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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媒介:“万物皆媒”的源始

2021-03-03师欣楠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开端本源海德格尔

■ 师欣楠

人们通常只关心“媒介是什么”中“是”之后的那个“什么”,而“如何是”“何以是”是人不过问的。只关注于“是什么”折射出的是一直以来对人而言毋庸置疑的“物用化”的态度和目光——媒介只是又一个为人所用之物,物以其效用(亦即“物是什么”中的“什么”)被人定义而存于世。物作为待人所用之物与人照面,使得物与人始终分立于主—客体关系的两端,这也是另一个人在考察物与人关系时的先在设定。只要媒介还拘禁于人的态度、需求和欲望之中,“万物皆媒”也只不过是机械地扩大了为人所用的媒介范畴,“万物皆媒”仍被拘禁于“万物皆为人所用之媒”之中,而媒介所打开的交流必然是物人隔绝的,亦是人人隔绝的。

追溯“万物皆媒”的源始,让人走上一条由结果不断向回看的道路。只有不停地问结果由何而来,才让人看到在万物本源中本就栖留的媒介本质。思“媒介何以成其是”不仅让媒介从人“特殊的看”中释放出来,也让本己的人一体释放,媒介之本源处亦扣留着人之本质。

一、在物中栖留的媒介之本质

海德格尔在《物》中曾做过著名的壶之思:壶之壶性不在于壶的外观,也不在于构成壶的各种材料,更不在于将壶这个东西制作出的人,而在于壶本身的容纳。“科学地看”将壶的容纳表象为一种充满状态(液体)对一种充满状态(气态)的替代,这样似乎抽象出了壶的共有属性而揭示了壶的本质。这看似回答了“壶是什么”的问题,但却使壶沦为了一个只具备装盛之“用”的现成的“无历史”之物。追问壶之“是”应回到壶本身的历史中去,壶的容纳本身更根本地源于壶的虚空“让容纳”。但是虚空也不是科学所表象的现成充满空气的空穴,虚空只有在承受所倾注之物时才成其本质,容纳才真正得以实现。虚空与容纳乃更本源地受赠于所倾注之物的“让容纳”。而所倾注的也绝非是现成之物,解人之渴的水和供人享用的美酒皆为受允诺的:水本源地受赠于雨露从天而降,大地承接聚集;而美酒更是源于果实的允诺,在果实中栖留着四季与昼夜、天空与大地,鸟与虫的相遇。①壶之思的道路是一条不断“往回思”的轨迹,而人寻常的思往往是思现成之物,不停的“向前思”。于是人不断追随结果乃至结果的结果,而不问结果本源地从何而来。壶之属性亦是作为无数结果中的一个而成为人考察壶之本质的依据,但是源始的本质需要人由物之结果不停地向回看,回到物的本源处去找寻。

