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生活世界
——论伽达默尔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当代意义
2021-03-07苏振甲
苏振甲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引 言
近代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与世界的距离缩短了。海德格尔描述了这种现状:“过去人们要以数周和数月的时间才能达到的地方,现在坐上飞机一夜之间就可以到了。早先人们要在数年之后才能了解到的或者根本就了解不到的事情,现在通过无线电随时就可以立即知道了。植物的萌芽和生长,原先完全在季节的轮换中遮蔽着,现在人们却可以通过电影一分钟内把它展示出来。”[1]对人们来说,这是科学技术取得的巨大成就,标识着时代的进步与社会的整体发展。但科学技术发展造成的困境仍然存在,它甚至比进步带来的便捷更加切近地困扰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换句话说,这种实际的时空压缩消除了人的存在和行为所应该具有的回旋余地。
在这样一个完全科技化的时代回答关于存在的问题,以及尝试为人类开启关于未来发展的基本视域,对解释学来说,不仅是时代之所需,而且是其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解释学,就是理解作为实践哲学存在的涉及人类本质性领域的问题。而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对人类自我存在的问题做出全新的理解。这个理解伴随着解释学的展开,深入到存在的源始领域——生活世界中去了。理解存在并不是对存在这个概念的理解,也不是对某个对象性事物的理解,而是一种对人们如此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的理解。它需要一种参与其中的发生学意义上的理解,这种理解以实践哲学的姿态展示出来。因此,对实践哲学来说,自身的不断展开乃是人类对自身生存于其中的生活世界的不断参与改造,或者说是一种基于全新理解视域的对生活世界的重建。解释学发展到当代,其实践哲学的韵味越来越明显,它要求人们必须放弃以往对象化的理解方式,主张通过参与其中的方式对自我存在的问题做出本真的理解。因此,越是强调理解的发生,就越是凸显实践的整体意味。对实践哲学来说,这种参与其中的对自我的理解本质上就是对生活世界的重建。因为一旦这种理解发生,就意味着一种对世界的认知视位的转变,它逼迫着人们对生活世界做出应有的改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展开来的主要意味就是要通过对自我存在的理解,重新建构生活世界。
因此,我们应该拥有何种知识,甚至我们应该拥有何种世界,就成为一个需要反思介入的问题。伽达默尔基于解释学的反思为人类留置这种自由空间即开启一门讨论人的存在和行为意义的实践哲学奠定了基础,这种实践哲学构成了我们理解自身以及世界的绕不过去的一道门槛。也就是说通过实践哲学,努力恢复生活世界的真理性,并在反思基础上重建我们的生活世界是必要的。基于此,笔者着重从三个方面论述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在重建生活世界的当代意义。
一、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传承性意义
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其传承性主要表现在对古老传统的承继,并在此基础上探查我们时代此在存在的本质处境。对古老传统的承继,乃是对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的反思与承继。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长期以来被遮蔽着,“其实践哲学的性质和意义没有获得必要的重视与展开”[2]。因此,对伽达默尔来说,重新解蔽实践哲学的真理性,乃是解释学的重任。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传承性主要体现在历史性、联结性和开创性三个维度上。
(一)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历史性
