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景园林知行传统
2021-03-04刘晖
刘 晖
中国风景园林知行传统,是以今天学科的视野认识和梳理中国古代风景园林的核心价值和知识体系。“知”与“行”,属于中国哲学中古老的认识论范畴,是对认识和实践关系的表述。先哲认为“道之徳之行”之谓善,“道之徳”是“知”的终极追求,只有“知”和“行”统一,才能至“善”。纵观中国古代风景园林历史发展,认识思想与营造实践密切联系,彼此互动,具有“知行一体”的显著特征。
中国古代风景园林思想与实践起源和发展于农耕文明时期,呈现出先民生活生产的营建活动与中华大地独特自然环境之间互为化育的融通和谐联系,成为中华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从早期生存需求下敬畏自然、顺应自然的工程营建观念和技术,逐步发展到以风景营造和造园艺术来再现自然山水的思想营建体系,古代人工工程所表现出的生存智慧、人生情趣、审美观念和空间意识等中国风景园林的传统内涵,一脉相承,延绵几千年,至今不衰。今天,立足于生态文明和文化自信的时代背景,认知中国古代风景园林传统思想的核心要义,梳理不同历史时期各类风景园林实践活动中的营建手法与风格特质,对研究中国古代风景园林的当代价值和意义依然十分重要。
中国古代风景园林实践涵盖了两大体系:“风景”和“园林”。关于“园林”实践活动的概念范畴,成果丰富,界定清晰。有关“风景”的思想和营建,不仅存在于山水名胜,也蕴含于古代各类人工工程所体现的空间艺术观念和营建手法之中。
本文撰写是基于《中国风景园林学学科史》第一章“中国风景园林知行传统”而成。
1 “知”:风景园林思想知识体系
中国历史上各类风景园林营建活动,无不受到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其内涵丰富而复杂,基本思想脉络包含3个方面:一是表现为古人对自然环境利用需求的辨识认知而形成的“山水形胜”观念,这是中国风景园林的基本思想;二是中国文化思想体系中的人文关怀、“推天道以明人事”的中国哲学观,即以人与社会关系为中心的中华民族入世品格;三是以“人与天调”为代表的中国传统风景园林营建活动的实践观。
1.1 山水形胜:中国古人对自然环境的认知
“山水形胜”作为中国风景园林思想体系的核心,具有以下三方面的含义。
一是代表了中国古人对地理景象的认知。中国先民生活生产方式依托于地理空间和自然环境规律的认知,在不断探索中确立了中国传统的时空观念。距今约4 800年前伏羲氏绘制八卦,辨识东南西北方位,并认定天、地、水、火、山、泽、风、雷8种自然物质与自然景象的关系[1]3,认知与活动不断演进,形成观念并产生语汇。“形胜”最早出现在战国《荀子·强国》,是孙卿子对秦国秦川地理环境形势的优越、险要、便利等功能特征的认识和表述,是中国风景思想的初步形成。
二是表达了中国风景园林的美学思想。山水引申为整体自然环境,赋予了古人对人性美德的比拟和追求,成为中国风景园林美学思想的内核,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核心。中国的风景园林与山水诗、山水画的产生和发展,都是以山水来表达感情、寄托志向。
三是在其影响下形成了风水相地学。在伏羲八卦、文王八卦的基础上,随历史文化发展而逐渐形成了《易经》中的一个分支,称堪舆学。后汉代管辂所著《地理指蒙》将地理景象的“形胜”理念与人文心理观念相融合,促成风水相地学。这种地理环境辨识的观念和学说,成为古代人工工程选址营建的重要指导思想。通常,自然山水构成的美景与风水佳地具有趋同性。
古代地方志中专门设立形胜的独立条目,从区位、地理条件、历史因素等方面对地方自然环境和历史人文的优越性加以描述,可见山水形胜思想对地方社会文化的重要影响。
1.2 人本思想:风景园林中的文化精神
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重人伦、重体验、富有现实实用理性精神的民族。经世致用和修身养性,在中国文化系统中有着悠久的传统。中国儒释道思想在其不同体系中表达人生哲学,构成中国文化的世界观,影响着中国文化艺术和风景园林思想。
