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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象“迹冥”观析微

2021-03-07黄圣平

武陵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郭象无迹对象化

黄圣平

(上海大学 社会科学学部,上海 200444)

在郭象《庄子注》中,“迹”“冥”是相对而言的一对重要哲学范畴。早在上世纪40年代,王叔岷先生校对郭象《庄子注》时指出,“郭之注《庄》,常以冥字会其极,此在《序》文中已先有启示。所谓冥者,即泯然无迹之意”[1],从而对《庄子注》中的“冥”“迹”关系有所揭示。在《才性与玄理》一书中,牟宗三先生提出庄子、郭象思想为纯境界形而上学之形态,认为抽象地单观冥体之自己,此为内域;抽象地单观具体之散殊,此为外域;观迹冥圆,全冥在迹,全迹在冥,即迹即冥,非迹非冥,斯乃玄智之圆唱,圣心之极致。此为玄,为具体之中道。此为主张“迹”“冥”之合一、圆融观点的典型[2]。美国学者任博克(Brook Ziporyn) 在 The Penumbra Unbound:THE NEO-TAOIST PHILOSOPHY OF GUO XIANG一书中认为“迹”“冥”之分在郭象哲学中构成其所谓“结构性图像”(the structural image),并强调了在《庄子注》中“冥”的自发性、不可知和不可对象化特征,而对于“迹”,则指出了它们是世人(后人)的认知和意欲活动的工具,它们指向对圣人的理解,尤其会带来对圣人的敬慕和模仿,而作为圣人之“冥”的“自然”“本性”实不可敬慕和模仿,故“迹”“冥”是相互冲突、隔遮的关系[3]。在《庄子注》中,郭象论“冥”,从“冥道”到“冥物”,具有宇宙论、认识论、工夫境界论以及政治哲学上的统一性;郭象论“迹”和“迹”“冥”关系,从“迹”到“无迹”“所以迹”,再到圣人在“忘”之工夫论下的“迹冥”“兼忘”之超然化境,具有思想上的繁复性,也具有理论上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在分析《庄子注》中“冥”“迹”思想的基础上,本文认同二者关于“迹”“冥”隔遮的基本理论立场,并在认知式的框架下对“迹”“冥”圆融论的思想理路进行简要分析,以就正于学界方家。

一、从“冥道”到“冥物”

在《庄子注》中,“道”虽不具有实体性,不是一个实体范畴,但是它具有总体性和形式性,是一个形式化的总体性范畴。郭象说:

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4]919

道之所容者虽无方,然总其大归,莫过于自得,故一也。[4]853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焉不在!言何隐蔽而有真伪,是非之名纷然而起?(道恶乎往而不存?)皆存。(言恶乎存而不可?)皆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夫小成荣华,自隐于道,而道不可隐。则真伪是非者,行于荣华而止于实当,见于小成而灭于大全也。[4]64

“道”乃“假名”,其内容“莫过于自得”,故不具有实体性,而是一个形式化范畴。同时,“道”无所不在,皆存,皆可,“道不可隐”,可见它具有普遍性和客观性。成玄英《庄子疏》也曰:“小成者,谓仁义五德,小道而有所成得者,谓之小成也。”显然,他是把“小成”理解为儒家仁义之学,从而将它与道家对“大道”的推崇相对而论,所以成玄英接着说“故老聃曰:大道废,有仁义”[4]64,而郭象在注解中直接以“大全”称之,可见“道”与仁义五德的拘于一偏而为“小道”不同,是一个总体性的思想范畴。对于这样具有客观性、普遍性和总体性特征的“道”,郭象强调了它的窈冥昏默的性质。他说: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窈冥昏默,皆了无也。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4]381

今名之辩无,不及远矣,故谓道犹未足也,必在乎无名无言之域而后至焉,虽有名,故莫之比也。[4]914

夫极阴阳之原,乃逐于大明之上,入于窈冥之门也。[4]382

“了”,有表达、抵至之义①。显然,“无”是“至道”之空洞无物,没有实体性,但同时也是它空虚其怀、超越性的方面,而“大明之上”“窈冥之门”是指沿着追溯天地万物之本源的方向所抵至之“至道”的无形无象、浑沌昏默的存在状态。此状态不可言说,不可命名,故谓之“道”不可,谓之“无”亦不可,所谓“名之辩无,不及远矣”“谓道犹未足也”。郭象说:

明夫至道非言知之所得,唯在乎自得耳。冥冥而犹复非道,明道之无名也。……凡得之不由于知,乃冥也。故默成乎不闻不见之域而后至焉。[4]757

“冥冥而犹复非道”,这是说“冥冥”也不能作为一种定名,以用于指称“道”,因为“道”是无名的,故不可以任何名称称谓之。但是,“凡得之不由于知,乃冥也”,“默成乎不闻不见之域而后至焉”,“必在乎无名无言之域而后至焉”,可见在郭象看来,“冥”是一种独特性的“体道”途径与方法。这种途径与方法,具有“无知”“默成”与“自得”的特征,其结果是一种对“不闻不见之域”“无名无言之域”的体认,故可谓之“冥道”也。

进一步而言,关于“冥道”后所得之超越性的心性境界,郭象亦谓之“冥”“冥冥”。他说:

(无始曰:“……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若夫焚落天地,游虚涉远,以入乎冥冥者,不应而已矣。[4]759

常以纯素守乎至寂而不荡乎外,则冥也。[4]546

约之以至其分,故冥也。夫唯极乎无形而不可围者为然。[4]577

夫察焉小异,则与众为迕矣。混然大同,无独异于世矣。故昭昭者乃冥冥之迹也。将寄言以遗迹,故因陈、蔡以托意。[4]682

所以“不应”,因为“道无问,问无应”,故“不应”而“冥会”,方能“焚落天地,游虚涉远”。“昭昭”应是指《庄子》原文中所描述孔子之“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的炫世行径;与之相对,“冥冥”则是指作为此种“昭昭”行径之依据和基础的孔子之作为圣人的超越性境界。在《庄子》中,孔子是被批评和教育的对象,而在注文中郭象以孔子为圣人,为其“昭昭”的行径进行辩解,认为它们是孔子作为圣人,其超越性的“冥冥”存在对世人的耀目与眩惑,故曰“昭昭者乃冥冥之迹”。“迹”指外在形姿对世人的耀目与眩惑,“冥冥”应该就是“冥物”“游外冥内”(所谓“混然大同,无独异于世”)的简称,因与“昭昭”相对,故迭称为“冥冥”。当然,之所以能“游外冥内”,与物相冥,这是因为圣人体“道”的缘故,从“道”之无形无象的、玄深昏默的角度称之为“冥冥”,也是可以的。在郭象看来,圣人心性中自有其“游外冥内”“外内相冥”之“理”。郭象说: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见]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观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夫吊者,方内之近事也,施之于方外则陋矣。皆冥之,故无二也。……其所以观示于众人者,皆其尘垢耳,非方外之冥物也。[4]268-271

“外内相冥”,即“游于方外”与“游于方内”的“冥合”之理。依照郭象所论,“游外”者乃圣人之“神”,而“冥内”者乃圣人之“形”。由此,“游于方外”可谓圣人之“游心”“游神”,而“冥于方内”则可谓圣人之“游形”“游身”。圣人超绝的逍遥之游包含了“游心”“游神”和“游形”“游身”的两个方面,因为在圣人处,身心、形神本为一体,且自然以“游心”“游神”为本,而以“游形”“游身”为末也。当然,由于“见形而不及神”的缘故,众人不懂得“游外冥内”“外内相冥”的“至理”,故在阅读《庄子》时需要“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也就是需要透过圣人之方内形迹(郭象亦简称为“内迹”)而见其“坐忘而自得”“遗物而离人”的游外境界。圣人因“冥道”而有超越心境,从而“极游外之致”,则必然会走向“冥内”“冥物”,走向“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冥物”“冥内”建立在“游”于“方外”的心性境界之上,而“游外”的境界也必然呈现在“冥物”“冥内”的具体行为和活动中。在郭象看来,这种“外内相冥”的关系是一种“至极”之“理”,具有绝对的必然性。

在《庄子注》中,“物”是一个常见的范畴。例如,郭象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4]20,“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4]46,“夫六合之外,谓万物分之表耳”[4]152等,这里的“物”“万物”是自然性质的,可以将天地间的各种事物都包含在内。但是,郭象说“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4]13,“言物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4]59,“夫物情无极,知足者鲜”[4]60等,这里的“物”,主要是指有其“成心”“偏情”的群品、众庶,是与圣人相对而言的。应该说,在《庄子注》中,“物”的后一种含义更为普遍。由此,圣人“冥物”之所“冥”,主要不是在世外山林中去体认和把握自然万物,而是在世俗社会中对群品、众庶等诸世事的处理与因应②。换句话说,唯有圣人方可“冥物”,而“冥物”则主要是“冥内”(“冥”于“方内”)。圣人因“冥道”“游外”而“冥内”“冥物”,其中“冥道”“游外”是圣人的“游心”“游神”之事,“冥内”“冥物”则属于圣人的“游形”“游身”之事。在圣人处,尽管“冥物”以圣心境界(“冥道”)为条件,但是它却不能完全归结为心性境界之事,也就是说它不能只是在心性范围内打转,而是必须发之于圣人的内心境界,而向外落实于他之具体的、客观的应世活动之中。同样的道理,也不能将“冥物”单纯视之为审美化的观照之事,盖因圣人因时应物,其行径主要是客观的、日常的经验性与世俗性活动。