解释学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关联着古希腊的神话世界。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叫赫尔墨斯(Hermes)的神,“其职责是将宙斯的旨意传达给人类”[3]。伽达默尔将赫尔墨斯这个词用作解释学(Hermeneutik)的命名,不仅凸显了伽达默尔本人的古典学修养,而且更加突出了解释学扎根于传统的意义特征。在解释学的古老形象中,暗含着伽达默尔本人对解释学的重要理解,即“把一种意义关系从另一个世界转换到自己的世界”[4]714,从这个意义来说,解释学就是一门神使的学问。解释学之所以能成为实践哲学,乃是因为它强调的理解和解释并非单纯是对文本的理解,而是对此在存在的理解。在理解和解释过程中,探查此在的源始存在境遇,这种结合人的行为的具体处境而生发意义和真理的实践哲学本身,乃是解释学的普遍处境。正是在解释学中,这种意义和真理才显现出来。
在解释学的视野中,历史是一种效果历史,它不是客观的外在事物,而恰恰是属于此在本身的一种具有活生生影响力的历史。因为“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4]424。对解释学来说,理解事物本质上就是理解历史,而理解历史就要跳出客观主义历史主义的基本视角,把历史理解为效果历史,从而为实践哲学介入此在生命活动并进一步肯定生活世界的真理性奠定基础。
(二)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联结性
苏格拉底在申辩时说:“只要我还有生命和能力,我将永不停止实践哲学,对你们进行规劝,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5]苏格拉底提到的实践哲学乃是对哲学的实践,是向众人阐明一种真理的生活方式。在凸显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联结性方面,这种突出的中介作用也可以用苏格拉底的名言来说明,即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本身乃是联结真理与生活的桥梁。在伽达默尔看来,现象学对生活世界真理性的揭示,经过海德格尔对存在问题的阐发,为解释学进入生活世界开辟了道路。
一直以来,柏拉图主义的理念论作为形而上学的所指占据着历史的主要地位,真理与现实处于绝对的对峙状态。我们的生活世界不具有真理性,它在易逝中缺少持存。但胡塞尔恰恰相反,首肯了生活世界的真理性,将科学赖以为基的普遍性扎根于此,并指出生活世界相对于科学的先验性。因此,作为一种解释学的理论来说,实践哲学就是要真正把生活世界的真理性确立起来,并通过搭建形而上学与存在论之间的通道,把一种隶属于此在的本真存在意义解释出来。亚里士多德很早就看到了这种此在的知识,即一种不可教亦不可学的作为一种实践智慧的实践知识[2]。这种知识与人的存在处境紧密关联,它不具有永恒性,而是随着处境不断生发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联结性就体现在对活生生的人的此在生命存在的真正切近上,它联结着人与存在。联结着作为理论知识的科学知识与人的实践。可以说,只有在实践哲学中,并且“在这种实践意识中,才能把科学和人关于自己的知识结合起来,人们生活在自我疏远不断增长的情况中,也亟须这种结合。可以说,现当代实践哲学的兴起就是服务于这种结合工作的”[6]。
因此,联结性成为实践哲学不断传承发展的主要特性,它不仅联结起了历史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联结起人与存在之间的隔阂。正是这一联结,使得人们将实践哲学作为解释学的主要内核予以确认。在解释学层面对存在意义的阐明,旨在将人们对生活世界的真理作为本真存在的真理关涉进人的生命之中。这正是实践哲学所要展开的一种基本形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解释学之联结性所表达出来的传承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三)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开创性
开创性体现着理解的开创性,对此在存在境遇的理解以及对文本自身的理解中,“理解不再是一种复制行为,而是一种创造性行为”[7]。这种创造性对于解释学来说,是一个对理解行为的再次重塑,可以说是一种具有开创性的行为。理解何以发生,何以能理解某个东西,在被理解者所理解的事物与事物之间具有何种关联等问题是解释学必须回答的问题。而解释学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是一种心理主义的神经剖析,而是向自身存在处境的再度回归。在海德格尔看来,任何一种理解都包含着特定的视位,以及理解者秉持的存在经验,这些东西作为一种前理解的基本状态始终是影响理解发生的有效因素。因此,任何理解本身都不是一种完全回到源初事物本身的理解,而是在面向事物本身的现象学原则要求下的一种开创性理解。虽然柏拉图只有一个,但对柏拉图的理解却千差万别,柏拉图的理解对不同的理解者有着不同的含义。考虑到这种因素,恰恰在于理解者自身拥有的存在经验开创性地从被理解事物中获取了朝向自我存在的丰富含义。在这种意义上,任何理解,都是一种开创性理解,它意味着事物跳出了原来的存在界限,进入到当下的视域内,成为一个可被当下理解的事物,否则,柏拉图的书只有柏拉图能懂,其他人都不会懂。