首先,“推天道以明人事”所表达的中国传统哲学观[2],是中国古代风景园林所具有的人本精神特点。所谓“人道”即“天道”,这是“天人合一”命题的根本所在[3]。从哲学角度来看,“天人合一”泯灭了物我之界限,通过这样一个命题体现“人道”与“天道”相通,表明中国古代思想体系具有鲜明的主体意识。流连山水、愉悦情怀以“通神会气”是通往天道自然的中介,是取得人性自由的必由之路。“德配天地”和“与物化一”等都具有这样的属性和特征。
其次,儒道释各家思想对风景园林的影响也体现了人本精神的内涵。儒家“礼制”“比德”思想从功利、伦理的角度来认识自然,把山水当作道德精神的比拟象征来欣赏[4]。道家神仙思想与隐逸思想,对山水胜境、园林和城邑乡村风景营建都有影响。佛家净土和禅宗思想影响山水胜境和园林的营建。如禅宗强调“心”的作用,“即心即佛”观念直接影响了其艺术美学重心、重意、重内的特点,通过欣赏自然悟道,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命题,赋予名山风景净化心灵的游赏功能。
另外,影响中国风景园林选址营建的重要思想来自山水文学、绘画,她们通常被视为同样源出于自然的姊妹艺术,中国风景园林受到文学、绘画等艺术形式的影响,体现在名山风景区、城市、乡村和园林等多个方面[5]。我国的山水文化类型彼此互相影响、互为印证,其共同主题在于对自然之“道”的表达。
1.3 人与天调:中国古人的风景园林实践观
“天”“人”是中国历史文化中代表“自然”与“人”的重要观念。“人与天调”思想对园林具有更深刻的影响[6]。对“天人”关系的追求贯穿着整个中国古代风景园林历史发展,风景和园林的形式也随着对“天人关系”的认识而相应变化,经历了从“天人相分”“天人相调”到“天人合一”的历程。“人与天调”体现了中国古人的自然观,带有朴素的生态意识,主张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非自然的主宰。
现实而言,因为古人工程营建技术条件有限,不具备大规模改造自然的能力,人类社会的物质需求也十分俭约,无论帝王还是民间,兴建土木十分注重对不同地区自然条件的利用,包括山水动植物及土地在内的一切于人有利的自然物。所谓敬畏天地,就是认识到天地具有滋养万物生灵的德行,因而不断地发现和认知自然规律,顺从而巧妙地利用,永续地造福子孙后代。在我国不同地区都可以发现人与自然间形成的和谐的共生关系,成就了丰富的营建智慧,如“居高临水”是先民理想的生活环境,以致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变成一种风景的“定式”[7]。
2 “行”:风景园林实践活动的类型、特征与价值
中国风景园林实践活动是基于风景园林思想体系下依托自然、再造自然的空间构成艺术,可以表现山水名胜、园林艺术,以及其他人工工程中的风景营建,中国历代疆土乃至整个东方文明体系中,各类人工工程营建中无不浸润着中国古代风景园林的思想与营建手法。
2.1 山水名胜
山水名胜是中国古代风景园林中“风景”①所指的主要内涵,受到“山水形胜”、道家隐逸思想、山水诗画的影响,从古人对大山大水的崇拜,到中国文人远足游历寄情等活动,后来促发社会普及性的游赏、营建活动,成为中国文化和社会生活中常见的名胜、胜迹。山水名胜分为以山岳为主体的名山胜境和以水体为主景的江湖胜境为代表。
1)名山胜境。自然山岳向名山文化跃升,依赖于3类人群的群体实践:一是精英统治阶级的帝王、士族祭祀、扶持和归隐;二是僧道和信众朝山修习和请愿;三是非宗教人士、群众的游历。但3个不同群体的主体趋山目的往往有所互涉。在名山的建构过程中,建构主体将群体或个人目的、理想、知识对象化到自然山岳之中,他们行为实践的结果便是改变后的“自然”——名山。从昆仑山文化和东海三山,到五岳和五镇,以及遍及全国各地各类宗教名山,无不一一印证。
