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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后期吴中多狂狷之士的文化反思

2021-03-07李祥耀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36期
关键词:吴中士人知识分子

李祥耀

(杭州师范大学,浙江杭州 310012)

明中期,士风靡溃,软媚、逐利、享乐、讲学之风盛行,士人心态躁竞、偏执,部分士人言行逐渐偏离传统规范,呈现出一种狂狷之势。此时,随着经济的发展,吴中文学出现复兴之势,士人信心十足,他们喜好享乐,推崇复古;部分士人由于各种复杂原因,言行尤为狂狷。这些狂狷之士或狂妄自负,或性格偏执,或喜怒无常,或行为荒诞,甚者沉溺酒色,不能自拔,杨循吉、桑悦等人可为个中代表。

明中期,吴中地区多狂狷之士,原因众多,这与明初以来政府对吴中的严厉打压直接相关,也与士人坎坷的仕途经历有关,部分士人家庭生活惨淡也是重要诱因之一; 而归根结底则是经济大发展背景下,急剧上升的士人数量与相对狭窄的政治上升空间的矛盾所致。

狂狷之士大多性格乖张,文学思想各异,产生的文化影响也各不相同。如何考鉴这一文化现象,对研究中国文学、中国社会体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1 狂狷之士的文化价值

狂狷之士言行旁溢侧出,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诉求背道而驰,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群体是完全消极的、有害的。明中后期吴中狂狷之士文学思想多元、包容,张扬文学个性,部分士人文学思想叛逆性极强;他们大多才华出众,在诗文、书画等领域颇有建树。

1.1 叛逆性文学观念导引后世文学

吴中狂狷之士数量众多,桑悦、文徵明、王宠等人的思想相对温和,杨循吉、祝允明、张凤翼等人的思想则颇具叛逆性。杨循吉不屑时流,对骈文、白(居易)诗及宋诗大加赞扬,其文学观念已与七子之流迥异。弘治十二年后,他的文学思想更趋叛逆,提倡“观诗不以格律体裁为论,唯求能直吐胸怀”,强调作家的主体地位,对古人权威提出质疑:“大抵景物不穷,人事随变,位置迁易,在在成状,古人岂能道尽不复可置语?[1]”这种古今平等的文学观念在当时甚是叛逆,但与中国文学发展的总体趋势完全一致。祝允明批评杜诗、攻击宋诗,甚至对《孟子》和唐宋散文提出批判,其思想有离经叛道之势。但他批评后人学习前代经典时“耳学胶怀”“随声逐景”“未识世间有何典籍,话及文章,辄已能道韩柳欧苏之目”[2]的现象,直中明人不读书、好空言之弊病,更为清初文学指明方向。张凤翼酷爱俗文学,他在《水浒传序》中说:“当时,南牙北司,非京即贯,非球即勔,盖无刃而戮,不火而焚,盗莫大于斯矣。宋江辈……建旗鼓而攻之,即其事未必悉中传所言,而令读快心,要非徒虞初谬悠之论矣。乃知庄生寓言于盗跖,李涉寄咏于被盗,非偶然也。兹传也,将谓诲盗耶?将谓弭盗耶?斯人也,果为冠者耶? 御冠者耶? 彼名非盗而实则盗者,独不当弭耶?[3]”张凤翼严厉抨击宋代昏庸腐朽的政治机制,认为蔡京、童贯、高俅、方勔等人才是祸国殃民的大盗,宋江等人只不过是被迫“建旗鼓而攻之”。而他所说的“名非盗而实则盗者”,明显有桑槐之意,隐晦曲折地对时政提出批评。这一言论无疑提高了《水浒传》在当时的文学地位,导引了后世俗文学的健康发展。

1.2 引领艺术事业大繁荣

明中后期,大量狂狷之士隐退吴中,各随性情,在抛弃时文之同时,将大量精力投入到书法、绘画等艺术领域。沈周、文徵明、唐寅等人的画作突破了南宋院体绘画、元四家的画风,在山水画、花卉画、人物画等领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开创了吴门画派的盛世局面。与此同时,部分吴中狂狷士人的书法造诣也达到了新高峰,文徵明的小楷、祝允明的草书、唐寅的行书、王宠的楷书皆享誉一时。在戏曲领域,张凤翼自罢官后便杜门不出,度曲自娱,创作出《红拂记》《祝发记》《灌园记》《窃符记》《虎符记》《扊扅记》等著名作品。他曾与次子合演《琵琶记》,并自饰蔡伯喈,其子饰赵五娘,观者云集,父子二人毫不在意。张凤翼与梁辰鱼交往甚密,二人一起引领着明代戏曲向纵深方向发展;在二人身边,又有郑懋庸、陆采等曲作家,创作出《玉玦记》这样名动一时的作品。至明后期,吴中戏曲之繁荣已足堪称派。可以说,明中后期吴中绘画、 书法、 戏曲艺术事业均获得了长足发展,这与狂狷之士的贡献密不可分。

