从宏观视角来讲,社会转型发展的过程,是一个从物质文化到制度文化再到精神文化的变迁,一个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链式循环上升的过程,旧文化范式出现在新的社会结构中属正常现象,奥格本将其称为“文化堕距”现象(46)张桂敏,吴湘玲.文化堕距理论视角下农民工市民化“困境”与“出路”的分析[J].云南社会科学,2018(03):136-143.。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传统文化对国人精神文明的塑造是历史性的、根底性的,是社会结构转型的粘合剂。面对暂时性的社会失范,我们应当在既有条件下实现对传统文化继承创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充分利用宗族文化的凝聚力、向心力和对个人本体价值需求的满足等有益价值和功能,秉承家国情怀以极具本土特性的文化向心力团结一切力量,凝心聚力谋发展,为实现民族复兴注入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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