名山只是空间载体,古人的宇宙观、人生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才是名山演进的内在驱动力。古人将人生理想、自然认知、修行活动与自然山岳相互作用,才形成了名山。它经历了山水崇拜、神话传说、君子比德、山水审美、科学认知、大众观光等阶段,演变成为中国风景名胜区体系的主体。
2)江湖胜境。中国古代文化中,江河湖海作为一种集自然造化和人文沁润的自然图示和精神图示,一直以来都是风景营造中的重要部分。标志性江湖胜境主要是指人为地建造扼守、镇水、引渡的江湖标志,通常位于交通要道、渡口交汇之地,镇水辟邪、导航引渡,是其所在之地的标志性景观,又因文人墨客所到题诗、题词而名声大震。如岳阳楼,建在江滨,常引文人题咏,以李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一诗而得名,因范仲淹《岳阳楼记》而名垂千古。
2.2 园林
园林代表了中国古代风景园林最高艺术成就,其空间布局和要素的构成源于自然、高于自然,糅合诗画和精神志趣,追求人文意境。中国园林受到道家、儒家和佛家思想的影响,又与山水诗、山水画等相关艺术形成理论上的交流和互动,是中国风景园林思想在空间营建艺术上的经典表现。传统园林按归属不同分为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和其他园林[9]。
1)皇家园林。中国古代皇家园林从苑囿发展到园林模式,具有帝王统治象征、享乐、理政的特征,同时又是文人精神的符号化表达,特别是追求宏大规模的山水意境造园,代表了山水形胜、文学绘画艺术,以及宗教思想的丰富内涵,也是各历史时期高水平营建技术的典型代表。
早期选址营建高台成为皇家园林的雏形,体现自然崇拜,目的在于“通天”,即与天神交流以获政权,如商纣王的鹿台、周文王的灵台、春秋时期楚国的章华台和吴国的姑苏台。真正意义上的皇家园林始于秦始皇修建的咸阳宫、六国宫和上林苑的兴建,三者隔着渭水遥相呼应,其主旨在于“象天”。 建章宫北的太液池筑蓬莱、方丈、瀛洲3座神山。“象天”与“海上三山”共同成为这一时期帝王身份的标志。魏明帝曹睿在园中西北部堆筑景阳山,东南部开凿天渊池,其主旨在于“法地”,分别象征中国西北部的高山和东南部的大海。“通天”“象天”和“法地”在现存的清代皇家园林中皆有体现。
皇家园林就生活娱乐功能可分为离宫御苑、大内御苑和行宫御苑。离宫御苑可追溯到早期的狩猎采集,是重要的生产和娱乐场所,秦汉上林苑,以及隋唐九成宫、翠微宫、华清宫、玉华宫等都属于此类。大内御苑是靠近宫城的游憩之所,可视为皇帝的宅园,较早的有如秦汉的兰池宫、建章宫,魏晋南北朝的华林园,唐代的太极宫、大明宫,宋代的艮岳、金明池和明代的西苑等。行宫御苑是帝王出行时暂住的宫室附属园林,早期并不突出,到清代康熙、乾隆两帝经常巡视天下时开始大量营造。这3类园林在清代的皇家园林中最为完备,如紫禁城御花园、宁寿宫花园和西苑三海为大内御苑,避暑山庄、畅春园、圆明园和颐和园为离宫御苑,静宜园、静明园和众多为皇帝南巡、东巡所建的花园为行宫御苑。
2)私家园林。中国传统的私家园林按其产生和特征可分为2类:一是受到皇家园林影响而产生的私家园林,一般是贵族、权臣和富贾所有,具有享乐色彩;二是隐逸思想的产物,展现出独特的人文色彩,是推动私家园林风格形成的主要原因,进而反向影响到贵宦园林和皇家园林。私家园林按地域分为江南园林、北方园林和岭南园林等,按选址分为城市园林、山地园林和郊野园林等。
贵族、权臣和富贾类私家园林最早出现在西汉中后期,典型的如西汉富豪袁广汉园和东汉权臣梁冀园,它们的营造效法皇家园林,占地广袤,在园中模仿真实山川来叠山理水。受隐逸思想影响的私家园林也出现在西汉,魏晋南北朝是文人园林的大发展时期,此时隐逸思想被陶渊明的田园隐居和王羲之的兰亭雅集继承,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诗人庾信,道士陶弘景,对私家园林的营造都产生了重要影响。隋唐卢鸿的嵩山草堂和王维的辋川别业是隐逸园林最重要的代表。宋代开始,文化独立于政治,出现了园林专著,如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和周密《吴兴园林记》等。元代山水画发展奠定了“诗情画意”的造园风格。明代是私家园林的兴盛期,苏州、北京成为南北方的两大造园重镇,出版了《园冶》《长物志》《素园石谱》等造园专著。私家园林在明代达到鼎盛,延续至清代。