伽达默尔指出:“我们也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即在我们的理解中,那些未得到承认的预期始终在起着作用。”[8]在解释学看来,我们对任何事物的理解和解释都无法摆脱我们自身的存在处境。这种处境被其称之为“解释学处境”,因此承认这种处境,就是承认作为当下此在的存在有效性,从而在理解的实践中理解事物。而这种在理解的实践中对事物的理解,就是此在对自身存在的理解,在理解到事物的整个解释学处境的时候就已经理解了自己的存在境遇。因此,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开创性就在于这种对理解本身的强调返回到了事物能被如此这般理解的存在论地位,事物从一个客观的物进入到了此在的世界,成为一个向此在照面的事物。经过理解的实践参与,事物从原有的场域中挣脱出来,超越了自身的限制,并进一步将意义的理解视域延展开来。从这个角度出发不难看出,解释学实践所强调的意义就是被当下此在基于自身存在而创造性理解的事物。在这种理解处境中,事物的意义才可以被我们理解。否则,任何事物就是不能被理解的,而一个不能被理解的事物就是一个死物。
一种理论在本质上所取得的突破性成就恰恰体现在开创性上,因为它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理论视野。对于解释学而言,开创性凸显出理解的重要性,是对理解行为基于存在论层面上的把握,理解不仅仅是对某一问题的理解,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就是一种对自我存在的理解。这是一种新的理解观,同时也是一种理解事物的独特维度,即只有从那种对自我存在的理解出发,才能真正把解释学作为一种存在论的最新形态展示出来。因此,解释学的开创性作为传承性的一个特征就表现出来了。我们之所以能将一种理论传承下来,不仅是因为它能对世界做出解释定向,而且是因为它开创了一个理解世界的新维度或新视位。解释学承认这种新视位,并且认为它是解释学解释世界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先验因素。解释学在存在领域的不断推进,就是基于这种存在论的解释视位,把人对自我存在的理解作为实践着的理解重新纳入生活世界,并要求人们对自我存在于其中的这个生活世界一并予以理解。这种在世界之中对世界的理解就是一种参与式、实践式的理解,其本质就是对生活世界在理解的基础上加以重建,从而让生活世界不断趋向完善。
从以上三个方面来论述伽达默尔解释学实践哲学的传承性,就是要明确承认理解作为一种实践乃是向本真存在的回归。这不仅在具体的解释学实践哲学的理论发展史上有其传承性,而且为推动存在论发展做出了贡献。正是在传承性上,重新把高空漂浮的真理理念接回到地面,使其回归到生活世界,为重建生活世界提供基本的存在论支持。
二、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普遍性意义
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普遍性主要包括理解的普遍性和实践的普遍性。所谓理解的普遍性,就是指出理解的本体论地位[2]。此在存在着就是在理解着,此在不仅理解着他自己,而且还理解着他人。这一论断提出了这样的前提,即理解的普遍性关涉人类共在这一基本的社会学事实。海德格尔指出:“世界向来已经是我和他人分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就是共同的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9]138这种共在的现象学事实是一个先验的条件,必须承认这个条件才能谈论此在在世的问题。这个先验条件决定着对此在与他人此在的理解。每个此在都在理解世界也在理解世界之内的他人。因此,伽达默尔强调:“如果人应该互相共同生活,那他们在社会中确实就必须互相理解。”[2]而所谓实践的普遍性,是指对一种解释学处境承认的普遍性。每一种理解都有特定的理解视角。现象学启发我们,看待事物的位置和立场决定了所看到的事物。这就是说不同视位的人所看到的事物是不同的。这种差异性决定了理解意义的价值。这是一种解释学的处境,它与实践相关,也即是与此在的具体存在相关。这种现象学的看问题的方式,将实践哲学在实践层面的普遍性推进到了方法论的地位。因此,对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来说,这两种普遍性是自身介入生活世界的先验条件。
(一)理解的普遍性问题