人由物的共有属性抽象出物之本质,却避而不谈共同属性源始地来源于何处。本源的物之属性不能由科学论证与人类归纳的抽象逻辑带来,因为由此而来的“普遍性”只是物的诸多表象特性的堆积,而与源始的物所真正分有的“共同属性”相去甚远。海德格尔说“天、地、神、人”“四方”聚集所带出的“世界世界化”是不可论证的,因为人把世界看作现成容纳物的空间,这种特殊的“看”与本源地随万物而带出的“世界世界化”是两种根本不同的“看”。“当人们把统一的四方仅仅表象为个别的现实之物,即可以相互论证和说明的现实之物,这时候,统一的四方在它们的本质中早已被扼杀了。”②人的特殊的看在做任何分析之前总已经“由这种看而来”领会物了。这种看隐含着人的先在规定性,而所得到的看之结果也就自然符合预先所设定好的前提。人在自己的目光中何以能看到自己?又何以看到自己是如何看物的?人由“结果之看”只能看到容纳这一效用作为壶之壶性,但是却忽视了壶所共同受赠的“让虚空”“让容纳”“让装盛”与“让倾注”,是壶所共同分有的这份“让”允诺了壶更本源的“共同属性”。“属性”之“属”不在于人主宰物并使物被划分“从属于”某个种类以供人所用,“属”在于物根本上“归属”于何,这一本源的归属才是万物根本的“共同属性”。杜威曾从源于同一词根的词语“共同(common)”“共同体(community)”“传播(communication)”入手,以说明传播与共同经验的传递本就是一体进行的。③人的目光落在诸种结果堆砌的共同联系之上,但是与谁“共同”,什么维系“共同”,更本源的“共同”何在,更本源的“共同体”何在,这些是人不追问的。人们常说“人与自然”“人与地球”“人与环境”云云以表达人与物和谐共生的愿望,但是本是万物之一物的人将自己从万物中抽离出来,用一个个的“人与……”让自己与本源的归属相隔绝,与本己的开端远离。“与”是人所创设的表达式,在“与”中有人的态度、人的目光与人的傲慢。在无数的“人与……”中,人站在了物的对面,甚至是人所源始归属的对面。“与”在物物之间、物人之间树立起壁垒,建立起差别与区分:“生物与非生物”“无机物与有机物”“可利用物与废物”……在“与”两边的人和物看似很近,但是却是最疏离的,“与”带来物人之间的隔绝与对立。与此同时,人看物的目光也一同映照在人的身上:在人类社会中也区隔划分出不同的人种、民族、阶级……“共同”不是人从物的效用出发而划定的物物同属的联系,而应是物物本有的“共同”。“共同”所指的不仅仅是人与人“共同”,物与物“共同”,更是人作为万物之一物与物本源地“共同”。这一本源的“共同”始于万物受赠的同一开端,也在于共同传递万物所分有的允诺。这是物物关系的源始根基,更是物人关系的根基。万物因为共同的由早先而来的“在”而息息相关,因为共同领受、共同传递而彼此相关涉,万物皆因这一本源的“共同”而源始地归属于“万物共同体”。

万物共同受赠于源始的“让”是万物根本的共有属性。壶之用、物之用、人之用都只是传递了本源的“让”所派发的一个个结果。人特殊的“看”让物的有用性被视为其本质向人呈现,但是“有用”之用皆为“受用”,乃是“领受之用”。先民们认为物乃神明所赐予的,所以设立天坛、地坛,在各种庙宇高堂中虔诚供奉和祭祀神灵。这在今人看来是早应抛弃掉的关于物的陈旧观念。物的原理、物的奥秘在科学的显微镜下一步步被打开,先民所笃信的赐予物的那个“神”被祛魅,物不再是“神的物”,而是变成了属人的“有用之物”。但是在科学取消原来人格化的那个“神”的同时,在万物之用中所隐匿的那个被允诺的“领受”也被一同取消了。物在人的眼中只作为现成之物存在,物的历史、物的时间、物的本源归属都一同沉默了。当归属于“神”的物在悄然之中被置换为属人的物时,人对物的敬畏也一同消失了。

循着壶之思所设立下的思想路标,我们也能看到在万物中栖留的媒介之“在”。作为万物之一物的壶本身受赠于“让万物在”这一共同开端的允诺,而这一允诺经由壶之用向人传播与派发。与此同时,在壶中所栖留着的天空、大地、果实、四季、昼夜与水……都共同传递同一早先开端的允诺。这种共同受赠与共同传递本就是本源的物物交流。壶受赠,壶聚集,壶承载,壶传播,壶传递,壶带出,万物之一物的壶乃是本源的媒介之壶。媒介之本质如同壶之本质一样不能通过回答“媒介是什么”来确定,而是要通过走上追问“媒介何以是媒介”的道路,让人回到与物共同归属的本源处去重新“看到”媒介的本质。“本质”自柏拉图以降一直被认为是“持续涌现”“持续在场”的那个东西。但是海德格尔说,人们只看到了现成在场的那个东西,但是却忘记了持续的“在”本身就是受赠的,“只有被允诺者才持续,原初地从早先而来的持续者乃是允诺者”④。媒介所“在”早已在万物同属的本源处被一同允诺:万物一体受造,而万物所共同领受、共同受赠的经由万物之“用”传递与传播,媒介之“存在”于物之传递中澄明显现。本源的媒介带出物物本源的交流,“切近”在物之媒的传递中自然发生。切近不能由任何作为工具的媒介物带来,因为切近绝不意味着缩短时空距离而带来的表象之“近”。万物本相近,本源的物物相“近”是在开端处一同被允诺的。万物源始地同属于“万物共同体”,因为本源的“共同”而彼此亲近。