中国古代私家园林首先出现在接近皇权的贵族豪门阶层中,以模仿皇家园林为特色。其后士大夫阶层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以园居隐逸作为平衡皇权的手段,逐渐发展出淡雅秀逸的文人园林。随后私家园林反而受到皇家园林的追仿,最终成为中国园林的典型代表,影响世界。
3)寺观园林。寺观园林在园林构景、空间布局、建筑构筑物与自然环境要素的运用上均与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呈现出不同的营建形态特点,其特征首先呈现出具备宗教性与游憩功能的双重属性,其次更侧重合形辅势、借山川林木进行相地选址与园林构景。寺观园林不仅将佛道的宗教精神带入园林之中,同时也促进了原始山林的营建。
按照园林与寺观的位置关系,寺观园林营建一般包含2种关系:一是寺观建构筑物营建与内部园林空间环境的关系,多为遵循着私家园林的表现形式;二是寺观内部空间布局及其与周边环境的关系,体现着丰富的风景营造思想和手法。在我国不同地区,因选址与自然环境条件和地域性土木工程营建方式的不同,寺观园林内外空间格局的风景与园林形态各异,一般的寺观建筑院落因地形条件不同而呈现不同的形式:合院式院落分布在平原、山麓、山坡、山顶、水边等地区,是我国最为广泛的寺观园林空间形式;自由发展的开放式主要是藏传佛教寺院的营建布局特征,寺院建筑依山体形态而建,没有明显的整体对称布局,但信众的转经路线是松散建筑空间布局中的重要“轴线”,如青海塔尔寺等。另外,广泛分布于中西部地区的石窟寺,多依托于下沉河谷和山地崖壁而建,如甘肃莫高窟、榆林窟、麦积山石窟、山西龙门石窟等。此外,开发山林是寺观园林对中国古代园林最重要的贡献。
4)其他园林。园林遍及中国古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凡有人工建设处,便有园林营造,除了前面论述的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还有衙署园林、书院园林、祠堂园林和公共园林等,反映了古代园林的普及性和广泛性。
2.3 城邑与风景营建
从聚落到城邑、都城的营建,是人类不断认识、抗争和利用自然环境,满足生存和承载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的空间载体。其中,城邑营建中的风景价值是逐渐发展起来的。数千年的城邑营建中,逐渐形成了追求人工建设与自然山水风景相融合,将山林之乐融入城邑选址营建的传统,表达着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和审美观。
城邑与山水格局关系的风景营建有“远-外-内”3个层次,即目之所揽的“大尺度地理景象形成的风景”[10],行至可游的城邑周边郊野风景,以及日常生活可达可感的城市风景地。其中,远和外的空间尺度关系决定了城邑的选址,城邑内部水系、道路与重要建筑群及其绿化与之呼应,形成中国古代山水城市格局。这种格局有3种形式,即城山相嵌,水脉贯通;城山共生,山环水绕;城中大湖,山形环峙。
在隋唐宋风景园林发展的全盛期(581—1279年),城郊游憩地形成风尚,城乡“八景”活动兴起并成习俗,大量中小型景区、景点也在这时发展起来[11]。“八景”是对某一地区风物、历史、人文等要素进行概括和总结的序列集合,综合反映了各地不同的地理特征和地域文化,集中体现了一定历史时期对于城市风景特质的认知与品鉴。经过长期的发展和演化,“八景”已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系统化、结构化的风景园林现象,几乎每一个古代城邑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八景”,甚至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更新多次,以雅俗共赏的方式向社会进行“风景普及”,同时提升社会的“风景自觉”。