就理解的普遍性来说,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问题,即对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理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有科学知识都是精神科学,这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体现得特别明显。但这里所指的精神科学专门指代解释学传统所强调的人文科学,特别是狄尔泰发展出来的解释学传统。因此,这里的精神科学指的是区别于自然科学的一切科学,它包括了所有的人文社会历史领域。不管是精神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都存在理解的普遍性问题,而且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之本质问题的阐明离不开解释学所强调的理解。
1.对精神科学的理解。伽达默尔指出,近代以来的科学知识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创制知识比较接近。这种对应是有特定含义的,即在亚里士多德对知识分类的基础上将重新确认近代科学知识的地位。亚里士多德将知识具体分为理论知识、实践知识与创制知识。对伽达默尔来说,从亚里士多德的这个知识分类基础上来看近代科学知识,就会明白,科学知识并不是人类此在在世的唯一知识形态,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两类知识,甚至它们比第三类知识更为重要,特别是实践知识,它更具有独特的存在性。
在伽达默尔看来,近代以来人们对科学的理解不是整全的,它具有一种狭隘的片面性,这种片面性不仅将科学知识把握为唯一形态,而且还忽视了更为重要的实践知识。也就是说,近代以来人们之所以走上科学的道路甚至最终走进技术化的困境,乃是遮蔽真正的实践处境的产物,而这种处境作为现象学指明的真理性存在需要在当今得到真正的发展。因此,伽达默尔认为,要想重新理解这种存在处境,就必须重新理解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哲学,因为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对这种知识形态做出了最早的理论说明。而要理解实践哲学,意味着就要理解哲学本身,即何为哲学。
精神科学研究的不是客观世界,而是对人自身和人创设的世界的认识,它与人的存在和生活意义的自我理解相关联,而自我理解的完成乃是一个解释学的事件[2]。在这个意义上,这种结合人的行为的具体处境而生发意义和真理的实践哲学本身,乃是一个普遍的解释学事件。正是在解释学中,这种意义和真理才显现出来。由此可见,实践哲学所具有的普遍意义昭然若揭了。实践哲学的普遍性奠基于理解的普遍性。而理解的普遍性关涉于人类共在这个事实。
2.对自然科学的理解。自然科学为什么需要解释学,也即是说,解释学为什么能参与到自然科学中来?通常看来,自然科学与解释学之间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因为自然科学讨论的都是客观现象,诸如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一切自然现象,而解释学仅仅是一种人文科学的形态,这两者之间具有绝然的界限。但正是这样一种客观性的科学知识,本质上无法超越自身的界限。正如海德格尔所强调的,科学不思[10]。科学不思想,乃是因为科学无法回答自己的本质领域的问题,即对自身何为这个问题无法做出回答。在海德格尔看来,它无法通达自身的实事领域。在自然科学的绝对界限处,才是思想的任务。思想需要把一种自然科学与此在在世存在的本质性关联起来,从而把整个自然科学的基础在存在论上予以廓清。
在伽达默尔看来,“自然科学中所谓的事实并不是指随意测量的数值,而是表现为对某个问题的回答,表现为对某种假设的证明或反驳的测量结果。即使是为了衡量某种数值而进行的试验也不是由于它最精确地按全部技术规则进行而获得合法性。它只是通过研究所处的境况方才获得它的合法性。因此,一切科学都包括着解释学的因素”[2]。解释学需要通过思想实践进一步考察清楚科学的本质问题,从而达到为其奠基的目的。对当今的人类来说,自然科学的成就毫无疑问是巨大的,它助推了人类研究视域的无限拓宽,并帮助人们获得了之前在日常生活世界无法察觉到的真理形式。日常吃的一块面包,生活中碰见的一株花,在科学的世界中,只是分子和原子的运动而已。但实际上,吃下的是一块面包,而不是面包的分子。现代科学提示说,地球绕着太阳运转,但生活世界中人们感知到的依旧是太阳的东升西落。康德考察了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无疑这是对自然科学本身何为的最早的解释学尝试。理解自然科学,也就是在理解它的基本存在处境,以及这种处境本身向人类显示的意义。
从自然科学表达所使用的语言形式上来说,“一切科学理论都是要诉诸于语言表述形式的,而语言意义的理解问题就是一个解释学的问题,科学语言陈述的意义需要基于整个理论,也需要从解释学情境上,才能获得其意义的真正规定和理解”[2]。正是在这种思想中,伽达默尔将实践哲学作为第一哲学予以确认[6]。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提出的理解普遍性,是人类的一种基本存在方式。人只要在世界上生存着,他就在理解着。这种理解本质上是对自身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的整体性图景的认知。如果借用康德的表述,可以说,理解是人的一种自然禀赋。
