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煌乡土小说艺术探究

2021-03-07潘应

红豆教育 2021年31期

潘应

【摘要】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小说界，彭家煌的乡土小说以技巧的圆熟而著称。其乡土小说的艺术成就有三点：一是似喜实悲的艺术风格，在喜剧手法中蕴藏悲剧故事;二是精巧自然的结构布局;三是独特的湖湘风俗画，令人身临其境。以上这些灵巧又不刻意的艺术手法，使得他的乡土小说自然流畅、炉火纯青。

【关键词】彭家煌;乡土小说;艺术探究

彭家煌的小说从题材上分类，大体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表现湖南家乡农村民众的乡土小说，字字句句贴近大地，充满人世间的烟火气息;另一类是表现都市人生。其中，乡土小说是彭家煌作品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怂恿》《活鬼》《喜讯》《陈四爹的牛》《美的戏剧》等是这方面的小说代表作。

一、风格：喜剧形式，悲剧内涵

在彭家煌的乡土小说里，湘地的山水、琐碎的农村日常、泼辣激烈的矛盾冲突等场景如在眼前，呈现为鲁迅式的“含泪的微笑”，即作品喜剧形式和悲剧内涵的有机结合，运用诙谐轻松的叙述模式传达出深沉的内涵。

被称为“那时期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的《怂恿》，小说展现了封建宗法制度下乡村统治者既一手遮天又刁钻狡猾的秉性，在这场围绕着“买猪”的闹剧中，乡曲细民夹杂在其中沦为利益纷争的祭奠品。

牛七作为阴谋的策划者，是中国农村中不折不扣的一个地痞流氓形象。他挑拨是非、诡计多端，却还是在隐晦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因此他本身是一个饱含喜剧特点的人物。小说中对牛七的介绍是这样的：“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西天，名闻四海。”[2]只言片语便令人忍俊不禁，辛辣而尖酸的讽刺让人看到一个一无是处还爱惹是生非的恶霸形象。

牛七的阴谋破产连累了二娘子与政屏，两个人颟顸而软弱，仿佛被用完就丢弃的工具，可怜的二娘子是闹剧中最大的受害者。小说中写到：“二娘子虽是响屁都不敢放的贤德女子，标志堂客，本来犯不上做一对死猪的殉葬，但是这幕剧的花旦只有她一个，为着要圆牛七和她丈夫的台，而且可趁此机会以共济私的出出被搂抱的气，她不出马，还有谁告奋勇！”[3]从这里似乎读出一丝悲凉的英勇就义之感，而实际上她是被掌权者和丈夫操纵的卑微的农村妇女，她生活甚至生命不由自己决定，而是被迫玩弄于利益纠葛之间。小说的最后写到：“二娘子呢，可怜，她自从死过这一次，没得谁见过她一次。真个，她是被活埋了。”随着闹剧平息下来，二娘子的命运也随之凋落。《怂恿》中诙谐苟且的人物、紧张错综的情节、充满土音的方言甚至夹带着脏字的臭骂，构成了闹哄哄的喜剧式的故事，但由里而外生发出来的悲凉凄惨之感也涌上心头。我们不禁为二娘子的卑微软弱悲痛;我们也不禁为更多民众不断成为牺牲品而悲痛;最终我们更为那个时代而悲痛。这一切在彭家煌笔下，并没有直接批判人们对生命尊严的轻贱，也没有满怀着悲痛与肃穆来叙事，而是以插科打诨的腔调在细小琐碎的事情上做文章，让人在微笑中反思，反而获得极其强烈的震撼效果。

例如《美的戏剧》中，裁缝秋茄子为了一顿免费的饭，不惜唾沫横飞、溜须拍马。小说中秋茄子绞尽脑汁，分别向周家二爹、老太婆、农夫搭讪讨好，却都吃了闭门羹。他曾与人闲聊：“听说你的猪婆下了一窠崽？真是，一下就是十三只，再过两个月又是百多块钱的进场啊！”而那听客却“做了半个笑脸走开了，生怕秋茄子这臭虫爬上身。”[4]这样的对话把秋茄子处处讨好却惹人嫌的形象刻画出来，他小丑似的行为惹人发笑。最后他则把目标投向表演者黑头，二人都用力吹捧对方，好似在后台又演出一幕“美的戏剧”。初读令人忍俊不禁，再读悲凉心酸的感觉涌上心头，看似轻松的小说形式下却掩盖着沉重的忧郁。

