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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明视野中的泉州城市空间及文化变迁

2021-03-07李静蓉林仪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19期
关键词:泉州世纪贸易

李静蓉,林仪

(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福建省泉州 362000)

泉州,位于福建省东南沿海,中世纪时期以“刺桐(Zaitun)” 之名蜚声世界,尤其是阿拉伯地区。13—14世纪阿拉伯地理学家阿布尔菲达(Abulfeda)没有到过中国,但他根据穆斯林商人提供的信息,说泉州是港口商城,并记载了泉州的潮汐、城市规模、用水情况等。可见阿拉伯人对刺桐的熟悉程度之深[1]。“刺桐”之名又经阿拉伯人传递给欧洲,因此,“刺桐”频繁出现在中世纪阿拉伯人、波斯人、欧洲人的文献里。15世纪后由泉州销往海外的丝织品还以“刺桐”名之,“刺桐”仍为西方世界所熟知。法国学者伯希和(Paul Pelliot)说:“16世纪流行的这样一个词可以让人记起Zaitun 曾经的辉煌:第一时期的西南季风当时称为mavsin-i(Zaituni),即‘刺桐季风’”。[2]

14世纪末以后,泉州作为官方贸易港口的影响逐渐淡出了国际航运舞台,以至于19世纪末,欧洲史学界围绕Zaitun 在汉语中对应的地名展开了一场大争论,直至20世纪初,这一场大争论已经超越了欧洲范围,阿拉伯、日本和中国的学者也纷纷加入了这场争论。随着泉州地区出土的大量中世纪遗物遗存,以及中外学者对这些遗物遗存的考证与阐释,最终确定了刺桐是Zaitun 的词源,Zaitun 即今天的泉州,同时确定了泉州在10—14世纪作为世界性港口的重要地位。

10—14世纪泉州作为中国连接世界的重要港口,其发展与世界文明的变迁紧密相连。因此,该文主要从世界文明的角度出发,考察泉州城市空间及文化的变迁。

1 世界文明的嬗递与泉州城市空间的变迁

伊斯兰文明兴起之前,5—6世纪是波斯萨珊政权的鼎盛时期,当时波斯人控制了与东方的所有海上贸易,中国文献多次提到波斯人的船只,波斯湾与中国之间的航线是畅通的。伊斯兰教兴起之后,阿拉伯人的势力分别经波斯湾和红海向东、西两个方向扩张,尤其是8世纪阿拔斯王朝将首都迁往更靠近波斯湾的巴格达之后,逐渐将海上贸易推向了顶峰。13世纪由于蒙古的征服,导致波斯湾地区的贸易中心由巴士拉转向更靠近出海口的霍尔木兹,而穆斯林世界的政治中心则转移到埃及,因此尽管蒙古人的征服导致某些贸易中心的转移,但波斯湾与红海地区仍然是印度洋地区国际贸易的中心,阿拉伯人仍是印度洋地区的主导力量。

13—14世纪欧洲经济获得了较大的发展,尤其是以意大利为主的西欧国家也将注意力转向海洋,威尼斯人、热那亚人等欧洲商人十分活跃,积极推动欧洲融入当时的东西方国际贸易体系,并试图突破穆斯林商人中间商对东方货物的垄断,一定程度上与远东(中国)建立了直接联系。甚至在13世纪80年代后,热那亚人一度掌握了取陆路由埃及经亚美尼亚进入伊利汗国,再从忽鲁模思由海道前往中国的路线[3]。作为印度洋—太平洋贸易重要的中转站——印度南部,这里的王朝对贸易采取了一种积极的态度,并从中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益,其中泰米尔商人十分活跃。

8世纪中期唐朝安史之乱后,中国沟通西方世界的陆上丝绸之路受阻,唐朝政府开始倚重海上丝绸之路,对海外贸易采取比较积极的态度,促使中国经济重心逐渐南移。北宋时期海外贸易继续发展,南宋时期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加速南移,海外贸易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13世纪蒙古帝国的统一及其所实行的重商政策,极大地推动了海外贸易的发展,中国成为13—14世纪南海贸易圈的主导力量。“蒙古人统治的元朝时期,凭借非同寻常的穿越中亚的陆路,以及穿越印度洋及其周边地区的海路,中国似乎注定要在13世纪成为霸主,即使不是全世界的霸主,至少也是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的霸主”[4]。东亚的日本与高丽在10世纪后已有了很大发展。可以说,当时整个世界的经济与贸易都呈现出繁荣的局面。