(二)实践的普遍性问题
实践的普遍性主要是指对世界的理解不是静止的观看,而是进入到世界之中。这种实践的态度是解释学本身包含着的,即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的解释学如果要达到对世界的理解,必须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跳到世界之外去理解。因此,解释学所要求的理解本质上是实践的理解。理解与实践之间构成了一种世界之内的循环。理解是实践的理解,而实践是理解的实践。理解的普遍性必然导向实践的普遍性。应该注意的是,这里的普遍性不是形而上学的理念的普遍性,而是承认人类共在于一个世界的普遍性,也就是一种生存论存在论上所强调的普遍性。正如伽达默尔指出的:“我们总是生活于人群之中的人,是一种社会的生物;而一个人或其他人只有出于这种人的存在的实践才能逐渐地转向纯粹知识。”[11]44
1.意义关联的生活世界。海德格尔指出,我们的整个世界乃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物与物之间的有着完整的关联,海德格尔将这样的意义关联整体地称之为“意蕴”,“它就是构成了世界的结构的东西”[9]102。此在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不是客观世界,而是一个生活世界或者说意义世界。存在之真理在此在在世中被解蔽。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意蕴整体,人作为活生生的人,作为一个不断存在的人,就嵌在这样的世界中,他并不存在于世界之外,一切事物对人来说都是现象学意义上的物,而不是科学视野中的分子结构。人们看到的是铁器而非铁原子,喝下去的是水而不是水的分子结构。
对如此这般的生活世界之真理意义的阐明,也就是说对于一般世界之存在论意义的本质性把握,需要解释学的在场。解释学提供意义的阐发,并指出一般的理解处境,从而在通达共在的领域,获得一种理解的基本视域。人与人共在的这种普遍实践处境,构成了在世界之内理解的存在境遇。在生活世界,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手势,都具有特定的意义。它们之所以能够被理解,是因为它们是作为人的此在在世的基本实践活动而存在的。实践这个词如果跳出“行动”“做事”的唯一界限,那么它获得的立场是与解释学的处境相关联的。此在共在的基本存在结构成为文化可能的存在论前提。
对于一个共在的充满意义的世界来说,人们的日常存在的展开都是朝向某种物的展开,这种朝向所独有的定向性就是最基本的实践姿态。对人的此在来说,朝向物并始终钟情于物乃是人生在世的存在体现。因此,从存在论上来讲,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操心着物。即便某件事已经做完,人们仍然在操心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操心乃是实践的根本体现。操心并不是对单纯的某一物的操心,它是一种普遍的结构。只要人在世界上存在着,他就在操心着。正如海德格尔指出:“这个世界是作为被操劳者相遇的;这个被操劳者以首先和大多的特征来表征作为周围世界的日常世界。”[12]可以说,正是在这种普遍的实践结构中,人们把事物的真理揭示出来,真理与存在在此达到了某种一致性。它超越了近代哲学所创设的真理的表象性以及表象真理的客观性,让真理与存在真正实现了相互通达。
同样胡塞尔也指出:“世界存在着,总是预先就存在着。”[13]134并且他特意指出了一种揭示生活世界的方式,即理论实践,并强调了这种实践本身的普遍性。理论实践“是一种理论的技巧,是发现和获得具有某种前科学的生活所不熟悉的新的理念的意义的真理的技巧,而这种理念的意义就是某种‘最终的有效性’,普遍的有效性”[13]135。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胡塞尔所指的这种试图揭示生活世界的理论实践情形,乃是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所主张的。正如伽达默尔在自己的哲学自传中对自己理论所做的说明一样:“我对美学的研究,对解释学历史的研究和历史哲学的研究是承袭狄尔泰、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开辟的道路向前走的,将这些研究最终做出一个哲学总结,而且不单单是片面地建构什么,而是以解释学经验的广阔视野在思想上为它们做出内在的安排。”[14]因此,解释学对于生活世界中的共在这一存在前提的确认,对存在意义的解释学介入,说明了生活世界的这种普遍意义关联的实践要求。在实践哲学的视域中,解释学对自身所处的世界的理解和解释本质上是对实践的主张。