彭家煌善于以喜剧手法写悲剧故事，辛辣的笔调谱就的却是人生的辛酸，使我们在大笑之后深刻反思。

二、结构：布局严谨，精巧自然

彭家煌的小说“很讲究结构而又做到了相当自然，没有多少人工的斧凿的痕迹”[5]，总结来说就是布局严谨且精巧自然。

从彭家煌每部小说的安排布局来看，是一篇有一篇的特色。他的代表作《怂恿》便是八个小节对应故事的八个过程。第一部分交待这场悲喜剧发生的导火索，场景从一起呷酒谈事的三个男人开始，随后交代了双方势力的一些背景。第二部分则阐述猪的买卖过程，这一部分也为后续的牛七使坏埋下伏笔。第三部分说明闹剧发生的原因——牛七的阴险挑拨，此时也正好照应了小说的主旨“怂恿”。第四、五部分就是这场闹剧的主要演出舞台了，发生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一部分的精彩描写也使小说到达高潮。第六部分是牛七导演的闹剧失败，他趁火打劫的诡计自此结束。第七部分交待了闹剧结束后的副作用，真正受伤的只是软弱无助的政屏夫妇，此时的讽刺效果到达巅峰。小说的最后镜头又回到了裕丰店内，三人依旧闲坐，照应开头时的场景，使得首尾蝉联构成一体。由此可见彭家煌的匠心，整篇按事情发展的逻辑关系娓娓道来，部分与部分之间精密衔接、环环相扣，有些地方还能体会到作者巧妙的小心思。

还有《活鬼》结尾处含蓄荒诞的反转;《喜期》与标题自相矛盾的兵灾悲剧;《改革》中第一、二、三人称的相互结合，都能发现彭家煌对写作的精心构思。彭家煌作品的结构亮点似乎是从绘画中得到启发的，有两个方面表现出来：其一，彭家煌的作品试图寻找最令人舒适的平衡点。他不会将生活中的事情一一详细描写，而只是截取生活中最具代表性的片段来反映更加深刻的思想。还是《怂恿》一文，它实质上是写旧中国农村常见的宗族斗法的野蛮习俗，若是不加筛选地把一切矛盾统统落笔，那将是过于纷乱的场景，无法抓住重点。而彭家煌只选择这场战斗中最无辜最平凡的政屏夫妇二人，他们成为了宗族斗法的牺牲品。作者放大了二人的言行舉止，把这种最强烈的矛盾书写出来，点燃读者心中的火焰;其二，彭家煌作品总能做到恰如其分的留白。《活鬼》的结尾“但咸亲不在”隐晦的语言，暗示鬼就是人的事实，但作者并不点破，把这种余音绕梁式的感受留给读者。还有《喜讯》结尾的“这时候才真个痛苦的嚎哭了”对应着前文拨老爹太多伤心欲绝的事，令读者倒过头来再去体味前文的悲伤，主动参与艺术创造。

三、独特的湖湘风俗画

彭家煌出生在湖南湘阴县清溪乡一个落魄的地主家庭，湖湘气息如同血脉般流淌在他的作品中。

（一）乡土中的旧俗

三类：一是宗族间的仇恨斗争，二是婚姻嫁娶的习俗，三是乡间生活的零碎习俗。

第一类最典型的代表是《怂恿》中“土财主”和“破靴党”两宗族之间的械斗。《怂恿》看似是一场关于买猪卖猪的闹剧，实则两个豪绅阶层牛七和裕丰素有世仇，牛七便怂恿底层百姓政屏夫妇联合起来闹事。可事情的结果却伤及无辜的夫妇二人，不管是财产健康还是名誉尊严都被重创，作者也由此揭露了乡村宗族斗争习俗的残酷与自私。

