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江上的轮渡岁月
2021-03-06鹿野
鹿 野
通往江边渡口的小路有些泥泞,面包车开不过去,我们不得不把车停在一边,往江边步行。一边走,依光老伯一边用他带着浓重福州腔的普通话兴奋地跟大家介绍:“你们别看这条路现在这么小,当年这里可是排满了解放牌大卡车,码头上人来人往,水泄不通,热闹得很哪。”他说的“当年”,是他十几岁的少年时,是1970年以前的几十年,峡南码头上汽笛声声、轮渡往返穿梭的时候,是横跨江南江北的乌龙江大桥尚未建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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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的母亲河闽江,由南平武夷山发端流经延平、闽清,一路逶迤向东,流经闽侯时一分为二,一条白龙江,一条乌龙江。乌龙江北是福州南台,江南,就是闽侯地界。要从闽侯到省城福州,便要跨越这巨浪翻滚的乌龙江。
稍微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会告诉你乌龙江之险。李白诗中讲“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闽人讲闽道之难,甚于蜀道。因为闽中陆路闭塞,很多时候,要借水道而行,而这水上的风波,更加难以捉摸。
乌龙江渡口濒临海口,风大浪高,且有下逆两个流向,因此每逢台风季节,江水呼啸,其险无比,素有难以逾越的“天堑”之称。乌龙江江流宽广,涨潮时江面宽度约为1150米,退潮时约为900米。渡口南北有金牛、清凉两山对峙,江面急速收窄至500米,水流湍急,据测最大潮差可达23米,最大流量每秒约2万立方米每秒,经常白浪掀天,过渡旅客无不感到胆战心惊。前人有诗云:“漫言闽海三千岛,休论延津百二滩。怎及乌龙咫尺险,行人未渡胆先寒。”
因为水难常发,于是峡南一带便盛传江中有白刀精。白刀鱼是闽江中特有的一种鱼类,平时生活在海里,每年2、3月份由海入江,溯江而上进行生殖洄游。每当春季,白刀鱼成群溯江而上,形成鱼汛。白刀鱼肉质鲜美,但不易捕捞,当地人觉得这鱼生性狡黠,便传说有一条千年白刀鱼已经修炼成精,兴风作浪,搅得乌龙江风浪滔天,才经常发生船翻人亡的惨剧。这当然是古代水路交通之险在神话艺术中的体现,真实的情况是峡口浪大,小木船身形单薄,难以抵御风浪,再者古时江边也有劫道之人,一早藏于两岸的乱石密林当中,等到有人过渡,便凭着水性好,从水中潜游至船底,将船掀翻之后抢劫财物。会水的商旅还可捡得一条性命,可怜那些坐船赶考的文弱书生,丢了盘缠、书籍不说,连性命也葬送在了乌龙肚子里。
清代福州郡守李拔在浮礁石的正北悬崖处所题“龙江飞渡”
但再大的风险也阻止不了闽人闯荡的步履,因为峡南渡口地处福莆古道之要塞,为闽省南北通行之咽喉,南来北往的商贾文人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过这一道关。福莆古道最早形成于唐代,自福州至莆田县莆阳驿,全长210里,线路由南门,经横山、白湖、三角埕、峡北,过乌龙江,至峡南,经枕峰、兰圃、青圃,梅溪、坊口,翻常思岭,入福清,至莆田。所以从唐宋至明清,峡南渡口都是闽省最重要最繁华的渡口之一。清代书法家、福州郡守李拔曾在浮礁石的正北悬崖处,题下“龙江飞渡”四个大字,告诫上京的商贾文人与赶考学子,注意乌龙江天险,嘱咐安全北渡后不忘写信回家报平安。而今重回乌龙江渡口,依然可以看到这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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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南村的老书记张宝玉至今还记得,6岁时第一次跟着父亲去福州走亲戚的情形:天刚蒙蒙亮就被家人拖起来从家中出发,跟着父亲走到峡南渡口,花5分钱买一张轮渡票,和肩挑背扛的乡亲们一起挤上轮渡。在突突突的马达声中,轮渡驶过乌龙江到达对岸峡北,登岸后一路步行,从福州仓山城门三角埕走到城中亲戚家。那时沿途少有馆店,父亲就随身带点地瓜米,饿了摸出来咂两口,渴了,江水掬一捧,润润口,继续走,到达福州城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青浦南浦慢慢走,乌龙过江三角埕”,这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峡南峡北尚未通公交车,6岁的小孩儿光着脚走下来,脚底板都是水泡。
