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城在这头,福州在那头
2021-03-06许维勤
许维勤
熟悉历史的人走进浦城,会有一种拜访博雅长者的感觉。古国九州中的扬州,正是穿过这里崇山峻岭间的“北大门”,把华夏文明之光透进福建。当福建许多地方尚属化外之地时,就有南来北往的官宦、士人、游客、商贩、军队从这里穿梭,让闽越之地与全国紧密相连,留下厚厚的历史沉积。站在浦城临南浦溪而立的古城门“登瀛门”,看着虽已淤积但还算宽畅的河道,不期然冒出一个感慨:浦城在这头,福州在那头。
临南浦溪而立的浦城古县城登瀛门
悠悠古道任遐思
福建古属扬州,秦立闽中郡,汉封闽越国。汉武帝灭闽越,迁其民而虚其地,后复设冶县,属会稽郡。展开中国地形图,由会稽入闽,崇山重阻,唯有仙霞岭与武夷山之间的山界地带便于交通。绕过仙霞岭西南的山谷,进入闽地后,遇到的第一片平浦之地,就是浦城。正是这么一个重要的地理位置,成就了浦城早期的兴盛。据史料记载,闽越国与汉朝对峙时,东越王余善曾在闽北筑六城以拒汉。其中汉阳、临浦、临江三城均在浦城,浦城县城基址,实为越王行宫。当时东越王辖境及于浙江江山,仙霞岭应已有间道可通,而浦城一带,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战略位置,均有非同寻常的地位。
由于闽越国的覆亡,福建历史曾出现数百年的沉寂,其后在漫长的恢复过程中,人口逐渐增多,其中不乏汉人南下。汉人入闽的路径,除了仙霞岭,还可由龙泉翻越柘岭而入,当然,武夷山分水关、杉关以及武夷山脉南端的闽西,也都有通道,但仙霞岭古道,应该是福建人进入江浙、北上中原的捷径。唐朝中期的泉州人欧阳詹进京赴试,就写有《题梨岭诗》:“南北风烟即异方,连峰危嶂倚苍苍。哀猿咽水偏高处,谁不沾衣望故乡。”梨岭为仙霞六岭之一,则欧阳詹走的是仙霞岭无疑。
仙霞岭通道地位的进一步提升,与唐末黄巢军入闽密切相关。
《新唐书》记载,黄巢军游击各地,曾从浙东“刊山开道七百里”入闽,这条史料后来被广为引用,《资治通鉴》直接表述为“开山路七百里”。如今浙江仙霞关展览馆的《前言》中,也写着黄巢“首辟仙霞古道”,实际上有误解。仙霞岭古道既没有七百里之长,也不是黄巢军队首辟。黄巢军所为,关键在“刊”。刊字有除多余而留有用之意,仙霞岭本有路,只是因人烟稀少而荒芜,狭小崎岖,不便大军行动,必须砍斫树丛、削填土石,使原路显出并加以拓宽,方可行得随军辎重、家眷车马。至于七百里之说,应是泛指,不限于仙霞岭,因为到达仙霞岭之前,浙江境内就要走很长山路,而进入闽北后,所走仍多是山路。
仙霞岭古道浦城段
黄巢军过仙霞岭,无意中给福建刊开了一条出入大道,此后流民、商旅、官差、文人、游客多以走此路为便。唐末以后,入闽汉族移民络绎不绝,大大促进了福建的开发。到了宋代,福建经济文化勃兴,行政建置的“八闽”格局形成,仙霞岭从此成为福建北上的重要“官道”。乾道八年(1172),南宋名宦、浙江人史浩被派任福州知府,过仙霞岭,“募夫以石甃路凡二十里”,上岭磴道凡三百六十级,历二十四曲,使仙霞岭路“旧时险厄,稍就宽平”。后世又陆续或民募或官修,沿途镌削拓路、铺砌石基,成为闽浙交通要道和京福官马南路主干道。清顺治年间,衢州曾为闽浙总督驻地,此前还有一条入闽驿道,由常山进江西玉山、铅山,从崇安分水关入闽,比较平坦但比较绕,闽浙总督将原设常山的广济渡水马驿迁置于江山县清湖,仙霞道更成为主官道了。凡自浙江入闽者,多从衢州水道经江山至清湖渡,舍舟登陆,取仙霞道至浦城,再舍陆登舟,沿南浦溪入建溪、进闽江,直达福州。