2.实践理性的重新主张。伽达默尔强调:“因为在理智概念中的实践的普遍性,把我们全部都包容起来。它因此而使得根本不知道界限的理论的求知欲能构成一种另外的、最高的负责部门。”[11]44追求实践的普遍性,乃是理论的真正目的。作为单纯求知欲的理论,必须将自身导向实践领域。否则,这种理论自身则成为无所依靠的理念漂浮物。知识只有成为实践的知识方才构成自身的存在论根据。
现象学所肯定的生活世界的真理,是解释学试图理解和解释的关于存在问题的真理。伽达默尔就是要通过实践普遍性这个概念,把实践哲学真正导入到此在的存在境遇中,从而重建生活世界。这一重建活动,作为对海德格尔存在思想的着力推进,成为解释学活动的普遍主张。“实践”一词的源初希腊语义就是一种生命体的基本活动。亚里士多德通过知识分类,把实践引入到一种关联人的存在行为和对这种存在行为的反思性把握的知识中,提出了一种基于具体处境而生发意义的实践哲学。它致力于追求的乃是一种普遍的善[2]。在柏拉图的对话中,也能窥见这种对善的真正追求。在对话中,苏格拉底展示了这种以追求善为目的的哲学实践。并且苏格拉底在多个场合提到了这种善,认为值得过的生活就是一种以善为追求的具有德性的生活。可以说,“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就建筑在这种由苏格拉底所体现的真理之上”[15]408。对伽达默尔来说,亚里士多德所谓的生活作为实践哲学的基本对象,乃是具有高度价值的。但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将这种实践哲学作为第一哲学予以确认,反而强调了作为形而上学的理论哲学的普遍价值。因此,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就是要把亚里士多德的这个传统重新续接上,并重新确立实践哲学作为第一哲学的根本价值[6]。
对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来说,沿着生命哲学和现象学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所开辟的道路继续拓展,确认生活世界作为真理的明晰性以及生活世界本身的实践内涵,对进一步把康德的实践理性引入此在世界,从而有效开辟独特的实践哲学道路,具有重大的作用。因此,当实践哲学确认这种生活世界的事实性的时候,并没有从形而上学范畴论的角度追寻脱离于此在存在的概念区域,而是凸显了一种无法从此在存在之中剥夺的基本处境。伽达默尔指出:“我所说的事实是指一种最内在地理解的、最深层地共有的、由我们所有人分享的信念、价值、习俗,是构成我们生活体系的一切概念细节之总和。这种事实性的全体的希腊文是众所周知的‘伦理’概念,是一种通过练习和习惯而获得的存在。”[11]71在这种处境中,实践哲学具有特殊的优先性,对任何问题的解答都必须首肯实践领域的存在论问题,因为作为人来说,世界是整体的,不是零散的,而对世界之为世界的整体把握和思考就是实践哲学的主要任务。
因此,对于重建生活世界来说,需要理性的反思,“因为理性要求正确应用我们的知识和能力”[11]72。科学知识并不是核心的,根本的乃是实践知识,而实践哲学之所以是根本的,就是因为一种理性的自我责任诉求[2]。它将人类的存在及其行为都纳入普遍反思的领域从而实现一种善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以实践哲学为主导的生活世界重建就是在一种共在的存在前提中把善作为价值使命确立起来。如果生活中充满了邪恶,那么这种生活当然是不值得过的。因此,伽达默尔强调:“把一般和个别结合起来,这就是一项哲学的中心任务。它不仅是在理论的一般知识和实践的知识之间进行中介,而且是衡量我们对于共同目标的设定,这种目标是我们自己的文化和整个人类的文化所承担着的。因此,解释学就贯穿于人类自我理解的一切因素之中,而并非仅仅存在于科学之中。”[11]72-73
在伽达默尔看来,亚里士多德所谓的理性和康德所谓的理性完全不同。前者更强调实践理性的参与,而不是实践理性对形而上学普遍性的追求;后者的实践理性所追求的绝对命令“无非只是用抽象的反思表述了每个人的实际的自我责任所说的东西”[15]411。因此,对伽达默尔来说,改造康德的实践理性从而把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领域完全打开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人们总是在实际场境中生活,并且过着一种普遍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需要实际有效的理性主张,实际地切近源初领域追求着善的实践理性,这种理性更加靠近亚里士多德的理性而非康德的理性。因此,伽达默尔说:“我相信,亚里士多德的谨慎以及他对人类生活中善行思考的自我限制归根到底是正确的,它正确地——也许与柏拉图一起——让显然不是简单经验普遍化的哲学思想担负起连接本身的有效性,而且如我们所经验的那样去连接这种自身的优先性任务——而这正是连接我们历史性条件的任务。”[15]413