2.4 乡村与风景营建
中国传统农耕社会有着紧密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古代乡村大多是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的“山水田园村落”。《诗经·郑风·将仲子》中就记录了由“我里”“我墙”“我园”3层空间组成的较为完整的乡村田园形态;东汉魏晋时期《归田赋》和陶渊明的田园组诗,在乡村田园优美恬淡的人居环境上赋予了更加丰富的人格理想,对乡村田园生活进行了诗化的提升。唐以后,人们对村落空间、民居建筑,以及田园风景和山水资源进行了整体而持续的布局、构建和经营,逐渐形成不同地域中特色鲜明的乡村田园风貌。
乡村田园的风景营建可以体现在村落选址与山水环境的关系上。古代的村落选址一般在区域中自然资源禀赋较高之地,比起城邑营建更依附于自然,选址布局依托风水学说,注重“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的空间布局。亦通过“八景”“十景”,并以“十景诗”“十景画”作为载体,用人们喜闻乐见的方式传递对家乡风景的热爱和赞美。
乡村聚落的工程营建,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在生态、生产、生活关系之间的冲突平衡和完善发展的过程与结果。村落中的水系是在自然水系的基础上不断改造和利用,逐步完善所形成的自然与人工完美结合的产物。由于自然条件优越、经济富庶、人文鼎盛,有些村落在村旁或村内结合自然条件、设施建设和村落布局,形成公共园林。
中国历史上,乡村往往是有着鲜明家族聚居性的生产与生活空间,这里不仅是山水田园空间,还是曾经支撑着民族经济生产与价值观体系的文明与文化之根。其中,宗族文化是传统村落文化中建构人伦观念与风景体系的基本骨架。宗族文化既全面地渗透到了传统村落的整体规划和民居住宅建设之中,又在村落的祠堂、寺庙、牌坊、申明亭、书院、学堂、文(魁)星阁、街巷、路桥和广场等公共建筑和空间中得到集中呈现,还通过对村落外围山水环境的介入,形成开放的、公共的、大尺度的、历史悠久且规划缜密的村落风景园林体系。
2.5 水利、交通、军事工程与风景营建
古代中国大型工程的规划建设过程往往基于自然环境的利用与改造,因地制宜、山水形胜、人文意境等传统营建观念充分融入工程的选址、规划和营建过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大型公共工程建设中的风景营建传统。
2.5.1 水利工程与风景营建
1)运河与风景营建。古代运河建设引导国土规划与区域生态系统重构。在开凿过程中,古人强调对区域地形与水文的详细考察,水道规划、水利工程道法自然,与自然河湖水系相结合,创造了人工运河与自然系统的合一发展,影响千年。
古代运河的建设具有运输、供水、灌溉等综合功能,而在沿岸城市的规划建设中,运河往往被作为构建城市山水环境的重要载体,对于城市风景体系的塑造与完善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支撑作用,运河建设的水工智慧与山水城市营建高度融合,成为山水城市营建的支撑与引领。因运河带来的经济聚集与文化发展,直接带来了运河沿线驿站、祠庙、楼塔等各类风景建筑的兴建,这些建筑往往重视结合河道环境的整体设计,孕育着运河沿岸丰厚而多样的人文景观。
2)灌溉工程与风景营建。我国灌溉工程中的风景营建附着于农业生产的发展,在其建设及运行过程中,因地制宜,对场地及周边自然环境改造利用,往往伴生有风景的营建。一是引水渠系营造过程中,沿渠旁栽植林带,成林网;在渠系闸口、渠口等节点处,翕聚水工建筑和祠庙、桥梁,栽植树木等共同作用于景观营建,有些成为当地的风景游憩之地,如都江堰、郑国渠、唐徕渠。二是水利渠网与土地耕作形成农田肌理。圩田、梯田、坎儿井等独特的农业土地利用方式,天然伴生富有良好视觉体验和风土特征。这些因素构成了中国不同地区广袤土地上的农业景观。
