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陆机乐府诗悲凉基调的体现及成因
2021-03-07阴冠雷农辽林
阴冠雷,农辽林
(1.广西理工职业技术学院,广西崇左532200;2.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崇左5322000)
由于痛苦的人生经历, 陆机乐府诗体现的情感基调是十分悲凉的, 这种悲凉既与曹魏时期诗人的慷慨悲凉之气一脉相承, 又因陆机的人生经历而有了不同的特点。 其表达主要通过遣词造句和意象塑造两种形式,内容又可分为时光流逝、功名未就、乡关之思等多方面[1]。 在抒情的过程中,这些作品流露出来的情感是经过压抑的、以一种冷静的态度表达,所以给人以情感欠缺的印象。 这也成为后人指责他的诗工于模拟、少见性情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这些指责是有失公正的。 历代评论家在评论陆机乐府诗的时候,只看见了他与古辞相似之处,对陆机的作品和人生经历缺少较为细致的分析。 该文从知人论世的角度,从陆机的生平遭际和心态方面入手,结合具体文本,探讨这种情感表达方式的体现及成因。
1 陆机乐府诗中悲凉基调的体现
陆机的乐府诗中随处可见悲凉气氛, 甚至可以说这些诗的主旋律就是“悲”。 这种“悲”在作品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悲”“哀”“叹”“苦”字的运用上。 在陆机49 首乐府诗中, 这4 个字的使用在50 个左右。 如《顺东西门行》“感朝露,悲人生,逝者若斯安得停”,《梁甫吟》“哀吟梁甫巅, 慷慨独拊膺”,《日出东南隅行》“冶容不足咏,春游良可叹”,《君子行》“去疾苦不远, 疑似实生患”,《短歌行》“来日苦短, 去日苦长”等, 都是运用这些本身就有悲情色彩的字眼来直接抒发内心的悲哀之情。此外在陆机的一些诗里,这些字眼集中出现,如《折杨柳行》“升龙悲绝处,葛藟变条枚。寤寐岂虚叹,曾是感与催。弭意无足欢,愿言有余哀”。连续的使用,更能烘托出悲凉的气氛,使诗歌的情感更加凄婉哀怨[2]。
其次是在意象的塑造上。 陆机在诗中除了用“悲”“哀”“叹”“苦” 等字外, 还多用悲凉的意象,如“深谷邈无底,崇山郁嵯峨。 奋臂攀乔木,振迹涉流沙。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夏条集鲜澡,寒冰结冲波”,“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阴雪兴岩侧,悲风鸣树端。 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 这几句诗里,他塑造了深谷、崇山、隆暑、寒冰、悲风、寒鸟等一系列有着悲情色彩的客观意象为表达主观感受服务, 为全诗营造出凄凉悲伤的意境。
根据内容来看, 这些以悲凉为基调的诗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是对时光流逝与人生艰难的感叹。如《驾言出北阙行》:驾言出北阙,踯躅遵山陵。 长松何郁郁,丘墓互相承。念昔殂没子,悠悠不可胜。安寝重冥庐,天壤莫能兴。人生何期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仁智亦何补,迁化有明征。求仙鲜克仙,太虚安可凌。 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3]。
这首诗写作者出北阙登上山, 看到的是长松茂盛、坟墓相连的凄惨景象。坟墓里的死者让他不由得把眼前之景与现实相联系,联想到人生“何期促”,犹如“朝露凝”,活在世上也不能心安,每天都如履薄冰。即使是仁人智者在死亡面前也于事无补,求仙炼药也是枉然,只能通过华服美酒求得暂时的快活而已。
第二是功名未立的痛苦。 这类作品有《秋胡行》《猛虎行》《长歌行》等。 如《秋胡行》云:道虽一致,涂有万端。 吉凶纷蔼,休咎之源。 人鲜知命,命未易观。生亦何惜,功名所叹。
此诗先说生命纷繁复杂,吉凶祸福也不可探究,生命不是那么容易认清的, 表现出一种悲观无奈的情绪。 但这还不是值得可惜的,相较而言,只有功名未立才是真正令人悲伤的, 表达了陆机无法建功立业、重振家风的无奈[4]。
第三是对亲人家乡的思念。这类作品有《门有车马客行》《吴趋行》等。
如《门有车马客行》云: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念君久不归,濡迹涉江湘。投袂赴门涂,揽衣不及裳。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茫茫。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 慷慨惟平生,俛仰独悲伤。
这首诗开头便写从家乡的来客经过门前, 作者没穿好衣服就迫不及待地边掩泣边对家乡的状况进行询问。然而得知的消息却是亲朋好友大多去世,城郭荒废,四野之外都是坟丘的悲惨状况,得出人生苦短的道理,不由得慷慨悲伤,表达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无限思念之情[5]。