什么时候开始有大型轮渡的呢?几位土生土长的峡南村人各自将头望向天花板,从回忆里搜寻。五几年?六几年?或许我们从小就有了……老先生们给出不同的答案。时光太久远,记忆已经模糊,似乎从他们记事起,渡轮的笛声就回响在他们的生命当中了。
乌龙江渡口过渡费收据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乌龙江轮渡
后来查阅交通志,资料里说民国二十二年(1933),福厦公路福州境内路段建成,起初用小木船渡人,每人每次收过渡费3角(民国时发行国币),满载后开渡。同年11月,“福建人民革命政府财政部”拨给渡费1000元和2.1万元码头建筑费,建成临时码头,用小汽船拖带木质渡船渡送军需品,旅客另用小船运送。这是峡兜有渡轮之始。次年2月,福建省公路总工程处设计建造正式码头。民国二十四年(1935)3月,福厦公路(福州地区段)全线通车后,客车可直接过渡;民国二十八年(1939),渡口码头遭日军飞机轰炸毁坏,轮渡中断;民国三十五年(1946),由省公路船舶管理局按原样修复,北岸码头长43米、宽6米,南岸码头长40米、宽5.5米,同时添造双车渡船3艘,载重20吨;民国三十七年(1948)6月,福厦公路修复通车至莆田,渡船已由一渡一车发展到一渡两车。
过渡的乘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2年重修了混凝土码头路面。1953年后方舟设备也不断改进,运力从一渡两车发展到一渡四车、一渡八车,直至一渡十车。峡南渡口先后成立了乌龙江轮渡公司、乌龙江轮渡管理所,加强对渡口的统一管理。到1959年,已配备有2对码头、6套机船,渡运能力每昼夜可达960辆次。1962年又增加上海制造的整体式铁壳方舟2艘,渡运能力又有所提高。
在峡南村人的记忆当中,每逢朝阳升起,阳光洒在江面上,沉寂一夜的乌龙江渡口,就慢慢地开始热闹起来。那些从泉州、厦门、莆田方向来的商旅,都要从这里过渡至福州。也有不少做买卖的商贩聚集在渡口旁叫卖,一派热闹和谐的市井气息。
有了轮渡,峡南人到福州做生意也方便了,卖菜的、卖鸡鸭的,挤在一起。人的汗味、鸡鸭的膻味,混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福清、莆田的海产,一筐一筐搬上渡轮,花蛤、海蛎、蛏子,树上结的龙眼、荔枝、枇杷,都从这里运到福州。突突突的马达声响中,江风吹过,人们站在船舷,看江水白浪滔滔,好像要跳上船来一样。
除了人,还有就是解放牌卡车。张宝玉说4吨重的卡车可以排8辆,稳稳地停在甲板上,那阵势,即便江中真有白刀精,是怎么翻也翻不过来了。
住在道头街的村民们仍记得,一到节假日总是“车等船”,家门口都排满了汽车,得排上六七公里的长队,一辆一辆,热闹得很。包子铺、拌面店、粉干店,生意兴隆。峡南村因为渡口,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这些生意人家、码头住民关系甚好,歇脚穷聊天,避雨话家常。20世纪六七十年代峡南还建起了一家电影院,当年很多年轻人谈恋爱约会就是去峡南看电影。
在依光老先生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20世纪70年代备战备荒的时候,运送军需物资的卡车一辆一辆排满码头等候过渡,那种开赴前线保家卫国的阵势,今天想起来,仍然难掩胸中壮怀和激动。
如今的峡南渡口已经看不到码头和渡船了,只有江边人家的门牌号上写着“道头1号、道头2号……”,可以佐证曾经的繁华与热闹。此时的乌龙江江面宽阔平静,对面可望见仓山城门峡北一排一排的楼群,10点钟方向是巍峨连绵的五虎山,静静守护着闽侯县境。远远的江中心有一两艘小型运沙船时不时地驶过。我们沿着岸边寻找码头的遗迹,只有一堆胡乱堆放的条石露出江面。时过境迁,码头已经被时光淹没于江水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横跨于江南江北的乌龙江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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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网络地图上查找乌龙江大桥,可以看到它是乌龙江上众多桥梁当中跨度最短的一座。但是在20世纪70年代,乌龙江大桥却是国内最大跨度的预应力混凝土公路大桥。从峡南环岛步行,走上乌龙江大桥,桥头繁体的“乌龙江大桥”几个字为当时的军区司令员韩先楚所题。大桥铭碑上落款为“五一三工程指挥部”。为什么称513工程?因为大桥第一稿设计长度为513米。