2.5.2 交通工程与风景营建
1)道路与风景营建。道路有交通功能,也是观赏风景的线路,当与其他风景要素结合,便是营造序列风景的线性空间。中国古代道路类别众多,有御道、官道、驿道、栈道、茶马古道、游赏景道、拜谒道、天路等,也有称为“行”“陉”“堤”的道路,如“华山古柏行”“太行八陉”,湖中“堤路”更是演变成典型的风景道路。古人改造自然工程技术能力有限,因此道路的选线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环境,因山就势,以满足建设工程条件。修建中夹道植树、沿道置亭、对置神像、阵列牌楼、名人题词摩崖石刻等,不仅在道路选址修建上与自然环境相适应,还创造了各异的风景,赋予了人文情怀。
2)桥梁与风景营建。桥梁是一个区域中的交通要塞,也是社会活动聚集的公共场所。因古代桥梁修建十分不易,桥体在满足结构安全之外,都会通过建、构筑物的营建形式来彰显其仪式感,桥体与桥头牌坊、桥头建筑、桥体建筑、桥头广场等共同成为地标性景观。不仅如此,桥梁还在日常生活中被赋予了很多故事而具有重要的文化景观价值。
古人选址筑桥的风景营造包括2个方面。一为桥体本身的构筑,包含了结构、材料、形态和功能,形体与结构和谐统一。二是桥的选址与周边环境的关系,那些高山、大河、碧水、民房、古塔、古树等自然或人工构筑物能否与桥梁同构成景,乃是桥梁风景营造中的重要考量。
2.5.3 军事工程与风景营建
军事工程与风景伴生由来已久,中国园林最初的“苑”“囿”“台”“榭”形式之中的台榭建筑,除去礼制与宫室建筑的功能属性外,也有相当一部分具有军事功能;同样,关隘的修筑最初作为交通要道的防务关口,后期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有着独特的美学属性和自身的传承。如三国邺城有著名的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合称“邺城三台”,无一例外均是军事工程,是当时防御工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它们同样装饰精美、风格独特,作为曹氏父子吟风弄月、休憩悠游的重要游赏空间,支撑了“建安文学”的诞生。关隘及长城等军事工程因其常设在险要的山口或要塞处,所以常建有关门、筑有关城。长城之上有百余关隘,如山海关、居庸关、雁门关、阳关、玉门关等;有些地方虽以“口”称谓,如古北口、张家口、杀虎口等,但实际上也是关隘。关隘分为2种类型,一是长城关,规模较大,地位显赫,如玉门关、嘉峪关、山海关、居庸关、娘子关等;另一种是驿道关,一般是指地区性关隘,这类关大多设置于省、县交界处,地形独特,形成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12],如函谷关、剑门关、武胜关和潼关等。这些关隘、关口的选址营建,往往具有依山傍水、凭险而立的独特风景,加上历代文人墨客的题词附文,后都已成为风景名胜之地。
2.6 圣林、陵寝、墓园与风景营建
中国古代陵墓建设的风景园林思想和营建智慧,主要表现为风水相地选址、陵山关系和林陵墓园的等级含义。
圣人之墓为林,如文圣人孔子和武圣人关羽,他们的墓被称为“孔林”和“关林”。自汉代始,“尊孔重儒”思想渐渐加深,孔子弟子及各代帝王多栽松柏,古木成林,褒扬圣德。1008年,据《祖庭广记·林中古迹》载:“真宗幸圣林,以林木拥道,降舆乘马,至先圣坟释奠,再拜。”“林”自宋代始有圣人墓地的含义,并沿用至今。除了“孔林”“关林”外,还有圣人介子、孟子之墓“介林”“孟林”。“圣林”被赋予了中国尊崇圣人的营建表达方式,体现中国古代树木成林的文化境界。
图1 中国风景园林“知行一体”关系模式(刘晖、赵泽龙绘)