二、传递意义上的万物皆媒

泰勒斯说:“水是万物的本原。”⑤水孕育、构造、承载并滋养物……万物之一物的人也分有水所传播和赠与的:水贯通人的身体而构造人,人喝水,人所呼出的气中有水,人取水灌溉,乘船出行……万物离开水皆无法生存,水所允诺的之于物已经是本源意义上的,但是本源的水又从何而来?水本身也受造于远古地球“刚刚好”的温度、“刚刚好”的大气、“刚刚好”的大地……无数的“刚刚好”才允诺了水与天地、水与物、水与人的相遇,在水中传递着早先开端的允诺与馈赠,水是本原的,更是本源的。何为本原?如果我们将“万物的本原是水”理解为万物由水这一基本物质构成,那么“万物皆水”在科学的审视下必然是“错误”的,是“前科学”的。但是物与人看物的目光是一体堕落的。水被科学洞察为物质、元素、状态等一个个现成的端呈在人面前的“结果”,水的神秘被揭开,水的本原被定义——水是氢和氧,水是H2O,水是固态、气态、液态的……但是水本身何以本原?本原的本原又由何而来?这些问题科学不追问了。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说道,西方思想“无根基”的时代开始于罗马人对希腊词语的接受,这一接受并未一同继承希腊人在词语中栖留的看物之源始目光,而使物之存在下降至一个个相互隔绝的存在者。词语中有人的态度,词语映照人的目光。物的内核[基体、基底]被希腊人视为物的根基,因为在本源的物中扣留着呈放者的允诺,物因承受早先而来的“让呈放”而“在场”,进而随物的在场自然带出物所显现的特征。特征不是我们对物做出规定的依据,不是我们衡量物(效用)的标准,而是“总是已经与那个向来呈放者一道出现和产生的东西”⑥。但是在希腊到罗马思想的转渡之中,“基体”成了“主体”,“呈放者”成了“实体”,“特征”成了“属性”,悄然之间对物的本源之追问置换为了从“主语+是”(“某某是什么”)的陈述命题结构出发而去把握物。对物之物性的考察就变成了从结果出发去看具有诸种属性的实体。⑦传递“让”的允诺的“呈放者”被遮蔽了,被遗忘了,物变成了一个个由人的“是”规定的产物(如图1)。而西方思想的“无根基”就在于人的这种特殊的看让物自此远离了那个早先赠与的开端,人的“是”置换了物本身的“是”,人登场而物离场。

图1 物的存在随看物的目光一体堕落,人登场而物离场

人的特殊的看遮蔽了、遗忘了水的受造、水的历史、在水中传递的开端的允诺,也就一同割裂了水与万物之间由共属开端所允诺的根本的“关—系”。这样地看水,水必然不是本原的,更不是本源的。水之所以是万物本原,不仅在于水造福万物,更在于其本身亦是受赠的,水不仅承载与分有这份赠礼,而且将之传递与传播。水滋养万物之时,水与万物间绵延着共同的受造,共同的受赠,这是水所带出的最本源的物物关系。水永无止境地流淌,但是却时时将人带回到万物历史的源始开端处,水是源始意义上的媒介。当然,这一“本原”并不是我们俗常所认为的真理意义上的那个“唯一”“本原”。海德格尔说:真理自行设置在作品之中⑧。真理不是认识与物的符合与一致,亦不是客观唯一的⑨。真理不是由作品或是作者创造的,作品所让人看见的,是早已先于作品而允诺于其中的。本真的作品让人看见物物本源的关系,以及由这种关系所带出的“世界”(正如海德格尔所阐述的凡·高作品中的农鞋与农妇,以及由此所带出的那个“世界”⑩),真理在作品的这种敞开中自然发生。万物本原的水,媒介之水,将曾在之物岩石、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四季与冰川积雪带到人面前,物人照面,本源的水“在场”,真理在栖留于水的传递中的物物交流中发生。“本源”乃万物开始的地方,物由此而生,因此而生。水之所以是本原亦是本源的,是水的“历史”指引人追溯万物受允诺的开端,而物的这一共同开端允诺了万物历史的开始。