土生土长的戴淼生还记得修桥的时候,当兵的来了1000多人,在峡南村一住就是一年多。他们有的住在工棚里,有的住到村民家,给一点食宿费用。
这些工程兵来自全省各地,很多是讲闽南口音的惠安人。少年时的老戴常常跑到江边看这些当兵的做工,他还记得负责勘测的潜水员把绳子捆在腰上,头戴着重重的铁帽子沉下水去。乌龙江水势太凶险,操作中随时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他们尚且记得,当中有一个白眉毛白头发白皮肤的闽南人,身高1.85米,潜水最厉害。
由于桥址水深流急,地质情况复杂,1970年,桥梁设计以钢筋混凝土“T”型钢构附挂梁,为静定结构,采用大跨径,整座桥只建4个桥墩。桥梁最大跨径达144米,时为全国之冠。建成后全桥长548米,宽12米,其中行车道宽9米。为了在最高水位时,让机帆渔船不必卸桅通航,桥梁通航净高达12.3米,桥面中心标高达16.85米,全桥平坡。
大桥合龙在即,少年戴淼生趴在横断桥面上,看桥下翻腾向海的乌龙江,脑子一阵眩晕。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抓起来,“不要命了?!”原来是当兵的怕他掉下桥去,一把将他提溜起来。老戴说他当时吓得魂掉了一半,从此再不敢独自跑上桥。
从1970年4月组成“513工程指挥部”动工建桥,历时一年半,1971年9月,大桥建成通车。这在当时是轰动全省乃至全国的大事,省内外的报纸纷纷予以报道。
1972年年历卡上刚建成的乌龙江大桥
说起通车时的盛况,几位老人至今仍然激动。通车当天,整个县城的人都集中到了峡南,桥南桥北的清凉山和金牛山,两个山头上全挤满了围观人群。桥头插满了彩旗,当兵的列队大桥两侧,锣鼓声、掌声当中,8台军用摩托车开路,守护一辆大型军用卡车走在最前面,车上端放着巨大的毛主席像,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那是他们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过的盛大场面。
上午的仪式一结束,小伙伴儿便忍不住成群结队地奔上新修的大桥跑来跑去,站在栏边看江水,那是一种置身半空、临江飞翔的奇妙体验,脚下乌龙江像是哪吒闹海当中的龙王,任怎么翻腾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似的。
大桥刚通车的时候车辆还不算多,村民们晚上经常到桥上散步乘凉,江风吹到身上,比今天空调房里舒服多了。
作为福厦公路的关节、闽省南北交通枢纽,来往峡南的汽车比省城福州的车还多。为了缓解通行压力,此后又在大桥两侧建了乌龙江大桥复线桥、福厦铁路乌龙江特大桥。2019年,福州至平潭高铁线路最难建设的乌龙江段高铁桥合龙,峡南段四桥并峙。加上乌龙江北段的螺洲大桥、湾边大桥以及浦上、洪塘大桥,如今由闽侯至福州多条道路可行,最快10分钟时间就能到福州。
问起几位老伯目睹峡南这些年的变化有什么感受,“翻天覆地”啊——他们异口同声说出这个词。从来回走一整天到现在十几分钟到福州,人的一生能经历多少的剧变,那个6岁时光着脚板走到福州的少年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乌龙江依然是那条乌龙江,但人们再也不用受困于它的惊涛骇浪。峡南这个老码头似乎也和乌龙江一起变得温顺沉寂了。时代的变化总是让人欣喜又叫人有些感伤。老伯们说起今天城市变化速度之快,满眼的骄傲,但想着轮渡和码头的消失,又难掩眷恋与不舍,就像我们一边追赶着城市化的高楼,一边又怀念乡间青瓦小院,高效与舒适,悠然与乡愁,都让人难以割舍,但人类的历史不就是在这样矛盾与犹疑中不断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