浦城县境内的仙霞道关口
仙霞诸关,闽浙交界为枫岭关,站在雄浑斑驳的关口,苍茫山川尽收眼底,岭下古道宽畅而荒凉,依稀可见不同时代拓宽的痕迹;而浦城境内,至今尚存许多断断续续的古桥、古渡、古驿站,诉说着千年沧桑,走在古老的石砌路基上,令人对悠悠岁月遐想联翩。
巍巍雄关锁东南
北出福建的关口,原有大小关之分,“大关”指崇安分水关,“小关”即为仙霞关,从明末清初开始,小关逐渐成为主要官道。之所以有此转换,与仙霞岭的战略地位密切相关。由分水关出闽,便于入鄱阳湖平原,利于商贩;而由仙霞岭出闽,取道衢州直通江浙要地,比绕道分水关要近200多里,军事意义更重要得多,所以历来关防偏重仙霞岭。
明弘治《衢州府志》:“元江山军营在江山县仙霞关。”这是仙霞岭设“关”的正式记载。明代在仙霞关设东山巡检司。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仙霞岭为江浙往来之间道,地势险要,可与函谷、剑阁比拟,“诚天设之雄关也。”经明清两代经营,仙霞关已经成为军事要塞、天下名关。
明朝覆亡,清军南下时,驻跸衢州的明唐王朱聿键经仙霞岭入闽,在福州称帝,建号“隆武”。隆武小朝廷的武力支柱是福建总兵郑芝龙部。郑芝龙把重兵部署于仙霞岭、分水岭一带,一时阻挡了清军南下步伐。郑芝龙带着儿子郑成功觐见隆武帝,年轻气盛的郑成功上陈“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战略,其中所谓“据险控扼”,主要就是指严守包括仙霞关在内的闽北诸关要塞。这一见解得到隆武帝高度赏识,隆武帝封忠孝伯,赐尚方宝剑,命郑成功前往仙霞岭督守。郑成功发现郑芝龙有二心,屡与其父抗辩,一再申明凭关据海,堪与清军相周旋的道理,但郑芝龙经不住清廷诱惑,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严命郑成功撤军,并断其粮饷供应,大军只好撤回沿海。清军登上仙霞岭古道时,200里天险,已无一兵一卒把守。仙霞岭一失,清军长驱直入,福州南明小朝廷立即土崩瓦解。
今浙江江山县境内仙霞关
仙霞岭北段主要处于浙江境内,如今江山县修复的仙霞关,巍峨雄浑,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古时沿途还有很多关口,号称“仙霞八关”,入境福建之后是枫岭关、梨岭关。枫岭关在清顺治年间曾设浙闽枫岭营,屯兵千余,至今兵营旧址及石砌关墙、关门犹存。梨岭关则号称“全闽锁钥”“越闽砥柱”。整条仙霞岭古道则号称“东南锁钥”“入闽咽喉”。
这些名号,听起来威武雄壮,但考诸历史,仙霞岭上似乎并没有发生多么惊心动魄的大战事,大抵因为史上历次大规模的军事南略,到了东南一隅,都已是秋风扫落叶,闽北大山从来都不足以阻挡北来大军的碾压。包括仙霞关在内的闽北诸关的军事意义,都只是地域性的,对全国意义不大。
解放战争时期,南京、上海失守后,国民党军向东南逃窜,蒋介石也曾经设想固守福建,在福州集结大军亲自部署说:“台湾好比是头颅,福建就是手足,没有福建即无以确保台湾……所以为了大局,福州是必须死守的。”但此时闽北的仙霞关、分水关一捅就破,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第四兵团一口气拿下闽北13座县城,随即由三野十兵团负责解放全福建。据《海峡都市报》载,女兵孙文娜大妈回忆当年随先头部队入闽,从嘉兴乘列车到江山,徒步翻越仙霞岭,经建阳城,一路走到福州。整个闽江上下游实际上并无大战,仙霞岭官道只是解放军直下福州城的便捷通道。