在指引与传递的意义上,水与气、光等皆为本源的。人呼吸、植物呼吸、动物呼吸,万物都呼吸同源的空气。人与动物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植物吸收二氧化碳,吐出氧气。在呼与吸,吞与吐中,允诺传递,这是物物本源的“交—往”。气从未设定界限,不划定范畴,在空气中没有动物、植物和人的区分与等级,在本源的气的传递中,万物是真正“息—息相关”的。在息息相关中有万物本有的平衡与和谐。在“呼—吸”中,树是树,鸟是鸟,人是人,树不作为“大自然的供氧者”存在,鸟与人不作为二氧化碳的生产者存在,循环与平衡“自然而然”发生。然而人未曾想过,神秘的“自然而然”本身亦是受赠的。物物的息息相关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是只有这被视为理所应当的“息息相关”受到破坏时,人往往才意识到,人与万物赖以栖居的万物共同体是生存意义上的本源的共同体,而不是由物的效用联系起来的(人的)物的共同体。光之于万物亦是本源的,光允诺氧气,允诺生长。光允诺光明,亦允诺黑暗。光明让人劳作,黑暗让人休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光允诺人的自然而然的“时间表”,人与光在“作”与“息”中默默不语,心有灵犀。黑暗让人睡眠,劳作让人饱食,睡眠与粮食共同允诺人之“精神”。人们常言:“吃饱了才有精神”“睡一觉养足精神”,本源的“精神”乃是人受赠的,受赠于光、水、气等万物中传递的允诺,但是却被视为人作为“万物之灵”而凌驾于万物的独有特质。看到受赠的“精神”才能让人在万物共同体中找到本己的人的位置。“精神”中传递的不应只是人的独特、人的态度、人的自我,更应是人作为万物之一物所领受的。“精神”作为“人之用”带出物人本有的交流。所见之光皆为久远绽放的曾在之光。曾在的能够来到人的面前与人照面乃是受赠的。在本源的光的传递中,没有科学筹划下空间与时间的分割,“时—空”一体向万物派发四季更替、昼夜变换的赠礼,在媒介之光中绵延着自开端的“时—空”本源的情谊。

水、光、气乃至万物皆为本源的,亦皆为媒介的。受赠的万物与受造的水、光与气共同承载,共同传递,是本源意义上的“万物皆媒”。在“万物皆媒”中允诺着源始的“平等”与“自由”。早先开端的允诺向万物一体传播与派发,不问受赠者为谁,万物共同受赠,共同传递,这是物物本源的“平等”;在允诺与受赠中物成其所是,在让物是物中传递本己所承载的,这是物物本源的“自由”。“平等”与“自由”被认为是人世独有的“价值”与“准则”,但是“价值”与“准则”早已在神圣的万物本源中允诺,人领受允诺的“自由”与“平等”,从而才造就了受造的人世。在“万物皆媒”中万物传递源始的平等,播撒源始的自由,履行传递的使命。

三、万物之一物的人之“用”——作为媒介的人

传递意义上的“万物皆媒”让人看到媒介与物源始地同在。在人的目光中,媒介随人而在,因人而在,媒介从一开始就被打上深深的人之烙印,媒介的意义由人的文明、人的历史、“人生”所赋予。但是人从降生起就受赠于“媒介”所传递的:人生来便可以啼哭,可以喝水,可以呼吸,可以晒太阳……这些“可以”的奥秘在生物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历史学的剖析下被层层剥开,“可以”在科学的看中被视为人的进步、人的历史造就的结果,是人得以凌驾于其他生灵的“证明”,而在人类世中的“可以”更是代表着人对于他人不加约束的种种权力。