如《吴趋行》云: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 四坐并清听,听我歌吴趋。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阊门何嵯峨,飞阁跨通波。重栾承游极,回轩启曲阿。蔼蔼庆云被,泠泠鲜风过。山泽多藏育,土风清且嘉。泰伯导仁风,仲雍扬其波。穆穆延陵子,灼灼光诸华。王迹穨阳九,帝功兴四遐。大皇自富春,矫首顿世罗。邦彦应运兴,粲若春林葩。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实名家。文德熙淳懿,武功侔山河。礼让何济济,流化自滂沲。 淑美难穷纪,商榷为此歌。
这首诗的作者以主人的身份向“楚妃”和“齐娥”介绍家乡,从头到尾都昂扬着一股骄傲自豪的情感。首先介绍家乡悠久的历史和建筑物的气势恢宏、山川土地物产的丰富,其次是夸耀家乡盛产贤人,宣扬人文教化的发达。最后转到东吴,盛赞孙权的文治武功,陆氏在内的“江东四姓”辅佐有方,令东吴更加强大。在这里陆机用一系列详细的谱写赞颂吴国,实际上是对吴国当年强盛国力表达怀念和向往, 同时也是表达自己一片思乡之情[6]。
刘若愚说:“中国诗人似乎永远悲叹流浪和希望还乡”。 陆机的命运决定他要在渴望建功立业的同时,还要忍受不能还乡之苦。 他思念家乡这点,史书中有也有记载。 《晋书·陆机传》云:“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 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 ’犬摇尾作声。 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在即将被杀的时候,他还发出“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的长叹。
第四是对羁旅行役艰难的感慨。如《从军行》《苦寒行》等。
苦哉远征人,飘飘穷四遐。 南渉五岭巅,北戍长城阿。谿谷深无底,崇山郁嵯峨。奋臂攀乔木,振迹渉流沙。隆暑固已惨,严风严且苛。夏条焦鲜藻,寒冰结冲波。胡马如云屯,越旗亦罗罗。飞峰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冑,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拊心悲如何。 (《从军行》)
北游幽朔城,凉野多险艰。 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盘。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颠。不睹白日影,但闻寒鸟喧。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夕宿乔木下,惨惨恒鲜欢。渇饮坚冰浆,饥待零露餐。离思固已矣,寤寐莫与言。剧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 (《苦寒行》)
这两首行役诗都从各个角度对行军过程中的艰难进行详细、充分的谱写,如征战地域的广阔、周围环境的艰苦、征战时间的长久、气候条件的恶劣、沙场战斗的激烈等,时间和空间的跳跃巨大。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景物的描写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为表达悲凉的情感服务的。人的心情悲哀,这种主体情感便转移到外物,所见所闻也无不悲凉,通过全景式的渲染,达到营造悲凉氛围的效果[7]。
陆机是有军旅生活经历的:“(抗)卒,子晏嗣。晏及弟景、玄、机、云分领抗兵”“(陆机十四岁)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灭……。 ”他在吴国领兵七年, 亲身经历了西晋消灭吴国的那次战争、“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乂, 假机后将军、 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被杀前他还在带兵。长期的军旅生活,令他十分熟悉军队的生活状态,对行役艰难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陆机往往将这些自己真实的痛苦体验诉诸笔端, 感情也真挚动人,让读者从中感到这种生活的艰难和悲苦。
最后是以女性身份表达哀怨的乐府诗。 这类作品有《班婕妤》《塘上行》等。 这两首诗的古辞都是女子被抛弃后表达哀怨之情的作品。如《班婕妤》: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寄情在玉阶,托意唯团扇。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 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
先说自己已经失宠, 即使久久淹留也无法再见君王之面,只能借作诗来表达情意,但这种情意君王无法理解,以至宫殿长满了青苔和杂草也未能如愿。到了黄昏人归之时, 漫长的一天过去, 孤独之感袭来,泪如雨下。然而这只是空流,因为没人看见,成帝最终也没有被打动。通过一系列细节,把班婕妤被弃后的心态和生活刻画出来, 把一首充满怨情的诗写得委婉曲折。陆机在这里是另有所指的,前文中已经讨论过他在西晋不被信任、 遭受小人谗言攻击的问题,这在其乐府诗中也有多处体现。陆机乐府诗虽然表现出强烈的悲剧意识,但与《诗经》中正平和的抒发不同,他的表达方式类似于《楚辞》的激荡强烈。因为陆机生长的家乡从前是楚国的领地, 尤其是从他分领父兵到吴国灭亡的这几年时间, 他曾在荆州带兵镇守, 因此他的诗歌创作受楚辞影响就更加深刻了。在《离骚》中,屈原运用了“香草美人”的手法来表达希望被楚王信任的思想。所以,渴望被重视的陆机在愿望落空后也用同样的方式来表达希望被西晋统治者重用的意图。