可见,5—14世纪之间在这个泛太平洋—印度洋体系中,东西方文明兴衰嬗替,但无例外地都将主要关注点投向海洋,推动了海上贸易的繁荣。在这种背景下,对位于中国南方的港口泉州来说,其发展模式与世界文明的变迁紧密相连,海上贸易的推动使泉州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港口发展成为蜚声世界的东方大港,并对泉州城市空间及文化的变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泉州本来设置在晋江中游的南安丰州,于8世纪唐朝开元时期迁治于晋江下游的冲积平原,更靠近出海口。唐时泉州的城市,即“子城”,遵照以礼制为核心的设计思想,以方形城墙作为城垣形制,城周仅3 里,这是古代城垣形制的基本规模。并遵照“前朝后市”的规范,官府居于北面,南面有东西两个坊,是工商业集中点。建成后的唐城,外有壕沟环绕,可“通舟楫于城下”。“迁治建城是泉州港发展史上的一块里程碑。从此,它以一个港口贸易城市的清晰轮廓出现了。”[5]其后,唐城陆续增扩,称“罗城”,但范围不大。10世纪中叶,留从效控制泉州后,为了推动海外贸易,着手扩展城市空间,不仅将城门由4 个增设至7 个,还开辟宽敞平坦的街道,建筑货栈,为他所大力推行的海上贸易提供便利。留从效扩展后的泉州城称“新罗城”,呈不规则形状,城周20 多里,是唐城的6 倍多,其空间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唐代,五代时期打破了唐城的传统格局,初步显现了商业城市的形态。新罗城外南面与晋江之间的土地进一步被开发,后来发展成外商聚居、货物集散商业核心区,并最终成为城市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

宋朝时期罗城有多次拓建,但规模不大。1087年泉州设立市舶司,标志着泉州正式成为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之一,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来泉州做生意,他们主要聚居在泉州城南地区,逐渐形成了“番人巷”的侨民区,并建造了伊斯兰教、印度教等外来宗教建筑。按照“化外人,法不当城居”的规定,他们聚居的城南即罗城外,还不是城市空间的组成部分,但作为商业核心区的地位却越来越重要,并引起泉州地方官员的重视。但这里每年夏秋贸易繁忙季节,往往发生洪水泛滥,商人的财物遭到很大损失。因此,1230年地方长官游九功沿着江岸建筑了3 公里长的城墙即“翼城”,就是为了保护这里的侨民区和商站免受洪水之害。翼城的建造对城南的进一步繁荣,无疑具有重要的作用。到了元朝,泉州港更加繁荣,“番货远物、异宝珍玩之所渊薮,殊方别域富商巨贾之所窟宅,号为天下最”[6]。“号为天下最”说明元代泉州在全国海外贸易中已经居于前列,与近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联系,成为马可·波罗和伊本·白图泰所盛赞的那个“东方大港”。元朝泉州海外贸易的空前繁盛,以及元朝对外来民族的优待,极大影响了城市空间格局。1350年,地方长官偰玉立在南面和东南面拓建了一段城墙,使之与翼城相接,将番商聚居的城南并入城市空间的组成部分。至此城墙基本定型,周长30 里,比唐城扩大了10 倍。

泉州作为沿海港口城市,其发展与世界贸易的发展密不可分。从8世纪迁治建城,到10世纪拓建罗城,13世纪建筑翼城,14世纪“扩罗就翼”,数个世纪的发展,极大改变了泉州城市的空间布局,形成典型的商业贸易城市。

2 蕃客势力的扩张与城市空间的变迁

随着泉州海外贸易的发展,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欧洲人等纷纷来此贸易,其中许多人侨居于此,繁衍生息。这些蕃客经商给政府带来了丰厚的财政收入,受到政府的倚重,尤其是在元代,这些侨居的蕃客甚至被编入元廷户籍,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多数是属于第二等级的“色目人”。“色目人大都有较高文化水平,长于经商理财,或擅长一些特殊技艺,而且远来中土,在汉地无势力基础,因而与蒙古统治者结合紧密,颇受倚重。”[7]元代泉州有许多色目富商,如“轻财乐施”的施那帷,“进异木沉檀可构宫室”的合只铁即剌,进献珍异及宝带、西域马的马合马丹。

泉州蕃客势力扩张的途径主要有:通过经济实力谋求政治地位,亦商亦官;通过公益事业,发挥社会精英的作用;通过联姻形成核心群体等。为了招徕外商增加财政收入,政府会通过授予次要官职的方式鼓励蕃商。如阿拉伯商人蒲罗辛因载乳香来泉州抽解价值30 万贯,被授予承信郎。其中经济地位与政治影响双重成功的典型代表当属蒲寿庚。13世纪70年代在蒙古人入侵南宋时,蒲寿庚以他的海上力量援助了蒙古人,他本人及其家族因此获得了很大的好处,他随即被任命为福建、广东的军事长官,并继续担任市舶使,“擅番舶利者三十年”。14世纪20年代,他的后代还担任福建高级官员,而他的女婿佛莲是一位来自巴林的蕃商,拥有一支80 艘海船的船队,死后家中仅珍珠就有130 石。为了提升其社会地位,这些蕃客往往捐助公益事业。早在蒲寿庚的父亲蒲开宗迁居泉州不久,就出资重建了太守倪公祠,后又重修了龙津桥和重建了长溪桥。为了贸易安全,有的蕃商还资助泉州地区的巡逻海船和修建城墙。“外国人热心公共事务的例子,这是一种典型的精英行为。”[8]