然而人却常常忽视,人的种种“可以”本身就是受造的、被允诺的,本源的“可以”受赠于万物共同承受的“让”。科学只考察现成的、受赠之结果的人,但是更本源的那个“让人是人”的“让”被遗忘了。人类为语言、媒介、交流与传播,甚至是万物的存在赋予第一意义,但是最根本的“第一意义”乃源于更早先的允诺“让”,是这一本源的“让”才使人世的意义成其所是,“让”的意义之于人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这一本源的“让”的允诺经由作为媒介的人来传递、派送、实现……但是人的出场使本源的“让”离场,神秘的“让”要物如何、“让”要人如何被悄然置换为人要物如何,人的权能替代了本有的“让”。构造人、组织人的身体在本源意义上就是媒介,人通过身体感受赠予,承受赠予之结果,通过身体与万物交往,传递所受赠的。人因这种本源的媒介之“用”而让万物之一物的人真正归属于万物共同体。万物因本己之“用”而相互关涉、相互联络,在各自之“用”中扣留着各自在万物共同体中所归属的位置。但是这一位置在本质上不等同于从人的态度出发所安排的等级、族群与阶级。物之位置在开端处早已自有安排,万物凭借本己之“用”而存于世,在“用”的传递与派发中实现本己的“物物化”。而人之“用”也正是人在万物共同体中的位置。如果从人的目的性之“用”出发来定义物,物就拘禁于人的欲望、人的态度中,而物终不能成其所是,人的返回不仅让人归属,更让人、物共同释放、一体返回到本己所在,物回归到归属于“四方”聚集的物,人还原到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神、人”“四方”中的人。这是人之“用”的根本所在,亦是打开物人关系的根本所在。

只有将人还原为万物之一物,返回到万物本源关系中的人,人才成其本质。但是“关—系”不是由人所划定的。物物关系本身亦是受造的,物物归属于共同的本源,在万物“共同”中就已经允诺着“物物关—系”。壶与酒,壶与水,壶与天地,壶与人,是因为源始于早先的“共同”而彼此相关涉,物物关系由“共同”受赠,也由“共同”维系,由此而来的“关—系”是本源的。但是从人出发,以物的效用联系的物物关系带来隔绝。壶与构造壶的物、壶与人,壶与所盛、所倾注之物都只因人之所用的目的而彼此相关涉,所以壶由何而来,承受谁的允诺不重要了,所以泥土、水、美酒、天地等等都只是作为现成的“无历史”之物而被订置于壶的生产与使用过程之中,下降至构成壶的质料、目的……关系下降至人主宰物、摆置物的依据,人也随之从万物共同体中脱离。在本源的“关—系”中物物以本己之“用”彼此互利,传递受赠,世界随“关—系”带出,本源的关系呈放本源的世界。物物交流在这样的“物物关—系”中发生。“关—系”本身亦是一种媒介,“关—系”亦在传递,亦在派发、传播“物物关—系”所承接的赠礼。看到万物共同体中作为媒介的人之“用”让人与物一同“返乡”。这里“返乡”不是一味的怀旧与复古,而是要求人走上一条回归到与物共同源始关系中的道路,在本源的物物关系、物人关系中经历本源的交流与沟通。海德格尔曾说道“(这种返回的步伐)它决不可能是这样一种态度的转变,原因仅仅在于:一切态度连同它们转变方式,都拘执于表象性思想的区域中”,“这个返回步伐寓于一种应合,这种应合——在世界之本质中为这种本质所召唤——在它自身之内应答着世界之本质。”

的确,作为媒介的人不仅承载与传递,人之传递还应合。应和的前提是人倾听。听到一直向人传播的,一直向人道说的,才能有所应和。回归作为媒介的人让人首先“能够”倾听物,而不是让物来听人。只有从人的目光、人的态度、人的领地中走出来,才能听到一直在道说、一直在传递的万物之音。“媒介即信息”是源始意义上的,允诺经由媒介的传递本身就是在向人道说、向物道说,无论是作为媒介的物,亦或是作为媒介的物物关系,都在传递由早先而来的消息。在媒介之传递中本就没有人目光中的物质/精神、载体/内容之分,传递一体向物派发赠礼,一体向物道说。人可倾听、人可应和、人可交流、人可理解,都在根本上受赠于人物共同承接的允诺开端。这一共同归属允诺了物人、人人之间的“可交流性”与“可通达性”。人却认为交流之切近是由不断更迭的媒介技术所带来的。但是作为技术的媒介从一开始就让物物、物人、甚至是人人之间隔绝,因为在作为技术的媒介之传递与中介中,物绝不是物的,而是作为人之物被订置于其中。人认为交流由语言带出,语言由人独占,我们说“大自然的语言”只是人所做的一个善意的“拟人”处理罢了。其实语言的本质早已在“语言”一词中敞开。海德格尔说:“语言说话”,语言是:语言,词语“言”,词语说话而非人说话。万物皆有所言,人之语言是与万物共同分有的语言,人在领受赠礼时一同领受语言。随语言所带出的不应是人定义物的一个个“某物是……”,而应是倾听万物之音,将所“听到”的物之本源带出。人“用”语言亦遮蔽了人“受用”语言。人的语言之“用”带出的不应是人的一个个“我”“我要”“我是”,在语言中人让物是物,物才展开世界、才实现世界。人语言,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打开了什么,在语言中实现了怎样的世界;人语言,不是创造了什么,而是将源始“在”的带出,让源始“在”的持续在。所以我们才说,媒介之人应和——应和早先就“在”的。“真正的道说原始地就是一种倾听,就好像真正的能听是一种原始的对所听之物的重说(而非一种照着说)”。因此,人语言、人传递、人应合,不是寻求在语言中表象物、拘禁物乃至主宰物,而是受传递使命的召唤,“令物到来”。“这种令乃是邀请。它邀请物,使物之为物与人相关涉”。经由人之媒介,物物相互倾听、相互言语,让源始的“共同在”得到显露。万物“共同在”是受赠的,而“共同在”本身又允诺着物物之间、物人之间的“可交流”。在人之媒介中,源始的交流发生,扣留着“共同在”的世界得到澄明。作为媒介的“人之用”将源始的“共同在”带出,而人本身经由“共同在”所传递的恩泽“返乡”,真正返还到本己的人的位置。