2 狂狷之士辈出的深层原因

2.1 经济发达背后的政治打压

造成明中期吴中地区出现大量狂狷之士的诱因非常多,有地区文化传统的因素,有家族基因的因素,也有个人经历的因素,其中最为直接的因素当属经济因素。明中期,以苏州、上海为核心的江南经济高度发达,这里“是中国经济最进步的区域。这里稻米的产量最高,也是上市产品的一部分。现金交易更加频繁,城市人口更多,造成了粮食作物及其他产品的更多需求”。在吴中,“苏州的市场数从1 400年的30 个增至1 520年前后的45 个”[4]。经济的高速发展,带来教育业的进步,富裕起来的吴中士民更愿意把子女引上富裕则学,学优则仕的传统道路。据陈宝良《明代儒学生员与地方社会》[5]的统计,嘉靖年间,苏州一府的生员总数高达1 500 人左右,这个数字在当时来讲已恐怖至极。经济的发展,不仅产生了大量的财物,也带来大量亟须政治上升空间的知识分子。文徵明曾在《三学上陆冢宰书》[6]中对当时的情况进行过统计,当时苏州约有生员1 500 人,3年出贡人数约20 人,概率约1.3%,中举人数约30 人,概率为2.0%;合计起来,获晋升者约50 人,约占生员总数的3.3%。3年之中,约96.7%的生员无出仕之路,因此造成大量人才堆积。

而造成人才堆积、 狂狷之士大量出现的根本原因正是吴中士人不得不面对的政治因素。元末混战之时,张士诚据守苏州,依全民之力与朱元璋对峙。明朝建立,对苏州的政治打击接踵而至,士人的政治上升空间被急剧压缩,“达则兼济天下” 的宏伟目标无法实现,他们唯有“穷则独善其身”,大量士人政治上寻不得出路,只有借助精神生活进行自我安慰,久之,内心苦闷,无法排遣,言行变异,或狂或狷,不可避免。至明后期,随着政治打压地减缓,吴中的政治生存空间慢慢扩大,士人上升渠道渐渐拓宽,随之而来的一个文化结果就是狂狷之士的数量明显下降。

2.2 文化积怨之下的体制性死局

审视明中后期吴中狂狷之士的曲折历程,可以得到一个非常清晰的文化暗示,即经济发展在创造大量物质财富之同时,也有可能累积大量的文化积怨,形成这一文化积怨的根本原因是储备了大量文化财富的知识分子无法实现内心精英式的政治抱负,在无法寻得上升空间、无法直接发泄内心积怨的情况下,传统文化滋养起来的知识分子非常容易走向狂狷化的自我变形之路。而从张献翼等个别极端案例来看,内心变形的知识分子不仅会迅速抛弃精英身份,甚至可能自我戕害,自甘沉沦,成为令人侧目的文化异类。如何疏通经济繁盛背景下大量知识分子的精英诉求,表面上看是一个文化命题,本质上仍是一个政治命题。

如果残酷压缩狂狷之士的上升空间,不论这种残酷压缩是一种不必要的错误操作,还是基于整体考量的不得已之举,它必将导致明中期吴中地区般的奇特景象,形成国家与知识分子间潜在的文化对峙。但如若盲目拓宽知识分子的上升空间,往往又会形成晚明式的政治乱象,文人互纠,党争误国,官僚机构臃肿,经济负重加大,政治运营滞缓,甚至导致政治体系崩溃。这一困局因经济而产生,但亦不可单纯加大经济调节力度,以北宋为例,赵匡胤力图通过扩大官员数量的方式弱化各级官员的权力,这间接促进了北宋科举制的大发展,也为各阶层知识分子拓宽了上升渠道,但他大幅提升官员经济待遇的举措就颇值商榷,因为这直接加重了帝国的经济运营成本,最终导致帝国的瓦解。大幅压缩知识分子上升空间,绝不可取;大幅提升其上升空间,亦不可行;通过体制内加大经济补偿的方式进行安慰,有可能深陷泥潭。经济盛世的背景下,传统体制如何满足大量知识分子的精英需求,几乎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3 狂狷之士辈出的破解对策

3.1 确保体制的廉洁性

从杨循吉、祝允明、张献翼等人的相关作品可以看出,一些狂狷之士在退出政治体制之后,言辞变得异常犀利,对社会弊病的抨击也毫不留情。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多以精英自居,他们往往以传承传统文化、承担道德教育、匡救社会危机为己任,自觉肩负起批评社会、监督政府的特殊职能,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生态中一个稳定的存在,这一现象也被中国传统文化所默认、接纳。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具有较为强烈的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整个国家得以良性运转的一个保证。而如何因势利导,正确导引这种批判精神,首先必须保证体制的廉洁性,自我消弭不良因子,这样方能提前削弱知识分子批判精神背后潜在的攻击性。廉洁的政治体系是国家正常运转的必要条件,也可让知识分子欲批而不愤、不厉,欲言而不狂、不狷。