综上所述,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不仅是一种理论,而且是一种实践,它在肯定人们拥有生活世界真理形式的前提下,不断介入生活,阐明了以实现善为目的的实践的合理性,纠正了单纯朝向科学理性的近代实践主张。同时,它将其自身的普遍性下移到生活世界,并在解释学领域通过强化理解的普遍性从而为开启此在存在真理的显现做好了准备。因此对实践哲学的这种理解,为进一步调谐科学时代理性的偏差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三、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调谐性意义
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调谐性,主要是指实践哲学在调谐人类理性的单纯科学认知脱离具体实践境遇的困境。从人类思想的纵向发展来看,科学与启蒙是相互关联的,并且正是在科学脱胎而出的时候,启蒙伴随而来。一定意义上说,启蒙就是通过科学的方式祛除前科学生活世界的盲目性和不自主性。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启蒙就是人从他咎由自取的受监护状态走出”[16]40。人类历史上发生了三次启蒙,即古希腊反对神话的启蒙、近代以来特别是18世纪以来反对中世纪宗教神学的启蒙以及调谐理性自身造成的困境从而真正确立起自由的自我意识以便更好地发挥理性的真正力量的启蒙[17]。而第三次启蒙的主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的主张,即通过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的介入,调谐近代以来科学与启蒙造成的理性灾难,“使人摆脱科技理性的统治,实现人的自由,促进社会重新步入理性的理想的发展轨道”[17]。这是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内在性诉求。
(一)前两次启蒙的失调
古希腊的启蒙,挣脱了之前的神话谱系,进入到希腊时期所追求的科学境遇中。近代以来以反对西欧中世纪宗教神学为发端的理性启蒙以及18世纪的整个启蒙运动,都将人们从神秘性中带到科学世界中来,这种巨大的历史进步毫无疑问是整个人类理性的觉醒。人们走出各类不成熟状态,以科学的眼界通达基于理性的自由领域,即理性自由地决断一切,这代表着人类理智的进步。
之所以指出前两次启蒙的失调,是因为在两次启蒙后存在着海德格尔所挑明的事实:人们遗忘了存在问题。对存在问题的遗忘,说明了以科学知识为代表的理论理性无法真正解答关于存在的问题。尽管自古希腊开始的西方哲学就试图抓住存在,但实际上,在每一次基于科学诉求的启蒙中,人们总是急切地进入到存在者世界,而无法真正通达存在领域。海德格尔挑明的事实无非是在表达,科学知识追求的客观化与我们的生活世界本身相互脱离,而且科学知识本身无法解答生活世界的真理性问题。特别是自从胡塞尔明确承认生活世界的真理性优先于科学知识世界的真理性后,这种单方面对纯粹客观性事物的追求恰恰是无根基的。
人类在理性启蒙所打开的自由界域内所取得的一切科学成就,本质上具有进步特征,这一点必须承认。但同样,启蒙所依赖的理性并不能完全实现自身所提出的理念,反而对人本身的实践自由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解决理性带来的各种问题,反而比追求理念世界更具有实际性。可以说,人类在科学知识方面凭借着理性的力量取得了巨大成就,却对理性自身缺乏反省,特别是对那些基于理性而来但实际上其结果却超出理性的事件本质上反思得不够。人们似乎认为,只要在启蒙理性的范围内,这些超出理性预期的问题都是可以依靠科学的进步来解决的。但这样一来就恰恰形成了一个怪圈:理性依靠科学在取得进步的同时造成的灾难,又返回到理性本身中去了,而理性对问题的解决策略仍然是诉求于科学的新进展,科学的新进展有时不仅没有解决旧问题,反而滋生了各种新问题。
胡塞尔指出:“在理论之前,我们在生活世界中有直观活动和被直观的东西。在这里产生了一种有关纯粹思维的根深蒂固的假象,即纯粹思维(作为这样的思维,对直观漠不关心)已经具有自明的真理,而且甚至具有世界的真理。这种假象使客观科学的意义和可能性以及它的‘有效范围’都成了可疑的。”[13]163胡塞尔认为,我们的生活世界自有其真理,科学真理并不是真理的全部,把科学真理当成全部真理是有问题的。对生活世界来说,每一物都是鲜活的物、有意义的物,它不是某种分子结构。人类的肉眼只能观察到某物,而不是某个分子。如果不是借助于高倍显微镜,人们根本无法观察到这种分子结构。因此,不能将一种科学认知混同于日常生活。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具有两种不同的真理。