2 陆机乐府诗中悲凉基调的成因
对于陆机乐府诗悲凉基调成因的研究, 需要从多方考察。 这种基调的产生与当时社会背景以及作者个人经历、情感变化等都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采用知人论世的研究方法在这里就显得尤为重要。
首先是前代的影响。悲凉基调在先秦时代的《诗经》《楚辞》中就早已出现,到了两汉,社会经济空前繁荣, 然而汉代诗歌的主题仍是人生短促、 福祸无常,进而祈求长生、及时行乐[8]。汉代人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 是因为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没有来得及去享受。 仔细阅读这些作品,我们会发现,诗里描写的并不是真正的像魏晋时期社会普遍面对的苦难,只是个体人生遇到的偶然不幸,或是对享乐的向往。相对于“悲”来说,“怨”的意味更加深刻,以“感伤”情绪为主,“悲凉”情绪则不那么明显;魏晋时期,政治动荡带来思想的活跃。这是一个个性张扬、重视生命和人格的时代,生命意识在痛苦中觉醒,构成了这时文学创作的主旋律。魏晋诗歌中,最能引发读者共鸣的是那些渗透着悲凉的情绪、笼罩着悲凉氛围的作品。在那个动乱的时代, 残酷的现实使诗人心中产生了无穷愁怨,他们自觉地抒发哀怨情愁,把生活的困境诉诸笔端,悲怨成为魏晋诗歌吟唱的主调。我们对建安文学主体特征的印象是在悲凉的气氛中渗透着慷慨激昂之气,“慷慨”一词本身就是一种具有悲凉色彩的感情体验, 这种慷慨悲凉之气不仅充满了当时整个文坛,同时也深深为历代所推崇。两汉和魏晋时期悲凉的基调,对陆机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他的诗里也时常会表现出悲伤的感情[9]。
其次是时代和生活经历的影响。 陆机的祖父和父亲都有着治国之才。 祖父陆逊,字伯言,二十一岁时便进入孙权幕府, 为东吴政权的稳定做出了重大贡献。父亲陆抗,字幼节,二十岁拜建武校尉,平定步阐,官至大司马、镇军大将军,领荆州牧。 然而,陆机分领父兵后,因“守局下列,譬彼飞尘。 洪波电击,与众同湮”而“俯惭堂构,仰懵先灵”。随着东吴的灭亡,陆机的前途更加渺茫,不得已入洛做官。 在《谢平原内史表》中他说:“臣本吴人,出自敌国,世无先臣宣力之效,才非丘园耿介之秀。”入晋为官,必然不会得到充分信任。 他虽然做过太子洗马、吴王郎中令、平原内史等官,但和祖父、父亲的地位仍有很大距离。另外,死亡曾无数次降临在陆机身边。 如凤凰三年,父亲陆抗去世;天纪四年哥哥陆晏、陆景被杀;元康元年太傅杨骏等人被杀,贾后矫诏废掉杨太后,汝南王亮、 太保卫瓘辅政; 贾后矫诏使楚王玮杀汝南王亮、太保卫瓘,又以杀汝南王亮、太保卫瓘为罪名杀楚王玮;元康九年愍怀太子被废为庶人,太子母亲谢氏被杀;永康元年贾后矫诏在许昌杀害愍怀太子;赵王伦矫诏废贾后为庶人;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颇遇害,贾谧及党羽数十人被诛;淮南王允举兵讨赵王伦失败,允及二子被杀;赵王伦、孙秀杀潘岳、石崇、欧阳建;永宁元年赵王伦篡位,齐王囧、成都王颖、河间王颙、常山王义等起兵讨伐,诛伦及其党羽;永宁二年,长沙王义杀齐王囧……一系列残酷的杀戮,让陆机对生命有了沉痛的领悟。
所以,陆机只能在诗文中宣泄心中绝望之情。但在表达情感的过程中,又不能言辞过于激烈,因此,其乐府诗所表现出的悲凉是经过压抑的。
最后是陆机在主观上也认为“悲”是内心情感的抒发,只有这样才会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 他在《文赋》中说“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 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这里把“悲”作为评论文章的重要标准之一,还指出文章只有应和之美还不够,更要有悲的特色。 此外,在《思归赋》中他也说道:“悲缘情以自诱,忧触物而生端”,同样认为悲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抒发。 可以说诗歌中的感伤情怀,也是陆机对自己理论的实践。
3 结语
在文学创作中, 悲是作者内心痛苦感受的真实外在表现,读者在欣赏这类作品的时候,其所产生的打动心灵的效果是不言而喻的。 钱钟书在《诗可以怨》里说: “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 ”这里他认为悲的诗才有资格称得上是好诗。
陆机在乐府诗中营造的悲, 同样有着强大的感染力。首先是在这些作品中,陆机真实地抒发了对生活的感受。读这些诗的时候,我们明显可以体会其中蕴含的深沉的悲情。 其次是陆机有着悲苦的生活经验,这些乐府诗是他对人生经验的表达,一定会令读者产生共鸣,甚至在此基础上对生命产生恐惧之意。从这两方面看, 陆机的乐府诗以其浓郁的悲凉基调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