3.2 合理分流与下行补偿

从明中后期吴中士人群体的经历来看,吴宽、徐祯卿、都穆等人仕途相对通畅,个性相对比较温和,与杨循吉、唐寅、祝允明、黄省曾、张凤翼等仕途淹蹇的狂狷之士形成鲜明对比。这说明要满足传统知识分子的精英诉求,避免他们自我变形,甚至给社会带来负面情绪,仍需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们的政治欲望,保持其上升渠道的畅通。但晚明的历史经验亦表明,过度拓宽其上升空间,不加以合理约束,文人相轻的旧习,很可能引发无休止的党争。因此,在适度提供政治空间的同时,合理“分流”就显得非常重要,而这正是传统社会狭隘的阶层体系所无法解决的,仕、农、工、商的阶层体系不仅等级森严,也没有在观念上给仕阶层提供下行的理论解释,更不可能提供相应的下行补偿,部分士人无望上升,羞于下行,言行极容易产生变形。随着传统社会制度的打破,新制度给破解这一难题提供了大量的可行性。

面对大量积压的知识人才,在不可能提供上升空间的情况下,拓宽知识分子的下行渠道、拓宽知识在社会实践中的应用范围显得尤为紧迫。几千年来知识分子形成的心理自豪感,会让他们在下行过程中产生落差感,甚至是自卑感,既然这种下行无法避免,则需要在另一个层面对其进行合理的下行补偿,而最为有效的、 具有正面社会价值的补偿手段当是提高知识的经济价值,让知识分子既能学有所用,又不至于在体系之外产生落魄感,而是引发自我认同感。当然,这种下行过程中的经济补偿绝不能完全来自体制之内,“学在四夷”的背景下,数量庞大的知识分子一旦完全纳入体系,这将是国家的灾难;因此,在体系之外建立起知识分子自我生存之道,以社会补偿方式提高知识的社会经济价值就至关重要。

3.3 重新调整对知识功能的认知

从本质上讲,明中期以来吴中狂狷之士之所以为狂狷的原因当是其精英理想的破灭。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源于中国传统文化自身对世人的道德要求,在这种道德要求中,知识分子大多将掌握的知识精英化,甚至是神圣化。这就从深层上触及知识本体论、功能论的相关话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中国传统文化赋予知识以精英地位,强调其治世、救国的功能,往往对其描写生活、抒写个人情怀的功能不屑一顾。明中后期以来,吴中部分狂狷之士在创作中体现出一种鲜明的世俗化倾向,呈现出主动弱化知识精英地位的倾向,这种倾向是其上升无望后的被动选择,客观上也符合中国文学的整体发展趋势,但他们对知识功能的重新定位却值得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将知识精英化的做法在其早期的确可将知识分子纳入体制,为其所用,但这从根本也遏制了知识功能的全面发展,强调知识治世、治人的功能,却忽略了知识治物、记俗的功能,这直接导致了中国传统文化在长时间内文、史、哲等社会学科的高度发达,自然科学等相关学科被视为奇技淫巧。重新调整对知识功能的认知,扩大知识功能的领域,不仅有利于健全中国文化的知识体系,也能在大程度上降低知识分子对知识精英化的期盼,合理扩大知识的下行区间,将大部分知识分子分流至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这也是防止其滋生狂狷心态的一个最终举措。在重新界定知识功能之同时,必须注意一个问题:扩大知识功能的领域,不意味着放弃知识的精英功能,相反,精英功能是必须时刻强调的功能,放弃此一功能,必将导致精英话语迅速集中到少部分人手中,形成强大的政治专制。

4 结语

明中后期以来吴中狂狷之士以另类面貌出现,但他们从未、 也不可能提出任何触及传统文化核心利益的观点;同“达则兼善天下”的京城文学一样,“穷则独善其身”的吴中狂狷之士仍然是传统文化的维护者,他们最高的人生理想都是“如逢渭水猎,犹可帝王师”。狂狷之士推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其叛逆思想直接推动了中国文学的进程,虽然他们不可能完成文学革命的任务。新文化运动时期,深受外来思想浸染的陈独秀、鲁迅、胡适等人,以民主、科学为旗帜,力倡文学革命,中国文学才真正迎来独立的革命分子。由此可见,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而言,改革因素大多来自体制内部的边缘文化,革命只能源于外部全新的异质文化。明中后期以来的吴中狂狷之士只是体制内部的一次自我调整与改良的产物,他们指向未来,但不代表未来。而如何消弭现代式新狂狷之士的破坏力,成为现行文化、体制必须慎重考量的一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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