二、“迹”与“无迹”

《庄子》说:“绝迹易,无行地难。”[4]150又说:“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4]446可见圣人不在大地上行走是很难做到的,但走路不留足迹就容易办到,也就是说一个人生活在世,要想不做任何事情很难,但把事情做好,不给别人留下把柄和行事的痕迹,还是可以做到的[5]。而这,也就是“行而无迹,事而无传”的意思。《庄子》又言:“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4]532可见,“迹”“履”之间既相区别又有联系,而“履”也正是行动的意思③。在《庄子注》中,依照郭象所论,“冥道”是圣人之“游心”“游神”,而“冥物”则是圣人之“游形”“游身”。无论“冥道”,还是“冥物”,它们均是“冥”,而非“迹”。在《庄子注》中,一般说来,圣人因“冥道”而“冥物”,并因“冥物”而“无迹”,而不是“有迹”。那么,何谓“迹”和“无迹”呢?

(一)一种认知式的理论框架

郭象论圣人之“名”“迹”,是在内外、身心以及对象化把握的一种认知式理论框架下进行的。以尧、舜为例,他说:

尧舜者,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故夫尧舜者,岂直尧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实焉。今所称尧舜者,徒名其尘垢秕糠耳。……四子者盖寄言,以明尧之不一于尧耳。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内外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4]34

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磅礡万物,无物不然。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然体玄而极妙者,其所以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以成尧舜之名者,常以不为为之耳。孰弊弊焉劳神苦思,以事为事,然后能乎!……[4]32

就尧舜之“名”而言,其乃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就尧舜之“实”而言,其中具“神人之实焉”。此“神人之实”,首先就是“圣人之心”;所谓“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者,“冥道”也;所谓“体化合变,无往不可,磅礡万物,无物不然”者,游于“方外”也;所谓“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者,“冥”于“方内”也。所以,所谓“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即指“尧舜”之“实”为一“游”于“方外”,并进而“冥”于“方内”的无形、无名的超越性存在,而其“名”“迹”则是一种具体的、能作为“世事之名”的,并为世人所认知、推尚和企慕的圣人之外在行径和形姿。关于“神人”之“实”,郭象说:

神人者,无心而顺物者也。[4]179

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4]28

(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德者,神人迹也,故曰容。(愿闻神人)愿闻所以迹也。(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乘光者乃无光也。无我而任物,空虚无所怀者,非暗塞也。情尽命至,天地乐矣。事不妨乐,斯无事矣。情复而混冥无迹也。[4]443

所谓“无心而顺物”,“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都是指“神人”之为“游外冥内”的超越性存在。又,“德人”为“神人”之“迹”,又“德人”之“容”为容态、形容、形态,所以是从外在容貌、形态的角度对“神人”的描述和把握,其具体内容就是《庄子》原文中的“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它们分别从居、行、财、饮食等角度对圣人无心而为的状态进行了描述,也表明“迹”重在从外在行径和形姿方面对神人、圣人等理想人格的摄取和表征。与“德人”重在外在行径、形姿方面不同,“神人”重在内在心性境界方面,故曰“无我而任物,空虚无所怀”,显然这是指一种无我、空虚的内在心境。由此看来,郭象论“迹”,它首先是指圣人的一种外在形态、行径与姿容④。在这个含义上,它是建立在对圣人之“冥物”“冥内”,也即建立在对圣人之“游”于“方内”的身形存在一种认知式对象化把握基础之上的。

(二)与物“冥”而“无迹”

圣人之“迹”建立在其之“冥物”“冥内”的基础上,但是二者间毕竟有着重要的区别。一般说来,郭象认为圣人因“冥物”而“无迹”,而不是有“迹”。郭象说:

……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4]112

神人无用于物,而物各得自用,归功名于群才,与物冥而无迹,故免人间之害,处常美之实,此支离其德者也。[4]182

愧道德之不为,谢冥复之无迹,故绝操行,忘名利,从容吹累,遗彼忘我,若斯而已矣。[4]329

……夫志各有趣,不可相效也。故因其自摇而摇之,则虽摇而非为也;因其自荡而荡之,则虽荡而非动也。故其贼心自灭,独志自进,教成俗易,闷然无迹,复性自为而不知所由,皆云我自然矣。[4]432