郁郁文风连省城
浦城有广袤的平浦沃土,自古富庶,哺育出一方繁华。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江淹曾贬谪浦城县令,生花妙笔写山水,给浦城留下第一笔风流。五代以降,文风聿兴,名贤辈出。据统计,浦城县历代登进士者172人,官至宰辅8人,尚书20人,侍郎21人,是闽北文化积淀最深厚的县之一。
崇文重教之风,显然与其作为出入福建重要集散地的交通枢纽地位密切相关。大抵外来之人,历尽千辛万苦入境浦城后,就算到了闽地,感慨必多,而出闽之人,过了浦城就算离乡背井,伤感陡生,二者多在此驻留并寄情诗文。在仙霞道留下诗文的,可以列出相当豪华的名单,张九龄、蔡襄、王安石、陆游、辛弃疾、朱熹、刘克庄、刘伯温、徐霞客、袁牧,等等。酬唱者中,有一支很重要的过路人,就是赶考士子。闽人进京赶考,多取道仙霞岭北上。福州、莆田、泉州一带考生,也有从闽东入浙江往北的,但回程必走仙霞岭到浦城,从南浦溪登船顺水下福州。天长日久,在浦城与省城之间,不期然踏出一条厚重的文化纽带。
仙霞古道入闽第一驿站渔梁驿,位于今浦城县仙阳镇渔梁村
这条文化纽带,在清代尤显热络。福州鳌峰书院是清代东南最高学府,书院生员膏火的最重要提供者,赫然来自浦城富绅祝缔封。他不但提供了最大一笔现银5000两捐赠,还将浦城大片良田每年佃租收入,尽数捐给书院,共计200多户佃租粮,使得鳌峰书院办学经费非常充裕。当时浦城也有一所著名书院,叫南浦书院,规模质量与鳌峰书院相当,二者堪称福建教育的双子星座,浦城科举考试的成绩居建宁府七县之首,中试者十有七八为南浦门生。鳌峰书院门生、福州长乐人梁章钜,考中进士后,仕宦之余曾接受浦城人祖之望邀请,于嘉庆间两度出任南浦书院主讲,并在这里协修《新修浦城县志》和著书立说。梁章钜为鳌峰诸生时,深受浦城祝氏所捐书院膏火之泽,对祝家无比景仰,与祝缔封之子祝昌泰交厚,经常在祝家藏书楼查阅文献,后来还与祝昌泰结为儿女亲家。与梁章钜同科进士的鳌峰门生闽县人林春溥,也在道光年间出任南浦书院主讲,后回鳌峰书院主讲达19年。
浦城祝氏不但是当地富豪望族,还是书香门第,尤以传承琴学蜚声天下。“浦城派”古琴代表人物祝凤喈,自幼饱读诗书,以琴会友,博采众长,名噪一时,为琴坛领袖。
林则徐与梁章钜交谊深厚。他22岁中举后,被梁章钜书信所描绘浦城文化氛围吸引,专程前往浦城拜访这位学长。梁章钜邀来一班墨客骚人,与林则徐聚会于仙楼山古琴台,“名士列坐,咏诗韵赋,一觞一咏,其乐融融”,成就了一段浦城人文历史的佳话。5年后,林则徐考中进士,进京履职时路过浦城,逗留6天,借寓三山会馆。此时梁章钜已回乡,但对梁章钜有知遇之恩的刑部尚书祖之望因母病正在乡侍奉,林则徐借机拜访了这位前辈,还拜访了梁章钜的亲家祝昌泰。祝昌泰对林则徐的到来非常重视,邀集祖之望及在浦福州名流小聚于仙楼山麓的“二有堂”,尽兴而散。
泱泱水路畅物流