四、结语

就如同海德格尔思壶、思技术、思语言一样,沉思媒介不是把媒介,而是把我们人,带到媒介本质的位置那里。在沉思媒介的道路上,我们需要做的是不断提醒自己剔除掉在“媒介是什么”的问题中隐含的人的预设立场,以及先在的目光,转而去问“媒介之为媒介如何成其本质”。虽然直至今天我们仍在源源不断地提出“媒介是什么”的新答案,那也只是在循环人不曾察觉的——对物的特殊“看”罢了。看到在物之本源中栖留的媒介之本质不是一种新的人看待媒介的视角,只要物还是作为人目光中的物,媒介与物都一同拘禁于“人之物”的目光下,无法成其本质。我们探讨媒介,与探讨壶、技术、语言等,为的不是无限延展人的认识之物的范畴,而是在追寻“物何以为物”的道路上,更加接近“人何以是人”的那个位置。在扣留媒介之本质的位置那里,扣留着万物共属的源始开端。走上媒介的沉思之路让我们看到在万物中传递的恩泽与允诺,看到物受赠的本源,更让人看到自身与物共同分有的受赠的本源。让物返乡,亦是让人返乡。只有人返回到万物中去,才能找到在世的人之用。

媒介一直以来要解决的是围困人的交流的问题,但其实答案早已蕴含在物人本源的“关—系”中。人人交流应合于物物交流。“传达活动从来不是把某些体验(例如某些意见与愿望)从这一主体内部输送到那一主体内部这类事情……在话语中,共在以形诸言词的方式被分享着,也就是说,共在已经存在,只不过它原先没有作为被把捉被占有的共在而得到分享罢了”。人与物、物与物、人与人源始地共在,源始地交流。如果我们将媒介拘禁在人目光中的有用性之中,如果我们的语言仍是定义物、规定物的语言,那么随之所打开的交流必然是隔绝的、疏离的。今天人们说,媒介化是人被技术裹挟的命运,但是本源的媒介化在于承受赠礼并将之传递,人正是在媒介化中成就人作为万物之一物的“用”。朝向人源始的媒介化命运让人看到一直在、却向人隐匿自身的“共同在”,交流从这里生发,在这里实现。

注释:

③ [美]约翰·杜威:《民主主义与教育》,王承绪译,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11页。

⑤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7页。

⑥⑦⑧⑩ [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8、8-9、23、20页。

⑨ 亚里士多德首先将真理定义为“符合”,之后人们对于真理本质的认识开始按照“知与物的肖似”这一公式来进行。自此,人们开始将真理领会为人的认识同所认识的对象的符合。而海德格尔追问“符合”本身。他认为“符合”本身意味着一种关系,但是在这一关系的背后暗中设定了人先在的态度。我们从人的看的规定性出发,自然就早已保证了认识的真理性。而真理之“真”不应由这种循环自我论证的“符合”来说明,而应“就存在者本身揭示存在者”,在存在者的被揭示状态中“让人看见”。参见:[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98-3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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