从以上材料来看,“无迹”在于万物的自然实现、复归和完成的过程,在于圣人在无为中顺任万物的自得、自成,并因此而没有任何己之作为的痕迹,故谓之“无迹”也⑤。同样,圣人任万物之实现自身,而无所助益和干扰,则万物就能很好地实现自身,其内本之性命与外末之存在泯然合一,从而没有圣人作用的任何痕迹;神人无用于物,而万物各得自用,群才各得功名,圣人无所功、无所名,故亦无所迹;以道德的无为为依据,圣人无为,故万物、群品冥复。因冥复,故无迹;万物各复其性,无知自为,却同时又是教成俗易的过程。换句话说,教成俗易的过程,因为无为无知,无任何教化、改易之痕迹,故曰闷然无迹也。在此,“无迹”即指没有任何教化者之有心、有为与干扰、改造之痕迹。总之,与“迹”之为“履”之印记、痕迹的含义相对,“无迹”首先是指一种无为、自然的状态,并因此而没有任何有心作为之痕迹的意思。这种无为、自然的“无迹”状态,主要是就圣人之应时、治世的作为而言的。

但是,圣人,因内圣而外王,作为为治者,他完全一无所为,除了远古的理想时世,其实是难以做到的。郭象说:

自三代以上,实有无为之迹。无为之迹,亦有为者之所尚也,尚之则失自然之素。故虽圣人有不得已,或以盘夷之事易垂拱之性,而况悠悠者哉?夫鹑居而毂食,鸟行而无章者,何惜而不殉哉!故与世常冥,唯变所适,其迹则殉世之迹也;所遇者或时有盘夷秃胫之变,其迹则伤性之迹也。然而虽挥斥八极而神气无变,手足盘夷而居形者不扰,则奚殉哉?无殉也,故乃不殉其所殉,而迹与世同殉也。[4]324-325

这是指由于时世的变化,圣人不可能一直处于如三代以上之一无所为的、顺任万物之自然实现的状态,而是要因应时世变化而必须有所作为,乃至于无所不为,从而呈现为一种殉世、伤性的形姿(所谓“不得已”)。究其实质,所谓“殉世之迹”“伤性之迹”者,其“实”也是圣人之“与世常冥,唯变所适”,也就是其之“冥内”“冥物”也。圣人因“冥道”而“冥物”,因“冥物”而与物冥合,与时俱逝,与化俱迁,从而在时世的流逝中尽管有各种不同的身形与行径,但是它们都是无所滞留、无从执取的,也就是说不可被外在化和对象化地加以把握,从而都是泯然“无迹”的。在《庄子注》中,郭象说“圣人无心而应物,唯变所适”[4]921,“物情之变,未始有极”[4]905,“时变则俗情亦变,乘物以游心者,岂异于俗哉”[4]952等,这是言圣人之“冥内”“冥物”。郭象又说“随时因物,乃平泯也”[4]938,“唯所遇而因之,故能与化俱”[4]938,“流行反覆”,“故无心者斯顺”[4]911,“顺物而畅,物情之变然也”[4]905,“物理无穷,故知言无穷,然后与物同理也”[4]918等,这是言圣人之与“化”“冥合”,从而因物随变,故能“平泯”而“顺”“畅”,也就是自然泯合而“无迹”也。可见,所谓“无迹”,在这里,就不是指圣人行为上的一无所为,而主要是指圣人行为与外界时世的要求与需要之间的冥合无间、平泯无痕,从而没有阻障、对立与冲突的意思。同时,圣人随世流变,而时世之流变无极,因此“无迹”亦应包含有因为圣人之与世俱化,故不可由世人之认知和行动(如“推尚”“矫效”等)去加以外在化和对象化把握的意思。就圣人自身而言,因为其存在形态其实是“无迹”而非有“迹”,故他之呈现为诸如“殉世之迹”“伤性之迹”等的外在形态,就应该不是就其自身存在的视角而言的。那么,它是就何种视角而言的呢?

笔者以为,所谓圣人的“殉世”“伤性”之迹,还是当从圣人之观示于众人的、一种认知式的对象化角度言之。在《庄子注》中,郭象说:

圣人常游外以(宏)[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见]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观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其所以观示于众人者,皆其尘垢耳,非方外之冥物也。圣人者,民得性之迹耳,非所以迹也。此云及至圣人,犹云及至其迹也。夫圣迹既彰,则仁义不真而礼乐离性,徒得形表而已。有圣人即有斯弊,吾若是何哉!……[4]337-338