在浦城大西门磡头街的西段,面临南浦溪而立,至今尚存一座雄伟的“三山会馆”古建筑。那是乾隆年间福州旅浦同乡鸠建,计有门楼、戏台、拜亭、大殿、钟鼓楼、两厢看楼及馆舍、天井等组成,可作为商业、联谊活动中心及接待南来北往的福州乡亲歇脚驻足之所。从其宽敞的规制及精美的构件,可见当年福州商帮在浦城的雄厚财力,也见证着闽江流域水运商业的历史辉煌。据说,鼎盛时期城里原有明清以来所建会馆5座,分别是江西会馆、盱江会馆、全浙会馆、江南会馆、三山会馆。仅从这些会馆的设立,已可想见当年浦城与福州和江西、浙江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热络的商业联系,以及作为商贸中转地的繁荣景象。
浦城三山会馆正门
在古代交通条件下,水路无疑是最快捷且低成本的天然运输通道。南浦溪是闽北水运的重要起点,建溪中段的建瓯是古代闽北的政治经济中心。南浦溪—建溪—闽江航道,曾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昼夜不停地穿梭着大小船只、木筏、竹排,把沿海与腹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强大的航运承载能力衍生出兴盛的商业辐射力,浦城几乎与建瓯并驾齐驱,成为建溪流域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把水陆、驿道紧紧衔接起来。江西、浙江、安徽等地的瓷器、丝绸等商品,通过仙霞岭古道,运到浦城顺水而下可达出海口;闽北当地的各种农林产品,沿江而下,为省城提供庞大的需求。而沿海的海产品,同样经过这条水陆道回溯,供给闽北和江浙内地。笔者曾经为读到元代亲历者记录在台湾见到许多处州(浙江丽水)瓷器在交换而惊讶,想必那些商品中不少是经过仙霞岭古道运输的。
浦城县观前镇码头古街
浦城有崇山峻岭,却也是闽北相对平展之地,水田多,盛产大米,“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明代周之夔《弃草集·文集》:福州“各处米,大约出之浦城、松溪、建阳等,居十之四”。沿建溪而下的闽北物产,直接维系着福州上下杭的兴盛。福州郊县闽清一带地少人多,许多人打造小巧轻便的“鼠船”深入闽北各溪流运货为生,最大宗的货物就是米。福州台江美打道一带是闽北米的卸货码头,“浦城米”在传统福州人眼里几乎就是“好米”的代名词,而沿海的食盐、咸鱼、干海货等,也在台江上下杭货栈聚集,等待装船运至“上府”,摆上闽北人的日常餐桌。许多福州人还在闽北各码头立号经商专营海货,如嘉庆年间浦城“三萨食盐”,就是福州人萨重三、萨三捷、萨重熙所经营,经销的食盐量占据浦城市场需求半数以上。
近代以后,随着福州的开埠,海外市场需求增加,洋货也陆续进入内地,闽江及其支流的航运就更加繁忙了。显著增加的一桩货物,就是茶叶。原先,闽北茶出口主要由晋商营运北路万里茶道,或从鄱阳湖南入赣江过大庾岭入珠江水系,从广州出洋。19世纪50年代后,这些商道受太平天国战争冲击而衰落,闽北茶就主要由福州出口,销量大增。鼎盛时期,福州港出口茶叶价值占全国四成左右,号称“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茶叶港口”。建溪流域因此迎来新的发展格局,浦城也受益匪浅,临浦、观前等古镇商业更加发达。时至今日,人们犹可从南浦溪沿线许多精美的古村落、古民居、古街、古桥、古码头,细细领略其往日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