自战国中期起,“陵”成为帝王坟墓的专有称谓。帝王诸侯之陵寝墓园的营建,从秦汉历代帝王“封土为陵”,如秦始皇陵、汉阳陵等,到唐代“因山为陵”,如唐乾陵,再到明清“依山为陵”“集帝王墓群为陵”,如明十三陵、清东陵,完成中国古代陵墓从“以陵象山”到“以山象陵”的转变,代表中国特有的地景文化思想[1]91。而更多墓园与茔冢其上封土植树,或封以巨石,或营造完整的“山林”,具有象征意义,如司马迁墓、霍去病墓、诸葛武侯墓等,“为冢象祁连山”就是当初建筑霍去病墓的设计主旨[13]。
3 “知行一体”的循环关系
中国古代风景园林思想与实践代表着中国传统风景园林文化的整体内涵,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知行”关系的代表。从“知”到“行”再到“知”,是一个不断反复循环、螺旋上升的过程。这个知行过程中都存在一个客观实体对象,就是华夏大地上各地区独特的自然环境。人们在生存和精神需求下不断认知、思辨体悟这个生存空间所依托的客观实体对象,形成“山”“水”“形胜”“象天法地”“风水”“诗情画意”等观念及其语汇,进而影响着古人“祭祀通神”“敬畏祈福”“游赏愉悦”“精神归宿”等行为活动。除了诗词绘画艺术和风景游赏活动,各类风景与园林的营建活动成为中国山水美学的重要表现,并且成为在不同地域自然景观特征、社会历史阶段、民族文化背景下的社会意识形态的整体象征。不论是园林营造,还是古人各种环境中的土地利用营建活动,普遍带有风景意识和觉悟,蕴含着知行一体的关系,它们相互影响,不断更迭,使得中国风景园林文化在历史发展中持续不断,而又历久弥新(图1)。
4 结语
“艺术是一个延续性的过程。事实上,不管今天创造出来的环境多么新颖,如果没有先前的东西,就不可能创造出一件艺术品。历史所需要的,不是历史是否应该被研究,相反地,历史需要解释什么是永恒的,什么是昙花一现,什么是今天仍然具有生命力的存在”[14]。
中国传统风景园林思想与实践,既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在认知自然、表达人与自然关系上的山水美学思想和人文精神,又是人工工程营建协调自然环境、再造空间艺术的意匠和智慧,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知行”观。中国历史上风景园林与建筑、城市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今天风景园林学作为一门独立的一级学科,传统风景园林思想和营建模式,以及它们之间相互影响关系,依然存在很多空白,需要持续挖掘审思。古人发其端,后人应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后人应能议其精,以此不断推进中国风景园林学学科思想和学理体系的建立。
注:本文基于《中国风景园林学学科史》第一章“中国风景园林知行传统”改写。编写人员:中国风景园林传统思想基础:刘晖、黄晓、阴帅可、杨锐;山水名胜:李金路、许晓青、赵智聪、刘晖、张俊玲;园林:黄晓;城邑与风景营建:赵纪军;乡村田园与风景营建:王欣、郭明友;水利、交通、军事工程与风景营建:袁琳、阴帅可、万敏、刘晖;圣林、陵寝、墓园与风景营建:刘晖、胡一可、邬东璠。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赵泽龙、张颖、仇静、宋君和同济大学杜爽等同学做了部分资料收集和撰写工作。本章审稿人员:杨锐、成玉宁、付彦荣、林广思、罗雨晨。本章统稿:刘晖。
注释:
① “风景”一词最早出现在东晋末年至南朝宋初年陶渊明、鲍照、刘义庆等人的诗中,特别是刘氏文中“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是指个体对环境的视觉体验。今天风景园林学学科之风景,除了古代单一的审美价值,更具生物和文化多样性保护的科学研究、环境教育,以及社会和经济等价值[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