第二类在彭家煌的小说中屡次被提及。《节妇》中女孩阿银嫁给了比他年长五十岁的候补道大人，而阿银“用不着别人征求她的同意，她在无声尤息中似乎早已肯定了”[6]，从小婢的身份转变成妻子的身份，也由不得阿银自己的意愿。顺从惯了的阿银代表着乡村旧俗中一大批被迫包办婚姻的少女们。后来七十二岁的候补道大人与世长辞，族中的长老纷纷要求阿银应当守节，“能守几时就算几时”，这仿佛向天下昭示着一个年轻的少女，将永远被围困在婚姻和守节的牢笼中。在《活鬼》中，作者更是批判了给小孩提早娶亲的旧俗，女人成为生产的工具，这样组建的家庭虚假而畸形。还有《喜期》中的两个悲惨的女孩子，大女儿做了童养媳后全身伤痕累累，只剩下一个躯壳，二女儿也因父亲贪图钱财被早早许配出去，完全丧失人性，亲手将女儿们送上悲剧道路。

第三类是其他习俗。《美的戏剧》中人们用以消遣娱乐的社戏，是一种有关宗教和风俗的戏艺活动，有酬神祈福、文化娱乐的意义，也是旧时人们放松娱乐的一种文化活动。还有《活鬼》中提到的算命画符......

（二）洞庭湖畔的方言口语

在彭家煌的乡土小说中出现了大量洞庭湖畔的方言和俚语。

从《怂恿》入手，我们会发现这篇小说本身就由大段的口语对话构成，灵活自然地加入方言。例如文中常出现的“雅”、“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雅逃不过的神谋胜算”等等话语中都出现了“雅”字，是“也”的意思。还有“强梁”是称霸的意思。“他俚”是他们的意思。“啰唣”是吵闹啰嗦的意思。“堂客”是妻子的意思。“咸服”是服气的意思。“堆花”是酒的意思……读起来仿佛携带着洞庭湖畔的泥土芬芳而来。作者将白话文和方言口语恰当地结合，不仅使文本通俗易懂，而且使文章质朴真实、生机盎然。除了口语的运用，作者也在小说中加入许多幽默诙谐的地方俚语。例如郁益提醒买猪要谨慎时说：“莫手续摸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爱寻缝眼的”，是指牛七精明好斗，应当多加注意，几个字便把牛七的性格写活了。还有“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指心知肚明的事。“小蛾子扑灯火”，指不自量力。“蛆婆子拱磨了不起”，指没有能力成不了事。“酒醉聪明汉，饭胀呆骆驼”，指应当机灵行事。这些语言都生动再现了小说中几个主人公伶牙俐齿、弄巧呈乖的特点，也满含着幽默的风味，使小说再现乡间日常，充满生活气息。

彭家煌在写作时还特别喜用简短伶俐的句子，尤其在大量的人物对话中，简短又最能表达含义的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例如《陈四爹的牛》中几个孩子对着猪三哈高声唱到的骂歌：“对门山上有颗——呵喝呃——黑酱豆，我想拿来——呵喝呃——喂我的狗……”[7]，这样的玩闹声是乡间儿童最真实的记录。

四、结语

彭家煌的一生短暂而热烈，他热爱文学创作，加入“左联”投身文艺界，因此遭受非人的摧残而不幸英年早逝。在短暂的人生道路中，他是革命者;在现代文学的园地里，他是独树一帜的作家。

参考文献：

[1][2]黄勇.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库彭家煌·怂恿[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2：13，20.

[3]黄勇.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库彭家煌·美的戏剧[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2：222.

[4]严家炎.严家炎论小说[M].江西：江西高校出版社，2002：89.

[5]黄勇.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库彭家煌·喜期[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2：85.

[6]黄勇.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库彭家煌·陈四爹的牛[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2：72.

[7]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

基金項目：

安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廉政文化建设背景下新世纪官场小说研究（SK2019A0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