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迹之名也。[4]989

在这里,关键在于圣人之“观示于众人”,从而“物得其迹”。圣人因“冥物”而有其形(行)的存在,它们本是“无迹”的;但是,众人观圣人之“形”,却不及其“神”,而是仅仅把握其“形表”,从而“物得其迹”。由此,所谓“迹”,就是众人对圣人的“形”“身”之行径与形姿(所谓“形表”)所做的对象化把握。由于“见形而不及神”的缘故,这种对象化把握往往是凝滞化、板结化,从而是扭曲和异化的,并对圣人内在的“神人之实”起到遮蔽和阻隔的作用,所以郭象亦称其为圣人之“尘垢”,“凡非真性,皆尘垢也”。总之,“迹”是世人、众人出于他们的“成心”对圣人“无迹”存在的私自截取和命名,而与圣人自身的“游外冥内”之超越性存在其实是完全无关和无涉的,因此二者之间主要是一种隔遮和冲突的关系⑥。

就《庄子注》对“迹”的使用看,郭象所谓“迹”主要是指以下内容:圣人所完成的各种功绩(特别是民、物各得其性);人们赋予圣人的各种美好的名号,如圣人、伏羲、黄帝、尧舜禹等;圣人所运用的具体的“圣法”;儒家和世俗所谓仁义礼智信等;六经;以上圣迹所造成的进一步的后果[6]等。分析这些内容,可以看出它们都建立在世人(后人)对圣人“冥物”“冥内”的“游身”与“游形”之形姿、行径等对象化把握的基础之上,是对后者的泛化与扩展。圣人具有“游外冥内”的“至极”之“理”,因此其“冥物”“冥内”的“游形”“游身”之举是建立在“游心”“游神”于“方外”之域的心性境界的基础上的。圣人因“冥道”而“冥物”,可以用“冥”之一字来涵括其作为超越性存在的本质特征,而圣人之“迹”则是其被执取化和对象化了的“冥内”“冥物”之外在行径与形姿的存在(以及因其之泛化与扩展开来的,主要是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各种类别的圣人之遗留和影响)。那么,如何理解《庄子注》中的“迹”“冥”关系呢?

三、“迹”“冥”关系

如前所述,“迹”“冥”关系主要是冲突、隔遮的关系。盖“冥”之为“冥”,无论“冥道”或是“冥物”,其基本特征在于冥然无迹、自然无痕,从而不可被对象化地把握。所谓“迹”,其含义恰恰是在一种认知式的内外、彼我框架下对圣人之形姿和行径的对象化把握,二者之间界域分明,“冥”即“无迹”,“迹”即非“冥”,故在二者关系上,郭象重在论述“迹”对“冥”的隔遮,以及二者间的对立与冲突的方面。但是,从由“迹”以窥“冥”的角度看,同样在一种认知式的对象化框架下,“迹”“冥”之间也可以被视为存在着一种相互统一的、迹冥圆融的关系。这一关系突出地表现在所谓“所以迹”的概念之中。

(一)“所以迹”的概念

关于“所以迹”,郭象在《庄子注》中说到:

夫有虞氏之与泰氏,皆世事之迹耳,非所以迹者也。所以迹者,无迹也,世孰名之哉!未之尝名,何胜负之有哉!然无迹者,乘群变,履万世,世有夷险,故迹有不及也。[4]288

夫尧舜帝王之名,皆其迹耳,我寄斯迹而迹非我也,故骇者自世。世弥骇,其迹愈粗。粗之与妙,自途之夷险耳,游者岂常改其足哉!故圣人一也,而有尧舜汤武之异。明斯异者,时世之名耳,未足以名圣人之实也。故夫尧舜者,岂直一尧而已哉!是以虽有矜愁之貌,仁义之迹,而所以迹者故全也。[4]375

(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而迹岂履哉。)所以迹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迹则六经也。况今之人事,则以自然为履,六经为迹![4]532

“所以”一词,表依据、原因。此“所以迹”,或为“无迹”,或为“全”,或为“真性”,就其含义而言,都偏重于圣人所具有的超越性存在,尤其是其超越性的精神境界方面。郭象说“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虿介于胸中也”[4]96,又说“圣人之形,不异凡人,故耳目之用衰也,至于精神,则始终常全耳”[4]865,可见“全”偏重于游神、游心的精神境界方面。圣人之“真性”是指他以“冥”为性,而其内容即指圣人之“游外冥内”的精神特质,也就是他之由“冥道”而“冥物”,从而与万物一体,并浑然“无迹”的意思。在“迹”与“所以迹”的关系上,因为“所以迹”为圣人之“全”“无迹”“真性”,而“迹”为圣人之被固定化的、对象化的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其关键在于是否能透过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之“迹”而见其“内冥”之“所以迹”,盖前者偏于“形”,而后者偏于“神”也。依此,郭象说:

论语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不言其死也。而此云死焉,亦欲明其守饿以终,未必饿死也。此篇大意,以起高让远退之风。故被其风者,虽贪冒之人,乘天衢,入紫庭,犹时慨然中路而叹,况其凡乎?故夷、许之徒,足以当稷契,对伊吕矣。夫居山谷而弘天下者,虽不俱为圣佐,不犹高于蒙埃尘者乎!其事虽难为,然其风少弊,故可遗也。曰:许由之弊安在?曰:许由之弊,使人饰让以求进,遂至乎之哙也;伯夷之风,使暴虐之君得肆其毒而莫之敢亢也;伊吕之弊,使天下贪冒之雄敢行篡逆;唯圣人无迹;故无弊也。若以伊、吕为圣人之迹,则夷、齐亦圣人之迹也。若以夷齐非圣人之迹,则伊吕之事亦非圣矣。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迹之名也。[4]989

显然,对于以上材料中“迹”“冥”统一和圆融的方面,需要在一种认知式的对象化视域下加以把握。盖无论或许由,或伯夷、叔齐,或伊尹、吕尚,他们均是历史中的遗留,是传说,是名迹,是一种固定的、特有的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能带来相应的效仿行为。依照郭象的分析,许由的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其“迹”),在于让天子之贵,但是其弊端会让后来者,如之、哙等为之危国殒身⑦;伯夷、叔齐的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其“迹”),在于兄弟让国,叩马谏伐,而其弊端则在于可能导致暴虐之君得肆其毒而莫之敢亢也;伊、吕为圣佐,在汤、武革命时他们均辅助圣王讨伐桀、纣等暴君,其弊端则在于可能令天下贪冒之雄敢行篡逆,从而搅乱本来正常的天下秩序。为什么会有这些固定的、特有的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原因在于其内在性命的有限和有极,从而不能无为而无不为,无可而无不可也。能无为而无不为、无可无不可者,唯有圣人,因其性无极,故其形亦“无迹”,也就是没有固定的、特有的外在形姿与行为模式,而是因化应物,随时而变,一切以时世的要求为转移,并因此而与时世的变化本身泯合为一,不留任何造作、强为的痕迹(所谓“无迹”)。从因应时世要求的角度看,当时世要求圣人呈现或许由,或伯夷、叔齐,或伊、吕等人的行为模式时,他也能因时应物,呈现为相应的生命形态。在这个意义上,伊、吕,夷、齐,或许由等,他们都可以是圣人之“迹”。反过来说,当他们的行为模式不适应时世的要求,不能很好地因时应物时,则无论夷齐,许由,或是伊、吕等,他们亦均非圣人之“迹”矣。由此,在圣人之行为模式中,“超迹”“无迹”的超越心境应该落实到无所不可,也无所不为的外在形姿和行为方式之中,而任何外在形姿与行为方式之“迹”,若究其根据,它们又都是奠立在“超迹”“无迹”的心性境界之上的。由此,可以说“迹”“冥”(“所以迹”)之间是互摄互含的,它们之间是统一和圆融的关系。显然,这是在一种由“形”及“神”,由“迹”以窥“冥”的认知式分析框架下对圣人存在的内外两方面(内在的超越存在与其外在的行为模式和事功名迹)进行分析的结果。真实的圣人早已成为历史陈迹,且本身不可被对象化把握,它们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在对他们的遗留名迹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倘若见“形”而不及“神”,则会板结、粘滞,进而有追逐外迹而来的弊端与恶果;倘若见“形”而及“神”,则会有形神、内外之间的统一与圆融,如牟宗三先生所谓“观迹冥圆,全冥在迹,全迹在冥,即迹即冥,非迹非冥”,其中的“观”之一字就很好地说明了此所“观”之“迹冥圆”,其实只是观者在一种认知式视域下对圣人存在的对象化把握而已。换句话说,此“迹冥圆”之所言者并不是圣人本身的真实存在,它们不过是世人(后人)对于圣人存在之形神、内外关系的一种理解、观念和知识而已。

(二)忘其所以迹

在注解《大宗师》篇“坐忘”章时,郭象提出了“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的观点。他说:

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爱之非仁 ,仁迹行焉;成之非义,义功见焉。存夫仁义,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迹,故犹未玄达也。

礼者,形体之用;乐者,养生之具。忘其具,未若忘其所以具也。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无物不同,则未尝不适;未尝不适,何好何恶哉![4]283-285