从启蒙的角度来说,启蒙的诉求无法实现,乃是因为其单纯地聚焦了科学理性,忽视了实践理性。对人们的日常生活来说,实践理性比科学理性更为切近。科学理性设定一个目标,按照自身的推论就能立即达成。其实这样的推理忽视了如下情形:即科学研究也是要设定具体的约束条件的,否则其目标是无法实现的。理性诉诸的某个目标,必须有一定的条件保证才能实现,科学是如此,但生活世界却并非如此。因为生活世界的运动乃是一种实践运动,它是人自身参与其中的存在处境,是实践理性的领域。在这个领域,科学理性试图达成的目标不仅不能推进人的自由,反而给人的自由带来灾难,并且完全遮蔽了实践理性的真正作用。因此,前两次启蒙的失调主要是对实践理性的弃之不顾,给实现存在的自由造成了障碍。正如伽达默尔所说:“因为科学越来越清楚地告诉我们: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具备的可能性是有界限的。如果世界按现状继续发展,这个世界就会完蛋。”[11]94
因此,在理性启蒙的视域范围内所展开的一切行动本质上都未能达到自身试图达到的目的。这是理性自身的缺陷,它忽视了一个根本问题,即实践领域的具体展开不是理性规划并按照理性展开的事情,而是一件关涉到自我存在的根本性事情。前两次启蒙之所以走向失调,恰好说明了单纯根据理性之理念,并将其追求的对象当作了一个客观性的存在者,这是无法在生活世界中展开的。因为客观世界之客观性所要求的是一个逻辑世界,它不是作为存在的人的实践世界,这是理性在启蒙的事业中没有发现的。可以说,这种对生活世界的理性诉求,本质上导向了异于自身的领域。亦可以说,人们无法在生活世界单纯按照理论理性的要求实现具体的目的,这对于解释学来说,是一个需要认真予以解决的问题。而这恰恰是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得以出场的根本原因,它就是要在实践上对理性的启蒙做出应有的调谐。
(二)第三次启蒙的调谐
启蒙就是通过科学真理而使人获得自由。但自康德因休谟的怀疑而对理性展开批判始,康德反思到了科学真理本身的局限性,也就是说科学真理所依靠的客观性本质上来自于主体的先验自我。因此,科学真理有其自身的认知界限,它始终必须将自己限制在经验领域,而不能将自己推进到本体领域,用康德的话说,就是“不得不扬弃知识,以便为信念腾出地盘”[13]163。康德的批判为实践理性开辟了道路,对伽达默尔提出第三次启蒙有积极的借鉴作用。
在伽达默尔看来,近代科学作为一种陈旧的封闭知识体系无法在实践领域的具有确定性指向的生活本身以及具体实际的行动知识两者之间取得平衡[11]94,在这个意义上,近代科学本质上忽略了实践理性和实践哲学,故而“导致科学理性上的启蒙和实践理性上的非启蒙的不平衡,并最终造成了科学理性对人的行为和实践的新控制与新支配”[17]。因此,调谐前两次启蒙造成的整个生活世界的失调,是实践哲学的使命。在伽达默尔看来,要重新审视康德的思想,其思路是把康德的实践理性重新导入亚里士多德的实践知识中,并把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引向生活世界,以善的达成和实现为目标重建生活世界的真理。
在这个过程中,第三次启蒙是重要的,其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以启蒙的姿态纠正第二次启蒙的偏差,“使人摆脱科技理性的统治,实现人的自由,促使社会重新步入理性的理想的发展轨道”[17]。因此,第三次启蒙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而能推动第三次启蒙的哲学惟有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这是因为实践哲学体察到作为一种普遍性的共在生活,是人类存在的重要事实性内容。谁都无法否认这一点。这个世界并非纯粹的客观世界,而是人类生于此长于此并与所有在世存在者都产生意义联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不是旁观者,而是亲自到场的参与者,是真正实践理性的主体。
康德认为,启蒙的目的就是要让人敢于公共地使用理性,“要有勇气使用自己的理智”[16]40。这一点对伽达默尔推进第三次启蒙是非常重要的。共在的生活要求理性的公共使用,这种在共在的生活世界中使用的理性不是科学理性,而是实践理性。这种实践理性是参与到实际生活中的理性,是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所提出的理性。它把启蒙所要实现的自由重置于实践哲学的范围内予以审视,将其与人类的存在问题相关联。主张人应该回到存在中去,而不是在存在之外。可以说,以实践哲学为主要内容的第三次启蒙,“并不是简单地以否定欧洲近代启蒙来表现其意义,而是一种对近代启蒙理性的批判性继承和发扬”[17]。这就是对理性自身的调谐,让理性以实践理性的姿态真正担负起时代的使命。
由此可见,作为实践哲学的解释学,乃是要为科学奠基,从而调谐科学时代的理性之缺陷,重建以实践哲学为核心的生活世界,让科学知识作为人类的知识之一而非全部亦非根本,使之走出范畴化的科学事实的困境,为人类的未来做好存在的筹划和开辟存在论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