宋朝夷夏界限分明,虽禁止“宗女嫁夷部”,但仍有蕃客犯禁挑战这个界限,“贾胡莆姓求婚宗邸”。随着蕃客经济地位与政治地位的上升,尤其是元代,蕃客已经成为当地官员、商人主动攀附的对象。这些蕃客或者依靠权势与财富强娶汉女,或者汉人仰慕其权势财富,主动以女嫁之,或者汉人主动改变民族身份,“有从妻为色目人,有从母为色目人者”[9]。这些现象均是蕃客势力扩张的结果。

蕃客势力的扩张也可从与本地知识分子的冲突显示出来。南宋有蕃客在文庙前建层楼,泉州知识分子认为不合礼制,有妨风水,告官,蕃商结交中国官员,广行贿赂,官员偏袒蕃商,最后不了了之。直到数年后,太守傅自得以“化外人,法不当城居”,将层楼拆除。层楼之争,亦可作为蕃客城居的证明。

可见,随着蕃客势力的扩张,其居住与建筑的空间也在突破“夷夏”的界限,“蕃商杂处民间”,尤其是元代蕃客作为色目人的优势,他们在许多情况下不受传统城市格局的限制。尽管元代泉州城南名义上还属于城外,但由于元代所倚重的色目蕃客几乎都集中在城南,而且一些重要机构如市舶司,以及各种中外建筑,城南片区不仅是泉州商业核心区,也是各种势力中心,事实上元代城南已是城市的核心区,直到偰玉立“扩罗就翼”,将城南包括,这时城南作为城市空间的组成才实至名归。何况,在城南并入城市空间之前,已经有不少蕃客居住在城中,形成“夷夏杂处” 的居住形态,元代这种夷夏杂处的形态更加突出。比如,教堂的建筑,早在蒙古帝国初期,各种宗教建筑就被允许建筑在当时作为帝国中心的哈喇和林宫廷附近,而元朝将帝国中心迁往北京后,延续了此前的政策,天主教传教士孟德·高维奴所建的北京总教堂就离宫廷不远。泉州东门是北上京城的重要通道,亚美尼亚人捐赠的天主教教堂就建在东门城墙内附近。这说明了蕃客势力的扩张对泉州城市空间布局的变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3 城市空间的变迁与跨文化交流

泉州历经数个世纪的发展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吸引了阿拉伯人、波斯人、意大利人、泰米尔人、亚美尼亚人等这些善于经商的民族来到这里,他们在这里贸易、生活,并带来了不同的文化。随着蕃客数量的剧增与地位的攀升,推动城市空间的扩展,并改变了城市的聚居形态。而城市空间扩展和聚居形态的改变,使文化接触的维度与深度也进一步扩大。不同民族与文化在这里的长期交流、碰撞与融合,必然引起生活习俗、宗教信仰、价值观念、艺术形态等一系列变化。

首先,商业知识与贸易经验、航海技术在这里互相交流,形成了浓厚的重商风气,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价值取向。“闽人务本亦知书,若不耕樵必业儒。惟有桐城南郭外,朝为原宪暮陶朱。”[10]这种“亦儒亦商”的生计模式,沉淀为泉州社会的人文传统,并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海外移民。其次,跨文化交流拓宽了商人、官员、普通民众的地理视野。商人在直接贸易中熟知各地的风物习俗,也更容易理解与尊重异域文化,“早期舶商视野的拓宽及对不同世界的逐步认识和适应,使泉州人比那些受正统世界观制约的人们,更易于接受来自异国的风物与文化,而正是这个超越正统的文化观念,为后来泉州海外贸易视野的进一步拓展奠定了知识基础。”[11]任职泉州的官员在与蕃客的接触中,也大大提高了对世界地理的认知,并保留了相当准确的记录。赵汝适十分明确地说明《诸蕃志》的撰述参考“诸蕃图”,记录了与泉州有贸易关系的58 个国家和地区,所涉货物种类47种,其中关于西西里岛的地理记载,是中文文献最早记录的资料。这是立足泉州这个城市空间放眼世界的典型例证。另外,夷夏杂处的居住形态,促使了人种与血缘自然而然的融合,这便是跨文化接触的结果,大大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婚姻形态和家庭结构,蕃汉结合是那个时代常见的现象。同时,文化接触还带来了生活习俗的改变与语言的丰富,以及艺术的交融等。在这个城市空间所发生的有趣又深刻的文化接触,由此形成了泉州文化的多元特性。

4 结语

中世纪时期世界各大文明都将焦点转向海洋,极大地推动了海上贸易的发展,形成了囊括当时世界各主要文明的泛太平洋—印度洋贸易圈,而泉州历经数个世纪的发展,成为这个贸易圈的重要港口,吸引了无数的外来民族纷至沓来,这些外来民族甚至一度成为泉州城市的核心力量,在极大程度上推动了城市空间的变迁。可以说,泉州城市空间的变迁主要是基于贸易发展的结果,而空间的变迁又促使不同民族互相接触的广度与深度的加深,从而促使不同文化多维度的交流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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