郭象说“无不容者,非为仁也,而仁迹行焉。无不理者,非为义也,而义功著焉”[4]549,又说“夫黄帝非为仁义也,直与物冥,则仁义之迹自见”[4]373,结合如上所言之“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可见以仁义等为圣人之“迹”是郭象的一贯性观点。对于仁义、礼乐之“迹”,理应“忘”之,因为“爱利出于无心”;但是,仅仅“忘迹”是不够的,还应该“忘”其“所以迹”而“所以迹”者,如上所论,如果是在一种由“形”而及“神”的视角下去把握,则它们其实只是在一种认知框架下对圣人之“冥性”(以及“迹冥圆”)的理解与观念而已。由此,所谓“忘其所以迹者”,是说在体认圣人“坐忘”之工夫论的过程中,不仅要“忘”其“仁义”“礼乐”等外在之“游身”“游形”的形姿与“功迹”的方面,而且要“忘”其内在之游心、游神中“冥道”“冥物”,以及“迹冥圆”的方面。也就是说不仅要把对圣人之“仁义”“礼乐”等名迹的理解、观念,而且要把对圣人之“冥性”和“迹冥圆”的理解、观念等均从自己的心、神中“遣”之、“忘”之,进而达到一种“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的超越心境。故所谓“坐忘”者,即一“奚所不忘哉”的“兼忘”化境也。依照郭象认识,此“迹冥兼忘”化境也是一“未尝不适”的“至适”之境。

(三)“兼忘”化境

依据“愈忘之,愈有之”的道家无为法则,所谓“迹冥兼忘”的超然化境,意味着对圣人真实之“无迹”存在的默会和玄冥。郭象说:

苟不能忘形,则随形所遭而陷于忧乐,左右无宜也。[4]922

忘视而自见,忘听而自闻,则神不扰而形不邪也。[4]382

百体皆适,则都忘其身也。[4]662

唯傀然无矜,遗形自得,道乃尽也。[4]923

夫遗生而后能忘忧,忘忧而后生可乐,生可乐而后形是我有,富是我物,贵是我荣也。[4]610

这是“忘形”“忘身”“遗生”。由于“迹”是圣人身形、形姿的对象化,故至少在圣人自身处,“忘形”“忘身”和“遗生”能使圣“迹”的发生和作用失去根基,从而变得没有可能。“忘,故能有。若有之,则不能救其忘矣。故有者,非有之而有也,忘而有之也”[4]537,所以,对“形”“身”“生”之“忘”带来的不是它们的失落,而是它们的保存和成全,是圣人之“无迹”存在的真实实现与圆成。这里可以以仁义为例进一步说明。郭象说:

事至而爱,当义而止,斯忘仁义者也,常念之则乱真也。[4]480

凡名生于不及者,故过仁孝之名而涉乎无名之境,然后至焉。[4]499

斯乃忘仁而仁者也。[4]524

夫仁义者,人之性也。人性有变,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过去则冥,若滞而系于一方则见。见则伪生,伪生而责多矣。[4]519

“言仁义之誉,皆生于不足”[4]524,故真实的仁义之性的实现,其实不在于张扬仁义的旗号,而在于“忘”之、“过”之,在于“游寄而过去”,而不能“滞而系于一方”。盖“游寄而过去则冥”,“冥”即冥合于仁义之真性,故“事至而爱,当义而止”;“滞而系于一方则见”,“见”即外在式的呈显,即“徒得形表而已”[4]337,故“见则伪生,伪生而责多矣”。与“仁义”的名誉、名迹式存在相对,这种“仁义”之“性”的真实实现,在郭象看来,它是一种“无名之境”,由此他提出了“至仁”的概念。郭象说:

夫至仁者,无爱而直前也。世所谓无私者,释己而爱人。夫爱人者,欲人之爱己,此乃甚私,非忘公而公也。[4]419

无亲者,非薄德之谓也。夫人之一体,非有亲也;而首自在上,足自处下,府藏居内,皮毛在外;外内上下,尊卑贵贱,于其体中各任其极,而未有亲爱于其间也。然至仁足矣,故五亲六族,贤愚远近,不失分于天下者,理自然也,又奚取于有亲哉![4]498

冥山在乎北极,而南行以观之;至仁在乎无亲,而仁爱以言之;故郢虽见而愈远冥山,仁孝虽彰而愈非至理也。[4]499

显然,“至仁”是指一种“无爱”“无亲”之“忘”境中的对己物真性的普遍性的实现。因为是普遍性的实现,故谓之“至仁”;因为是在“忘”境中的无心而自得,故谓之“无爱”“无亲”。因为此“忘”境的双向性与普遍性,有时郭象亦称之为“兼忘”。郭象说:

夫至仁者,百节皆适,而终日不自识也。圣人在上,非有为也,恣之使各自得而已耳。自得其为,则众务自适,群生自足,天下安得不各自忘我哉!各自忘矣,主其安在乎?斯所谓兼忘也。[4]500

《庄子序》曰:“至仁极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已能,忠信发乎天光。”[4]3可见“兼忘”即是“无亲”之“忘”境的普遍化。在“至仁”之境中,天下群生皆各自得,圣人百姓,各不自识,而人己“兼忘”,这是至忘和至适之境,也是无名和无迹之境。

总之,郭象的“迹冥”观建立在其心性论的基础之上。“自然”之“道”本身具有窈冥昏默的性质,圣人以无心无知的方式“冥合”大道,由此获得圣心之“游乎方外”的“冥然”境界。圣人由“冥道”而“冥物”,因“游外”而“冥内”,“游外”与“冥内”的相因、互成是郭象心性论中的“至极”之“理”。与“冥道”的主体为圣人之心、神不同,“冥内”“冥物”之主体实为圣人之身、形,并在与时世、外境的“冥合”中与物婉转、随时流变,自然存在着物我、身心、内外的泯然合一。圣人之“实”为“冥道”与“冥物”的身心、物我的合一性存在,它们为圣人之“内性”,为其“所以迹”。而所谓“迹”则是在世人(后人)“见形而不及神”的视域下圣人“游外冥内”之对象化、模式化的外在行径与形姿(及其之多种形式的、泛化了的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各种影响、作用与痕迹)。与圣人之“迹”的外在、板结、凝滞特征不同,圣人之“所以迹”是浑然、灵动和流动不息的,故“所以迹”实乃“无迹”,而“迹”“冥”之间主要是一种冲突和隔遮的关系。但是,倘若能“见形而及神”,则在一种认知式的对象化视域与研究框架下,对圣人之“迹”(“名迹”)的理解也能获得其内在“冥”性的支撑和贯注,从而可以在一定意义上发掘出“迹”“冥”之间统一和圆融的方面。“迹冥兼忘”是郭象眼中圣人之“迹”“冥”关系的终极境界,是在“坐忘”的工夫论下对“迹”“冥”(“所以迹”)观念的彻底清空,并由此而臻至“无所不忘”的超然化境。因为“愈忘之,愈有之”的道家无为法则,所谓“迹冥兼忘”的超然化境,其实即是圣人的“无迹”存在,是其真实“冥”性的实现,是在“游外冥内”中对自然之“道”和天地万物的默会与玄冥,也是“至仁”之境中仁义礼乐的真实存在之自然性的实现与共成。对郭象“迹”“冥”观的研究可以深化我们对郭象哲学的整体理解,尤其是促进我们对其心性论的把握。对于圣人之“名”“迹”,郭象基本上采取的是贬抑与否弃的理论立场,在社会历史观中发展为“逐迹失一”和“捐迹反一”的理论,对此我们将另文论述之。

注 释:

①参见《康熙字典·亅部》“了”:“ 慧也,晓解也。又讫也,毕也。”

②戴琏璋先生指出“冥‘是取’玄合‘浑化’的意思,‘与物冥’即与物玄同于自然,彼此相忘,浑然一体之意”,又说“郭氏由返于冥极、与物相冥的工夫而发展出一套道家式的治国之道”。应该说,当“物”取自然事物、天地万物的含义时,“与物冥”指己物之玄同浑化,且尤指在生死观上的随变任化、无所不“吾”;而当“物”取群品、庶物的含义时,“与物冥”指人间世中对群品、庶物的因任与随顺,且尤指圣人治世的外王功业。参见戴琏璋著《玄智、玄理与文化发展》第280、284页,“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2年版。

③郭象在《庄子注》中说:“若乃任驽骥之力,适迟疾之分,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众马之性全矣。”(见郭庆藩著《庄子集释》第333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又说“人迹所至为通达,谓今四海之内也”(同上第892页),“盘辟其步,逶蛇其迹”(同上第705页),“理解而无刀迹,若聚土也”(同上第123页)。这些“迹”字都是足迹、痕迹的意思,从而与“履”“行”相对而言。

④参见郭庆藩著《庄子集释》:“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死生,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也。”(第266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下同)

⑤参见郭庆藩著《庄子集释》“主能任其自行,故无迹也”(第446页),“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无迹”(第556页)。

⑥参见郭庆藩著《庄子集释》“随时而变,无常迹也”(第519页);“在彼为彼,在此为此,浑沌玄同,孰识之哉?所识者常识其迹耳”(第439页),“皇王之称,随世之上下耳,其于得通变之道以应无穷,一也 ”(第384页)。

⑦“之、哙”指燕王哙仿效尧舜故事,他禅让王位于燕相子之,结果却陨身危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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